穆时英

"白金的女体塑像"

白金的女体塑像

六点五十五分,谢医师醒了。

七点:谢医师跳下床来。

七点十分到七点三十分:谢医师在房里做着柔软运动。

八点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独身汉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清癯的,节欲者的脸;一对沉思的,稍含带点抑郁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点十分到八点二十五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斗板烟。

八点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报纸和早点 - - 一壶咖啡,两片土司,两只煎蛋,一只鲜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边,土司放到左手那边,煎蛋放到盘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报纸放到左前方。谢医师皱了一皱眉尖,把报纸放到右前方,在胸脯那儿划了个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祷告,便慢慢儿的吃着他的早餐。

八点五十分,从整洁的黑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板烟,炭比酸,和咖啡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车往四川路五十五号诊所里驶去。

"七!第七位女客......谜......?"

那么地联想着,从洗手盆旁边,谢医师回过身子来。

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裸着的手臂有着贫血症患者的肤色,荔枝似的眼珠子诡秘地放射着淡淡的米辉,冷静地,没有感觉似的。

(产后失调?子宫不正?肺痨,贫血?)

"请坐!"

她坐下了。

和轻柔的香味,轻柔的裙角,轻柔的鞋跟,同地走进这屋子来坐在他的紫姜色的板烟斗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绿的旗袍,腮帮上有一圈红晕,嘴唇有着一种焦红色,眼皮黑得发紫,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一副静默的,黑宝石的长耳坠子,一只静默的,黑宝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

"是想诊什么病,女士?"

"不是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说是衰弱吧,我是不是顶瘦的,皮肤层里的脂肪不会缺少的,可运凳茄憾ド俚娜恕2坏チ成厦挥? 血色,每一块肌肤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她说话时有一种说梦话似的声音。远远的,朦胧的,淡漠地,不动声色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状,就像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病状似的,却又用着那么亲切委婉的语调,在说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胃口简直是坏透了,告诉你,每餐只吃这么一些,恐怕一只鸡还比我多吃一点呢。顶苦的是晚上睡不着,睡不香甜,老会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过来。而且还有件古怪的事,碰到阴暗的天气,或太绮丽了的下午,便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独自个儿感伤着,有人说是虚,有人说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的闪亮起来,可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还是那么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声音却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点含糊。"许多人劝我照几个月太阳灯,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劝我上你这儿来诊一诊......"微微地喘息着,胸侧涌起了一阵阵暗绿的潮。

(失眠,胃口呆滞,贫血,脸上的红晕,神经衰弱!没成熟的肺痨呢?还有性欲的过度亢进,那朦胧的声音,淡淡的眼光。)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

"可是时常有寒热?"

"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

(那么随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点。"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记忆力不十分好?"

"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

"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回,才听见自己在说:

"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胀膨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

"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 - - "

"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 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 - - 这么恳求着。

"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几岁起行经的?"

"十四岁不到。"

(早熟!)

"经期可准确?"

"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

"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几岁结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回儿,他说道:

"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

"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时候,上郊外或是公园里去坐一两个钟头,明白吗?"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他,又像在望着他后边儿的窗。

"我先开一张药方你去吃,你尊姓?"

"我丈夫姓朱。"

(性欲过度亢进,虚弱,月经失调!初期肺痨,谜似的女性应该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把开药方的纸铺在前面,低下脑袋去沉思的谢医师瞧见歪在桌脚旁边的,在上好的网袜里的一对脆弱的,马上会给压碎了似的脚踝,觉得一流懒洋洋的流液从心房里喷出来,流到全身的每一条动脉里边,每一条微血管里边,连静脉也古怪地痒起来。

(十多年来诊过的女性也不少了,在学校里边的时候就常在实验室里和各式各样的女性的裸体接触着的,看到裸着的女人也老是透过了皮肤层,透过了脂肪性的线条直看到她内部的脏腑和骨骼里边去的;怎么今天这位女客人的诱惑性就骨蛆似的钻到我思想里来呢?谜 - - 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开好了药方,抬起脑袋来,却见她正静静地瞧着他,那淡漠的眼光里像升发着她的从下部直蒸腾上来的热情似的,觉得自己脑门那儿冷汗尽渗出来。

"这药粉每饭后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吗?现在我给你照一照太阳灯吧,紫光线特别地对你的贫血症的肌肤是有益的。"

他站起来往里边那间手术室里走去,她跟在后边儿。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有几只白色的玻璃橱,里边放了些发亮的解剖刀,钳子等类的金属物,还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间是一只蜘蛛似的伸着许多细腿的解剖床。

"把衣服脱下来吧。"

"全脱了吗?"

谢医师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说:"全脱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麻痹起来,低下脑袋去。茫然地瞧着解剖床的细腿。

"袜子也脱了吗?"

他脑袋里边回答着:"袜子不一定要脱了的。"可是亵裙还要脱了,袜子就永远在白金色的腿上织着蚕丝的梦吗?他的嘴便说着:"也脱。"

暗绿的旗袍和绣了边的亵裙无力地委谢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袜子蛛网似的盘在椅上。

"全脱了。"

谢医师抬起脑袋来。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

他说:"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

(床!仰天!)

"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个洪大的回声在他耳朵旁边响着似的,谢医师被剥削了一切经验教养似的慌张起来;手抖着,把太阳灯移到床边,通了电,把灯头移到离她身子十时的距离上面,对准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慢慢儿的呼吸匀细起来,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

(屋子里没第三个人那么瑰艳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随便的人性欲的过度亢进朦胧的语音淡淡的眼光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升发了的热情那么失去了一切障碍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儿呢 - - )

谢医师觉得这屋子里气闷得厉害,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要跳到喉咙外面来似的震荡着,一股原始的热从下面煎上来。白漆的玻璃橱发着闪光,解剖床发着闪光,解剖刀也发着闪光,他的脑神经纤维组织也发着闪光。脑袋涨得厉害。

"没有第三个人!"这么个思想像整个宇宙崩溃下来似的压到身上,压扁了他。

谢医师浑身发着抖,觉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动,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着。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桦似的肢体在紫外光线底下慢慢儿的红起来,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阳光里边重新又活了回来似的。

(第一度红斑已经出现了!够了,可以把太阳灯关了。)

一边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那原始的热尽煎上来,忽然,谢医师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冲,猛的又觉得自己的整个的灵魂跳了一下,害了疟疾似地打了个寒噤,却见她睁开了眼来。

谢医师咽了口黏涎子,关了电流道:

"穿了衣服出来吧。"

把她送到门口,说了声明天会,回到里边,解松了领带和脖子那儿的衬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脸,一面按着第八位病人的脉,问着病症,心却像铁钉打了一下似的痛楚着。

四点钟,谢医师回到家里。他的露台在等着他,他的咖啡壶在等着他,他的图书室在等着他,他的园子在等着他,他的罗倍在等着他。

他坐在露台上面,一边喝着浓得发黑的巴西咖啡,一边随随便便地看着一本探险小说。罗倍躺在他脚下,他的咖啡壶在桌上,他的熄了火的烟斗在嘴边。

树木的轮廓一点点的柔和起来,在枝叶间织上一层朦胧的,薄暮的季节梦。空气中浮着幽渺的花香。咖啡壶里的水蒸气和烟斗里的烟一同地往园子里行着走去,一对缠脚的老妇人似的,在花瓣间消逝了婆娑的姿态。

他把那本小说放到桌上,喝了口咖啡,把脑袋搁在椅背上,喷着烟,白天的那股原始的热还在他身子里边蒸腾着。

"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

他忽然觉得寂寞起来。他觉得他缺少个孩子,缺少一个坐在身旁织绒线的女人;他觉得他需要一只阔的床,一只梳妆台,一些香水,粉和胭脂。

吃晚饭的时候,谢医师破例地去应酬一个朋友的宴会,而且在筵席上破例地向一位青年的孀妇献起殷勤来。

第二个月

八点:谢医师醒了。

八点至八点三十分:谢医师睁着眼躺在床上,听谢太太在浴室里放水的声音。

八点三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打了条红领带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太太一同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丰满的脸,一对愉快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九磅重的身子。

八点四十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枝纸烟(因为烟斗已经叫太太给扔到壁炉里边去了),和太太商量今天午餐的餐单。

九点廿分:从整洁的棕色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咖啡,炭化酸和古龙香水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三三年的srudebaker轿车把太太送到永安公司门口,再往四川路五十五号的诊所里驶去。

父亲

黯淡的太阳光斜铺到斑驳的旧木栅门上面,在门前我站注了,扔了手里的烟蒂儿,去按那古铜色的,冷落的门铃。门铃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网,正在想拿什么东西去撩了它的时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经开了那扇木栅门,摆着发霉的脸色,等我进去。

院子里那间多年没放车子的车间陈旧得快倾记下来的样子,车间门上也罩满? 灰尘。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屋后那条长胡同里有人在喊卖晒衣竹,那嘹亮凄清的声音懒懒地爬过我家的屋脊,在院子里那些青苔上面,在驳落的粉墙上面尽荡漾着,忧郁地。

一个细小的,古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说:

"家啊!"

"家啊!"

连自己也听不到似的在喉咙里边说着,想起了我家年来冷落的门庭,心里边不由也罩满了灰尘似的茫然起来。

走到楼上,妈愁苦着脸,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话,三弟扑到桌子上面看报纸,妹子坐在那儿织绒线,脸色就像这屋子里的光线那么阴沉得厉害。

到自己房里放下了带回来的零碎衣服,再出来喝茶时,妈才说:

"你爸病着,进去跟他谈谈吧。"

父亲房里比外面还幽暗,窗口那儿挂着的丝绒窗帏,下半截有些地方儿已经蛀蚀得剩了些毛织品的经纬线。滤过了那窗帏,惨淡的,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洁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里消逝了它愁闷的姿态。屋子里静溢得像冬天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似的。窗口那儿点了枝安息香,灰色的烟百无聊赖地缠绕着,氤氲着一阵古雅的,可是过时了的香味。有着朴实的颜色的红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儿,太师椅默默地站在那儿,镶嵌着云石的烟榻默默地站在那儿,就在那烟榻上面,安息香那么静谧地,默默地躺着消瘦的父亲,嘴唇上的胡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着烟灯里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里边是颓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见我进去,缓缓地:

"朝宗没回来?"那么问了一句儿。

"这礼拜怕不会来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了,随便拿着张报看。

"后天有没有例假?"

"也许有吧。"

话到这儿断了。父亲是个沉默的,轻易不大肯说话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着敌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谈谈也不容易找到适宜的话题,便那么地静了下来。

我坐在那儿,一面随便地看着报,一面偷偷地从报纸的边上去看父亲的手,那是一只在中年时曾经握过几百万经济权的手,而现在是一只干枯的,皱缩的,时常微微颤抖着的手。便 - -

"为什么人全得有一个暮年呢?而且父亲的还是多么颓唐的暮年啊!"那么地思索着。

忽然,一个肺病患者的声音似的,在楼下,那门铃嗡地响了起来。

父亲像兴奋了一点似的,翻了个身道:

"瞧瞧是谁。"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谁来看我。"他是那么地希望着有人来看他的病啊!就拉开了窗帏,伏在窗口瞧,却见进来的是手里拿着封电灯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仆人。

"是谁?"父亲又问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来道:"电灯公司的通知信。"

父亲的嘴唇动了几动,喝了日茶,没作声,躺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话想说出来的时候就是那么的,先自己想一下。父亲是一个十足的理智的人;他从不让他的情感显露到脸上来,或是到言语里边来,他从不冲动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虑一下似的。我便看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一回儿,他咳嗽了一声儿 - -

"人情真的比纸还薄啊!"那么地开了头;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全是那么沉重地,迟缓地,从他的嘴唇里边蜗牛似的爬了出来:"从前我只受了些小风寒,张三请中医,李四请西医,这个给煎药,那个给装烟,成天你来我去的忙得什么似的。现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妈闲下来给我装筒烟,敬芳师父,我总算没荐错了这个人,店里没事,还跑来给我请下安,煎帖药。此外还有哪个上过我家的门?连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人也没一个来过啊!他们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话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却是越来越响亮,像是他的灵魂在喊叫着似的。"在我家门口走过的时候总有的,顺便拐进来,瞧瞧我的病,又不费力气,又不费钱财。外面人别说,单瞧我家的亲戚本家吧,嫡亲的堂兄弟,志清 - - "忽然咽住了话,喝了口茶,才望着天花板:"我还是我,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现在倒霉了,是个过时人罢咧!真是人情比纸薄啊!"便闭上了眼珠子,嘴唇颤抖着不再说话。

默默地我想着做银行行长时的,年轻的父亲,做钱庄经理时的,精明的父亲,做信托公司总理时的,有着愉快的笑容的父亲,做金业交易所经纪人时的,豪爽的父亲,默默地想着每天有两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头抽到三百多元钱的好日子,每天有人来替我做媒的好日子,仆人卧室里挤满了车夫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着门铃那儿的蛛网,陈旧得快要倾圮下来的车间,父亲的迟缓的,沉重的感慨,他的干枯的,皱缩的手。

父亲喉咙那儿咽的响了一声儿,刚想抬起脑袋来,却见他的颤抖着的手在床沿那儿摸索那块手帕,便又低下脑袋去。

我不敢再抬起脑袋来,因为我不知道他咽下去的是茶,是黏涎子,是痰,还是泪水;我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知道闭着眼躺在烟榻上的是一个消沉的,斑白了头发的,病着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年华,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着手杖,拖着艰难的步趾嗒嗒地走了过去,感情却铅似的沉重起来,灰黯起来。

差不多每个星期尾全是在父亲的病榻旁边消磨了的。

看着牢骚的老父病得连愤慨的力气也没有,而自己又没一点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后来,便时常接连着几个礼拜不回去,情愿独自个儿留在宿舍里边。人到底不是怎么勇敢的动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亲的暮年,和秋天的黄昏那么地寥落的我家,总暗暗地在心里流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父亲啊!"

"家啊!"

低低地叹息着。

有时便牺牲了一些绮丽的下午,孩子气的游伴,去痛苦地坐到父亲的病榻边,一同尝受着那寂寞味,因为究竟我也是个寂寞的人,而且父亲是在悠远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饱和了寂寞与人生苦的。

每隔一礼拜,或是两礼拜回到家里,进门时总那么地想着:"又是两礼拜了,父亲的病该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亲,心里又黯淡起来,有的时候觉得父亲的脸色像红润了些,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却一次比一次颓唐,来探望他的亲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亲却因为陪他谈话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的,一次比一次高兴。

每次我回来,妈总恳求似的问我:

"你瞧爸的脸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吗?"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这病许多人全说讨厌,你瞧怎么才好呢!"

妈的眼皮慢慢儿红起来:

"你瞧,怎么好呢?"

低低抽咽着,不敢让父亲听到。

虽然我的心是那么地痛楚着,可是总觉得妈是多虑。那时我是坚决地相信父亲的病会好起来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总有的吧。"那么安慰着妈,妈却依旧费力地啜泣着,爸在里边喊了她一声,才连忙擦干了眼泪,跑了进去。

"妈真是神经过敏!"我只那么地想着。

那时我真的不十分担忧,我从来不觉得父亲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年人,在我记忆上的父亲老是脸色很红润,一脑袋的黑头发,胡髭刮得很干净的,病着的父亲的衰老的姿态在我印象里没多坚固的根据,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状,从来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理智比谁都清澈。那时我只忧虑着他脸上的没有笑劲儿 - - 父亲脸上的笑劲儿已经不见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才看出来。

"可是没有笑劲儿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的尊严,或是心境不好,或是忧虑着自己的病......"只那么毫不在意地想着。

快放假的那个月,因为预备大考,做报告,做论文,整理笔记,空下来就在校园里找个朋友坐在太阳里谈些年轻人的事,饭后在初夏的黄昏里吹吹风,散散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回去。有时二弟从家里回学校来,我问他:

"爸的病好了些吗?"

"还是那个模样。"

父亲的病没利害起来,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把那些铅似的情绪洗刷净了,每天只打算着出了学校后的职业问题。

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给二弟先叫车到家里,我去看了一次电影,又和朋友们吃了会点心。在饭店里谈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灯才回家。家里好像热闹了一些,一个堂房的婶娘,一个姑表姊,还有个姨娘全在楼上坐着轻声地讲着话。几个堂兄弟围着桌子在那儿瞧我带回来的,学校里的年刊。妈蹲在地上,守着风炉在给父亲煎药。我问妈:

"爸的病好了点儿吗?"

妈出神地蹲在那儿,没回答我的话。别的人也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只望了我一眼,全那么古怪地像在想着什么似的。

走到父亲房里,伯父和一个远房的堂叔,还有一个姑表兄弟在那儿和父亲谈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着听他们讲话。父亲的精神像比从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儿讲这一次跌风的来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脸上只见一个个窟窿,头发,胡髭,眉毛全没有了润泽的光彩,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从袖口里望进去,父亲的手臂简直是两根细竹竿撑着一层白纸,还是那么歇斯底里地颤抖着。他很平静的,和平日一样地讲着活:

"三月里我就看到了,那时我跟伯元他们说,叫他们做空头,尽管卖出,到五月马上会跌。他们不信,死也不肯做空头。"这时候他咳嗽起来,咳得那么厉害,脸上的筋全暴出来,肌肉全抽搐着。咳了好一回,就咳不出痰来,只空咳着,真的,父亲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我只听得他喉咙那儿发着空洞的咳声,一只锈坏了的钟似的。伯父跑到外面在父亲的,黄色的磁茶壶里冲了热茶,拿进来给他喝了几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亲闭着眼喘息了一会,才接下去:"真是气数,失了势的人连说句话也没人听的!"那么深长地叹息了一下。

大家全默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因为父亲是一个个性很刚强的人,五十八年来,从不希冀人家的一丝同情 - - 他是把怜悯当做侮辱的。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半年来缠绵的病已经叫他变成一个神经质的,感伤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儿,艰苦地忍耐着他的伤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痉挛着,那么困难地喘着气。他不动,也不说话,只那么平静地望着烟灯,可是他的眼珠子里边显露了他的整个的在抽咽着的灵魂。

我走了出来,我不能看一个庄严的老年人的受难。我走到外面,对妈说预备去赴校长和教授的别宴。

"别去了吧,爸那么地病着!你一个多月没回来了,爸时常挂念着你,今天刚回来,还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妈前面,我老是那么孩子气地固执着。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么地病着?"

"为什么不去呢?"

忽然 - -

"去,让他去!现在也没有什么爸不爸了!"

在里边,出乎意外地,父亲像叱责一个窃贼似的,厉声地嚷了起来。

父亲从来没那么大声地说过话,更不用说那么厉声地叱责他的儿子了,从来没人见到过他恼得那么厉害,而且又不是怎么值得恼,会叫素来和蔼可亲,不动声色的他恼得大声地嚷起来。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责把屋子里的人全惊住了。我是诧异得不知怎么才好地怔在那儿望着妈。

"何必为那些小事动肝火啊!"是伯父的声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亲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声来,一个孩子似的。

屋子里悄悄地只听得他苍老的声音,有气没力地抽咽着,过了一回又咳嗽了起来,咳得那么厉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儿的平静了一下,低低地呻吟着,一只疲倦的老牛的叹息声似的,弥漫了这屋子。

许多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低下了脑袋,我的心脏为着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着,一面却暗暗地憎恨父亲不该那么不留情面地叫人难堪,一面却也后悔刚才不应该那么固执。我知道我刚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么寂寞,他以为他的儿子都要抛弃他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猛的醒过来似的,倒茶的倒茶,拿汤药的拿汤药,全零落地跑到父亲房里去,只有那个姑表的小悔姊躺在外面的烟铺上,呆呆地望着我。我想进去又不敢,只怕父亲见了我,又触动了气。沉重的呻吟一阵阵地传了出来,我的身子一阵阵地发着抖,那么不幸地给大家摈弃了似的,坐在那儿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游了两个多月,半身债半身病的跑回家来,父亲也是那平静地躺在烟铺上,那时他只 - -

"你那么随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闹,可知道家里是替你多么担着心啊!"很慈祥地说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里住两个礼拜,养好了病,才准回学校去。

"怎么今天会那么反常地动着肝火呢?"好像到现在才明白父亲是病得很厉害了似的,慌张了起来。

模模糊糊地我看见小梅姊从烟铺那儿走过来,靠到桌子旁边,瞧了我一会,于是又听见她轻轻的对我说: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么样?不相干吧?"

我看着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这病来得古怪,顶多还有五六天罢咧。二舅母现在是混的,不会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说。你应该拿定主意,快办后事吧。"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谁,我不明白她是说的什么话,我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虑,只茫然地望着她。忽然,我打了个寒噤,浑身发起抖来,只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谁,我明白她在说的什么话。一阵不可压制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冲了上来,我的嘴唇抽搐着,脑袋涨得发热,突然地我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劲儿的冲到自己房里,锁上了门,倒在床上。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在哭着,那么伤心地,不顾羞耻地哭着,才觉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腮帮儿那儿挂下去,挂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听见妈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么地嚷着。

静静地听了一会,又莫名其妙地伤心起来,在床上,从这边滚到那边,那边滚到这边,淘气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弄开了门,走了进来,坐在床沿那儿,先只劝着我:

"别那么哭,你爸听着心里难受的。"

慢慢儿的她的眼皮儿红起来了,眼泪从眼角那儿一颗颗的渗了出来。我却静静地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我瞧着那眼泪古怪地挂下来,我瞧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我瞧着她伤心地抽咽着。可是我又模糊起来,我好奇地瞧着她的眼泪,一颗颗的渗出来,一颗颗地,那么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渗到那棉织物里边。

"多么滑稽啊!"那么地想着。

我想笑,可是心脏却怎么也不肯松散下来,每一根中枢神经的纤维组织全那么紧紧地绷着,只觉得笑意在嘴边溜荡着,嘴却抽搐着,怎么也不让这笑意浮上来。

躺着,躺着,瞧那天色慢慢儿的暗下来,一阵瞌睡顺着腿往上爬,一会儿我便睡熟了。

"医生来了!"楼下,老仆人大声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来,腿却疲倦得发软,在床边坐了一回儿,才慢慢儿的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有点儿好笑。

"神经过敏啊!可是爸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 - - 不信地。

走到外面,医生已经坐在那儿抽雪茄,父亲,两只手扶着二弟的肩膀,脑袋靠着他的脊梁,呻吟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着,妈在旁边扶着,走到门槛那儿,他费力地想提起腿来跨过门槛,可是怎么也跨不过去。妈说:

"还是回进去,请医生到房里来诊吧。"

父亲一面喘着气,一面摇着脑袋,还是拼命地想跨过门槛来。我连忙赶上去,一只手托着他的肋骨,一只手提着他的腿,好容易才跨过了门槛。父亲穿着很厚的丝棉袍子,外面再罩着件团龙的丝绒背心,隔着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着的是四条肋骨,摸不到一点肉,也摸不到一层皮,第一次我知道父亲真的是消瘦得连一点肉也没有。走着走着,在我眼前的父亲像变成纸扎人似的。

"父亲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又那么地问着自己,不信地。

坐到医生前面,父亲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让他诊了脉,看了舌苔,还那么地问着医生:

"你瞧这病没大干系吧?"一面在嘴上堆着笑劲儿。父亲跟谁讲话,总是这么在脸上堆着笑劲儿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的笑脸像是哭脸。

"病是不轻......"医生微微地摇着脑袋,一面瞧着他,怀疑似的。

"总可以好起来吧?"

父亲是那么地渴望着生啊!他是从来不信自己会死的;他是个倔强的人,在命运压迫下,颓唐地死了,他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总会好起来吧!"医生那么地说了一句,便念着脉案,让坐在对面的门生抄下来。

父亲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他念,听了一回儿忽然连接着打起嗝来,一边喘着气,枕着自己的手臂。妈便说:

"到里边去躺着吧。"

父亲不作声。

"请进去吧,不必客气,请随便吧。"

等医生那么说了,父亲才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说着,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医生,才叫二弟扶着走到里边去。

父亲是那么地不肯失礼,不肯马虎的一个古雅的绅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细的一个中国商人 - - 可是为什么让他生在这流氓的社会里呢?为什么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骗,给人家出卖,他是一个历尽世故的老人,可是他还有着一颗纯洁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么颓盾,那么地受人奚落,那么地满腹牢骚,却从不责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肠太好。天哪,为什么让那么善良的灵魂在这流氓的社会里边生长着啊!

医生开了药方,摇着他的大扇子道:

"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里开头调理起来还不嫌迟,现在是有点为难了,单瞧这位老先生头发全一根根的竖了起来,这是气血两衰,津液已亏,再加连连打嗝,你们还是小心些好。"

听了他的话,妈便躺在烟铺上哭了起来,我一面送他下楼梯,一面却痛恨着他,把他送到门口:

"爸真的会病死了吗?那么清楚的人怎么一来就能死呢?"那么地想着走了上来,到父亲房里,只见他闭着眼躺在那儿,一个劲儿的打嗝,打一个嗝,好好地躺着的身子便跳一下,皱着眉尖,那么痛苦地。

我瞧着他,心脏又紧缩起来了,可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父亲那么一病就会病死了的,这简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亲的嗝越打越厉害,一个紧似一个,末了,打着打着便猛的张开了嘴没了气,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萧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里边不动了,脑袋慢慢儿的从枕头上面滑下来,连忙 - -

"爸!爸!"地叫着他,才像从睡梦里给叫回来似的睁了睁眼,把脑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闭上了嘴,轻轻地打着嗝,过了一会儿,猛的打了个嗝,张开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连忙叫着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过来,他是那么痛苦地,那么困难地在挣扎着,用他的剩余的生命力,剩余的气息。那时我才急了起来,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着,各种各样的希望,各种各样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经那儿混和着。我想跪下来祈祷,我想念佛,我想啮住父亲的人中,我想尽了各种传说的方法,可是全没做,只发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经冷了,冰似的,脉息也没了,浮肿着,肌色很红润地。许多人全跑了进来,站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话。妈只白痴似的坐在床沿那儿摸着他的手,替他搓着胸口,一面悄悄地淌着眼泪。

我听见了死神的翅膀在拍着,我看见黑色的他走了进来,我看见他站到父亲床边,便恳求着他,威吓着他,我对他说着,也对自己说着:

"果真一个人就能那么地死了吗?一个善良的灵魂?"

差不多挨了一个半钟头,父亲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静了下来,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儿。

"好了!不相干了!人是不能就那么地死了的。"

我摸着他的脚,脚像一块冰,摸着他的手,手还是冰似的没有脉搏,顺着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儿,皮肤慢慢儿的暖了起来,在我触觉下的父亲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纸,骨骼的轮廓的有着骷髅的实感,那么地显明啊。

父亲的眼珠子忽然睁了开来,很有精神的人似的:

"笨小子!这地方儿也能冷了吗?"

我差一点跳了起来,他醒了,清醒了,不会死了,全身的骨节全松散起来,愉快起来。

父亲慢慢儿的在站着的人的脸上瞧了一瞧,道:

"你们的伯父呢?"

"在楼下。"不知道哪个说。

我连忙跑下去,跑到楼下,却见伯父正拿着父亲的鞋子叫仆人照这大小去买靴,院子里放了纸人纸马,还有纸轿锡箔,客堂上面烧着两枝大红烛。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着,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亲的耳朵旁边伯父轻轻地叫着。

父亲慢慢儿的睁开眼来道:"把我的枕头垫高些。"

二弟捧着他的脑袋,我给加了个枕头,父亲像舒服了些似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珠子,又像睡过去了,他的脑袋一点点的从枕头那儿滑下来,滑到床巾上,于是又睁开眼来:

"怎么把我的枕头拿了呢?"声音微弱到听不见似的。

我们捧着他的脑袋给放在枕头上面,他又闭上了眼珠子,妈便凑在他耳朵旁边说道:

"大伯在这儿......"

"噢!"猛的睁开眼来,瞧了瞧我们,又静静地瞧了回伯父,想说什么话似的,过了一回,才说:"没什么,我想怎么不见他。"

"爸,你想抽烟吗?我喷给你,可好?"妈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脑袋。

"不用!"父亲非常慢地回过脑袋来,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儿。

"爸!爸!"妈发急地叫着。

父亲不作声,眼皮儿慢慢儿的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珠子,妈招着手叫我们上去喊他。

"爸!"

"爸!"

于是他的脸痉挛着,他的嘴动着动着,想说什么话似的。我看得出他是拼命地在挣扎。

"爸!"

"爸!"

于是他的嘴抽搐着,忽然哭了出来,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两挂鼻涕从鼻子里边淌出来,脑袋从妈手里跌到床上,他的嘴闭上了,眼也闭上了,垂着脑袋,平静地,像一个睡熟了的人似的。

"真的就那么地死了吗?"

天坍了下来,坍到我一个人脑袋上面,我糊糊涂涂的跑了开去,坐在地上,看他们哭,看他们替他着衣服,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想,我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我只古怪地坐在地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完全一个白痴似的。

每天,我们母子五个人静静地坐着,没一个吊客来,也没一个亲戚来,只有我们五个孤独的灵魂在初夏的黄昏里边默默地想着父亲。

从前,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下,老仆人开了门,咳嗽着走了进来的是父亲,我们听得出他的脚声,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对于我们,是那么地熟悉的。

没有了咳嗽,没有了门铃,每天到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下,便 - -

"爸啊!"

"爸啊!"

"爸啊!"

那么地怀念着父亲。

我们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是已经死了,总觉得他在外面没回来似的,听到一声咳嗽,一声门铃,五颗心就跳了起来。

"爸啊!"

"爸该回来了吧!"

我们五个人,每个黄昏里边,总静静地坐在幽暗的屋子里等着,等那永远不会回来了的父亲,咳嗽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的撑着楼梯那儿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来,和一张慈祥的脸,一个亲切的声音一同地。

1933年11月3日

旧宅

谕南儿知悉:我家旧宅已为俞老伯购入,本星期六为其进屋吉期,届时可请假返家,同往祝贺。切切。

父字十六日

读完了信,又想起了我家的旧宅,便默默地抽一支淡味的烟,在一种轻淡的愁思里边,把那些褪了色的记忆的碎片,一片片地捡了起来。

旧宅是一座轩朗的屋子,我知道这里边卸嗌俜考洌考浞考溆卸嗌倜牛嗌? 灯,我知道每间房间墙壁上油漆的颜色,窗纱的颜色,我知道每间房间里有多少钉 - - 父亲房间里有五枚,我的房间有三枚。本来我的房间里是一枚也没有的,那天在父亲房间里一数有五枚钉,心里气不过,拿了钉去敲在床前地板上,刚敲到第四枚,给父亲听见了,跑上来打了我十下手心,吩咐下次不准,就是那么琐碎的细事也还记得很清楚。

还记得园子里有八棵玫瑰树,两棵菩提树,还记得卧室窗前有一条电线,每天早上醒来,电线上总站满了麻雀,冲着太阳歌颂着新的日子,还记得每天黄昏时,那叫做根才的老园丁总坐在他的小房子里吹笛子,他是永远戴着顶帽结子往下陷着点儿的,肮脏的瓜皮帽的。还记得暮春的下午,时常坐在窗前,瞧屋子外面那条僻静的路上,听屋旁的田野里杜鹃的双重的啼声。

那时候我有一颗清静的心,一间清净的,奶黄色的小房间。我的小房间在三楼,窗纱上永远有着电线的影子。白鸽的影子,推开窗来,就可以看到青天里一点点的,可爱的白斑痕,便悄悄地在白鸽的铃声里怀念着人鱼公主的寂寞,小铅兵的命运。

每天早上一早就醒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人声,只有风轻轻地在窗外吹着,像吹上每一片树叶似的。躺在床上,把枕头底下的《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掏出来,低低地读十遍,背两遍,才爬下床来,赤脚穿了鞋子走到楼下,把老妈子拉起来叫给穿衣服,洗脸。有时候,走到二层楼,恰巧父亲们打了一晚上牌,还没睡,正在那儿吃点心,便给妈赶回来,叫闭着眼睡在床上,说孩子们不准那么早起来。睡着睡着,捱了半天,实在捱不下去了,再爬起来,偷偷的掩下去,到二层楼一拐弯,就放大了胆达达的跑下去:

"喝,小坏蛋,又逃下来了!"妈赶出来,一把抓回去,打了几下手心才给穿衣服。

跟着妈走到下面,父亲就抓住了给洗脸,闹得一鼻子一耳朵的胰子沫,也不给擦干净。拿手指挖着鼻子孔,望着父亲不敢说话。大家全望着笑。心里气,又不敢怎么着,把胰子沫全抹在妈身上,妈笑着骂,重新给洗脸,叫吃牛奶。吃了牛奶,抹抹嘴,马上就背了书包上学校;妈总说:

"傻子,又那么早上学校去了,还只七点半呢。"

晚上放学回去,总是一屋子的客人,烟酒,和谈笑。父亲总叼着雪茄坐在那儿听话匣子里的"洋人大笑",听到末了,把雪茄也听掉了,腰也笑弯了,一屋子的客人便也跟着笑弯了腰。父亲爱喝白兰地,上我家来的客人也全爱喝白兰地;父亲爱上电影院,上我家来的客也全爱上电影院;父亲信八字,大家就全会看八字。他们会从我的八字里边看出总统命来。

"世兄将来真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八字看多了,就没看见过那么大红大紫的好八字。"

父亲笑着摸我的脑袋,不说话;他是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呢。每天晚上,家里要是没有客人,他就叫我坐在他旁边读书,他闭着眼,抽着烟,听着我。他脸上得意的笑劲儿叫我高兴得一遍读得比一遍响。读了四五遍,妈就赶着叫我回去睡觉。她是把我的健康看得比总统命还要重些的。妈喜欢打牌,不十分管我,要父亲也别太管紧了我,老跟父亲那么说:

"小孩子别太管严了,身体要紧,读书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总笑着说:"管孩子是做父亲的事情,打牌才是你的本分。"

真的,妈的手指是为了骨牌生的,这么一来,父亲的客人就全有了爱打牌的太太。我上学校去的时候,她们还在桌子上做中发白的三元梦;放学回来,又瞧见她们精神抖擞地在那儿和双翻了。走到妈的房间里边,赶着梳了辫子的叫声姑姑,见梳了头的叫声丈母;那时候差不多每一个女客人都是我的丈母,这个丈母搂着我心肝,乖孩子的喊一阵子,那个丈母跟我亲亲热热的说一回话,好容易才挣了出来,到祖母房间里去吃莲心粥。是冬天,祖母便端了张小椅子放在壁炉前面,叫我坐着烤火,慢慢儿地吃莲心粥。天慢慢儿地暗下来,炉子里的火越来越红了,我有了一张红脸,祖母也有了一张红脸,坐在黑儿里这喃喃地念佛,也不上灯。看看地上的大黑影子,再看看炉子里烘烘地烧着的红火,在心里边商量着还是如来佛大,还是玉皇大帝大;就问祖母:

"奶奶,如来佛跟玉皇大帝谁的法力大?"

祖母笑说:"傻子,罪过。"

便不再作声,把地上躺着的白猫抱上,叫睡在膝盖儿上不准动,猫肚子里打着咕噜,那只大钟在后边儿嗒嗒地走,我静静儿的坐着,和一颗平静空寂的心脏一同地。

是夏天,祖母便捉住我洗了个澡,扑得我一脸一脖子的爽身粉,拿着莲心粥坐到园子里的菩提树下,缓缓地挥着扇子。躺在藤椅上,抬起脑袋来瞧乌鸦成堆的打紫霞府下飞过去。那么寂静的夏天的黄昏,藤椅的清凉味,老园丁的幽远的笛声,是怎么也不会忘了的。

一颗颗的星星,夜空的眼珠子似的睁了满天都是,祖母便教我数星:

"牛郎星,织女星,天上有七十六颗扫帚星,八十八颗救命星,九十九颗白虎星,......"

数着数着便睡熟在藤椅里了,醒来时却睡在祖母床上,祖母坐在旁边,拿扇子给我赶蚊子,手里拿着串佛珠,打翻了一碗豆似的,悉悉地念着心经。我一动,她就接着我叫慢着起来说:

"刚醒来,魂灵还没进窍呢。"

便静静地躺在床上。

那只大灯拉得低低的压在桌子上面,灯罩那儿还扎了条大手帕,不让光照到我脸上。桌子上面放了一脸盆水。数不清的青色的小虫绕着电灯飞,飞着飞着就掉到水里边。那些青色的小虫都是我的老朋友,我天天瞧它们绕着灯尽飞,瞧它们糊糊涂涂地掉到水里边。祖母房间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老朋友,到现在我还记得它们的脸,它们的姿态的:床上的那只铜脚炉生了一脸的大麻子,做人顶诚恳,跟你讲话就像要把心掏出来你看似的;挂在窗前的那柄纱团扇有着轻桃的身子;那些红木的大椅子,大桌子,大箱大柜全生得方头大耳,挺福相的。

躺到七点钟模样,才爬起来,到楼上和妈一同吃饭,每天晚餐里总有火腿汤的。因为我顶爱喝火腿汤,吃了饭,就独自个儿躲在房间里,关上了房门,爬在桌子底下,把一些家私掏出来玩着。我有一只小铁箱,里边放了一颗水晶弹子,一张画片,一只很小的金元宝,一块金锁片,一只水钻的铜戒指,一把小手枪,一枚针 - - 那枚针是我的奶妈的,她死的时候,我便把她扎鞋帮的针偷了来,桌子底下的墙上有一个洞,我的小铁箱就藏在这里边,外面还巧妙地按了层硬纸,不让人家瞧见里边的东西。

抓抓这个,拿拿那个,过了一回,玩倦了,就坐在桌子底下喊老妈子。老妈子走了进来,一面咕噜着:

"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家给脱衣服。"一面把我按在床上,狠狠的给脱了袜子,鞋子,放下了帐子,把床前的绿纱灯开了,就走了。

躺着瞧那绿纱里的一朵安静的幽光,朦胧地想着些夏夜的花园,笛声,流水,月亮,青色的小虫,又朦胧地做起梦来。

礼拜六,礼拜天,和一些放假的日子也待在家里,那些悠长的,安逸的下午,我总坐在园子里,和老园丁,和祖母一同地;听他们讲一些发了霉的故事,笑话,除了上学校,新年里上亲戚家里拜年,是不准走到这屋子外面去的。我的宇宙就是这座屋子,这座屋子就是我的宇宙,就为了父亲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

"这孩子,我就是穷到没饭吃,也得饿着肚子让他读书的。"那么地说着,把我当了光宗耀祖的千里驹,一面在嘴犄角儿那儿浮上了得意的笑。父亲是永远笑着的,可是在他的笑脸上有着一对沉思的眼珠子。他是个刚愎,精明,会用心计,又有自信力的人。那么强的自信力!他所说的话从没一句错的,他做的事从没一件错的。时常做着些优美的梦,可是从不相信他的梦只是梦;在他前半世,他没受过挫折,永远生存在泰然的心境里,他是愉快的。

母亲是带着很浓厚的浪漫谛克的气分的,还有些神经质。她有着微妙敏锐的感觉,会听到人家听不到的声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着她自己的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跑进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适的物质环境来维持着的,她也是个愉快的人。

祖母也是个愉快的人,我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声里边长大起来。在十六岁以前,我从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就在十六岁那一年,有一天,父亲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放学回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牌声,谈笑声,没一个客人,下人们全有着张发愁的脸。父亲独自个儿坐在客厅里边,狠狠地抽着烟,脸上的笑劲儿也没了,两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里边。只一晚上,他就老了十年,瘦了一半。他不像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有着愉快的笑脸,沉思的眼珠子,蕴藏着刚毅坚强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个颓丧,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里边没有光,没有愉快,没有忧虑,什么都没有,只有着白茫茫的空虚。走到祖母房里,祖母正闭着眼在那儿念经,瞧我进去,便拉着我的手,道:

"菩萨保佑我们吧!我们家三代以来没做过坏事呀!"

到母亲那儿去,母亲却躺在床上哭。叫我坐在她旁边,唠唠叨叨地,跟我诉说着:

"我们家毁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以后也没钱给你念书了!全怪你爹做人太好,太相信人家,现在可给人家卖了!"

我却什么也不愁,只愁以后不能读书;眼前只是漆黑的一片,也想不起以后的日子是什么颜色。

接着两晚上,父亲坐在客厅里,不睡觉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尽抽烟,谁也不敢去跟他说一声话;妈躺在床上,肿着眼皮病倒了。一屋子的人全悄悄的不敢咳嗽,踮着脚走路,凑到人家耳朵旁边低声地说着话。第三天晚上,祖母哆嗦着两条细腿,叫我扶着摸到客厅里,喊着父亲的名字说:

"钱去了还会回来的,别把身体糟坏了。再说,英儿今年也十六岁了,就是倒了霉,再过几年,小的也出世了,我们家总不愁饿死。我们家三代没做过坏事啊!"

父亲叹了口气,两滴眼泪,蜗牛似的,缓慢地,沉重地从他眼珠子里挂下来,流过腮帮儿,笃笃地掉到地毡上面。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两块千斤石跌在地上似的,整个屋子,我的整个的灵魂全振动了。过了一回,他才开口道:

"想不到的!我生平没伤过阴,我也做过许多慈善事业,老天对我为什么那么残酷呢!早几天,还是一屋子的客人,一倒霉,就一个也不来了。就是来慰问慰问我,也不会沾了晦气去的。"

又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世界本来是那么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 - 菩萨保佑我们吧!"

"真的有菩萨吗?嘻!"冷笑了一下。

"胡说!孩子不懂事。"祖母念了声佛,接下去道:"还是去躺一回吧。"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把五十多岁的儿子拉着去睡在床上,不准起来,就像母亲把我按在床上,叫闭着眼睡似的。

上了几天,我们搬家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桌子底下的那只小铁箱拿了出来,放了一张纸头在里边,上面写着:

"应少南之卧室,民国十六年五月八日",去藏在我的秘密的墙洞里,找了块木片把洞口封住了;那时原怀了将来赚了钱把屋子买回来的心思的。

搬了家,爱喝白兰地的客人也不见了,爱上电影院的客人也不见了,跟着父亲笑弯了腰的客人也不见了,母亲没有了爱打牌的太太们,我没有了总统命,没有了丈母,没有奶黄色的小房间。

每天吃了晚饭,屋子里没有打牌的客人,没有谈笑的客人,一家人便默默地怀念着那座旧宅,因为这里边埋葬了我的童年的愉快,母亲的大三元,祖母的香堂,和父亲的笑脸。只有一件东西父亲没忘了从旧宅里搬出来,那便是他在我身上的金黄色的梦。抽了饭后的一支烟,便坐着细细地看我的文卷,教我学珠算,替我看临的黄庭经。时常说:"书算是不能少的装饰品,年纪轻的时候,非把这两件东西弄好不可的。"就是在书算上面,我使他失望了。临了一年多黄庭经,写的字还像爬在纸上的蚯蚓,珠算是稍为复杂一点的数目便会把个十百的位置弄错了的。因为我的书算能力的低劣,对我的总统命也怀疑起来。每一次看了我的七歪八倒的字和莫名其妙的得数,一层铅似的忧郁就浮到他脸上。望着我,尽望着我;望了半天,便叹了口气,倒在沙发里边,揪着头发:

"好日子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珠子,我知道他的眼珠子里边是一片空白,叫我难受得发抖的空白。

那年冬天,祖母到了她老死的年龄,在一个清寒的十一月的深夜,她闭上了眼睑。她死得很安静,没喘气,也没捏拗,一个睡熟了的老年人似的。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对父亲说的:

"耐着心等吧,什么都是命,老天会保佑我们的。"

父亲没说话,也没淌眼泪,只默默地瞧着她。

第二年春天,父亲眼珠子里的忧郁淡下去了,暖暖的春意好像把他的自信力又带了回来,脸上又有了愉快的笑劲儿。那时候我已经住在学校里,每星期六回来总可以看到一些温和的脸,吃一顿快乐的晚饭,虽说没有客人,没有骨牌,没有白兰地,我们也是一样的装满了一屋子笑声。因为父亲正在拉股子,预备组织一个公司。他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和我对坐着,一对天真的孩子似他说着发财以后的后:

"发了财,我们先得把旧宅赎回来。"

"我不愿意再住那间奶黄色的小房间了,我要住大一点的。我已经是一个大人咧。"

"快去骗个老婆回来!娶了妻子才让你换间大屋子。"

"这辈子不娶妻子了。"

"胡说,不娶妻子,生了你干吗?本来是要你传宗接代的。"

"可是我的丈母现在全没了。"

"我们发了财,她们又会来的。"

"就是娶妻,我也不愿意请从前上我们家来的客人。"

"那些势利的混蛋,你瞧,他们一个也不来了。"

"我们住在旧宅里的时候,不是天天来的吗?"

"我们住在旧宅里的时候,天天有客人来打牌的。"

"旧宅啊!"

"旧宅啊!"

母亲便睁着幻想的眼珠子望着前面,望着我望不到的东西,望着辽远的旧宅。

"总有一天会把旧宅赎回来的。"

在空旷的憧憬里边,我们过了半个月活泼快乐的日子;我们扔了丑恶的现实,凝视着建筑在白日梦里的好日子。可是,有一天,就像我十六岁时那一天似的,八点钟模样,父亲回来了,和一双白茫茫的眼珠子一同地。没说话,怔着坐了一会儿,便去睡在床上。半晚上,我听到他女人似的哭起来。第二天,就病倒了。那年的暑假,我便在父亲的病榻旁度了过去。

"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每天总有两桌人吃饭,现在可有一个鬼来瞧瞧我们没有?我病到这步田地,他们何尝不知道!许多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许多还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就是来瞧瞧我的病也不会损了他们什么的。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害了一点伤风咳嗽就这个给请大夫,那个给买药,忙得屁滚尿流 - - 对待自己的父亲也不会那么孝顺的,我不过穷了一点,不能再天天请他们喝白兰地,看电影,坐汽车,借他们钱用罢咧,已经看见我的影子都怕了。要是想向他们借钱,真不知道要摆下怎样难看的脸子!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喃喃地诉说着,末了便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不是病,这是一种抑郁;在一些抑郁的眼泪里边,父亲一天天地憔悴了。

在床上躺了半年,病才慢慢儿的好起来,害了病以后的父亲有了颓唐的眼珠子,蹒跚的姿态,每天总是沉思地坐在沙发里咳嗽着,看着新闻报本埠附刊,静静地听年华的跫音枯叶似的飘过去。他是在等着我,等我把那座旧宅买回来。是的,他是在耐着心等,等那悠长的四个大学里的学年。可是,在这么个连做走狗的机会都不容易抢到的社会里边,有什么法子能安慰父亲颓唐的暮年呢?

我的骨骼一年年地坚实起来,父亲的骨骼一年年地脆弱下去。到了我每天非刮胡髭不可的今年,每天早上拿到剃刀,想起连刮胡髭的兴致和腕力都没有了的父亲,我是觉得每一根胡髭全是生硬地从自己的心脏上面刮下来的。时常好几个礼拜不回去;我怕,我怕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在 - -

"喝吧,吃吧,我的血,我的肉啊!"那么地说着。

我是在喝着他的血,吃着他的肉;在他的血肉里边,我加速度地长大起来,他加速度地老了。他的衰颓的咳嗽声老在我耳朵旁边响着,每一口痰都吐在我心脏上面。逃也逃不掉的,随便跑到哪儿,他总在我耳朵旁边咳嗽着,他的抑郁的眼珠子总望着我。

到了星期六,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我总孤独地待在学校里。下午,便独自个儿坐在窗前,望着寂寞的校园,瘖瘖地:

"要是在旧宅里的时候,每星期回去可以找到一个愉快的父亲的。"怀念着失去了的旧宅里的童年。"父亲也在怀念着吧?怀念一个旧日的恋人似的怀念着吧!"

六年不见了的旧宅也该比从前苍老得多了,具想再到这屋子里边去看一次,瞧瞧我的老友们,那间奶黄色的小房间,床根那儿的三枚钉,桌子底下墙洞里的小铁箱。接到父亲的信的那星期六下午 - - 是一个晴朗的五月的下午,淡黄的太阳光照得人满心欢喜,父亲的脸色也明朗得多 - - 和父亲一同地去看我们的旧宅,去祝贺俞老伯的进屋吉期。

那条街比从前热闹得多了,我们的屋子的四面也有了许多法国风的建筑物,街旁也有了几家铺子,只是我们的屋子的右边,还是一大片田野,中间那座倾斜的平房还站在那儿,就在腰上多加了一条撑木,粉墙更黝黑了一点。旧宅也苍老了许多,爬在墙上的紫藤已经有了昏花的眼光,那间奶黄的小房间的窗关着,太阳光照在上面,看不出里边窗纱的颜色,外面的百叶窗长了一脸皱纹,伸到围墙外面来的菩提树有了婆娑的姿态。

我们到得很早,客厅里只三个客人,客厅里的陈设和从前差不多,就多了只十二灯的落地无线电收音机。俞老伯不认识我了,从前他是时常到我家来的,搬了家以后,只每年新年里边来一次,今年却连拜年也没来。他见了我,向父亲说:

"就是少南吗?这么大了!"

"日子真容易过,在这儿爬着学走路还像是昨天的事,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

"可不是吗,那时候我们年纪轻,差不多天天在这屋子里打牌打一通夜,现在兴致也没了,精力也没了。"

"搬出了这屋子以后的六年,我真老得厉害啊!"父亲叹息了一下,望着窗外的园子不再做声。

俞老伯便回过身来问我在哪儿念书,念的什么科,多咱能毕业,听我说念的文科,他就劝我改理科,说了一大篇中国缺少科学人才的话。

坐了一回,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谈着笑着。俞老伯说过几天公债一定还要跌,他们也说公债还要跌;俞老伯说东,他们连忙说东,说西,也连忙说西。父亲只默默地坐着,他在想六年前的"洋人大笑";想那些跟着他爱喝白兰地的客人,跟着他爱上电影院的客人;想他的雪茄;想他的沙发。

"去瞧瞧你的屋子。"父亲站了起来,又对我说:"跟我去瞧瞧吧,六年没来了。"

"你们爷儿俩自己去吧,我也不奉陪了,反正你们是熟路。"俞老伯说。

"对了,我们是熟路。"一层青色的忧郁从父亲的明朗的脸色上面掠了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客厅后边楼梯那儿。在楼梯拐弯那儿,父亲忽然回过身子来:

"你知道这楼梯一共有几级?"

"五十二级。"

"你倒还记得,这楼梯得拐三个弯,每一个拐弯有十四级。造这屋子是我自己打的图样,所以别的事情不大记得清楚,这屋子里有几粒灰尘我也记得起来的。每一级有两英尺阔,十英寸高,八英尺长,你量一下,一分不会错的。"

说着说着到了楼上,父亲本能地往他房里走去。墙上本来是漆的淡绿色的漆,现在改漆了浅灰的。瞎子似的,他把手摸索着墙壁,艰苦地,一步步的捱进去。他的手哆嗦着,嘴也哆嗦着,低得听不见的话从他的牙齿里边漏出来:

"我们的床是放在那边窗前的,床旁边有一只小机,机上放着只烟灰盘,每晚上总躺在床上抽支烟的。机上还有盏绿纱罩着的灯 - - 还在啊,可是换了红纱罩了。"

走到灯那儿,转轻地摸着那盏灯,像摸一个儿子的脑袋似的。

"他们为什么不把床放在这儿呢?"看看天花板,又仔细地看每一块地板: "现在全装了暗线了,地板倒还没有坏,这是抽木镶的,不会坏的,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屋子是我造的,这房间里我睡过十八年,是的,我睡过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

隔壁房间里正在打牌,那间房子本来是母亲的客厅和牌室,大概现在也就是俞太太的客厅和牌室了吧,一些女人的笑声和孩子们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这边来,就像六年前似的。

"再到别的房间去瞧瞧吧。"父亲像稍为平静了些,只是嘴唇还哆嗦着。

走过俞太太的客厅的时候,只见挤满了一屋子的,年轻的,年老的太太们。

"六年前,这些人全是我的丈母呢!"那么地想着。

父亲和俞太太招呼了一下:"来瞧瞧你们的新房子。"也不跑进去,直往顶东面从前祖母的房间里走去。像是他们的小姐的闺房,或皇他们的少爷的新房,一房间的立体儿的衣橱,椅子,梳妆台,那四只流线式的小沙发瞧过去,视线会从那些飘荡的线条和平面上面滑过去似的。又矮又阔的床前放了双银绸的高跟儿拖鞋,再没有大麻子的铜脚炉了。祖母的红木的大箱大橱全没了!挂观音大士像的地方儿挂一张琼克劳福的十寸签名照片,放香炉的地方放着瓶玫瑰 - - 再没有恬静的素香的烟盘绕着这古旧的房间!我想着祖母的念佛珠,没有门牙的嘴,莲心粥,清净空寂的黄昏。

"奶奶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

"奶奶死了也快六年了!"

"上三层楼去瞧瞧吧?"

"去瞧瞧你的房间也好。"

我的房间一点没改动,墙上还是奶黄色的油漆,放一只小床,一辆小汽车,只是没挂窗纱,就和十年前躺在床上背《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时那么的。推开窗来,窗外的园子里那些小树全长大了,还是八颗玫瑰树,正开了一树的花,窗前那条电线上面,站满了麻雀,吱吱喳喳的闹。十年前的清净的心,清净的小房间啊!我跑到桌子底下想找那只小铁箱,可是那墙洞已经给砌没了。床根那儿的三枚钉却还在那儿,已经秃了脑袋,发着钝光。

"那三枚钉倒还在这儿!"看见六年不见的老友,高兴了起来。

父亲忽然急急地走了出去:"我们去吧。"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下面,也没再走到客厅里去告辞,就跑了出去。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又慢了起来,低着脑袋,失了知觉地走着。

已经是黄昏时候,人的轮廓有点模糊,我跟在父亲后边,也不敢问他可要雇车,正在为难,瞧见他往前一冲,要摔下去的模样,连忙抢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他站住了靠在我身上咳嗽起来,太阳穴那儿渗出来几滴冷汗。咳了好一会才停住了,闭上了眼珠子微微地喘着气,鼻子孔里慢慢儿的挂下一条鼻涎子来。

"爹爹,我们叫辆汽车吧?"我凑到他耳朵旁边低声地说 - - 天哪,我第一次瞧见他的鬓发真的已经斑白了。

他不说话,鼻涎子尽挂下来,挂到嘴唇上面也没觉得。

我掏出手帕来,替他抹掉了鼻涎,扶着他慢慢儿的走去。

1933年5月22日

百日

她坐在丈夫的遗像前面,这位老实的吕太太,捧着水烟筒,独自个儿咕哝:

"日子过得那么快啊!后天竟是他的百日哩。过得真快啊!0那么快啊!"

眼泪糊糊涂涂的在往胸口那儿挤,便眨一眨眼,皱着眉想,想到那天他眼皮翻呀翻的就翻了上去。......

她拧住了他的人中,哭着喊:

"你醒回来哪,爹!爹!"

他的紫嘴唇抽搐着,挣扎了半天,嘴一歪,用最后的一口气哭了出来,两颗瘦眼泪挂到干枯的脸上,鼻子里边流出清水来,眼皮便闭上了。

"爹,你答应我哪!醒回来啊!醒回来啊!爹!你怎么不会说话啦!"

可是他连气也没叹一口。

"他就那么去了!那么去了,扔下了我!"不信地摇了摇脑袋,想到他的脸,想到他的笑,想到他说话的声音,想到十八年前一同坐着马车游徐园的日子,想到廿年前在大舞台看梅兰芳演《天女散花》的日子,他的轮廓是那么新鲜地,活生生地在她的记忆里边生存着,就象昨天还在那儿跟她抬杠儿似的;于是又想到自己怎么跟他吵架,怎么跟他胡闹,使他为难。

"为什么待他那么坏呢!天哪,可怜他一辈子没好好儿的吃一点,穿一点,没安安静静的玩一天,可是他就那么去了,又没好好儿的给他做过一天水陆道场,念给他一本经,连锡箔也烧得不多,梁皇忏也没拜过,一双空手来,一双空手去,怎么对得住他啊!他怎么就那么去了,一个大也不留给我,一句话也不交待我,叫我拿什么给他拜忏,给他做道场呢?日子过得那么快,九十八天了!百日总该好好儿的给他念些经,我总对得住他啊。"

叹息了一下:"可是,我拿什么去给他念经呢!"

便放下了水烟筒,扳着手指,在心里边儿盘算着:

"只四十二元钱,三龙初一进店,得办桌酒请先生,请同事,总得十二元,还有三十元,百日那天,一堂焰口,一堂忏,拜梁皇忏得十三名和尚,八角一名,十一元,香火一名,祭菜,香烛面点,纸扎,茶担......"

算了半天,三十元钱怎么也不能够,除非那堂焰口不放;老实的吕太太越算越心烦,末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叫我拿什么去对得住他呢!"

想到他在世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就一阵心酸拿手帕抹了抹鼻子,慢慢儿的把他的好处一件件的想了起来,越想越想不了,越想越伤心,便抽抽咽咽的哭起来。独自个儿哭了一回!

"只四十二元了!怎么用得那么快?这三百元还是初七那天从恒康钱庄里拿出来的。怎么用得那么快!"抹干了眼泪,一面抽咽着,一面皱着眉想:"房租七十五元,饭菜三十元,米十元,油盐酱醋八元,一共是一百二十三元,电灯五元五角三分,一百二十八 - - 算它一百三十元吧,柴九元二角,那么,是一百四十元,厨司十元,林妈五元,苏州娘姨五元,二十元加一百四......还有!给他做了个材套三十四元半,算三十五吧,加起来也只一百九十五,差多着呢!难道零零碎碎就用了那么多吗?对了,还有巡捕捐三十二元七角五,扫街钱一元,就算一共是二百三十元吧,现在只有四十二元了,差二十八元,该死!怎么零用就用了那么多呢?该死,这钱省下来,可以给他放焰口了,还可以用九个和尚,天哪,我真该死,我怎么对得住他啊!"

她又哭了起来,一面嘴里含糊的说:"你也不能怪我哪,爹!你又没一个大留下来,又没交待一句话。你知道他们怎么欺侮我的,你瞧瞧他们的脸啊!我总对得住你的,你死下来哪一样不用钱,我真的全用完了,我问谁去要呢?这次只好委屈你了,你放焰口放不起,你不能怪我哪,爹!"

可是她慢慢儿的又想了回来:"放焰口没多大用处,也是放给野鬼看,请请他们的。爹不会怪我的!可是,话是那么说,我怎么对得住他啊,他生前没待错我,他是那么善良的人。这么多人没一个对得住他,可是我怎么能对不住他哪!我向谁去要钱呢?他又死了......问他们去借一借吧?"

想起了上次满七时间他们借时那一张张难堪的脸,她又拿不定主意起来了。

"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借钱是那么难啊!"

老实的吕太太坐在那儿尽那么想,想到十二点钟才拿定了主意:"死也要向他们借的。他们不借,我就拼了这条命吧,我总该对得住他!"那么地想着,连自己也感动了。差一点又掉下眼泪来,眨了眨眼,一阵疲倦掩了上来,"我总该对得住他的!"那么地说着便睡熟在圈椅里边了。

第二天,她吃了中饭,稍微梳了一下头发,便急急忙忙地跑到三叔那儿去。三叔家的在那儿打牌,三叔躺在烟铺上面烧烟。她坐在烟铺那儿,自己的嘴问着自己的心:

"怎么开口呢?"

商量了半天,便自言:"明天是他的百日哩!"那么叹息了一下讲了起来, "三叔,你看怎么给他做法?"

三叔把烟泡在手指上面滚了几下才说道:"叫七名和尚拜堂仟吧,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这轻淡的话蜂螫似的刺痛了她,她打了个寒噤说道:"那不会太对不住他吗?"

"这还不是做给活人看?"

"我想叫十三名和尚给他拜堂梁皇忏,晚上叫九个和尚放堂焰口,你看怎么样?" 她偷偷地瞧着他的脸。

他却不动声色地:"也好。"

她怕他心里想,自己没钱,还这么做那么做,就陪小心似的说道:"我想过了百日也没什么时候可以给他烧锡箔了,要做也只有那么一天了,再说七里也没好好儿的给他做一次,所以想给他拜一堂梁皇忏。"

他不作声,在那儿慢慢儿的,挺有味的烧他的烟。

"白天十三名和尚,晚上八名和尚,一名法师,再加两个香火,八角一名,法师一元六,得二十元钱,再加香烛,祭莱,纸扎,彩灯 - - 你看预备几桌素菜?总有几个人来的。"

他烧完了烟泡,把烟签放好了,转了个身,搔了下脑瓜,仰天躺着,随口说道: "三桌也够了,不会有谁来吧,顶多是自己本家几个人。"

"三桌菜!后天总得四五十元钱才能开销,你说怎么样?"

"差不多!"他喝了口茶,闭上了眼珠子。

"用钱用得真快,这个月付了房钱什么的,三百元已经完了,"她不敢再瞧他的脸,低下脑袋去瞧烟灯。"家里只四十二元钱了!三龙初一进店,也得请桌酒,你看......我想......"不借就拼了条命吧,用了那么的勇气,心里想:"能不能借我五十元钱?"嘴里却 - - "能不能借我三十元钱呢?"那么地,轻到象在肚子里边说话似的讲了出来。

他不说话,她抬起脑袋来只见他躺在那儿呼呀呼的打起瞌睡来了。她想跳起来说:"假的!你没睡着。"可是只在心里边儿抽咽着:"爹,连你的兄弟也把你忘了!"

于是她悄悄地站起来,站到三叔家的后边儿瞧他们打牌。他们打得那么得意,就不理会后天是他的百日似的。她奇怪着:

"他们的记性那么坏吗?他们难道真的不记得他已经死了九十八天了吗?"

看了一回,趁他们洗牌的时候她说道:"后天是他的百日哩!"

"真快啊!"三叔家的那么说了一句,便催对面的庄家道:

"快一点,还只打了六圈!真慢得要命。"

"真快啊!他死的前一天还对我说,叫我把去年的丝棉袍子给他重翻一下,说线脚全断了,丝棉聚在一堆,脊梁那儿薄得厉害,不够暖。他素来是那么清楚的,到断气的时候也没昏过一分钟,他对我说,说我要吃苦的,说他死了以后,我一定要苦的,真给他说中了,他死了还只九十八天,我已经苦够了,那天他早上起来还是好好的,也不气喘,也不咳嗽,吃中饭的时候二叔婆来瞧他,他还想竖起身来让她坐,二叔婆那人真是老悖了......"

他们全一个心儿的在打牌,没理会她,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似的。她说呀说的没意思起来,便站起来走了,一面在心里想着:"我又不问你们借钱,我是问三叔借钱。我跟你们说话,也该答应我一句。三叔也是那么待理不理的,可也不能怪他,他也是一家开销,这几年做生意也不顺手,他也没钱,又不好意思回我,可是叫我怎么对得住他啊!那天二叔婆来看他,他还让她坐,二叔婆真的老悖了,瞧着他说 '你不相干吧?去不得的,老婆儿子一大堆。'叫他听了这话怎么不难过呢?"

一面想,一面往二伯家里走去。她想告诉人家,想同人家讲,讲她丈夫的事,讲他是怎么善良的一个绅士,她也不想二伯能够借钱给她,她只希望他能静静地听她讲,她希望他也能够告诉她,跟她讲她丈夫的事,她希望能够有一个人象她那么的记住今天是他死了以后第九十八天。

走到二伯家里,二伯坐在那儿看报,他家的在房里换衣服,孩子们全穿得挺齐整的预备上街的样子。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了他递给她的水烟简,一面装着烟:

"上街吗?"

"上大光明看电影去。一同去吧?新开的。"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为什么那么巧呢?要想讲几句话恰巧他们要看电影去。连一个可以谈谈心的人也没啊!"我还有事,后天是他的百日呢!"便刺了他一下似的愉快着。她的意思是:"连他的百日也忘记了,怎么对得住他啊,你?"

"后天吗?"只那么毫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

她,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似的嘶嗄着声音,歇斯底里地说:"不是吗?还有两天。今天廿六,明天廿七,后天廿八,就是廿八那天。"

"日子过得真快啊!"

她想不到他那么说了一句就算了,她没办法,叹息了一下,不再说话,在心里边想:"焰口大概放不成了,只三十二元钱。他们全没把他的百日当一会事。"

二伯家的换了衣服跑出来:"二嫂也一同去吧?大光明,片子很好。"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那么你在这儿坐一回,等我们回来,叫人来打牌吧。"

"我在这儿坐一回就走的,打牌也打不动,也没兴致,改一天打吧。"

她坐在那儿,怔怔地抽着水烟,瞧他们一大串人,老的小的,高高兴兴地跑出去;又想起了看梅兰芳的日子,便对站在她身旁切鞋底的佣妇说:"你们太太兴致真好!"

那佣妇笑了一声说:"可不是吗!二太太,你从前兴致不也很好的吗,怎么近来象心烦得了不得的样子?"

"可不是,从二先生过了世,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了。真快,后天是他的百日哩。"

"二先生在世的时候,真是顶善良的人啊!"

"真的,谁都说他好。他没有架子,老是那么满脸笑劲儿的,嗳,做人真没趣,三月里他上你们这儿来打牌,还是好好儿的一个人,谁想得那么快就回娘家去了。他害了三个月病,没在床上躺过一天,一直到死的那天还是很清楚的 - - "

那佣妇忽然岔进来道:"二太太,你瞧,我鞋底切得怎么样?紧不紧?"

她瞧了她一眼:"究竟是粗人,跟她讲话就没听。不识抬举的!"那么地想着便放下了水烟筒 - - "后天叫你们先生和太太到寿星庵来吃中饭,后天是二先生的百日。"就走了出来往寿星庵走去。在寿星庵的账房里边她跟他们说了后天要十三名和尚拜堂梁皇忏,定三桌素菜。

"晚上怎么呢?还是放堂焰口还是怎么样?"

"焰口也不用放了,你知道的,吕先生在世的时候,真是顶善良的人,也没一个冤家,也从来没有架子;焰口本来是请野鬼的,吕先生那样的好人自然有菩萨保护他,哪里会受野鬼欺?他真是个善良的人啊!"那么累赘他讲了起来。"那年他在乡下造了三座凉亭,铺了五里路,他做了许多许多好事,前年还给普陀的大悲寺捐了座大殿呢!只要看了他的脸就能知道他是好人了,他有一个和气的笑劲儿,两道慈祥的眉毛......"

一个五十多岁的,穿了大团花黑旗袍的,很庄严的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整洁的佣妇。账房里的和尚站了起来道:

"吕太太,你请在这儿坐一回。"便匆匆的赶出去接那位庄严的妇人。

她问站在旁边的香火道:"她是谁?"

"蒋太太,在这里捐过三千元钱的。上礼拜还在这儿做了三天水陆道场给她家的先生。"

于是她低下了脑袋走出来,走过了院子,走到门口。街上一片好阳光,温煦地照到她身上,她手上反映着太阳光的金镯在她眼前闪了一下,想到拐角那儿的当店,又回了进去道:"晚上放一堂焰口也好吧。"

在心里叹息了一下:"这一下我总对得住他了吧!"

走了出来在浸透了温煦的太阳光的街上蹈蹈地走着,她想:"跟谁去谈谈他的事呢?我跟这个说,跟那个说,他们就没存心听我。"

街上很闹热,来去的人很多;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她奇怪着:为什么世界上少了一个他,就象少了一个蚂蚁似的,没一个人知道,没一个怀念他,没一个人跟我讲起他,没一个情愿听谈他的往事。

半小时后她回到家里,怔怔地望着她丈夫的遗像,嘴里咕哝着:

"那天他还跟我说,说丝棉袍子太旧了,线脚全断了,得重新翻一下......"

于是她一个非常疲倦了的老妇人似的,坐了下来。她想:"为什么他不跟我讲话啊!"

1933年12月15日

本埠新闻栏编辑室里一札废稿上的故事

我是一个校对员,每天晚上八点钟就坐到编辑室里的一张旧写字桌旁边,抽着廉价的纸烟,翻着字纸篓里的废稿消磨日子。字纸篓是我的好友,连他脸上的痣我也记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里边放着大上海的悲哀和快乐。上海是一个大都市,在这都市里边三百万人呼吸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每颗心都有它们的悲哀,快乐和憧憬 - -

每晚上我就从字纸篓的嘴里听着它们的诉说,听着它们的呐喊,听着它们的哭泣,听着它们的嬉笑。这全是些在报纸上,杂志上看不到的东西,因为载在报上的是新闻,载在杂志上的是小说,而这些废稿却只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为了这些废稿上的记载叹息过,可是后来慢慢儿的麻木了,因为这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为了它们叹息也是叹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这一札废稿,我又激动起来啦。我特地冒充了记者去调查了一下。我为了这故事难过了好多天,记在这里的全是我所听到看到的 - - 可是我希望读者知道,这不是新闻,也不是小说,只是顶普通的一件事的记载。

下面就是那札废稿上的原文:

"今晨三时许,皇宫舞场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无故受人殴打,该舞场场主因凶手系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驱逐,反将此舞女押送警所,谓其捣乱营业云。记者目击之余,愤不能平,兹将各情,分志如下,望社会人士,或能为正义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 该舞女原籍广东梅县,芳龄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条,向在北四川路虬江路×舞场为舞女,方于今年三月改入皇宫舞场服务。八妹生性高做,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终夜枯坐,乏人过问。据其同伴语,人谓八妹之假母凶狠异常,因八妹非摇钱树,遂时加责打,视若奴婢,且不给饭吃;八妹每暗自啄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 今晨三时许,八妹因门庭冷落,枯坐无聊,倚几小寐之际,不料祸生肘侧,横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为法界某大亨之开山门徒弟,与三四押友,并携来他处舞女数名在皇宫酣舞;该场场主旁坐相陪,趋候惟恐不周。'象牙筷',业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场侧目。某次舞罢,竟徘徊八妹座前,与之调笑。八妹低头不理,炬'象牙筷'老羞成怒,将八妹青丝扭住,饱以老拳,并加辱骂,谓:'烂污货,你也配在大爷前面摆架子!'八妹区区弱质,无力抵抗,迫他人拉开,已被殴至遍体鳞伤矣。该场场主,且呵斥八妹,不应得罪贵客,当即将八妹解雇。

鸣警拘捕 事后八妹出外,鸣得六分所警士到来,欲入场拘捕凶手,经该场场主阻止,谓此并非本场舞女,因敲诈不遂,故来捣乱,请将其拘捕,以维秩序。八妹处此重压之下,百喙莫辩,反被拘押于六分所云。"

看了这张废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当时在场的人;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底下那样的话告诉了我:

"坐着坐着,烟灰盘子里的烟灰又快满了,她却靠着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这可怜的孩子。那天是礼拜日,六点钟茶舞会的时候就上那儿去的,客人挤得了不得,每个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气来,埋怨今天的生意大好了;还有一个叫梁兰英的,每一次总有十多个人去抢她,一到华尔姿的时候,只见许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绅士从每一个角上跳出来,赛跑似的,往她前面冲去,我坐了一晚上没见她空过一只音乐。可是她,那可怜的孩子,你说的那林八妹却老坐在那儿,没一个人跟她跳。我本来早就想去了,就为了她,便拼明天不上办公处去,在那儿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没有。

她坐在那边儿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西装,没穿袜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比化石还麻木点儿似的。先还东张西望的想有客人来跟她跳笏烂挥昧耍阕谀嵌耙膊凰狄痪洌膊欢摹? 那对眼珠子啊!简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过去象不是黑的,闪着绝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爵士乐直刺到人的骨头里边,把骨髓都要抖出来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怀里笑着,一次又一次的,音乐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却老坐在那儿。

象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场里边每一个人都掉了灵魂舞着那么疯狂地舞,场老板笑悼了牙齿。谁知道呢,还有她那么个哭也哭不出来的人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谁管,我替她难受。

十二点钟那时候,人慢慢儿的少下去了,场子里边每一次音乐只有八九对人在舞着。这一次她知道真的绝望了,我看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两个舞女在那儿说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么会天天那么的,一张票子也没。'

我凑上去问:'天天没票子吗?'

'难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么她怎么过活呢?'

'做舞女真是没一个能过活的!'叹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难做人了。我们在这儿做,跳来的票子跟老板对拆,跳一个钟头,只两块半钱,那钱还不是我们的,得养活一家子,那还是说我们生意好的,象林八妹那么的,简直是活受罪,你不知道她回到家里怎么受苦啊。'

'可是你们不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高兴吗?'

'不嘻嘻哈哈的难道成天的哭丧着脸不成?'

说到这儿,还有个舞女猛的道:'"象牙筷"又来了!'

来了一大伙人,三个穿绸袍的,一个穿西装的,还带了几个新新里的舞女。那穿西装的象有点儿喝醉了,走路七歪八倒的。

'"象牙筷"来了,又是我们该晦气!'

'怎么呢?'

'这小子老是喝楞了眼才跑这儿来,来了就是我们的晦气。他爱开玩笑,当着大伙儿动手动脚的,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住。'

'别理他就得了。'

'别理他,哈哈!你知道他是谁?'

'谁?'

'×××的开山门徒弟!你别理他!老板还在那儿拍他马屁,只怕拍不上,你别理他!'

'那一个是"象牙筷"!'

'那个穿西装的,坐在林八妹座位那儿的。'

这一回我仔细的瞧了一下,这小子生得很魁梧,有两条浓眉,还有一对很机警的眼珠子,嘴可以说生得漂亮,衣服也很端整。他的桌子上那几个都不象是好惹的人。'象牙筷'还在那儿喝酒,一杯白兰地一仰脖子就灌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拉了个他们带来的舞女跳到场子里边去了。大家都看着他,场子里只他一对。跳是跳得很不错。那一只音乐特别长,音乐好象在那儿跟他开玩笑似的。音乐一停,大伙儿就拍起手来,那家伙也真脸厚,回过身子来鞠了一躬,那么一来,大伙儿又拼命的拍起手来啦。他笑着走回去,走过林八妹的座位前面 - - 她不知道多咱跑进来的,我就没留神 - - 见她低着脑袋坐在那儿,便道:

'小妹妹可是害相思病?'

她旁边的舞女说道:

'她今天一张票也没,气死了;你别跟她胡闹了吧。'

'是的吗?下一次音乐我跟你跳,别再害相思病哩。'

跑到桌上去又灌了一杯白兰地,再走到林八妹前面,不知怎么的这回才瞧见了她是穿的西装,没穿袜子。

'嗐,小妹妹,好漂亮!好摩登!洋派!真不错,什么的不穿袜子!'眼珠子光溜溜的尽瞧她的腿。

林八妹白了他一眼,他就碰得跳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今晚上开旅馆去!'

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就越加高兴了,把林八妹的裙子一把拉了起来;'大家瞧,小妹妹真摩登!不穿袜子,洋派!'林八妹绷下了脸,骂道:'闹什么,贼王八。'

他也顿时绷下脸来,××!××给你吃!'就那么的'××给你吃,××给你吃'的,嘴里边那么说着,把一个中指拼命的往她嘴里塞。

她也火起来了,'我×你妈!'

'妈的,小娼妇,你在大爷前摆架子?'拍!就是一个耳刮子。

'狗×的......'

'你敢骂大爷?'

索性揪住了她的头发,拍拍的一阵耳刮子,一会儿许多人跑了上去,什么也瞧不见啦。只见舞场的老板把林八妹拉了往外跑,她怎么也不肯出去,头发乱着,满脸的眼泪,嚷着,闹着,非要回去打还他不罢手似的。'象牙筷'叫人家劝住了,还站在老远的骂:'你再骂,大爷不要你的命?你再敢骂?'

我就跑过去,只听得老板在跟她说:

'你跟他闹,没好处的。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她拼命的嚷着:'我不管!我不管!他凭什么可以那么的打我!'

老板把她抱起来,往门外走去,她一个劲儿的挣扎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合着欺我?'

大伙儿见她那副哭着嚷的模样儿,忽然拍起手来,拼命的笑着。我难受极了,还笑她!

'还笑她?'

'要不然,怎么呢?我们又不能帮她。'

真是,她们有什么法子呢?我明白的,她们也替她难受,她们只得笑。我跑到外面,只见林八妹还在那儿硬要进来拼命,侍者拦住了她,劝她:

'你别哭了,今天还是回家里去吧。'

她挣了出来,就往门口跑去,叫老板一把扯了回来:

'你给我滚!你那么的舞女地上一抓就是十来个,要你来给我拆生意?你滚!这里不许你进来!'

她扑到他身上:'不管!我人也做够了,苦也受够了!我不管!我一生到地上就叫大家欺!我叫人家欺够了!我叫人家欺够了!'

'给我扠他出去!'

两个服侍她一个,把她拉到扶梯那儿,她猛的叹了口长气,昏过去啦。牙齿紧紧的咬着,脸白得怕人,头发遮着半张脸,呼吸也没有了似的,眼泪尽滚下来。我不能再看她,我走进去,坐到桌上,抽一支烟,我懊悔自个儿不该在这儿待这么久,看到了那么不平的事情。那老板还坐在'象牙筷'那儿跟他赔不是。

'对不起得很,老板,今天多喝了一点酒,在你们这儿闹了这么个笑话。' '象牙筷'说。

'没干系,你老哥还跟我说那种话!你真是太客气了!这舞女本来不是我们这儿的,来了三个月,叫她赶跑了几百块钱生意。本来是想叫她跑路了,没找到错处。今天幸亏你老哥那么一来,刚才我已经停了她的生意。'老板那么一说,我喷了口烟,叫侍者给我换一个地方 - - 实在不愿意再听下去咧。

坐了一回,我跑到外面去,想看看那可怜的孩子不知怎么了,刚跑到外面,只见她和一个巡长在扶梯那儿跑上来。在门口那儿的侍者头目忙迎上去道:

'老乡,抽枝烟。'递了枝烟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接了烟,好象很熟的样子。'这位姑娘说这儿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么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 - '

这当儿老板跑出来了,一副笑脸跟巡长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烦您老人家,刚才我们这儿,不知哪来的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 - '说到这儿装着一眼瞥见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捣蛋,跟我们的客人闹,客人全叫她给赶走了......'

林八妹急了起来道:'你不应该的,那么冤枉着我!'跟巡长说道:'我是这儿的舞女,他认识我的,他冤我,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有一个客人无缘无故的打了我一顿。'

我想上去说,这老板太不讲理了,刚一动嘴,那侍者头目瞧了我一眼,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还是站在那儿瞧。

那老板又说下去道:'简直是笑话,我这儿会要你那么的舞女!巡长,我们这儿没有她那么的舞女的,也没谁打过她,这儿的许多人都可以证明。是她存心跑来捣蛋,刚才给她跑了,现在她自个儿找上门来,好得很,费您老人家的神,给看起来,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咱们再细细的谈。'

林八妹急得跳起来,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冤枉人!你冤枉人!怎么说我跟你捣蛋?打了我,还说我跟你捣蛋!'

'巡长,你瞧她多凶!'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八妹马上又扯着巡长道:'你别信他!他故意咬我一口。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我坐在桌子上,一个客人,是流氓,跑来调戏我,我骂他,他就打我,打我的耳刮子,你瞧,现在脸还红着。'把半个脸给他瞧,'我不会骗你的,你应该相信我。'

巡长笑着道:'你可以找个人证明?'

'他们都能证明的。'

'可是真的吗?'巡长问那些侍者。

大家都笑着说:'没看见。'

林八妹瞧见了我,一把扯住我道:'先生,你瞧见的,你说一声吧!'那么哀求着的脸。

我刚要说说,老板已经拦了进来道:'这位先生刚来,怎么会知道?巡长,你瞧,她可不是胡闹吗?我们来了个客人,她又得想法给撵走了!费你神,请带了去吧。我们生意人,不会说谎冤枉人的。'

巡长拍一下林八妹的肩膀道:'乖乖的跟我去吧。'

这一下她可怔住了,也不挣扎,也不说话,只瞧了我一眼,跟着他走啦。可是她的眼光我懂得的,是在:

'每一个人都合伙欺我啊!'那么地说着。

我马上给了钱,拿了帽子就走。

'法律,警察,老板,流氓......一层层地把这许多舞女压榨着,象林八妹那么的并不止一个呢!'回去的路上一个儿那么地想着。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约了一个曾经上舞场去过的朋友跑到皇宫舞场里,在带着酒意的灯光底下坐了下来,那许多舞女全象是很快乐的,那张笑脸简直比孩子还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这么幽雅愉逸的氛围气边,有着那些悲惨的命运,悲惨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个侍者谈上了,慢慢儿的谈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对话:

他 - - "老实说,舞女多半是那么的奴隶脾胃,你好好儿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种白相人。那才是一帖药,吃到肚里,平平稳稳,保你没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绷着脸不理她,她又跟你亲热得不得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舞女那玩艺儿吗,大爷有钱高兴花,不妨跑来玩玩,可是千万不能当真,一真可糟糕!命也会送在她手里。咱们做侍者的那种事看得多了。就说林八妹吧!也是坏蛋。那性情儿可古怪!到这儿来了几个月,少说些吧,也叫她给闹去了五百块钱生意。客人出了钱是找开心来的,谁高兴瞧你冷脸?先生,你说这话可不错?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钱,应该叫人家开心,那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随她高兴。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场的,你可喜欢跟她跳?时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气,怪上了舞场,连我们这儿也不来了。"

我 - - "可是'象牙筷'是怎么回事呢?"

他 - - "那种事多极了。好的客人受了气不高兴,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么人?他来受你的气?"

我 - - "听说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么样?"

他 - - "讲公平话,两个都有不对的地方儿。'象牙筷'是那么的,每次上我们这儿来,总喝楞了眼珠子才跑来,又爱跟舞女开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刚穿了西装,没穿袜子,'象牙筷'又刚巧坐在她后边儿,不知怎么一来,叫他瞧见了,便跑到她前面说:

"你好漂亮!不穿袜子!那才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让人家开开玩笑也没多大关系。再说'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难看一点,也得迁就他。林八妹绷下脸来骂他,他自然动手打了。譬如骂了你,你怎么呢?还不是一样吗?可对?"

我 - - "回头怎么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 - - "那是她自个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里去叫了个巡长来,想抓人。开跳舞场的警察局里不认识几个人还成吗?本来抓人不用讲谁的理对,谁的理亏,谁没钱,没手面,没势力,就得抓进去,押几天,稍微吃一点眼前亏。那天真笑话,她还要我们证明'象牙筷'打了她。我们吃老板的饭,拿老板的钱,难道为了她去跟老板作对不成?没有的事!"

我 - - "可是这儿老板不应该的,停了她生意也够了,还把她押起来。"

他 - - "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现在哪儿不是这么的?"

我 - - "可是这里的老板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么的帮他?"

他 - - "交情是没多大的交情。可是开舞场吃的什么饭?得罪了白相人还开得下去吗?做生意的要面面圆到,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牺牲一两个舞女打什么紧?真是!"

我 - - "现在林八妹在哪儿?"

他 - - "还在六分所里。"

我 - - "也是很可怜的人啊!"

他 - - "嘻,你先生真是!可怜的人多着咧!做舞女的那一个不可怜?年纪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对面那个穿红旗袍儿的梁兰英,这儿生意算她顶好了,那天我跟她随便谈,我问她:

'你可打算嫁人吗?'

'谁爱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岁,再过六年,可怎么办?'

'过了今天再说!'

'我问你,过了六年怎么办?'

'给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说,哪一个不可怜?'

到这儿我们又谈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里决定了明儿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吃了中饭,我走到六分所,先见了他们的所长。我说是报馆的新闻记者,所长就很客气请我到他的卧室里去谈。是一间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挂着党国旗和总理遗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壶。他请我坐下了,掏了枝烟递给我,给擦上了火,抽了口烟,我就开口道:

"这儿可是有一个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这儿?"

"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这儿来,说有人在舞场里打了她,要我们保护,当时我就派巡长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话道:"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就不懂怎么反而把她押了起来。"

在烟雾里边他的脸很狡猾地笑了:"这有什么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瞒你,我家里也有七八个人吃饭,靠这苦差使还不全饿死吗?皇宫的老板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们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帮帮忙。"

"可是那么一来你不是知法犯法吗?"我故意装着开玩笑的模样,大声地笑起来。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护人权,不瞒你老哥说,我早就饿死了。对不对?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着做傻子。谁知道明天还当不当得了巡官呢!"便跟着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吗?"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一面说,一面却坐着不动。

我站了起来道:"现在就去,怎么样?"

"行。"

他带我到一间很黑暗的屋子里面,下面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椅子,在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像是穿着件暗绿的衣服。

所长说:"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谈一回吧。兄弟有事,过回儿再来奉陪。"

"不敢当!"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只我们两个人,她不动声色的瞧着我。我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报馆里的记者,你的事我们觉得很不平,我个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请你把那天的事告诉我。"

她坐在那儿,尽瞧着我,不做声,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为什么我要老远的跑来问她,她不懂得我为什么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骗她,我在想法子算计她。她有一张平板的脸,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广东脸。

我又说了一遍,要她告诉我她的事。

她才说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儿很气闷,已经一点多了,忽然那个'象牙筷'

跑到我前面来调戏我 - - "

"他怎么调戏你呢?"

"我那天没穿袜子,他说:'小妹妹,你好漂亮,不穿袜子!两条腿那么白!' 我不理他。他索性嘻着脸,跟我闹不清楚,我站起来想走,想避开他,他却把我按在座位上道:'急什么呢?有拖车在那儿等你不成!'我就不高兴,我说:'屁,我没拖车的!'他说:'我做你拖车可好?咱们等会儿开房间去。'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大声儿的嚷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等回儿开房间去!' 树树要皮,人人要脸,我虽说做舞女,也是没法子,混口饭吃,脸也是要的,究竟也是个有鼻子眼儿的人。可是当时我还忍着不做声,这狗入的越发得意了,索性把我的裙子,就那么的给拉起来,还说:'小妹妹不穿袜子,可穿裤子?'你说还有谁能耐得下?我火起来了,我说:'闹什么?'他顿时绷下脸来,道:'闹什么!闹条大××你吃!'就'××给你吃,××给你吃'那么的说着,把中指直塞到我嘴里来;我恨透了,就骂他:'狗×的!'他就拍的一个耳括子,'小娼妇,你敢骂大爷!'揪住了我的头发,打得我哪! - - 后来给人家拉开了;他们把我推到外面去,他们说他是大流氓,犯不着跟他闹。他们合着伙欺我,骗我,就因为生意坏。可是我为什么要白让他打呢?我要进去打还他,我要跟他拼命去;我们广东人是那么的,打死了算不了什么。老板把我赶了出来,不要我做了。我去叫了警察来,不知怎么一来,可把我带到这儿来啦。喝!"她猛的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可是声音是那么小,一种病人的声音。"他们又有钱,又有势,打了我还把我押起来!他们合着伙欺我!合着伙欺我!"躺到床上喘着气,低低地说着:"我是一生下来就叫人欺的!"脸上泛着红色,桃花那么的浅红色,一回儿又咳嗽起来啦。

"你的家里人呢?"

她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我是卖给人家的。"

"很小的时候就卖了的吗?"

"从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妈和一个爸的时候,我已经是没有妈,没有爸的人了。可是我有一个妈,假的妈,我叫她妈的。小的时候,她天天打我,骂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现在她还是天天骂我,打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从前我不是做舞女的,她逼着我卖淫,做咸水妹。我是夜开花,白天睡觉,晚上做生意的,你不知道那可多苦。后来做了舞女,为了我没生意,舞场关了门回来还逼我去接客 - - 我简直连骨头也做得断了!"

"她可知道你现在给押在这儿?"

"知道的!"

"为什么不来弄你出去呢?"

"她不会再在我身上化一文钱了。"

"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吗?"

"到这儿来还没睡过,怎么睡得着呢!只想早一点死了算了!我受够了!"

"你要钱用吗?"

她摇了摇脑袋。

我再问她:"你要钱用吗?"

她不做声,闭上了眼珠子。

我便退了出来。

街景

明朗的太阳光浸透了这静寂的,秋天的街。

浮着轻快的秋意的,这下午的街上 - -

三个修道院的童贞女,在金黄色的头发上面,压着雪白的帽子,拖着黑色的法衣,慢慢地走着。风吹着的时候,一阵太阳光的雨从树叶里洒下来,滴了她们一帽。温柔的会话,微风似地从她们的嘴唇里漏出来:

"又是秋天了。"

"可不是吗!一到秋天,我就想起故国的风光。地中海旁边有那么暖和的太阳光啊!到这北极似的,古铜色的冷中国来,已经度过七个秋天了。"

"我的弟弟大概还穿着单衣吧。"

"希望你的弟弟是我的妹妹的恋人。"

"阿门!"

"阿门!"

一辆又矮又长的苹果绿的跑车,一点声息也没地贴地滑了过去。一篮果子,两只水壶,牛脯,面包,玻璃杯,汽水,葡萄汁,浅灰的流行色,爽直的烫纹,快镜,手杖,Cap,白绒的法兰西帽和两对男女一同地塞在车里。车驶了过去,愉快的笑声却留在空气里边荡漾着:

"野宴啊!"

"野宴啊!"

在寥落的街角里,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瞎着一只眼,挤箍着那一只没黑了的眼,撇开着羊皮袍,在太阳光里晒着脏肚皮,一个老乞丐坐着,默默地,默默地。脸是褐色的,嘴唇是褐色的,眉毛也是褐色的 - - 没有眼白的一张单纯色调的脸,脸上的皱纹全打了疙瘩,东一堆西一堆地。一脑壳的长头发直拖到肩上,垃圾堆旁的白雪似的,践满了黑灰色的脚印的。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那阴沟;一只苍蝇站在他脑门上,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没了脂肪层的皮肤。

也是那么个晴朗的,浮着轻快的秋意的下午。

机关车嘟的一声儿,一道煤烟从月台上横了过去,站长手里的红旗,烂熟的苹果似的落到地上。月台往后缩脖子。眼泪从妈的脸上,媳妇的脸上,断了串的念佛珠似的掉下来,哥和爸跑起来啦。

轰,轰,轰!转着,转着,轰轰地,那火车的轮子,永远转着的轮子。爸妈,月台,哥,车站,媳妇,媳妇,媳妇......湮没在轮子里边。肩上搭着只蓝土布的粮袋,一只手按着那里边的馍馍,把探在窗外的脑袋缩了回来。偷偷地,不让人家瞧见地,把眼犄角儿那儿的眼泪抹了。可是 - - 远方的太阳,远方的城市啊!在泪珠儿后边,在那张老实的嘴上笑着。

脑门上的皮动了一动,那苍蝇飞了,在他脑袋上面绕了个圈儿又飞回来停在那儿。他反覆地说着,象坏了的留声机似地,喃喃地:

"那时候儿上海还没电灯,还没那么阔的马路,还没汽车......还没有......那么阔的马路,电灯,汽车,汽车,汽车......还没有......"

(石子铺的路上全是马车,得得地跑着,车上坐着穿兰花竹叶缎袍的大爷们,娘儿们......元宝领,如意边......衣襟上的茉莉花球的香味直飘过来。)

"花生米卖两文钱一包,两文钱一包,很大的一包,两文钱一包,两文钱一包。"

(第一天到上海,就住在金二哥家里。金二哥是卖花生米的,他也跟着卖。金二哥把篮子放在制造局前面,卖给来往的工人 - - 全有辫子的......)

"全有辫子的,全有辫子的,全有辫子的。"

(金二哥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儿米!"

他也跟着大街小巷的喊:

"花儿米!"

"你怎么老跟着我呢?"金二哥恨恨地。

他嘻嘻地笑着。

"我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人卖各人的,大家多卖些,老跟着我,不是跟我抢生意吗?"

他嘻嘻地笑着。

第二天,金二哥一早起先走了!)

"那时候我住在他屋子里,金二哥,金二哥不知哪去咧。金二哥,金二哥,那时候我住在他屋子里。"他叹息了一下。

(乌黑的辫子拖到脚跟,一个穿长褂的大爷:

"卖花儿米的,是三文钱一包吗?"

红着脸,低着脑袋:"对啦,您大爷。"

"大爷"卖了三包,给了一个铜子,叫不用找了,赏给他吧,拿着钱,他怔住了,他想哭,他不应该骗他的。可是那晚上他叫金二哥伴着跑到拆字滩那儿,养着两撇孔明胡髭的拆字先生的瘦脸,在洋油灯下,嘴咬着笔尖,望着他。

"你写,我已经到了上海住在金二哥家里,叫他们安心。上海真好玩,有马车,有自来火灯,你告诉他们这灯不用油的。还有石子铺的马路。还有石子铺的马路,你就说上海比天堂还好看,我发了财接他们来玩。上海满地是元宝,我要好好儿的发财,发了财再告诉他们。也许明天就会发财的。")

"也许明天就会发财的,也许明天就 - - 三十多了。"

(每天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儿米!"

钱!一文,两文,三文......每天晚上摸着那光滑的铜钱,嘻嘻地笑着。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革命党来了,打龙华,金二哥逃出来,他也逃出来,半路上给革命党拦住了,嚓嚓,剪下了辫子,荷包里攒下来的十五元钱也给拿去啦。他跪下来叩头,哭,拜,他说:

"还了我吧!您大爷!一家子等着我这十五元钱呢!还了我吧!还了我吧!"

没有了辫子,没有了钱,坐在那儿哭着。子弹呼呼地打脑袋上面飞过去,一个个人倒在身旁,打得好凶啊!)

"打得好凶啊!放着大炮,杀了许多人,许多革命党,放着大炮,轰轰地,轰轰地。"

(轰!轰,轰,轰!转着,转着,轰轰地,那火车的轮子,永远地转着的轮子。故乡是有暖和的太阳的,和白的绵羊的。)

他抹了下鼻子,在裤兜里掏着,掏着,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来,挤箍着一只眼看着。白纸上的黑字,那些字象苍蝇,一只只地站在纸上。他记着拆字的读给他听的句子:

"闻汝发财,喜甚,喜甚。邻里皆来道贺,杀了只鸡请他们。虽然发财,可是钱财仍须节省。我们过了冬天到上海来玩几天......"

(可是我是在花钱过日子啊!以后就没接到过他们的信。信也没了,辫子也没了,钱也没了。每天站在街头:

"大爷哪,做做好事哪,我化几个车钱回去哪!"掏出信来给人家看。化了钱便写信回去,说他下个月就回来,到了下个月,又写信说还得过一个月。一年一年的老了,家里也没信来过。家啊!真想回家去呢!)

"真想回家去呢!死也要死在家里的,家啊!家啊!"

(那时候他老跑到车站去的,他跪着给收票的叩头,叫放他进去。)

他们不肯放我进去,他们不肯放我进去。

(一道煤烟从月台上横过去,站长手里的红旗烂熟的苹果似地落到地上,机关车嘟的吼了一声,便突着肚子跑开了。

"天哪!"

可是他们不放他进去,把他撵出来啦。

马路慢慢儿的阔起来,屋子慢慢儿的高起来,头发慢慢儿的白起来......天哪!真想回去啊!)

"真想回去啊!"眼泪流下来,流过那褐色的腮帮儿,流到褐色的嘴唇里。

(巡捕来了。)

一条黑白条子的警棍在他眼前摆着:

"跑开!跑开!"

他慢慢儿地站起来,两条腿哆嗦着,扶着墙壁,马上就要倒下去似的往前走着,一步一步地。喃喃地说着:

"真想回去啊!真想回去啊!"

嘟!一只轮子滚过去。

(火车!火车!回去啊!)

猛的跳了出去。转着,转着,轰轰地,那永远地转着的轮子。轮子压上了他的身子。从轮子里转出来他的爸的脸,妈的脸,媳妇的脸,哥的脸......

(女子的叫声,巡捕,轮子,跑着的人,天,火车,媳妇的脸,家......)

他叹息了一下,在泪珠儿后边,在老实的嘴犄角儿那儿,这张褐色的脸,笑的脸笑着。便闭上了那只没瞎了的眼珠子。那汽车上的人跑下来把他扛到车里,和一个巡捕一同地,驶走了。地上血也没有,只有街旁有许多枯叶。穿了红背心的扫街人,嗖嗖地扫过来,扫了那些枯叶。

一个从办公处回来的打字女郎站在橱窗外面看里面放着的白图案的黑手套。是秋天了,应该戴手套啦!便对身旁的男朋友道:"进去瞧瞧吧。"

到了里边:

"我明天生日,你预备送我什么呢?"

把刚领到的本月份的薪水放在身边的那男子下了决心道:"送你这副手套,好吗?"

"亲爱的,你真好!"

过了一回,又道:"可是我的腰带也旧了呢!"

"在这儿买一条,好吗?"

"你真好,亲爱的!"

过了一回,又道:"那只帽子倒也很可爱的。"

他便皱了眉尖,售货员却嘻开了嘴。

一群小学生背了书包,跳着跑来,嘴里唱:

"今天功课完毕了,

大家回去吃点心,

大家回去,

大家回去......"丽丽拉拉他。

忽然在咖啡店前站住了,拉开了锦帏的大玻璃后面投着一对对男子的脚,女子的脚。

"这像我妈的脚呢!"

"是我姊姊的脚呢!"

抬起脑袋来,却见蒸在咖啡的热气里的是一张在向他们装鬼脸的脸。便拍着小手,哈哈地笑起来。

这是浮着轻快的秋意的街,一条给黄昏的霭光浸透了的薄暮的秋街。

空闲少佐

一点不含糊的,就在空闲少佐的后边儿,手榴弹猛的炸了起来。在脚下没多远,有人叫妈,一回儿便咬紧了牙哼唧着。惨哪!神经纤维组织那儿像一万只蚱蚂在爬着那么的难受。一阵冷,觉得血顺了脊梁盖儿往下淌。带了伤咧!

东京的年轻的妻和才六岁的孩子浮到眼前来了,是的,他家是在东京郊外,门口有盏大纸灯笼,两盆精致的小盆景......挺着枪刺,咬紧了牙的自家儿的部下尽摇晃......家的四边是有樱花的......只听得各式各样的枪声,眼前的人,慢慢儿地模糊起来啦,便倒了下去。也不觉腰下那柄军刀垫的疼。人,人......枪刺,钢盔......子弹呼呼地掠过去......天,广大的天空,蔚蓝的天空。天小子下来,变成灰白的,这不是妻的脸吗?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远了,浮在空气里边,越浮越高,越来越远啦,接着便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在做梦吧?迷迷糊糊的,像有谁在走到身旁来,像有什么温柔的东西按着自家儿的脑门。一用劲,猛的一下子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白,在空中飘荡着,慢慢儿地清楚了起来,按在脑上的是一只女性的手。床沿那凡是白的看护服。再仔细一瞧:白床巾,白椅子,白小几,白墙壁,白窗纱,一种舒适安逸的感觉。

没死吗?

便一边抬起眼光来,一边想:"是在东京病院里不成?"

可是把手按在自家儿脑门上的并不是妻,却是个支那女子。别的病房里的哼卿,门外在走着的人,远远的汽车喇叭......慢慢儿地跑到听觉里来了,她挪开了手,低下身子来,轻轻儿地问:

"醒了吗?"

淡淡的香气氛氢着,自家儿的脸上是一双透明的眼珠子,友谊的笑劲儿,体贴的脸。想点一点头答应她,刚一欠身,脊梁盖儿就刀子扎着那么的疼。

"别动,你伤得很厉害呢,静静的躺着,我等回儿再来瞧你。要什么你叫我就行。我姓黎。"

甘蔗味的北方话,在北平使馆里当过三年武官的他听起来是很亲切的。她把他的胳膊放到被窝里边,把被窝拉到肩上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要是伤好了的话,我要天天替她祝福,这支那的女儿是这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啊!看护着她的敌人,是俘虏啊!俘虏哪......俘虏哪!家里准以为我死了咧!

大海的那边儿,在细巧的纸扎灯下,在樱花里边,在明秀的景色里边,有他的家,小小的矮屋子。出发的时候儿,妻在太阳旗,纸扎灯和欢呼的声音里边低低儿地哭泣着。儿子牵着他的武装带:

"爹,你上哪儿去呀?"那么丽丽拉拉地问过他的。

妻啊!儿子啊!在海的那边儿哪!多喒再能和儿子一同到上野公园去打棒球?军部里一定以为我是死了:我是在被包围在敌人阵地里苦战了两天的。《朝日新闻》上会记载着我的战绩,我的名字会放在战死者的名单里边,妻也许已经领到了抚恤,她会在深夜里躲着哭,给儿子瞧见了便会缠住她问:

"妈,怎么啦?怎么啦?"不依地。

他们不会知道我还活着,不会知道我是俘虏。支那人的俘虏啊,军部知道了会怎么着呢,押回国去?逼着我自刎?总免不了死的。为什么不死在庙行哪!支那人的俘虏......

翻了个身,脊梁盖儿上猛的又疼了起来,不由呀了一声。

门开了,黎姑娘走了进来:

"怎么啦?"坐到床沿上。

讨厌!她为什么要那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呢?帝国军人是不偷活的,她以为我也像支那人那么怕死吧。讨厌的,压恨儿就不用把我弄到这儿来,让我死了岂不好?我得对她说,不用她白费心,可是她是那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啊!

"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已经四天了,×师长特地派人送你来。"

"是的。"

"×师长?不是×××吗?"

"不是个胡髭很多的人吗?"

"对了!"

"啊......"

说到这儿便默着望天花板,记起四年前的好友了,×师长是他在步兵学校时的同学,他们曾角过力,曾一同地上帝国剧场去,他受教员罚令立正一点钟时,×师长替他不平过的。可是现在是敌人咧。他们的部下互相攻击着,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拼。×师长不是他的好友吗?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这就是战争,就是爱国吗?

屋子里充满着药品的气味,黎小姐坐在那儿,素洁的装束使他想起了圣女玛利亚,肚子有点儿饿了。

"黎姑娘,我可以吃东西吗?"

"饿了不是?"

"有一点。"

"你躺着,我去拿。"

瞧着她走出门外,门把他的视线隔断了。

静静的太阳光照在窗纱上,空气里带着花香。她刚才坐着的地方儿,有一种暖和的,芬芳的有机体流着。她有雅致的仪态,匀称的胴体。想起哪儿看过的一本小说上传奇的恋爱了:好象是一个美国军官和德国女间谍的一段孽缘;啊......啊...... 可是哭泣着的妻的脸猛的涌上来啦。

黎姑娘走了进来,拿着一杯牛奶和一块白食巾。把牛奶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帮着他竖起身子来。

"创口疼不疼?"

"不,嗯。"便忍着疼靠在床栏上;床栏在他阔肩膀的重量下,吱吱地哼着。

把牛奶拿给他,替他把食巾放在面前。猛的一串眼泪挤到眼眶子里,赶忙把牛奶和眼泪一同地咽了下去。

"黎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太好了!"

"静静儿的躺着吧,你不能多说话的,睡吧。"

闭上了眼,她站在床旁。一回儿他打起鼾来,可是并没睡着,听着她踮着脚走了出去,门轻轻的闹上了。他睁开眼来望着窗纱。

不知哪来的伤感荡漾着。

夜是温柔而静寂的,慢慢儿的从窗外溜到屋里来了。

黎姑娘阖上了门,走廊上没一个人,走到窗前,靠着窗,脸贴着窗纱,尽想。

就在那屋子里,躺着她看护着的人。昏迷了好几天,以为他要死了,不料又醒了回来。一个重伤了的人在自家儿的看护下又活了回来,真是够高兴的事。

黎姑娘笑。

可是他不是她的敌人吗?死了不好吗,死了倒也很可惜的。他有一个强壮的身子,脸是黑了点儿,那浓秀的眉毛和没有云的天空似的眼珠子,死了真是太可惜啊。可惜吗?恨他吧?恨他吧!

便找着恨他的理由,可是却连一点厌恶的情绪都没有。

记着!就譬如我一家子全叫他给杀了,譬如自家儿给他,啊!便瞧见自家儿给他逼着,给他扯掉了衫子......呸,胡思乱想什么。不会这么的。很懂事的人。今天他不是很有礼貌,甚至有点温柔的吗?可是恨他吧!为什么要替他换绷纱,换药?为什么那么小心地看护他?为什么?早就应该扔了他不管,让他死的。为什么不恨他?恨他啊!敌人哪!就譬如 - -

- 个声音,轻风似的低低的吹来!"黎姑娘,你太好了!"谁在说呀?夜吗?窗外的夜吗?可是夜是静寂的。

一双夜那么温柔的眼珠子在窗外闪。恨他啊!可是那双眼珠子却酒似地流进来啦。但闭上了眼 - - 是有点儿醉咧。

医官侧着脑袋诊了脉,从他嘴里把温度表拔了出来,对着窗子望了一望。

"大夫,不要紧吧?"

"幸亏你生得强壮,总算捱过了。现在热度退了许多,心脏也很康健,只要静养几天,便可以收口的。"说着便替他在胳膊时上打了一针,叫他翻过身去换绷纱。

一层层的绷纱解了下来,裹着药棉的钳子搠在创口里。黎姑娘的手在那儿按着,轻轻儿的。疼得歪扭着脸,抓住了床沿忍着。酒精的气味很浓。这么看来是死不成了。死呢?还是不死?

黎姑娘的手跑到脑袋上来啦,抚着他的头发,柔软的话:

"疼吗?再忍一回儿就完了。"

脸上痛苦的皱纹都平了,叹息了一下。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口似的。他想跪在她脚下,虔诚地向她顶礼。她不也是很可爱的姑娘吗?她是支那人,可是要杀她的心思却一点也没有。如果有谁伤害她,倒怕会去救她的,不顾性命地。

凉快的绷纱一层层的绷着,还有点儿疼,可是心里却象穿了烫得很平的军服似的爽朗起来。想说些话,想笑,象春天就在窗外等着他似的。连自家儿也莫名其妙地问着:

"大夫,我可以抽烟吗?"

"再过几天就可以了。"

"空闲君,身子还弱得很呢。没瞧见自家儿的脸吧? - - 多苍白啊。"

他不说话,只那么地瞧着她。现在是什么都扔了,武士道,自杀,战死全不想。乐得身子要炸啦。

"你要什么尽说,我可以打电话去问×师长要的。"医官说着便出去了。

"黎姑娘,我很想见见×师长呢!"

"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儿来吧。"

"只要还活着,总要见他一次啊。"

没话可说了,他想着这位爽直的老友。还记得他有一次晚上刮胡髭,第二天早上起来又长满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

却见黎小姐不知多喒跑出去的,正从门口那儿走过来,拿了一身衬衣。

"我笑×师长。我们在步兵学校读书时,他的胡髭长得顶快,顶硬,一晚上就长得挺长的。"

"真的吗?"她轻轻儿地笑了起来,把衬衣放在床上道:"×师长是你的好朋友不是?"

"弟兄似的!"

"×师长时常打电话来问候你的,今儿又巴巴的叫勤务兵送衬衣来。其实他不送来,我们也要替你换的,已经很脏了。"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咧。多咱他再打电话来,替我说一声儿我挂念他吧。"

"报答那类的话是不用说的,空闲君,就希望你回到国里去反对战争吧。"深怕使他为难的神情。"可是我帮你换衣服吧。"便揭开了被窝,替他换上了褂子。

"多下来的让我自家儿来吧,不好意思的。"

她脸红了起来,讪讪的。他觉到自家儿的话有点儿轻薄,就搭讪着把被盖上了。

"不好意思再劳动你咧,伤口倒不疼,这点儿事情自家儿还做得动。"把换下的裤子交给她。

她接了裤跑出去,瞧着她的背影,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敌人多好啊。她好象有点儿 - -

至少不讨厌我,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小心地看护着我哪!我不是杀过许多支那人的吗?也瞧见过自家儿的部下奸死支那女子,却并没责罚他们。

心里腻烦着,憎恶着自家儿。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对他们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恶感的。可是,在步兵学校里,教员们不是告诉他征服支那是帝国军人的义务吗?真有点儿给她迷了咧!怎么怀疑起这些来了?应该死的,给手榴弹炸伤的时候儿就该死的。就是现在也该立刻自杀 - - 只要几天不吃东西就行了。可是妻愿意他死吗......

春天快来了,窗外是那么可爱的夜色啊!穿着新的衬衣真是舒服,住在病院里,让黎姑娘那么的姑娘陪着简直是幸福的。这些幸福不是×师长给我的吗?这胡老哥近来不知怎么了?四年不见咧!怕牙齿上面也长了胡髭吧。哈哈!真想不到的,现在我们竟在这儿变了敌人了。在学校里想到现在这么的情形,谁也要笑的吧?敌人!要是他对我说:

"空闲君,我要枪毙你,你是我的敌人。"

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要是我对他这么说,他也会当我神经错乱的。我不用瞧见他,也不用听见他,只要把手在他脸上摸一下就能认出来的 - - 这熟悉的胡髭啊!能够再在一块儿住一夜,就像在学校里那么的,我有一枝好烟,他想分一半,我不答应,就扭在一块儿倒在床上,把那枝烟抢得稀烂,大家喘着气骂......多有味儿!我们怎么会是敌人呢?为什么要打?为什么?谁也不希望打的。谁要打呀?...... 呸,不要脸的,帝国军人的气节全给我毁了!这么的主意,给人家知道了,谁也要骂我的。死吧!怎么能做支那人的俘虏哪?死吧......死吗?可是活着总是好的。譬如烟卷儿,死了就没福抽。竟一个心儿想抽起烟来啦。

"只要能抽烟,就是再过几个月也不会寂寞的。"

医官每天来两次,来了总跟他谈一回儿。日子很容易的混混就过去了,又像很长,很不容易混过去的。

一见黎姑娘走进来便问:

"今天可以抽烟了吗?"

总是笑了笑,骗孩子似的:

"寂寞了不是?"便坐下来:"我和你说闲话儿,好不好?"

黎姑娘是很会说话的,一种粘性的声音,像刚学说话的孩子似的。谈着东京的不忍池和上野公园,×师长,北平的风俗和西山。把泣也忘了,哭泣着的妻也忘了。

再有谁向她说在她前面躺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残酷的日本军官,她也许不会相信的。他的性情儿她全摸熟了。她知道讲什么话他会高兴,讲什么话他不爱听。他也知道冷,知道热 - - 不也是很可爱的人吗?

空闲少佐的思想也有点变了。他不再想到自杀,不再想到战死的光荣、有时也会猛的觉得自家儿是卑鄙的,不配称帝国军人,可是为什么帝国军人一定要自杀呢?便固执地向着自家儿问。这是武士道的精神,这是大和魂!可是大家亲亲热热的岂不好?战争,为什么来着!

黎姑娘不在的时候儿却觉得寂寞,一种淡淡的哀愁会浮上心来。就低低地唱着徘句。

一张女人的脸,蹙着眉尖老浮在眼前,这是妻。那张脸却是很模糊的,再也记不清那嘴犄角儿是怎么的了。怎么能忘了她啊!苦苦地想着她的模样儿,总引不起清晰的印像来。慢慢儿的那脸上长了胡髭,胖起来了,清楚起来啦。

"空闲君,认识我吧?"那么说着。

一回儿那张脸却又淌起泪来啦,泪珠在搽多了粉的腮帮儿上流下来,划出了两条淡黄的线,鼻子下面和嘴的四边也黄了起来,粉也没有了,胭脂也没有了。瞧见过那张脸的,是在出发的时候儿,在太阳旗下,在纸扎灯笼和欢呼声里边儿。接着便是也像自家儿那么拐着两条腿的孩子。不知道还能见到他们不能。军部一定不让我回去的。会枪毙我的!军法!命令!纪律!要打的人去打吧!如果能活着回去,我是不愿意再打了。

成天的那么想着,妻的脸,×师长的脸老在窗纱上,在天花板上存在着。可是那么地尽想着是痛苦的!一口烟把那些喷了多好!

第一次抽到烟的时候儿乐得百吗儿似的,用尼古丁麻醉着自家儿,什么也别想它,飘飘地,飘飘地......从黎姑娘的手里抢过那只黄色的盒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橡皮头的英国烟,拿了一枝叼在嘴犄角儿上,和蔚蓝的烟一同地。

"是师长送我的吧?"

"不,现在前敌打得很厉害,×师长连听电话的功夫也没了,这盒烟是我送你的。不懂好不好,只是价钱还贵,大概不会十分坏吧。"得意地站在那儿。

听了那么的话,自家儿连话也说不出啦。望着她,并不带一点儿感激的心情!这心情是和日子一同混过去了。

她不作声,望着那一圈圈的蓝烟,在想着什么,又不像在想着什么。意识上是一片空白,在那空白上却有一缕淡淡的云影。她希望一些粗鲁的动作和琐碎的话。可是一有了声音自家儿便会吃惊的。

她脸上的笑劲儿,困窘的视线,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应该说些话的。说什么呀!说感谢她的话吗?不会是要我感谢她才送我一盒烟吧。美国军官和德国女间谍,只得想起那本小说了。从烟里边望过去,她今天好像故意多擦了些胭脂。那张嘴像没开透的樱花!那么的事真是糟糕的,她是中国人,我是帝国军人啊!

尼古丁麻醉不了神经的时候儿是有的!

成天地压到心上的重量又压上来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不是枪毙就是再上前线去打,打支那人,打×师长!黎姑娘是永远不能再瞧见了。住在病院里的日子也会过去的。我再想起现在来时怕不是坐在牢狱里便在地狱里吧?报答×师长的日子不会有的,爱着黎姑娘的日子也不会有的。可是我是他们救活的人啊!就是在东京也不会这么可感地看护着我的吧?军部怕早就把我忘了,谁都把我忘了。×师长却隔了四年还没忘了我。友谊有时是比恋还坚强的,比夫妻的情绪还悠久的。妻怕也嫁了人吧?可是妻也很可怜的。啊,战争,我为什么要做军人哪!现在反悔也迟了......

便痛苦地抽着烟。

创口慢慢儿的结了疤,乡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儿地淡了下去,简直不大想起啦。连自家儿是帝国军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够老是这么的过下去,倒也愿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厮混着,一离开了她就觉得窗子的太阳光也黯淡起来,屋子大了起来!简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搁在哪儿才合式似的,见了她又妒忌着。健康的人是可以羡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两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久才可以下床哪?"

"再养一个礼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阳光里边看看广大的天空哪!"

她走过去打开了窗子,第一阵风带着新的生命吹进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气,金黄的太阳光,笑声全抢着挤了进来,汽车喇叭也顿时响了起来,在屋子里的,在自家儿心里边的一切沉重的东西全给吹跑啦。

人像轻灵的鸽子在空中飞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着的好!说不出的欢喜。在田野里散着步,和×师长一同地。他们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声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给 - - 送给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面吗?笑死人的。应该插在姑娘的鬓脚边,衣襟上。是的,他们还要带一个姑娘,像 - - 妻那么的?黎姑娘那么的?

便瞧着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只脑袋在太阳光里边,黑的头发,白的脑门,康健的腮帮儿,红的嘴唇,彩色影片那么的鲜明而活泼。带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鸽子那么的在空中飞起来了。一回儿窗纱也变了鸽子,太阳光也生了金黄的翅膀,轻灵地飞起来啦。自家儿是飞得太厉害咧。

头昏了,闭上了:

"可惜大烦了点儿。"

"可不是吗?究竟还没复原呢。"说着便去关了窗子。

"要是在乡下多好!"

"乡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给炮弹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毁了上海的人。他瞧见一大队望不尽的部队开拔到前线去,全像他那么的年轻,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许还有老年的母亲。这许多人在炮弹下毁灭了。他们哆嗦着,扯掉了军服,扔了步枪,想往后退,可是在督战部队的机关枪前倒了下去,没一个愿意死的。他看见过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兵士吓得哭,疯嚷嚷的,他们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了。为什么?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可是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枪毙了他们的就是他!

他又瞧见积着血的窟窿,各色各样的尸体,没了脑袋的,没了胳膊,腿的,漏了肠子的,挂在树上的,压扁在坦克车的轮齿下的,烧焦在木屋里的......这里边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谁也不想杀谁,可是大家都给杀了。这是躲在他们后面的人,那些坏蛋,那些骗子叫他们去打仗的。他们全死了,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什么罪?

"黎姑娘,我是该死的人。我亲手砍过许多支那人的,我也亲手把自家儿的部下枪毙过的。这许多人,许多人,......"

打他几下吧!马上骂他一顿吧!骂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说:

"谁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吗?不。压根儿我们为什么打?可是别提吧,过去了还提它干吗?你还不能太兴奋。"可怜他的脸色。

他想跪在她脚下哭,求她饶恕。她却把话岔了开去:

"日子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进来便嘻嘻地说:

"空闲君,我们明天要搬了。"

"为什么呢?"

"你昨儿不是说太烦了吗?我跟×师长说了,他叫把你搬到无锡去。"

"你留在这儿吗?"

"不,我是专看护你的。"

"天哪!"

"怎么啦?"

"我高兴。"

就唠叨地讲着搬到无锡去后的事情。

晚上他独自个想着,在步兵学校对也曾晚上和×师长睡在床上谈的,谈着支那的女儿,说自家儿很想娶一个中国妻子......坐在月色里,是一座古旧的屋子,满是苍苔的院子里边,老柏树上挂着纸扎的大灯笼和黎姑娘说着闲话儿。黎姑娘是应该坐在月光下的。巴望伤快好起来吧。不好又怎么着?好起来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线去,怎么对得住×师长和黎姑娘呢?怎么着才好?怎么着才好啊!

过了三天,黎姑娘和一个时常来替他诊脉的医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无锡去啦。是在郊外?一个别墅里,已经有好多人住在那儿了。园子里有几个医好了的,脑袋上扎着绷纱,坐在那儿看报。顶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园子却很纤巧,那边儿种了许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着时:

"黎姑娘,别扶我,让我自家儿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并没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两条腿没劲,像践在棉花上似的。高兴着,笑着。

"能走路了!"

她像逗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反着身在他前面向后退:

"来呀!到我这儿来!"

把他直逗到楼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气,从前攻击蕴藻浜苦战了三天两夜也没那么累哪。

"不中用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能走路了!"高兴着。

"累了吗?我不该逗你走这许多路的。"

瞧见她懊悔的脸色便挣扎了坐起来:"没累,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呢!你能走路!"

"我真不希望好得这么快,已三个礼拜呢。"

"为什么......"

"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吗?"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

"怎么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虏!是俘虏!想跳起来骂她一顿。有点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却做错了事似的说: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

"可不是吗?"

搭讪着便想开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边儿去,家里去。瞧见了他,妻会怎么呢?妻会乐得直淌泪,他要对她说:"我没死,你瞧我还是我:能跑路,能说话。"儿子会扯着他抬起脑袋来,睁着大眼珠:"爹,你杀了多少支那人?" 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师长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却见她正在那儿解行李。为什么要好得那么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师部,我挺着胸脯走进去,他们瞧见我没死会奇怪的!奇怪吗?可是我是被俘获过的帝国军人呢。我又没自杀。我是应该自杀的,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骂我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会骂我是懦夫,他们会把我枪毙的。也许把我押回国去坐牢吧。也许......可是我曾经苦战过;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许他们说我勇敢,东京的码头上拥挤着欢迎勇士的人。"帝国的光荣。"《日日新闻》用这么的大标题记载着我的战绩。皇帝也许赐我徽章的。许多人会讲着我怎么征服了一个美丽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见她了。

情愿不回去,没有黎姑娘的日子怎么过哪?

"空闲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许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钻进了被窝,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张脸慢慢儿地低下来凑到他脸上停住啦,那张脸尽瞧着他,一动不动的,忧郁着。更大了!又低了下来,嘴唇贴到他的脑门上,暖的,更暖的两颗泪珠,顺着那长眼遮毛流到他脸上。那不是妻的脸?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刚一动,却见那张脸猛的远了开去,慢慢儿地变了;成了谁的脸?对啦,是黎小姐的脸。

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么黎小姐还站在那儿?只睡了一回儿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阳光直照在那边儿墙上,不像是傍晚儿。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忧郁着,懦湿的眼珠子。

梦呢!还是真的?刚才吻我的就是她吗?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点,而且刚才脸上正氤氲着淡淡的香味。妻是没有那种香味的。真的是她吗?怎么又梦似的一点实感也没有呢?

"怎么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

"战争完了!"

可是引起的并不是高兴的情绪,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远了,远了!有这么一天得远到瞧不见的。

"怎么会完了?"

"我们退了,退到太仓。"

"啊!黎小姐,我也替你们很难受的。"

"倒不是为这事难受。"

"那么,为什么呢?"

"战争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要回去了,说不出话。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会忘记你。还有× 师长,我总有一天要报答他的。"

报答吗?再上前线去报答他吗?还是也把他俘了来,搁在东京病院里报答他吗?回去了还是要上前线去的。可是,战争!讨厌的!要不然就是枪毙。没法报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没法再见她一面了。辜负了啊!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话说,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门口就掏出手帕来。屋子里剩了他一个人。可是像有谁在向他说着: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轻轻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里。

为什么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国军人哪?想到帝国军人便瞧见了给宪兵押了去枪毙的空闲少佐,用军刀搠通了肚子的空闲少佐,押在陆军牢狱里的空闲少佐,在报上给人批评为懦夫的空闲少佐......空闲少佐!数不清的眼珠子,轻视地望着加了手枷的他从甲板走到码头上去。孔雀羽上的眼珠子那么多的嘴,讲着他被俘虏的事,骂他,笑他。想那些干吗?要扔了那些怕人的幻想似的摇了摇脑袋,闭上了眼。说不定的!这种事说不定的!想想吧,我是苦战了两天,受了伤的!便瞧见自家给大伙儿抬在脑袋上面,在银座游行,群众欢呼着,抛得他一身的花。他走到皇宫天皇赐他勋章和爵位。他要站在播音器前演说!讲什么呢?讲非战吗?人家马上会把他赶下来的。别管他,总是演讲就是了,日活映画会社请他主演日支战争。不!我要反对战争。和黎姑娘的恋?不行!还是战争和恋爱混合着的传奇吧。接着便想到自家儿应该怎么表演的事了。

过了几天,那天早上,他刚起来,黎姑娘在瞧着他吃早饭。医官和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在门外说着话。

"就是这间屋子吗?"

"是的,他见了你不知怎么高兴咧。"

"我们四年没见哪,本是顶好的朋友呢。"

啊,他吗,跳起来想去开门,黎姑娘猛的脸发青着,扯住了他的袖子,堆上了强笑,一时嘴里说不出话来,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是冷的。他来了!来了!可是欢喜里边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抓住她的小手,像怕她飞去似的,门开了。

"空闲君!"

一个穿军服的,一下巴胡髭的人走了进来,后边儿跟着医官,黎姑娘起来让坐,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她好像一下子就飞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望着她,想拉住她。可是那胡髭笑着。猛的醒了回来 - -

"×××!你吗!胡髭还是那么怕人啊!啊!"

那张脸比从前胖了些,人也胖了些,胡髭越发多了。

"哈哈!想不到我会来的吧?前几天实在忙,抽不出身子来望你。许多地方怠慢你了,还望原谅。"

"这话怎么说呀?还要我原谅咧!正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你坐。要没你,怕早就没活的了。黎姑娘又......"

一阵快要失去心脏的感觉猛的兜了上来。

"真想不到你今儿怎么会来的。早饭用过了吗?"

"偏过了,空闲君,我也替你欢喜,今天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天猛的塌了下来,人是尽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多深。回去!不是回到家里去,是回到军部里去!

"真的。下班车就走。"看了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离城里车站倒有一段路,反正你没什么行李,我们马上走吗,到车上谈去,可好?"

"有什么不好?你倒老是那么爽直的,一点没变。黎姑娘呢?"

"黎姑娘不知哪去了,我替你说一声吧。"那医官说。

"你替我说一声!"

"怎样?有点儿舍不了吗?"胡髭上面扮了张鬼脸。

"也好,你说我多谢她。大夫,一月来多费你的神,多谢了。"

"去吧?"

"去吧!"

走了出去,那张床,那床巾,那窗纱......啊,那些亲切的老友!在这儿,在那儿,黎姑娘坐过的,站过的。在那屋子里,淡淡的香气还氖氢着。可是,现在他走了!走到园子里,却见黎姑娘正坐在那儿怔着望天。

"黎姑娘!"

"去了吗?"走了过来,像要告诉他什么似的。

"有什么话吗?"

"没什么。"好久又说了一句;"去了吗?"

他想说些话,可是说不出来,连谢谢也没说!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只鞠了个躬。

"再会吧!"

她没说话,望着他走到门口,坐上车。

车开了,他瞧见她跑出来,跑到门口站着,小啦!瞧不见啦!掉了什么似的脸上阴沉了起来。人像浮在空中,没着落地。在车里,他笑着和×师长谈同学时的琐事。谈了许多,可是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

坐在火车上,铁轨在下面吱吱地哼唧着。窗外广大的田野,拿着绿旗的铁路工人,站在轨道旁瞧火车的庄稼人,茅屋......越走越远了,无锡给扔在后边儿了!只是一个心儿的想着黎姑娘,脑们上被吻过的地方儿像擦了油那么的保留着一种甜蜜的记忆,可是这许多全成了过去的事啦。

×师长就坐在他对面,见了他不知怎么的却有一种惭愧的心情。天哪!伤是好了,日子是过得很快的。黎姑娘啊!风景慢慢儿地糊涂了起来,胡髭缠到一块儿,象从给雨沾湿了的玻璃里望出去似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空闲君!"那只大手伸了过来。

"老×!我惭愧!"便抓紧了那只手。

空虚的!空虚的!世界小了下来。往哪儿去呢?哪儿去呢?世界小得容不下身了。只有一朵友谊的火在前面!×师长是在瞧着他。

又到北四川路来了。心跳着。司令部门口的哨兵见了他便眨着恶意的眼,也不敬礼。草地上一大队的兵士芷在那儿休息着,却不见一个他的部下。全死了吗?枪架在草地上。他憎恶这些辉煌的制服,发亮的枪。一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啊。谁都象在瞧着他似的,都象在说:

"呔!还有脸回来!"

他往楼上跑。碰到的人都冷冷地向他招呼:

"回来了吗?"

可是他看得出他们的脸,他们整个儿的身子,他们的举动,全是:

"呔!也有脸回来!"

天皇赐的勋章给摘下来了,欢迎吗?群众把花抛在他身上吗?播音吗?日活映画会社请他做主角吗?哄!一下都完了。这儿没有同情,没有友谊,没爱,有的只是冷笑。

推开门进去,白川见了他便:

"你回来了吗?"

许多从前的同伴也在那儿,他向他们问好,他们却走了开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笔,纸,空气,每一个原子都在冷笑。

"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受了重伤。"

"所以就让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个月吗?"

"可是......"

"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为什么你被俘获时不自杀?"

"可是......"

"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应该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东京跟军部讲去吧。"

"可是......"

"可是,空闲君,你辛苦了,去歇着吧。"

瞧瞧别人,全摆着一副"瞧我干吗"的脸,抽着烟,冷笑着,在屋子里踱着,只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儿的屋子里。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着生胡髭的脸,那么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负他的。我要告诉白川,告诉他们,这战争是不对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对的。他们可以把我押回国去,可是回到国里,我便要对大伙儿说,说那许多战死的年轻人,说那残酷的命令,说那没意义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着回国里去吗?也许军部里会把我枪毙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枪毙的。我还只二十八岁呢!我有力气,我有强壮的身子,我还可以上前线去的!去打吗?辜负了×师长咧。活着也许还有机会报答他呢?给军部枪毙了白死的。再去请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写字桌前面了。

"什么事?"

"请你别送我回去吧!"

"为什么?"

"送回去是坐牢,枪毙哪!"

"你也知道的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还有个年轻的妻和六岁的孩子呢!"

"她们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庙行战死了。"

"可是......"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

"不要脸的!"

大声儿的喊了起来:"可是我有个年轻的妻六岁的孩子哪!我只二十八岁,我还年轻,我有强壮的好身子,我有力气,我还可以上前线去,我还可以打的!"两个卫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静了一回儿,便骂了起来:"你!狗子,你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的丈夫吗?你知道我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的父亲吗?"挣扎着,可是未了还是给拉了出去。"我怎么可以回到东京去呢?我不愿意回去啊!不愿意回去啊!"掩着脸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到处都是:

"懦夫啊!"那么的冷笑声。

房里的墙壁也那么笑着,床那么笑着,什么都那么笑着。放在床上的武装带象在那儿说道:

"懦夫也配带军刀吗?"

我真的是懦夫吗?谁曾象我那么地苦战过两天呢?骂我懦夫!你们才是畜生呢!这许多人许多年轻人,是你们杀死的!我憎恶你们!憎恶你们!我憎恶战争!我犯了什么罪?要把我押回国去?要把我枪毙?

可是却非常胆怯,怕人家说他懦夫,这是侮辱。每个人都象恶意地望着他,他不愿意让他们那么地望着。饭也叫勤务兵搬进来吃了,话也不敢说。咳嗽了一下,别人便会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里,不敢动,不敢走路,象有谁在隔壁听着似的。门外一有脚声,便屏着气听,望着门,是到这屋子里来的吧?×师长?黎姑娘?不会来的啊!一段高兴全没了,就害怕着。别是白川吧?别是来抓我去枪毙的宪兵吧,人糊涂了起来。门象慢慢儿地开了。 - - 可是脚步声,就在门外走了过去,门并没开。叹息了一下,倒在床上。

希望有谁来谈谈,却鬼也没一个。闷坐了两天,差不多疯了。窗外是三月,和快活的人们。到外面逛逛去吧,真受不了。挂上武装带,开了门,冲着他的全象是冷笑的脸,又跑回去。踱了半天,猛的冲了出去,脸望着地,不敢抬起脑袋来,象偷了东西,深怕别人瞧见似的。

"站住。"谁在他后边儿说,大声儿的。

抬起眼来,已经到大门口了。回过脑袋去,只见两个宪兵走了上来。什么事哪,慌张啦。

"空闲少佐,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

"司令的命令。你是受了监视的,后天就要押回国去了。"

"啊!"象受伤那回儿那么的,就象一下子什么都淡了下去,什么都要没了。怔着。

慢慢儿地回到房里。

真的要押回去了,坐牢的日子,哭泣着的妻,失业,饿死......都浮到眼前来啦。 "自杀吧" - - 有谁在屋子里悄悄的说着。猛的他瞧见黎姑娘站在床前,优郁着,象他回来的那天似的。接着一个胖子,嘴上养了两溜胡须,挂着军刀走了进来。× 师长吗?乐得要跳起来了,可是那人只冷冷地向他说道:

"武士道的精神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被俘获时不自杀?你是懦夫,可是帝国军人的气节,懦夫也该尊重的吧,空闲君。"

是的,是白川!他认识他的!摸着武装带上的手枪跑出去了,跑到白川的办公处里。

"什么事,空闲君?"白川回过身来向着他。

他是白川!不会错的,是白川!可是摸着枪的那只手掉了下去,脑袋也低下来了,眼望着桌子。桌上有一本日历,记起明天是清明了。

"我想明天到庙行去看看我部下战死的地方儿 - - 后天就要回国了,这点儿事总能答应吧?"

"可以的。"

倒在床上:"真是一点勇气也没有的懦夫啊!"也不哭了。

白川派了四个卫兵坐着装机关枪的机器脚踏车跟在他后边儿。路上全是拿花枝的兵士,向江湾走去。支那的江南真可爱。布谷在田里叫。下了车,向从前被围的地方儿,那座毁了的村子还在那儿。站在一条小石桥上,望着脚下的溪水,他认识它们的。

走出了那座村子,是一片原野。这儿没有死尸,没有战壕,到处都是小野花和杨树。不远儿是一座新坟,走近了,只见那木志上写的正是:

"空闲大队长战死处。"

坐在自家儿坟上,什么也瞧不见了。空闲大队长战死处!自家儿是被称为有出息的,在步兵学校里有优良的成绩,在钢铁的纪律和命令下训练到现在那么个人。要是战死了不更好吗?现在是总有点儿污点了。战争是残酷的,可是军人是不得不打仗的啊!明天就要回国去了,便又瞧见许多轻视的眼珠子,冷笑的脸......

跟来的四个卫兵在村子那儿站住了望他。

军刀碰在地上。照武士道的方法是应该剖腹的。可是他拿出了手枪,对准了脑门。

"不会再有痛苦,再有轻视和冷笑了吧?"

碰!只见四个卫兵跑了过来,像是自家儿的孩子在问妻:

"爹,多喒回来哪?"

硬胡髭,眼前全是硬胡髭。像是那天躺在无锡病院里似的。黎姑娘的脸凑了近来,吻着他的脑门。脑门热得难受 - - 更热的是两颗眼泪,从她的眼遮毛那儿直掉到脸上,那是黎姑娘!他懊悔起来啦。不该自杀的,活着就是坐牢也有味啊!

可是那两颗不是眼泪,是他自家的血流到嘴上。

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PIERROT

- - 寄呈望舒

面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献呈我无端的泪点。

(录自梁译樊乐希水仙辞句)

PIERROT

- - 寄呈望舒

面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献呈我无端的泪点。

(录自梁译樊乐希水仙辞句)

笼罩着薄雾的秋巷。

在那路灯的,潮润的,朦胧的光幕底下,迈着午夜那么沉静的步趾,悄悄地来了潘鹤龄先生,戴着深灰色的毡帽,在肋下挟了本精装的阿佐林文粹,低低地吹着:

"Traumer" - - 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

陶醉在自己的口笛里边,半闭着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潘鹤龄先生,拖着瘦长的影子,萧索地走着,望着街树上的死叶,一个梦游者似的。

从一些给葡萄藤遮蔽了的窗里,滤过了绛纱的窗帏,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灯火。不知哪一间屋子里的钢琴上在流转着Minuet in G;这中古味的舞曲的寂寥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着这凄清的小巷。

凄清的季节!

凄清的,凄清的小巷啊!

潘鹤龄先生站住了,望着巷尾一百二十号二楼的窗,在那里有他的琉璃子,发香里簪着辽远的愁思和辽远的恋情的琉璃子。和寂寥的琴声,一同地,他的心房的瓣一片片地掉下来,掉到地上,轻灵地。他觉得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是琉璃子的。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她的眼是永远茫然地望着远方的,那有素朴的木屋,灿烂的樱花和温煦的阳光的远方的,那么朦胧地,朦胧到叫人流泪地,可是当她倚在他肩头的时候,便有了蔚蓝的,温存的眼珠子......

......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那日本风的纸灯笼旁边,那玲珑的松柏盆景旁边,那白木制的纸屏风旁边。

"要到明年樱花开遍了东京的时候才能回来啊!"

"请在衣襟上簪着一个异国人的思恋吧!"

把领带上的那支缀着珠子的别针给了她,便默默地坐着。

- - 插曲 - -

明天会有大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 - 插曲 - -

走的时候,看到她萧条的行装,叉把钱袋给了她,黯然地望着她的,林擒色的脸。

把绢制的蝴蝶夫人放到他衣袋里:

"为她祝福吧!"那么叹息了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

在她的唇上说着:"明年燕子筑巢的时候再不回来,我会到银座来做一个流浪者的,为了你;因为蝴蝶夫人似的哀怨着命运的不是你,倒是我啊!"

她的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 - -

"沙扬娜拉!"

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也是潘鹤龄先生的......

是的,这些寒冷和这些忧郁正是潘鹤龄先生的。

"沙扬娜拉!"

("琉璃子啊!")

他叹息了一下,在自己脚下捡起了掉到地上的心房的瓣,把中古味的舞曲,Mi nuet in G,扔在后边儿,往前面走去,悄悄地,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地,隐没到笼罩着薄雾的秋巷的那边。

街。

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滑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土画:植立在暗角里的卖淫女,在街心用鼠眼注视着每一个着窄袍的青年的,性欲错乱狂的,棕榈树似的印度巡槽,迟紧了嗓子模仿着少女的声音唱《十八摸》的,披散着一头白发的老丐;有着铜色的肌肤的人力车夫;刺猬似的缩在街角等行人们嘴上的烟蒂儿,褴褛的烟鬼;猫头鹰似的站在店铺的橱窗前,歪戴着小帽的夜度兜销员,摆着史太林那么沉毅的脸色,用希特勒演说时那么决死的神情向绅士们强求着的罗宋乞丐......

览赏着这幅秘藏的风土画的游人们便在嘴上,毫没来由地,嘻嘻地笑着。

嘻嘻地笑着,潘鹤龄先生在这街上出现了。

给这秘藏的风土画的无忧无虑的线调感染了似的,在这街上出现的潘鹤龄先生迈着轻快的大步,歪戴着毡帽,和所有的游人一样地,毫没理由地,嘻嘻地笑着。

明天会没有了琉璃子,没有了绢制的蝴蝶夫人似的琉璃子,没有了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琉璃子啊!空去了琉璃子的房间里边,那日本风的纸灯笼,玲珑的松柏盆景,白木制的纸屏风,也会和我一样寂寞吧?可是街却是那么热闹啊。有着琉璃子,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展开着都市的风土画;没有了琉璃子,街也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也展开着都市的风土画。琉璃子啊!没有辽远的愁思的日子,没有辽远的恋情的日子,没有琉璃子的日子是有的。

嘻嘻地笑着,他跨进了一家南国风的饭店的门。餐桌上装饰着典雅的东方色的胆瓶,瓶里装饰着十月的蔷薇,蔷薇的蕊里挥发着小夜曲的幽味。

(蔷薇的色呢?琉璃子的色呢?海上的秋风,海程的憔悴啊!)

嘻嘻地笑着,他在等着他的那位孙先生的桌上坐了下来,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说:

"你多早晚来的?"一个兴致很高的夜游者似的。

(琉璃子!我们第一次的幽会是以这儿的晚宴做开篇的,而这第一次幽会却是我们的罗曼史第一站呢!

"很早就等着了吗?"温柔到销熔我的心的声音。)

嘻嘻地笑着,他把帽子递到绿制服的侍女的左手里边,从她右手那儿接过菜单来,说:

"意大利绒汤;冷肉,德国式的;一只炙鸡,加著萝和生菜;一只胖力牛排;白汁鳜鱼;桔子布丁和一杯咖啡。"

又嘻嘻地笑着,把菜单送到侍女手里:

"此外,再给我要一大杯黑啤膺!"跟她挤了挤眼,一个都市的夜游者那么随便地,轻薄地。

(一个都市的夜游者那么随便地,轻薄地,挤了挤眼:

"看我的眼吧,它们会告诉你什么是热情,什么是思恋,什么是我的秘密,什么是我的嘴不敢说的话,什么是我每晚上的祷辞。"

羞涩的夜合花似的,琉璃子低下了脑袋,在嘴边藏着微笑。

于是,我严肃起来。

于是,我想:"我真的爱着她呢。"

于是,我,一个最拙劣的求情者似的,颤抖着说:"琉璃子,我真的爱着你呢,我可以发誓。"

琉璃子啊!)

等她跑开了,又嘘地把她叫了回来,绷着脸问道:

"怎么你嘴角的黑痣今天格外迷人?"

便望着那撩人地跑去的侍女的后影,痛快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牛排!除了性感,她们的爱娇便等于零;西洋人真是牛排!只有东方人是灵感的;琉璃子的婉约味在她身上连一点影子也不会有的。)

"今天你怎么那么高兴?"孙先生在胡椒瓶上面看着他的阔嘴。

是的,潘鹤龄先生有一张在笑的时候瞧着很阔的,在沉默的时候就像一只忧郁的蚌蛤似的紧闭着的,四方形的嘴。他还有两只非常大的,老蕴藏着愁思似的眼,和低气压的浓眉,和在人前总是嘻嘻地笑着的,顽皮的脸。

"我老是那么很高兴的。你瞧我不是时常笑着的吗?"

(时常笑着的,在忧郁着的琉璃子前面,因为要使她欢喜,使我自己欢喜。)

"嗳,真的,你倒是时常很高兴的人。"

潘鹤龄先生有一种喜欢人家赞颂他的乐观性的癖性。听了这句话,便隔着张桌子,黑啤酒的泡沫似的,喷溢着自我解剖的话,和嘴里的烟一同地:

"谁曾瞧到过我有哪一天皱着眉尖?谁曾听到过我的叹息?没有的!我是个性很强悍的人,真的,我从不曾有过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 - - 那全是弱者的,敏感性的 - -

(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自然也有,可是那是......那是什么呢?是我的变态往往在阴灰的天气里边,或者睡眠不足的时候,那是生理的变态。本质地我是个强者。)

- - 我全不是那么个人,我有顶澄澈的理智,顶坚强的意志,顶有节制的沉湎,我从不曾沉湎于任何东西里边,女人,恋爱,诗,哥加因,麻醉品,革命,爱国狂,领袖欲,或是自我摧残的Sentimentalism......感伤主义是顶廉价的,弱者的情绪 - -

(琉璃子?不,琉璃子的感伤主义只是东方女性的一种特性,在男子专制政体下的薄命感,不是她个人的。这是她的温柔的美,东方的德,不是廉价的感伤主义。好几次我盛怒地要从她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她是那么可怜地跪到地上抱住了我的膝盖啊,温柔的鸽子!)

- - 我的过去就可以替我证明,单瞧我从没热情地恋过一个女子,单瞧我......"

听着的孙先生狡猾地笑了起来:

"哪一次跟丽娜闹翻了,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喝醉了酒痛哭着呢?"

对于那么尖锐的反攻,他有点儿给窘住了。愤激地吃了块冷火腿,在汤里撒下了胡椒,便红着脸骂孙先生不该怀疑他的自我解剖,骂他不能了解他。纵然有了十二年的友谊!说:"只有自己才是顶能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顶忠实,顶熟悉的自我观察者......"他又嘲笑孙先生的缺乏常识,说酒后的人的言语行为是失态的表现,酒是有着夸大的功能的,醉汉很容易夸大自己的情绪:

"感伤主义是谁也免不了的,是本质的东西。我没说自己是一点感伤性也没有的人,不过成分不重罢咧。酒后的痛哭能决定人的个性吗?你把酒后的,夸大了的,我的感伤主义来判断我,这错误不也很有趣不是?其实我是很世故的。"

他反复地跟孙先生申说着他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痛哭,说他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就是他有悲哀,他的悲哀决不是掉眼泪的悲哀,一个老于世故的人是没有掉眼泪的悲哀的,引了许多例子,从各方面来证实他的话的真实性。说完了那一大串话,从炙鸡上面抬起脑袋来看孙先生的反应时,却见他正摆着裴斯开登的扑克脸,在那儿等着他的红烧鹌鹑。

对于那么不算一回事的冷淡,他敏感地觉得难堪起来,便伏在餐桌上面,瞧着自己的食巾沉默着。

(我也有悲哀吗?也有感伤性的悲哀吗?......为什么他不能了解我的自由呢,纵然有了那么长的友谊?友谊?什么是友谊呢?我真的是感伤性的,敏感性的,像他所知道我的一样吗?其实,有的时候也有的!感伤性,敏感性,强悍的人,我究竟是怎么个人呢?为什么每个人,连他也不相信我的自我观察呢?为什么每个人全喜欢把自己的观察做根据,把自己的意见做观点来判断我的个性,来了解我的个性啊!究竟是他们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自己?总之,他们不情愿和我采取同样的意见啊!他们甚至怀疑我的意见,怀疑我的话 - - 真的,人类是那么不同的动物啊!我和他不同,他又和他不同,每个人全是那么孤独地,寂寞地在世上生存着啊。只有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肯静静地坐在那儿听我的话的。她能了解我吗?她能了解我的,也许她不能懂我的话。可是,明天她要回国去了。琉璃子啊!在素质上,她是我的姊妹。明天,我的思想,我的见解,我的灵魂就会孤独地,寂寞地生存在沙漠里边。琉璃子,在海上盛开着的青色的蔷薇,沙漠里的绿洲的琉璃子啊!)

侍女拿上咖啡来的时候,咖啡上的水蒸气,一样茫然地,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又悄悄地从他嘴唇里边漏了出来。

在一间不十分大的书室里边,充塞了托尔斯泰的石膏像,小型无线电播送器放送着的《春江花月夜》,普洱茶,香蕉皮,烟蒂儿和烟卷上的烟,笑声,唯物史观,美国文化,格莱泰嘉宝的八寸全身像,满壁图画,现代主义,沙发,和支持中国文坛的潘鹤龄先生的一伙熏黄了手指和神经的朋友们。

谈话的线索是这么的:从拖鞋谈到香烟,从槟榔牌香烟的奖金,谈到航空奖券,从航空奖券谈到卓别麟的悲哀,从卓别麟的悲哀谈到劳莱与哈代,从劳莱与哈代谈到美国文化,从美国文化谈到美国女人大腿的线条,谈到嗣治的画,谈到拉斐尔前派,谈到中古的建筑,谈到莎士比亚,谈到屠格涅夫,谈到玛雅阔夫斯基的花柳病,谈到白浊的诊法,谈到穆朗诊白浊的方法,谈到现代人的悲哀,谈到十月革命,谈到小说的内容与技巧问题,谈到没落的苦闷,谈到嘉宝的沙嗓子,谈到沙嗓子的生理的原因,谈到性欲的过分亢进,谈到嘉宝的眼珠子,谈到嘉宝的子宫病。

讲到卓别麟的悲哀也好,讲到中古的建筑也好,每个人都会从这里边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来。就拿嘉宝的沙嗓子这话题来做例子,听听他们的议论吧。

坐在窗口那儿的,咬着粗雪前的,现代主义的作家荣哲人先生说:"现代女子的可爱,多半在她们的沙嗓子上面。沙嗓子暗示着性欲的过分亢进,而性欲又是现代生活最发展,最重要的一部门,所以沙嗓子的嘉宝被广大的群众崇拜着吧?"

"群众是有着潜伏的原始性的,原始人崇拜生殖器,有了文化的时期崇拜象征生殖器的各种神,譬如东方人对于蛇的崇拜,中古时代崇拜十字架,获德式的建筑所以被中古人爱好着的就因为她象征着女性生殖器的门的构造方式,现代人的嗜好跳舞,嗜好滑冰,嗜好嘉宝的沙嗓子,还不是为了跳舞和滑冰有着性交的快感,而嘉宝的沙嗓子引起了他们的冲动?现代人所以爱好嘉宝,正因为她是一个在性欲最发达的年龄上的,一个典型的性欲特强的妇人罢咧。"弗洛特主义者的,尖脸的金仲年先生那么地说了,便推了推眼镜,异样地笑起来。

异样地笑着的,那感觉主义者的包咨先生叹息了一下道:"如果在嘉宝前面我倒立了起来,用手在地上走着,她的嗓子该沙到雾那么地朦胧了吧!现代人的畸形的心理的复杂性,只能直觉地体验,决不是哪一种主义能解释得了的。"

"对了,正因为你们也有着畸形的,不健康的心理,你们的解释也变成离奇到谁也不能满意了。嘉宝的沙嗓子也有她的社会根据的。"绷着严肃的脸,戴着严肃的黑边眼镜的,唯物主义批评家的高令德先生从社会的经济基础说到有闲阶级的娱乐里边的性欲成分,说到骚乱的爵士乐和Tap舞,说到印象主义者的人体画:"对于明显的性欲撩拨,现代的有闲阶级是已经厌疲了的,他们需要暗示的神秘主义,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嘉宝有了诡异的沙嗓子是必然的事情。苏俄是没有沙嗓子的!"

"连沙嗓子也没有的,那么单调的社会啊!"潘鹤龄先生是需要一些幻梦的东西的。

站在书架旁边正在端详着一只剥了皮的香蕉的黎尊先生猛的嚷了出来道:

"嘉宝的丈夫该是色痨患者吧?要不然,就是阳萎病患者!"

哄然地,全笑了起来。

"如果琉璃子也有着沙嗓子,那么老潘也该是阳萎病患者了吧!"

于是话题就转到潘鹤龄先生的身上来了,从他的琉璃子谈到他的人品,从他的人品谈到他的作品,谈嘉宝的沙嗓子和子宫病似的,使用着各人的知识,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批评他的小说集。他们从他的作品里发掘了跟他所表现的主题完全不同的主题来。譬如说,在他写的时候只抱着一种抒写初恋的蜜味的短篇《园》里边,荣哲人先生说他是在写一个十八岁的处女的感情,高令德先生以为是写有闲阶级的恋爱游戏,包咨先生赞叹着他的句法,黎尊先生说他只是写苍蝇和初恋的关系,金仲年先生改正了荣哲人先生的意见:

"在《园》里边,很巧妙地,把处女期的女性生理变化在心理上的影响表现了出来。你当时是抱着这种思想写的吧?如果是抱着这种思想写的,那这短篇确实是成功了的。"

在那些纷乱地投射过来的,坚决的主张前面,潘鹤龄先生怔住了。他听到他的自信,他的思想,他对于文学的理解,全部崩溃下来的声音。愕然地望着那些在谈论到他的别的作品的人们的脸,他吞了铁钉似地想着:

(是他们的理解错误呢?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我从没想到过的主题?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同样的东西,在每个人眼里便变成了一千种,一万种全不相同的东西。我要说的话,他们全没听到,他们听到的却全不是我要说的话。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我的技巧的失败!那又为什么我的作品能使许多人感动,能使许多人叹息?而他们还那么坚决地相信着他们各人对我的误解!人和人中间的了解难道是不可能的吗?我是生存在这世界上面,生存在这社会里面,我的作品被许多人读着,被许多人赞美着,使许多人流泪,而他们流泪并不是为了我要叫他们流泪的思想,地方,和句子,却是在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叫他们流泪的地方。我旁边有许多人,数不清的人,我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同地笑,和他们一同地叹息,可是他们却不懂我的话,我也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为了他们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我又为我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他们叹息他们的,我叹息我的,而那些人又赞美着我的话,爱好看我的笑,甚至为我的叹息所感动 - - 多么可笑的事啊!)

看着那些在严肃地讨论着的他们的脸,他嘻嘻地笑了起来。

"怎么那么好笑?"黎尊先生问。

"想到了一个很有趣味的笑话,就笑了出来。"望着一时静默下来的他们说了那个笑话:"从前有一对夫妻,穷得厉害,简直连一天三顿饭也没有把握。那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商量了半天,想有什么法可以不穷,商量了半天便决定了到西山山腰那儿庙里去求菩萨。在菩萨前面很诚恳地叩了三个头的当天晚上,夫妻俩全梦见那尊菩萨跑来跟他们说,明天早上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有三颗珠子,去捡了来,要什么东西,只要把一颗珠子往天上一扔,嘴里说一声要什么,便会从天上掉下来,第二天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果真有三颗珠子,捡了那三颗珠子,夫妻俩便商量着要什么好。男的说要这个,女的说要那个,两个人说着说着争了起来,那男子越争越气,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道:'要这个!要那个!给你鸡巴!'不料那么说了一声,天上掉下来数不清的鸡巴,堆满了一屋子!"

听着的人们不由全笑得倒在椅背上。

(笑?笑是什么呢?而他们全那么滑稽地笑着!可是谁也不知道笑是什么东西!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谁也不知道谁究竟在笑什么。人是精神地互相隔离了的,寂寞地生活着的!)

潘鹤龄先生一边那么想着,一边也哈哈地大声儿的笑着说下去道:

"那女的白了男的一眼,怪他不该那么粗鲁,随随便便的掉了一颗宝珠,还弄了一屋子鸡巴,想了一想就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说:'去你的,鸡巴!' 她想还有一颗珠子可以留下来要钱的。那么一来,果真一屋子的鸡巴全没了,心里正在爽朗起来,忽然他的丈夫杀猪似的嚷了起来道:'怎么好,我的也没了!'没有办法,只得用最后一颗珠子把丈夫的鸡巴要了回来,还是安分守己的做人。"

笑声要爆破了屋顶飞出去似的,

讲完了笑话,嘻嘻地笑着的潘鹤龄先生坐在那儿静静地想:

(人真是那么古怪,那么的可笑的动物。他们说话,他们笑,他们叫我老潘,他们知道我是潘鹤龄,他们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精神地我是个陌生人。寂寞啊!海洋深的寂寞啊!说文学是沟通灵魂的工具,可是从小说里边认识了的,我的灵魂是怎样的灵魂哪。要是琉璃子能读中文写的东西就好了。她是我的影子,她是我的妹子,她是忠实于我的!琉璃子啊!琉璃子啊!)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笑得椅子往后边倾斜的金仲年先生旁边,把他的椅脚踹了一脚。

金仲年先生叉巴着胳膊腿,大声地叫着倒了下去,他便一个最无聊的人,一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么地想着。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痛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胳时靠到膝盖上面,身子往前扑着,潘鹤龄先生坐在黑暗里,解不出方程式似的想把他的脑神经一条条地抽出来。

一生到地上,他就明白人是有两条腿,有嘴,有眼,有耳朵鼻子的动物。到十六岁,他明白人生,就是吃饭,睡觉,娶老婆,生儿子,或是做些不朽的事业,因此便把自己献给了Nuse。到二十岁,他读了许多书,他知道超人哲学,悲观主义,佛法,唯物史观,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么是什么。可是,今天他忽然什么也不明白起来,他不明白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蚊子是什么。

(批评家和作者的话是靠不住的;可是读者呢?读者就是靠得住的吗?读者比批评家和作者还靠不住啊!他们称颂着我的作品的最坏的部分,模仿着我的最拙劣的地方,而把一切好处全忽略了过去。他们盲目地叹息着:"你的作品感动我了。读第一遍,它们叫我流泪,第二遍,它们叫我叹息;第三遍,它们叫我沉思。"可是问一问他们吧,究竟什么东西叫他们流泪,叫他们叹息,叫他们沉思呢?他们会说:"你书里那个可怜的舞女的命运。"或者说:"你书里那些优美的感伤的句子!" 甚至有人会说:"为了你的名字,"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世纪,会有人真的懂得什么是什么吧?可是我们所理解的《浮士德》,《神曲》,希腊的悲剧,Hamlet,也和前几代的人所理解的一样不成?也和那些原作者要我们理解的一样不成?文学作品是可以被人们理解的吗?人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吗?我们所看到的理解只是一仲以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以后所得到的批评。那是为什么?那是理解吗?人们为什么有权利拿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叫人家不拿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我的思想?有什么权利可以要求人家理解我的思想?人是可以自由地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吗?自由这东西真的是有的吗?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做一件事,自由地要求我的私生活?许多小报把我的私生活记了出来,还把他们的道德津来责备我,他们只知道责备我的行为,而不能理解我的内心,而且是用他们的道德律。而且是那么地夸大了的啊!他们有什么权利那么地做呢?谁允许他们那么地做呢?我又有什么权利不准他们那么做呢?我顺从了他们的道德律,顺从了他们的习惯抽一支烟,抽得比他们更是他们的,他们就夸赞我伟大,就崇拜我,赞美我,只要违反他们的道德律,违反了他们的习惯,就是一眨眼也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攻击,非要把我放在脚下践得枯叶那么扁不成。那又是为什么?我顺从他们的习惯抽烟,他们赞美我,并不是赞美抽烟得好,而是赞美我顺从他们的习惯。他们要求我顺从他们,甚至于强迫我;他们给我一个圈子,叫我站在圈子里边,永远不准跑出来,一跑出来就骂我是社会的叛徒,就拒绝我的生存。我为什么要站在他们的圈子里边呢?不站在里边又站在哪儿呢!)

"站在哪儿呢?站在哪儿呢?"

抬起脑袋来:在黑暗里边,桌上有着黑色的笔,黑色的墨水壶,黑色的书,黑色的石膏像,壁上有着黑色的壁纸,黑色的画,黑色的毡帽,房间里有着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橱,黑色的沙发,钟的走声也是黑色的,古龙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烟卷上的烟也是黑色的,空气也是黑色的,窗外还有个黑色的夜空。

全身的毛孔觉到霉天那么的压迫感,把腿移了一移,透不过气来似的再接下去想:

(站到哪儿去呢?哪儿都是寂寞的!人在母亲的胎里就是个孤独的胎儿,生到陌生的社会上来,他会受崇拜,受责备,受放逐,可是始终是孤独的,就是葬在棺材里边的遗骨也是孤独的;就是遗下来的思想,情绪,直到宇宙消灭的时候也还是孤独的啊!绝对的人和人中间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事,纵然有友谊,有恋 - - 恋也只有相对的了解。人类的心真是宇宙的秘密,宇宙的谜呢。没有互相了解的人,只有本质地互相类似的人......琉璃子!互相类似的人中间有恋......琉璃子!琉璃子啊!没有琉璃子,我会枯死在这寂寞的,人的沙漠里吧?琉璃子,琉璃子,盛开在沙漠里的蔷薇的琉璃子,簪着辽远的愁思和恋情的琉璃子,靠在我肩头的时候有着蔚蓝的心脏的琉璃子......)

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只要不寂寞,还是到东京去做一个流浪者吧。"

穿着Pyiama的琉璃子正卸了绵缎的鞋子预备躺到床上去,瞧见蓬散着头发跑了进来的,憔悴的潘鹤龄先生,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事呢?"

"琉璃子!"跪到她脚下,抱着她的腿,抬起脑袋来望着她,她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而在这寒冷和忧郁里边有一些温煦,一些朴实的香味。

"什么事呀?"

琉璃子暗地里担忧着,别是他碰到了刚才从她房里跑出去的,那个音乐师,菲津宾人罗柴立,褐色的罗柴立,所以摆着那么憔悴的脸,来跪到她脚下,流一些泪,哀怨地说一些责备她负心的话,而和她决绝了,各走各的路。便抱住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贴到自己胸前,柔声地问着,一面却偷偷地瞧瞧房里有没有罗柴立遗下的东西,一面在心里:"如果真的他发觉了我的下忠实,预备和我决绝的时候,再在地上躺一回,抱着他的脚,哀求他再饶恕我一次吧。这懦弱的老实人一定会怜悯我的。"那么地思忖着。

"让我和你一同到东京去吧,琉璃子!"他觉得在他的脸下有一颗蔚蓝的心,没有偏见的天真的心。

"啊!"叹息了一下,为了放下了心的欢喜,她抱住了他,把花一样的嘴唇温柔地吻着他了。

在酒味的嘴唇里,意外地有了烟味,辛辣的吉士牌的烟味。那烟味电似的刺激着他的记忆,一个印象,一个联想古怪地浮了上来,直觉地,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他看见吹色士风的,那个嘴角老叼着吉士牌的菲律宾人站在他前面;他看见他邪气地歪戴着毡帽走进这屋子来;他看见琉璃子蛇似的缠到他身上;他嗅到热带人的体臭 - - 这体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于是他推开了她的脸,站了起来道:

"琉璃子,你是忠实于我的吧?"

"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来,柔弱的花枝似的挂到他脖子上面:

"你为什么要那么地问我呢?"

"为什么你的嘴里有着吉士牌的烟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许是你的错觉吧!"

"真的吗?"

"真的。"

"不会骗我吧?"

她微笑着点了点脑袋,又把嘴唇贴了上去。

"如果是骗我,还是把真事说给我听吧,我可以原谅你的。对于我,欺骗是比不忠实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会欺骗你的。"

忽然他觉得在他后边儿那只圆桌上面有只烟盒,便推开了她回过身去,却见那桌子上真的有一只半开着的,皮制的烟盒,盛着十多根吉士牌。谁在他心里拔了颗牙齿似的苦痛着。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样偎在别人的胸前;她对我说:"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也对别人说:"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她在我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在别人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她在我的肩头,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别人的肩头,也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是属于我的,可是也属于别人,属于二个人,三个人,几十个,几百个,几千几万个人,不,是属于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

他愤怒地喊了出来:"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脑袋,要流下泪来的样子。

"他是谁?"

"褐色的罗柴立。"

"无耻地做了菲律宾人的情妇吗?"

"......"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你不爱我吗?你对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吗?你的......你的......全是欺骗吗?" 手指啮着她的肩头,要把她的脑袋摇下来似的摇着。

她只是悄悄地流着泪。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咬着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么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怜地,闭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

"再不相信,还有什么法子呢?请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脏拿出来瞧一瞧吧!"

"那么,他呢?那个菲律宾人,那个亡国奴呢?你爱着我也爱着他吗?"

"你能原谅我吗?"捧着他的脑袋望着他。

"淫妇!贱价的狗!不要脸的!吻着我也一样吻着别人!和我一同地睡在这张床上,说着要销溶我的心的,温柔的话,就在这张床上,你又在别人的耳朵旁边说着'拥抱我吧'的话!畜生!淫贱的畜生!"

"原谅我啊!原谅我啊!"

他不作声。

过了一回,他叹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讲真话,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呢?现代人的血液里边,不会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轮的遗留的。可是,对于我,欺骗是比失节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

(生理的失节给我的不过是浅薄的妒忌,可是灵魂的失节,琉璃子啊,是会使我变成游魂的。保持着你给我的记忆中的印象吧!你是应该以我所想象,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琉璃子的姿态生存着!别让我知道你的灵魂的不洁,和你的灵魂的卑鄙吧!)

"请原谅我吧,那是在一个酒醉的晚上,醉得我弯了腿走路的一个晚上,他送我回来,就做了我的情夫。"

"以后呢?"

"以后因为已经失了节,也就没有法子了,而且他时常送钱给我, - - 为着生活呢?"

"那么你一点不爱他吗?"

"一点不爱他!"

"一点不爱他 - - "

(欺骗着他为了他送她钱用。为了我也送她钱用,她也欺骗着我,直到今天。为了生活,她出卖灵魂的崇高性,灵魂的信实;为了生活,她欺骗我;为了生活,她欺骗一个有着诚挚的心脏的男子。在我记忆里边洁净的琉璃子原来是我的错觉一那么地卑污的,世俗的人......)

" - - 琉璃子!"他绝望地喊。

"你别扔了我!你不能离开我的,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啊!"萎谢的声音。

"我答应你。"

她把那只皮制的烟盒恨恨地扔到窗外,把嘴凑到他的嘴上,嘴角透出笑意来,笑意里边重又闪着中命的光泽。

"顽皮的!"在她的嘴上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自白,装作一个我的了解者,是为了生活:她现在那么吻着我,也是为了生活。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和蔚蓝的心脏原来只是一种商标,为了生活获得的方便的商标。而她是那么地欺骗了我,在我前面,和在别人前面一样地矫装着......)

"为什么不替我脱Pyiama呢?"发腻的声音。

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老练地给她脱了Pyiama,脱了Corset。

(她说深深地爱着我,现在那么说,从前也那么说,丽娜,蓉珠,月舫,Anna,丽琼,许多人全那么说过,可是她们真的恋过我吗?如果没恋过我,她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没有欺骗,人生就不能存在吗?欺骗!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

在他的脸下有着发光的眼珠子和发光的牙齿,而琉璃子的手臂又倔强地缠住了他的腰肢;他轻轻地说:"小淫妇!"嘻嘻地笑着。

(......还说我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这就是文化,就是人类,就是宇宙!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切前面。我爱琉璃子,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她也为她自己而出卖我对她的忠诚。一个人和我交朋友是为了他喜欢和我交朋友,而不是为了我喜欢跟他交朋友。读者为了要娱乐他们自己,为了要在你作品里边找出他们自己喜欢,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来读我的书。每个人都根据了自己的见解去分析一件事,去观察一个人,去批评一个人。一个人所以能同情一个死了父亲的孤儿,一个失了恋的人,就因为他自己也许会失去父亲,失去恋人。为什么人类中间充满了自私?)

"你脊梁上面全是汗,留心着了凉,"琉璃子把棉被拉到他肩头上面,枕着他的手臂睡了。

他在闭上了眼皮的琉璃子的林擒色的脸上吻了几下,又接下去想:

(要人家不自私,那不是我的自私吗?哪里才有不自私的,真的人类呢?只有母亲是不自私的,伟大的母亲啊!回家去吧!家园里该有了新鲜的竹笋了吧?家园里的阳光是亲切的,家园里的菊花是有着家乡的泥土味的,家园里的风也是秋空那么爽朗的。而且家园里还有着静止的空气和沉默的时间啊!)

琉璃子已经睡熟在他身旁。

他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下床来,抚着发热的脑门,一个病了的老人似的,低着脑袋走了出去,走过一条条黎明的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了一下箱子,便匆匆地去赶八点四十分的特快通车。

病后的潘鹤龄先生,每天五点钟便起身,往田里去溜跶溜跶,也帮着耙几块土,坐到树根下跟老实的庄稼人谈谈话。在这些贫苦的,只求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着褴褛的蓝褂的人们中间发现了颗颗真实的心,真的人类。他们辛苦地耕种着,他们都情愿使自己吃苦,而让他们的父母妻子们幸福;他们的妻子偷了人,他们会野兽似的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别人的妻子,也从不抵赖,从不摆出感伤的脸来。是的,人性是在他们里边。看吧!

有一天,有离开他家半里地儿的一座村里的稻草堆烧了起来。许多赤脚的人从四面的田野跑过去,挑着一担担的水。他沿着河边的小河走去,走到那边,只见好儿间屋子已经烧了火了。一个年轻的庄稼人,有着一颗蒙古人的圆脑袋的,急急地跑了来:

"我的妈呢!她病在床上啊!"

"谁敢进去背她出来呢?"

他不说话,看了看火势,便想扑进去,却给他的妻子拦住了:

"扑进去不是一同死在里边吗?"

他推开了她:

"不会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扑了进去。跟在他后边,牵着他的衣襟,她也扑进去了。

在旁边瞧着的潘鹤龄先生摆了摆手,流下眼泪来。

那晚上,望着帐顶,他失眠了。他想:为什么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有着那么纯厚的感情呢?他们有恨,他们有爱,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爱,真的同情。他们的人性是象酒那么浓烈的,可是却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啊!为什么那样的人倒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伪善的人却有着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适?在这样的,具有真的人性的真的人类的社会中间不会有欺骗,有偏见,有隔膜了吧?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对于十月革命,神往起来。

家园里半个月的培养,在他的脸上消失了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在记忆上消失了辽远的恋情,辽远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变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 -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每年不寄钱回来,还从家里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里来的。"

"当初原希望他好好儿的成家立业,不料他现在连媳妇也不肯好好儿的娶一个。"

"还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钱,那些心血放在银行里边,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了。"

"可不是么?"

"这应该你做母亲的跟他说的,我们全老了,做不动了,他也该好好儿的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听见他父亲和母亲的那番对话,第二天早上就:

"在我们这社会里,父亲和母亲原是把子女当摇钱树的。"那么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坚决地走了。

上个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二十七八岁,眼里暴着许多红筋的人冲了进来,把张着嘴正睡得香甜的潘鹤龄先生推了几下道:

"一点多了,还不起来?"

揉着眼皮的潘鹤龄先生瞧了他半天,才睁开眼来问:

"乍么了?"

"斗争已经发动了,很顺利。你也睡够了,快去吧,那边只有老汪和老孙在那儿。"

潘鹤龄先生挣扎着爬起来,把放在椅子上面的模袍披上了,问:"现在几点钟了?"

"一点多了,这次群众的斗争情绪很高,好好儿的干下去吧。我三晚没睡了,让我在你床上睡一回吧。"那人一面脱衣服,一面打着呵欠躺下去:"他们雇了好多流氓预备来打工会,我们纠察队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去想法子把机关护卫,一......" 说着已经打起鼾来。

潘鹤龄先生抹着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着坐到电车里边,想到广大的群众在那儿指挥,想到他是被几万有人性的人爱戴着,连脚尖也愉快起来。

(许多许多的工厂张着大口,从烟囱里吐着气,肚子里边巨大的机器骚动着,每天早上把几万个人吞进去......

我说:"把机器关了!"

几万个人全把机器关了。

我说:"跑出工厂外面来!"

几万个行全冲了出来。

于是几方里里边的工厂全死了。

于是有一天,来了许多警察,抓住了他的领子,给他上了镣铐。他要坦然地跟了他们去。数不清的会跟在他后边:

"潘鹤龄万岁!"

他们会那么地喊着,他们会从他们简单的心里边流出泪来,为了他,为了他......)

他跳下了电车,走进了一条肮脏的胡同,在第五十四家挂着孩子的屎布的门口跨了进去。屋子里挤了很多人,老汪正在那儿忙着写第二十三队纠察员名单,还有几个在写标语,一个夜校里的学生也扛了枝大笔伸长着手在一张白纸上面画着蝌蚪那么的字:

"必然反对妥协路线!"

一个腿里插了把尖刀的大汉坐在一堆斧子旁边。自由自在地唱《泗洲调》。老孙正在那儿抽着烟,苦思着《告各界人士书》,瞧见他进来,连忙招呼他过去: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我脑子混乱得很。"

他刚坐下去看他的写了一半的《告各界人十书》。猛的外面乱杂的喊起打来。他抬起脑袋来问"是什么事"时,唱《泗洲调》的那个大汉已经拾了把斧子跳了出去。

"不相干的,多半是他们雇用的突击队来捣毁我们的工会吧。我已经布置下十五个护卫了。"老孙那么地说了,便和他一同跑到门外去瞧。

胡同口那儿有七八十人,全拿了家伙在乱杂杂地拥进来,这边的护卫已经统打翻在地上了。

"不行,我们还是拿了文件往别处避一下吧。"

两个人刚想跑进来,却见每一间屋子里边全乱杂杂地跑出许多人来,有拾着竹扫帚的小媳妇子,拿着火钳的老太婆儿,高高地举着门闩的年轻人。一大堆小孩子也捧了大石头跑过去,还有个老头儿拿着烟管,把铜烟斗冲在前面,喘吁吁地骂:

"揍这伙小子!"

一面儿便和拥进来的人揪打在一起了。

潘鹤龄先生忍着眼泪着:

"群众的热情真是可以感谢的。"

第四天晚上十二点钟。

"开门!"

潘鹤龄先生朦朦胧胧地问道:

"谁呀?"

越加捶得急了:"快开门!"

开了门只见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一个便衣的,和那天来拖他起身的,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人。

"是他吗?"那个便衣的指着他问那人。

他心里想:"是来抓我的吗?为什么只两个警察。完全不像抓个要犯的模样。"

那人苍白着脸道:"是他。"

"值价些,跟我们走吧。"便衣的毫不在乎地说。

他急急地扣上了钮子,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上铐吗?"

"不用了!"

"他们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捉的人!"微微地感着侮辱;跟着他们走到门外,门外停着辆汽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冷清地跨上了汽车。

(捉一个人是那么平常的事吗?手铐也不上,只有两个警察,捉一个区委?如果白天到工会来捉我,该是多么诗的场面啊!上了手铐,十二个警察,枪全上了刺刀,便衣侦探们全穿了钢马甲,许多人瞧见我跨上汽车,和这无耻的叛逆者一同地,我坐在他对面,我看着他,他惭愧地低下脑袋去......)

他抬起脑袋来,凛然地望着对面的叛逆者,那人也抬起脑袋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他。

(还不惭愧得低下脑袋去吗?还那么坦然地望着我吗?无耻的叛逆者!你动摇了,你屈服了,你无耻地投降了,你知道吗?你是不能那么坦然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的。你应该红着脸,一个死囚似地在我前面忏悔的,而且不许高声地忏悔,应该像一个口吃人一样,在我前面,瑟缩地说着忏悔的话!你知道吗,无耻的叛徒?因为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朋友,出卖了三万五千人的权利;因为你辜负了三万五千人的信托,三万五千人的热情。这是一种罪恶,你知道吗?你还那么坦然地看着我?我,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被捕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出狱的时候,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释放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他们会放着爆竹接我回去,而你,你是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轻视的!只有群众是忠实的!不会动摇的,他们知道谁是谁,他们会感激,会报答于他们有恩的人,也会攻击他们的叛逆者。瞧瞧那天突击队冲进来时的场面吧!)

汽车停了。他走了下来,跟他们走进一座屋子里边。他听到皮鞭抽到肉上爽辣的声音,听到喊妈的声音,也听到一个隐约的,咬住了牙齿的,沉着的哼唧声。他也咬住了牙齿,想:

"好吧!群众会知道我的。"

坦然地走进了他的牢房。

半年后,跛了左腿,有了一个光脑袋的潘鹤龄先生走进了一间一楼一底的屋子,悄悄地踮着脚尖走上了扶梯,在亭子间门口悄没声的听了一回,猛的推开了门,跳了进去嚷道:

"我回来了!"

里边坐着的五个人全给吓得跳了起来,看见是他,全摆着诧异的脸色问道:

"你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他们听了这话,全不作声,静静地坐了下去。

(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呢?)

"我还是我,不过跛了一只脚罢咧。"

还是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半天,里边的一个说道:"那么你投降了,无耻地投降了!"

他差一点跳了起来:

"你们居然这么怀疑着我吗?"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赖;策略上你的投降于组织是有利的,只要你现在再回到组织里来,忠实于组织......"

他跳起来。

(算了!算了!可是群众会知道的!群众不会忘记了我的!)

一句话也不说地跑了出来,跳上了电车。

(试一试吧,你们可以怀疑我,群众不会怀疑我的。群众知道谁是谁!群众不会抛弃我的。)

下了电车,他急急地走着,走到从前每天去的那条胡同里边,脑袋上面还是挂满了屎布,墙根那儿还是焦黄的尿迹,墙上还是画满了乌龟,许多人还是乱杂杂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向每一个人笑着。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回来了,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可是没一个人理他,没一个人招呼他,就像不认识他似的。他走到他从前时常去的一个人的家里,坦然地跑了进去,只有一个小媳妇子在那儿倒搂着一个孩子给抹屎,见他进去,抬起脑袋来道:

"你找谁?"

"对不起,我走错了。"颓然地退了出来。

他走着走着,跛着一条腿,和一个光脑袋一同地,茫然地望着天。他想:

"这是什么呢?这些,那些,全是什么呢?全是什么意思呢?"

对面来了荣哲人先生,瞧见了他,一把拖住了他:"你吗?你在干什么?半年没瞧见你,文章也不写,人也找不到,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望着他,一个白痴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圣处女的感情

白鸽,驼了钟声和崇高的晴空,在教堂的红色的尖塔上面行着,休息日的晨祷就要开始了。

低下了头,跟在姆姆的后边,眼皮给大风琴染上了宗教感,践在滤过了五色玻璃洒到地上来的静穆的阳光上面,安详地走进了教堂的陶茜和玛丽,是静谧,纯洁,到像在银架上燃烧着的白色的小蜡烛。

她们是圣玛利亚的女儿,在她们的胸前挂了镶着金十字架的项链,她们的额上都曾在出生时受清凉的圣水洗过,她们有一颗血色的心脏,她们一同地披着童贞女的长发坐在草地上读《大仲马的传奇》,她们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请早安,让姆姆按着她们的头慈蔼地叫她们亲爱的小宝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磁像前面,穿了白纱的睡衣,为她们的姆姆祈福,为她们的父亲和母亲祈福,为世上的受难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们跟着姆姆到大学教堂里来,低声地唱着福音。

现在,她们也正在用她们的朴素的,没有技巧的眼看着坛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脏里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来听有着长发的老牧师讲《马太传》第八章的时候,她们的安详的灵魂荡漾起来了。

在她们面前第三排左方第五只座位上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两个人。他是有着那么明朗的前额,那么光洁的下巴和润泽的脸,他的头发在右边的头上那么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显示他是一个聪明而温柔的人,像她们的父亲,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么地笑着呵!

他时常回过头来看她们。

做完了祈祷,走出教堂来的时候,他走在她们面前,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边又看了她们。

于是,她们的脸越加静谧起来,纯洁起来,像她们的姆姆一样,缓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阶。

他在她们后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里的一节:

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my sister,mysponse

Thou hast avished my heart

With one of thine eyes

with one chain of thy neck.

从白色的心脏里边,她们温婉地笑了。

她们的对话的音乐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纱边弥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铺着广阔的麦田,和那面那所大学的红色的建筑,秋天下午的太阳光那么爽朗地泛滥在地平线上面,远处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顶也高兴地闪耀起来了。

"他们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们一样地坐在窗前望着我们这边呢?"

"我们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们那边的。"

"今天的晨祷真是很可爱的。"

"陶茜,今天那个青年看你呢!"

"不是的,是看了你呵!"

"他的气概像达达安。"

"可是,他比达达安年轻多了。达达安一定是有胡髭的人。"

"那还用说,达达安一定没他那么好看。"

"你想一想,他的前额多明朗!"

"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而且也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 - - 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

"他的下巴那儿一点胡髭也没有!"

"那里没有?你没有看清楚,我看仔细他是有一点的。"

"恐怕也像哥那么的,没有胡髭,天天刮,刮出来的吧?"

"也许是吧。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胡髭的。"

"他右边的头发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么滑稽!"

"他的嘴才是顶可爱呢,像父亲那么地笑着!"

"而且他的领带也打得好。"

"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样子多好!"

"他走路的姿势使我想起诺伐罗。"

"你说我们应该叫他什么呢?"

"Beau Stranger"

"我也那么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看了你呢!"

"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戳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阳光都在她们的心脏里边照耀起来。

"呵!"

"呵!"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她们耳朵旁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们刚坐在床上,两只手安静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为了一夜甜着的睡眠感谢着上帝的时候,一个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声,清澈地在围墙外面飘起来,在嗒嗒的马蹄声里边,在温暖的早晨里边。

"玛丽!"

"是他的声音呢,陶茜。"

那芳菲的,九月的歌声和马蹄一同地在寂静的原野上震荡着,在她们的灵魂上振荡着。

是在记忆上那么熟悉的声音呵!

裸了脚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口,看见一个穿了麻色的马裤,在晨风里飘扬着蔚蓝的衬衫的人,骑着一匹棕榈色的高大的马,在飒爽的秋的原野上缓缓地踱着。

从他的嘴唇里,高亢的调子瀑布似的,沙沙地流了出来,流向她们的窗,流向她们。

"可是他吗,玛丽?"

"是他吧,陶茜,你看一看他的肩膀,那么阔大的肩膀,一个拿宝剑的肩膀呢!"

"还有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一棵美丽小柏树的姿势!"

他耸了耸身子,那匹马跳过了一条小溪,在原野上面奔跑起来了。

"跳过那条小溪的时候,我真替他担心呢!"

玛丽心里边想:"应该担心的是我呢!"一面说道:"陶茜,你侮辱了他了,跳过那么窄狭的一条小溪,是用不到你替他担心的。"

"应该是你替他担心吧?"

一面想:"昨天他看了的是我,不是你,就是替他担心也是白费的吧。"

那匹马越跑越快,而他是那么英俊地挥着鞭子往马头上打去,马昂着头跳跃起来。

"呵!"

"呵!"

两个人全说不出话来了。

看了看玛丽的脸,为了她的欢喜的脸色,陶茜说道:"昨天他看了你时,可曾看见你眼角的那颗小疤吗?"

"那颗美丽的小疤,当然他一开头就注意了的。"玛丽骄傲地说。为了陶茜的得意的脸色,她又加了一句:"我为你忧虑呢,陶茜,恐怕昨夭他已经看见了你额角上那条伤痕。"

两个人全堵起了嘴。陶茜站到窗的左边,玛丽站到窗的右边。

他在一座黄石建的别墅旁边弯了个圈子,又跑回来了,跑近她们的窗前时,马忽然横走了几步,猛的站了起来,他俯着上半身,两条腿夹着马腹,拖住了马鬃,用拳头往它的脖子上澎澎地打去。

两个人全吃惊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陶茜又看了玛丽。

两个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只洁白的小床,玛丽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在床上,她们有着同样的梦。

温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里边沉沉地睡着,松脂散发着芳烈的气味,在窗前有着靡芜,郁金香和丁香,在她们的心脏里边有着罗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轻捷的马蹄声。

他唱着,穿了金线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过了树林,跳过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来了,向着她们的小巧的卧室。

从梦中,她们为了他的芳菲的歌声醒来了。

跑到窗前,摆在她们眼前是一个莲紫色的夜。

他站在马鞍上,腰旁挂了把短剑,穿了棉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英俊,像一个王子,完全像一个王子,或者像一个骑士。

他向她们说:"和我一同地去吧,骑在我的马上,到那边去,到快乐的王国去。那面有绯色的月,白鸽,花圃,满地都是玫瑰,那面还有莲紫色的夜,静谧的草原,玲珑的小涧,和芳菲的歌声。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阳,我的小白鸽!"

于是他从藤蔓上面爬了上来,抱着她们跳下去,骑在马上悄悄地往静谧的平原中跑去。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因为她们是躺在床上,玛丽有一只洁白的小床,陶茜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

可是轻捷的马蹄声呢?

她们爬了起来,站到窗前。

广漠而辽阔的原野是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

于是她们有了潮润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静谧的午夜里,两个纯洁的圣处女,披了白纱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来:

"主呵,请恕宥你的女儿,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伤,主呵,请你救助你的女儿......"那么地祈祷着。

某夫人

山本忠贞斜倚到车窗上,缓缓抽着雪前,从歪戴着的军帽的帽沿那里,透过了从磁杯里边蒸腾上来的咖啡的热气,在这边望着她。

车一开出哈尔滨车站,在铺满了皑皑白雪的平原上驰走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时,他已经注意到在隔壁那间卧室里,带一点汉城口音唱着《银座行进曲》的,那个不知国籍的女人是一个很可骋傻娜宋锪耍怂睦嫌诜绯镜难樱睦淠纳? 音,脚下那双名贵的缎鞋,轻捷的步趾,尤其是因为她的少妇型的,妖冶而飘逸的风姿。她老是在那里反覆地唱着同一的调子,悉悉地,象从紧闭着的嘴唇里边漏出来的。睡在床上机械地听着这充满了北国的忧郁的歌声,车顶上的电灯蚌珠似的放出光彩来时的山本忠贞完全忘了藏在帽徽里的,进攻辽东义军的军事密件,而对于隔室那位诡秘的夫人抱了满怀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个娟好的独身妇人,那样的对象是不能不使哈尔滨特务机关的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睁开一只侦察的眼和一只爱慕的眼吧。

"毒品的贩卖者么?舞女么?还是匪贼的间谍呢?"被这些问题苦恼着的山本忠贞在餐车里仔细地看了喝着咖啡的她,忽然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总之,不会是一个贞节的女子吧。"所以,推歪了军帽,摆出不修边幅的轻薄态度来。

坐在餐车里的她。穿着堇色的衫,有一条精致的鼻子和一张精致的嘴,眉毛修饰得非常纤巧,一身时髦的西欧风味一点也剖别不出究竟是哪一国人。她把香烟灰弹在餐盆里,时常把晶莹的眸子从鬓边闪到山本忠贞脸上来,碰到他的眼便低下眼皮,让长睫毛遮住柔媚的眸子的流光,把笑意约住在嘴角,温雅地拿起咖啡来的姿态简直是在跟他卖弄风情了。家眷远在东京的,过着禁欲生活的山本忠贞,只喝了半杯鸡尾酒便被桌旁的水汀烘得浑身的情欲古怪地燃烧起来。看看她在旁娉婷地走了过去,在他衣襟上留下了俱乐部香水的幽味,走到卧车里,碰地关上了门,他便似跌地闯进了她的卧室,用醉汉的声气喝道:"站起来!"

斜躺在床上她冷静地问道:"你有什么权利那样地命令我呢?"

"吹?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的山本忠贞少佐要搜查一个嫌疑犯也不行么?"

"很英俊的人为什么对于一个女子施行着那样粗鲁的仪态呢?"

"你那么漂亮的夫人不是也在做着不法的事么?"山本忠贞邪气地笑了起来。

"不法的事么?请你搜吧,随身行李都在这里。"把钥匙扔给了他,又丽丽拉拉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了。

"好本事!比我还镇静。可是你可知道山本忠贞少佐的眼是被称为显微镜的么?" 一面咕哝着,一面打开了一只小提筐把一些零碎用品全倒了出来。他用把玩的态度检视着那些手套,丝袜,亵裤,睡衣,用责骂的口气调笑着道:"那样的睡衣!从浴盆里跳出来,穿着那样丝织的绣花睡衣,不怕一身的性感被水蒸气挥发到外面来么?这样珍贵的手套!连一双爱的手也铿吝到要遮蔽起来呵。呔!如果不是想怕腿部的肉来诱惑特务机关长山本忠贞少校,总不需要穿那样透明的袜吧。"挤着眼瞧了她的腿:"脚上的还是桃色的袜呢!你看不是连柔软的汗毛也看得很清楚么?可是山本忠贞少校并不是意志薄弱的家伙呵。"把亵裤拿到千里时,他已经不是在检查违禁品,却是在欣赏尖端流行物的猎奇趣味了。"也有那样瘦削的腰肢的么?把那样纠绯色的短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吧!可是那只胸褡却不免大得和亵裤大不得称了吧,一个瘦削的腰肢也能承托这样丰满的胸部么?"

整个提筐全察看过了以后,索性把床下的那只大铁箱也打了开来,铁箱里边除了一双银缎鞋,一双水红的高跟鞋,全是些衣服,正在说着"衣服也留着余香呢" 那样的话时,她却跳起来道:"还骚扰得不够吗?"

山本忠贞刚在搜寻不出什么违禁品,觉得没法下台,忽然看见铺在床上的毡,便抢前一步,扯开那张毡,一大包烟土在毡下赫然显现了出来:

"呔!那是什么东西!"

婉娈的,求情的笑马上在她俏丽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拖住他的手,显着那样柔弱迷人的样子:"是第一次,人家托我带的。总可以商量吧?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女人的。"

"可以商量,我和你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看了一会道:"真漂亮!可惜做了偷运烟土的私贩。"

她可怜得象一只绵羊:"不是私贩呀,山本忠贞少佐。"

"你还是想跟了路警去呢?还是希望做三天山本夫人?"

她做了个媚眼道:"你还叫我选择么?"

山本锁上了门,哈哈地大笑着,把手伸到她怀里去道:"让我来测量一下你的胸褡的尺寸吧。"

她低低地笑着道:"这一带很多匪贼劫车的事件,而且,你看车动摇得多利害,又没有浴室, - - 到长春常磨馆去住三天不是很有趣吗?"

第二天,山本少佐和他的新夫人从宪兵和警察的双重搜查网里堂皇地跑了出来,在常磨馆最上好的房间里,亲密地站在窗畔眺望着街景了。

"这里不是有着马赛克磁砖铺的浴室吗?"

山本拉拢了丝绒的窗筛,拎着水红的睡鞋和绣花睡衣,把他的新夫人抱到浴室里边,在浴缸里放满了淫逸的热水,"一定要等灯亮了才行么?"那么地说着,捉住了她,给她卸衫,她缩在他怀里嘻嘻地笑着时,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讨厌!是谁打电话来呢?"跑出去,拿起了电话。

"山本么?"电话筒里嗡嗡地讲着的正是宪兵司令冈崎义一。

"冈崎么?本来预备一到就来拜访你的,想不到你已经先打电话来了。"

"你昨天不是猎获了一个新夫人么?"

"你怎么已经知道了。"

"你跟她一同在长春下车,我是不能不知道的。"

"好家伙!"

"可是朝鲜人,讲话带一点汉城口音的,身材很苗条,鼻子旁边有一颗美人痣,笑起来很迷人,走路时带一点媚态,腰肢非常细的?"

"你认识她不成?"山本惊异起来了。

"现在还在你房里吗?"

"你想来看看她么?"

"你现在马上拿手枪指住她,别让她走一步。"

"拿手枪指住她?"

"你还不知道她就是有名的女间谍Madam X么?"

电话挂断了。

"Madam X可惜现在就被发觉了,过了今天再被发觉不是很好?"说着,霍地拔出手枪来指住走到浴室门口的他的新夫人:"亲爱的,请你在那里站一回吧。"

"用什么手枪呢?旅馆不是已经受包围了么?"声色不动地靠在门上。

"Madam X真是尤物!可惜了。"

她不做声,轻轻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五分钟后,冈崎义一指挥刀在腰间咯咯地响着,跟在十二个宪兵后面走了进来。

"Madam X久会了。"

他打开了那只小提筐,和那只大铁箱,从大铁箱里寻出那包烟上来,笑着说道:

"还是用这个笨拙的老方法么?"

抽出指挥刀从烟上的中间切下去,拿手指钳出一颗蜡丸来道:

"你还在担任传递工作么?"

他插好了指挥刀:"请你到宪兵司令部来谈谈吧。"向山本讲了一句:"对不起,请你另外再找一个吧。"带了她走了。

山本在长春住了两天,"另外再找一个,哪里再找得到那样名贵的宝物呢!"

怀着这样的思想,安安静静地搭了车到沈阳,把行李放在旅馆里,去看了几个朋友,预备回来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上第二师团本部去把文件缴了,玩一星期便回哈尔滨去。

从朋友家里喝了点酒,回到旅馆,走进自己房里,只听得浴室里哗哗的放水声。

"见鬼么?"

刚想跑进去看时,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水蒸气里,亭亭地站着的,饱和了新鲜的性感的,站在瘦削的黑缎鞋上的,洁白而丰腴的裸像正是Madam X,他不由像见了狐精似的迷惑起来,半天才说出话来道: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看,我不是刚洗了身么?冈崎怕有半年没有洗澡了,身上脏得像乞丐似的,把我的肉也弄脏咧。"

听了这样的话,山本的情欲,在车上给水汀蒸发出似的又给从浴室里喷出来的,弥漫的水蒸气毫无节制地蒸发起来了。

"脏也好,干净也好,既然回到我这里来,至少要请你做一小时山本夫人再送到宪兵本部去吧。"

野兽似的扑了过去。

从她身后闪出两个拿了四寸勃郎林式的手枪的壮汉来。山本在枪口前噤住了。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车上勾搭你吗?难道是我会爱上一个粗俗的日本男子不成?不过是想你把烟土里边的蜡丸搜了去罢咧。不料你竟蠢到连烟上里边可以藏蜡丸的事也不知道。冈崎是比你稍为聪明一点的笨汉。他以为蜡丸里边藏的是我们的地图和我们的计划书,派了一中队去搜寻我们 - - 明天你就会知道,你们的一中队全部覆没在我们机关枪底下了。"

山本不由咆哮起来道:"你就为了要把这些话来侮辱我才跑到这里来的么?"

"请你把声音放低一点吧,虽然是四寸的手枪,洞穿你的肢体的力量还是有的。" 她拿毛巾抹着身子:"你知道我跑来干吗?你是不会知道的。我想来偷盗你的秘密文件的,想不到搜遍了全房间,还是搜不到,失望得很。现在我也不想你的秘密文件了,只想要你的帽徽做你对我的热恋的纪念品。

"呔!"山本刚一抬手,下巴给打了一拳倒在地上,给塞住了嘴,绑住了手脚。

"没用的东西!"

她把他的帽徽摘下了来交给那个壮汉道:"你们先去吧。"

那个壮汉啐了一口道:"那么没用的家伙,还费了两个人来服侍他。"笑着走了。

她从浴室里拿了一大堆衣服出来:

"你不是说把绯色的亵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么?现在我就穿给你看,报答一下你的过份的称誉。"

她一面嘲笑着他,一面穿好了衣服:"莎育娜拉,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走了出去,终于在房门外低低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玲子

淡淡的日影斜映到窗纱上,在这样静谧的,九月的下午,我又默默地怀念着玲子了。

玲子是一个明媚的,南国的白鸽;怎样认识她的事,现在是连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可是在我毕业的那一学期,她像一颗绯色的替星似的涌现了出来,在我的干枯的生命史上,装饰了罗曼谛克的韵味,这中间的经历,甚至顶琐碎的小事,在壹? 忆里边,还是很清晰地保存了的。

是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吧,在英美诗的课堂上有一个年纪很小,时常穿一件蔚蓝的布旗袍的,娟丽的女生,看起来很天真,对于世事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在我们谛听长胡子的约翰生博士讲述维多利亚朝诸诗人的诗篇时,总是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远处校园里的喷水池在嘴边浮着爽朗的笑,这人就是玲子。

大概是对于文学的基础知识也不大具备的缘故吧,把约翰生博士指定的几篇代表作,她是完全用读《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读《侠隐记》那样的态度来读的,所以约翰生博士叫她站起来批评了尼孙的时候,可笑而庸俗的思想就从那张雅致的小嘴里流了出来。严肃的约翰生博士便生起气来,严厉地教训了她。

"用你那样的话去称赞一代的文才,在你当作一个文学研究者是一种耻辱,在丁尼孙是一种侮辱。"

她也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望着约翰生博士的胡子嘻嘻地笑,很明显地,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意见对于她是一种耻辱。"你是竭力称善了丁尼孙,我不是比你还过份地称誉了他么?"那样的意思是刻划在她的脸上。

"懂了么?对于丁尼孙这是一种侮辱,不可容忍的侮辱!一个人说的话应该负一点责任,不能随意指责,或是胡乱吹捧。记着,孩子,口才是银的,沉默是金的,这是一句格言。滔滔雄辩还抵不过一个有思想的哲人的微笑,何况你的胡说!"

她却出乎意外他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是的,先生,可是一定要我站起来说的不就是你么?"

这一下,约翰生博士是完全失败了。"顽皮的孩子!顽皮的孩子!"喃喃地说着,颓丧地坐了下去。

面对着那样的喜剧,我们不由全笑了起来。

下了课,在走廊里边,约翰生博士叫住了我,抚着玲子的柔顺的头发对我说道: "你找几本书给这位小妹妹念念吧,她真是什么也不懂。"

从那天起我便做了她的导师,我指定了几部罗曼主义的小说给她看,如《沙弗》,《少年维特之烦恼》一类的书,每天在上英美诗这一课以前一个钟头,我替她解释史文朋和白朗宁,在一些晴朗的下午,在校园里碰到她,便坐在日规上,找一点文学的题材跟她谈了。她是一个有着非常好的天资的人,联想力很丰富,悟性也好,如果好好的培养起来,是不难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的。那时她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时常在校外的煤屑路上悉悉地踏着黄昏时的紫霞,从挂在天边的夕云谈到她脚上的鞋跟,在星期六的下午,我们便骑着脚踏车,带了许多水果,糖,饼干和雪莱的抒情诗集,跑到十里路外的狩猎协会的猎场里边去辟克匿克。

猎场旁边有一道透明的溪流,岸上种着一丛杂树,我们时常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旁边坐下来,靠着褐色的树干,在婆娑的枝叶下开始我们的野餐,读我们的诗。她是不大肯静静地坐一个钟头的,碰到温暖而绮丽的好天气,她就象一只小鹿似的在那块广漠的原野上奔跑起来了。她顶喜欢用树枝去掘蚂蚁穴,蹲在地上看蚂蚁王怎样率领着一长串的人民避难。她又喜欢跑得很远,躲在树枝后面,用清脆的,银铃似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引我去找她;从辽远的天边,风飘着她的芬芳的声音,在这无际的草原上摇曳着:那样的景象将永远埋在我心里吧!

等我读倦了书,抬起头来时,就会看到她默默地坐在我身旁,衫角上沾满了蒙茸的草茨子,望着地平线上的天主教寺的白石塔和塔顶的十字架,在想着什么似的脸色,在她眼里有一点柔情,和一点愁思。我点上了烟卷,仰着头,把烟圈往飘渺的青空喷去,她便会回过头来,恨恨地说道:

"你瞧,这么好的天气!"

也许那时我是被书和烟熏陶得太利害吧,对于在她这句话里边包含着的心境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在我的印象里边,正象约翰生博士说的,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妹妹而已。

在暮色里并骑着脚踏车,缓缓地沿着那条朴素的乡间大路回去的时候,她就高兴起来:

"现在你总不能再看书了!"便丽丽拉拉地唱着古典的波兰舞曲,望着那条漫长的路,眼睫毛在她眼上织起了一层五月的梦,她的褐色的眸子,慢慢地暗下去,变成那么温柔的黑色,而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婉约了。

那样的黄金色的好日子散布在我的最后的一学期里,这位纯洁的圣处女也在我的培养下,慢慢地成长了起来。可是命运真是玄妙的东西,如果那时我在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学说上少下些功夫,多注意点她的理性的发展,她的情绪的潜流,那么,以后她的历史便会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成为现在那样的一个人了吧。我所介绍给她的读物里边太偏重于罗曼主义的作品,她的感情,正和那时的年轻人一样地,畸形地发达起来,那颗刚发芽的花似的心脏已经装满了诗人气分,就是在日常的谈话里边也懦染了很浓重的抒情倾向,冢学期快完时,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女性了。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动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护人的态度和威严去统治了她,对于在一个从教会学校的保姆制度下解放出来,刚和异性接近的十八岁少女的,奔马似的下层感情我是完全忽略了的,直到毕业考试那几天,她忽然变态地伤感起来,兴奋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蕴藏在她的纯朴的感情里边的秘密。

在举行毕业礼的前一天,我从教授们的公宴席上回来,稍会有一点酒意,一个人带着只孟特琳走到校园里,想借音乐来消遣这酒后的哀愁。

那天恰巧有着很好的下弦月,在清凉的月色里边,我们的宿舍默默地站立着,草地下铺满了树叶的阴影,银色的喷泉从池水里女神的头发上缤纷地抛散着跳跃的水珠,池旁徘徊着一些人影。是喝了太多的酒吧,对于这快要离别了的大学风景,有了依恋的游子的心。在这里不是埋葬了四年青春的岁月,埋葬了我的笑,我的悲哀么?

不会忘记这座朱漆的藏书楼里边的温煦的阳光,那些教授们的秃头,和门房的沙嗓子的!叹息着在日规上坐了下来,我听到一个柔情的声音在唱着《卡洛丽娜之月》,那怀念和思恋的调子,从静谧的夜色里边悄悄地溜了过来。

卡洛丽娜的月色铺在我们旧游地,

当蔷薇开遍在家园的时候,

玛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抚摸着日规上的大理石,伤感到差一点流下泪来。这是一支古旧的小曲,而那在唱着的声音,不正是熟悉的铃子的声音么?于是我轻轻地弹着孟特琳唱起来了,向着这温柔的夜春倾吐了我的忧郁,沉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边,闭上了眼。等我唱完了那支曲子,睁开眼来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再唱一遍吧,你是唱得那么好呵!"

坐在我身旁的正是铃子,她的嘴抽搐着,她没看我,只望着远处插在天边的树丛的苍姿,她捉住我的手,她的全个身子在颤抖着,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坐在校园里,我明白她的眼色,也明白了我自己的哀愁。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脸在我的脸下面那么痛苦地苍白着,她是那么勇敢地看着我,想看到我灵魂里边去似的。她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可是我在心里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猛的,她的脸凑了上来,用手臂拖住了我的脖子,我看见一张嘴微微地张开着在渴望着什么似的喘息着,便吻了下去。一分钟以后,她推开了我,坐在我前面用责骂似的眼光透视着我,于是,眼泪从她脸上簌簌地掉了下来。

在日规上,我们坐了一晚上,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我不等行毕业礼,便车着铺盖,行李,扔下了这朵在我的心血的温室里培养起来的名贵的琼花,为着衣食,奔波到千里外的新加坡去了。此后,我就不曾看见过她,也没一个人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可是,在我一个人坐到桌前,便默默地想起她来。 - - 愿上帝祝福她呵,祝福这个纯洁的灵魂!

墨绿衫的小姐

一枝芦笛悄悄地吹了起来;于是,在旋转着七色的光的,幻异的乐台上,绢样的声音,从琉璃制的传声筒里边,唱了:

待青色的苹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替着三色的菫花并绘了黑人的脸。

(琉璃制的传声筒的边上有着枣红的腮,明润的前额,和乳白的珠环,而从琉璃制的传声筒里看进去,她还有林擒似的嘴。)

我要抱着手风琴来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听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亚热带的恋的小令。

绢样的声音溜了出去,溜到园子里,凝冻在银绿色的夜色里边。坐在钢琴的尾上,这位有着绢样的声音的,墨绿衫的小姐,仰起了脑袋,一朵墨绿色的罂粟花似的,羽样的长睫毛下柔弱得载不住自己的歌声里边的轻愁似的,透明的眼皮闭着,遮住了半只天鹅绒似的黑眼珠子,承受着那从芦笛里边纷然地坠下来的,缤纷的恋语,婉约得马上会溶化了的样子。

"雅品呢!"在Peppermint上面,我喝起彩来。薄荷味的液体流向我嘴里,我的思想情绪和信仰全流向她了。

《影之小令》依依地消散到她朦胧的鬓边的时候,她垂下了脑袋走下了音乐台,在夜礼服中间湮逝了她的姿态。

我觉得寂寞起来;在广漠的舞场里边,我流浪着,为了那朵纤细的,墨绿色的罂粟花,为了那绢样的声音。

有着桃衫的少女,紫衫的少女,鹅黄衫的少女,破裂的大鼓声,唠叨的色土风,肤浅的美国之化,杂乱的色情,没有了瓶盖,喷着白沫的啤酒瓶似的老绅士......可是那儿是半闭了眼珠子,柔弱地仰起了脑袋,承受着芦笛那儿悠然地坠下来的缤纷的恋语,婉约得马上会溶化了的样子。有着那么娟妙的姿态的墨绿衫的Senorita呢?绢样的声音呵!

"呵!呵!"懒然地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园子。

园子里温柔的五月爬上每一页手掌样的菩提树的树叶;从天末,初夏的蜜味风,吹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愁思。

于是我有了颗黑色的心。

午夜三点钟糙椎腖ullaby的时间。

怀着黑色的心从空去了人的凋落的舞场里走到蔚蓝的园子里。

藤蔓的累然的紫花从树枝搭成的棚架那儿炮烂地倒垂了下来,空气里边还微妙地氤氲着绢样的声音的,银绿色的香味,墨绿衫的Senorita遗留在我的记忆上的香味。

黑色的心沉重起来了。

我是需要一点叹息,一点口哨,一点小唱,一点默想......

在一丛曼陀罗前面,靠着罂粟树,低着脑袋站了两分钟再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是有着潮润的眼珠子,因为夜色是染在暗红色的屋脊上面,染在莲紫色的藤蔓上面,染在褐色的棚架上面,染在黝绿的草地上面,还染在我整个的灵魂上面,染在暗黄色的曼陀罗上面。

就是折了一朵憔悴的曼陀罗回去,也是太寂寞的吧?而且五月的午夜是越来越温柔了呵!

跨过那片草地,在一条白木桥的那边,是一条碎石砌的窄径,和桥下的那条小溪一同地,在月光下面,绷着灰白的清瘦的脸,向棒树丛和栗树丛中间伸展了进去。

悉悉地在碎石小径上走着,我开始诅咒我的心脏,因为它现在是那么地沉重,又那么地柔软,而且它还从记忆里边发掘着过去的月色和一些轻盈的时间。

碎石缝里的野草越来越长了,那条小径给湮没在落叶下面。不知从几时起的我已经弯进了树丛中间,在迷离的干枝下面,沾了一鞋的泥迹,弯了腰走着了。

我低着脑袋,拨开了横在前面的一枝栗树的粗枝的时候,我的全部的神经跳跃起来:在地上有着一个女子的脚印,纤瘦的鞋跟践得很深,树叶的缝里筛下来的月光正照在上面。再转过三棵榛树,从纷坛的树枝中间抬起脑袋来,我听见了淙淙的水声,却见那条小溪和石径又摆在前面了。沿着溪流盛开着一溜樱树;就在樱树底下 - - 我差一点疯了,是的,就在樱树底下,在墨绿色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脚踝,沾了半襟的樱花,颓然地躺着的,不正是墨绿衫的Senorita?她腮上有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皮上添了冶荡的,可怜的胭脂色,她的长卷发披在地上。那么地醉了呢!

把手帕在溪水里浸了按在她脑袋上面,拉了她坐起来让酡然的醉颜贴住了自己的胸襟,轻轻地"小姐!小姐!"那么地叫着。

她茫然地睁开眼来。

"抱住我呵,罗柴里!我为你折那朵粉红的樱花,和我的嘴一样的樱花。"低低地说着。

"小姐!"

"我要把她簪在你的襟上,你的嘴便会有樱花的味。"

"真是那么地醉了!"把她扶了起来。

站在那儿,两只脚踝马上会折断了似的,亭亭的风姿,喃喃地说着:"拖着我回去呵,罗柴里!嫉妒是中世纪的感情呢!你已经那么地辱骂了我,......"

走到小径上面的时候,她完全萎谢在我身上;走到栗树丛里边的时候,只得把她抱了起来。

"......那么地拉住了我的肩膀,拼命地摇着我,那么地鞭打着我,你瞧一瞧吧,我背上的那条紫痕!我是那么地跪在地下求你饶恕,那么地哭泣着......我不忠实,是的,可是你瞧,我已经那么可怜地醉了呵!"

在我的怀里,她说着一些微妙的,不清楚的言词,她叫我罗柴里,她向我诉说自己是怎样的不幸,要我饶恕她,说那天她是没有法子,她说:

"是五月,是那么温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司忌,他又有着迷人的嗓子。"

抱住了我的脖子;她软软地笑着,把她的脸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在我的耳朵旁边低低地唱着《影之小令》,她甚至告诉我手提袋里有波斯人秘制的媚药。

真是名贵的种类呢,这醉了的墨绿衫的Senorita!她说话的时候,有着绢样的声音,和稚气的语调;她沉默了的时候,她的羽样的长睫毛有着柔弱的愁思,她笑的时候喜欢跟人家做俏眉眼,而她微微地开着的嘴有了白兰的沉沉的香味。

在迷离的月色下走着,只觉得自己是抱了一个流动的,诡秘的五月的午夜踱回家去。

卧室里边有着桃木的床,桃色的床中和一盏桃色的灯。她躺在床上,象一条墨绿色的大懒蛇,闭上了酡红的眼皮,扭动着腰肢。

"罗柴里!"用酒精浸过的声音叫着我。

我灌了她一杯柠檬水,替她剥了半打橘子,给她吞了一片阿司匹灵。把一小瓶阿莫尼亚并放在她鼻子前面,可是她还是扭动着腰肢:

"罗柴里!"用酒浸过的声音叫着我。

于是我有了一同轻佻的卧室。

今晚上会是一个失眠的夜,半边头风的夜吧?

卸去了黑缎襟的上衫,领结散落到浆褶衬衫上的时候,她抬起一条腿来:

"给脱了袜子呵,罗柴里!"

脱了袜子,便有了白汁桂鱼似的,发腻的脚,而她还挦住了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扯到胸前:

"罗柴里,抱住我呵!你知道我是那么软弱,又是那么地醉了,紧紧地抱住我吧,我会把脏腑呕吐了出来的。"

房子和家具,甚至那盏桃色的灯全晃动了起来;我的生命也晃动起来,一切的现实全晃动起来,我不知道醉了的是她还是我。墨绿衫落到地上,亵衣上的绣带从皎洁的肩头滑了出来的时候:

"再抱得紧些吧,你看,我会把脏腑全呕吐了出来的。"

我忽然想起有一个人怎样把女水仙捉回家来,终于又让她从怀里飞了出去,等他跳起来捉她时,只抢到她脚上的一只睡鞋,第二天那只睡鞋还是变了一只红宝石的燕子的瑰奇的故事,便拼命地压住了她。

"吻着我吧,罗柴里,你的嘴是有椰子的味,榴莲的味的。"

在我的嘴下一朵樱花开放了,可是我却慌张了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在我身下的人鱼已经是一个没有了衣服,倔强地;要把脏腑呕吐了出来似地抽搐着的胴体,而我是有着大小的手臂,太少的腿,和太少的身体。

莲灰色的黎明从窗纱里溜了进来的时候,她还是喃喃地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呵,罗柴里,我会把脏腑全呕吐了出来的。"

"无厌的少女呵!"再抱住了她的时候,觉得要把脏腑呕吐了出来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下午五点钟,在梦里给打了一拳似的,我跳了起来。

一抹橘黄的太阳光在窗前那只红磁瓶里边的一朵慈菇花的蕊上徘徊着,缕花的窗帏上已经染满了紫暗暗的晚霞,映得床前一片明朗润泽的色采,在床上和我一同地躺着的,不是墨绿衫的Senorita,却是一张青笺,上面写着:

"你是个幸福的流氓,昨天我把罗柴里的名字来称呼你,今天我要这样叫你了: ma、'ma'mi mi!"

我跳了起来,吃了半打橘子,嗅了一分钟阿莫尼亚;我想,也许我从昨夜起就醉了吧。可是,在洗着脸的时候,却有人唱着《影之小令》从我窗前缓缓地走了过去。

待青色的苹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簪着三色的茧花,并绘了黑人的脸。

在修容镜里边浮起了抹了一下巴肥皂的自己的茫然的脸。

我要抱着手风琴来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听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亚热带的恋的小令。

Ma mi呵Ma mi!

从肥皂泡里边,嘘嘘地吹起口笛来。

1934年8月30日

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

许多沉重的东西在那儿等着灵魂,等着那个驮着重担的,顽强而可敬的灵魂,因为沉重的和顶沉重的东西能够增进它的力量。

"沉重算得什么呢?"驮着重担的灵魂那么地问着;于是跪了下来,一只骆驼似的,预备再给放些担子上去。

"什么是顶沉重的东西呵,英雄们?"驮着重担的灵魂问。"让我驮上那些东西,为自己的力量而喜悦着吧。"

......那一切沉重的东西,驮着重担的灵魂全拿来驮在自己的背上,象驮了重担就会向漠野中驰去的骆驼似的,灵魂也那么地往它的漠野中驰去了。

(录自《查拉图斯屈拉如是说》之三变)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所以:

他从右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皱缩的吉士牌来,拿手指在里边溜了一下,把空纸包放到嘴旁吹了一口气,拍的打扁了,从左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臃肿的骆驼牌。

点上了火,沙色的骆驼便驮着他的沉重的灵魂在空中行起来了。

"没有驼铃的骆驼呵!"

牙齿咬着烟卷的蒂,慢慢地咀嚼着苦涩的烟草,手插在口袋里边,面对着古铜色的金字塔的麻木的味觉,嘘嘘地吹着静默的烟。

在染了急性腥红热的回力球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铺着蔚蓝色的梦的舞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赌场的急行列车似的大轮盘旁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生满郁金香的郊外,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酒排的绿色的薄荷酒的长脖子玻璃杯上面,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饱和了Beaut′e exotigue的花铺前面,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甚至在有着黄色的墙的Cafe Napoli里边,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是紫暗暗的晚霞直扑到地沥青铺道上的下午六点钟,从街端吹来的四月的风把蔚蓝色的静谧吹上两溜褐色的街树,辽远的白鸽的翅上散布着静穆的天主教寺的? 祷钟,而南国风的Cafe Napoli便把黄色的墙在铺道上投出了莲紫色的影子。

商店有着咖啡座的焦香,扬在天空的年红灯也温柔得象诗。树荫下满是渲亮的初夏流行色,飘荡的裙角,闲暇的微尘,和恋人们脸上葡萄的芳息。

就在这么雅致的,沉淀了商业味的街上,他穿了灰色的衣服,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走过Cafr Napoli的时候,在那块大玻璃后面,透过那重朦胧的黄沙筛,绿桌布上的白磁杯里面,茫然地冒着叹息似的雾气,和一些隽永的谈笑,一些欢然的脸。桌子底下,在桌脚的错杂中寂然地摆列着温文的绅士的脚,梦幻的少女的脚,常青树似的,穿了深棕色的鞋的独身汉的脚,风情的少妇的脚......可是在那边角上,在一条嫩黄的裙子下交叉着一双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以为人生就是一条朱古律砌成的,平坦的大道似的摆在那儿。

"又来了!今天是她第五天咧。"

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拍拍地走了进去,在黄纱帏后面伸出了驮着重担在漠野中奔驰的,有着往后弯曲的关节的异样的脚,在茫然地冒着的咖啡的雾气旁边摆着蜡人样的脸色。

坐在他前面桌上的正是那个有着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的,那个异教徒。

她绘着嘉宝型的眉,有着天鹅绒那么温柔的黑眼珠子,和红腻的嘴唇,穿了白绸的衬衫,嫩黄的裙。正是和她的脚一样的人!

她在白磁杯里放下了五块方糖,大口地,喝着甜酒似的喝着咖啡,在她,咖啡正是蜜味的,滋润的饮料。不知道咖啡有苦涩的味的人怕不会有吧,而她是在咖啡的苦味里边溶解了多量的糖,欺骗了自己的舌蕾,当做蔻力梭喝着的。

可是她的抽烟的姿态比她的错误的喝咖啡方法还要错误!光洁的指尖中间夹着有殷红的烟蒂的朱唇牌,从嘴里慢慢地滤出莲紫色的烟来,吹成一个个的圈,在自己眼前弥漫着,一面微笑地望着那些烟的圈,一面玩味着那纯醇的,淡淡的郁味,就象抽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似的。

"人生不是把朱唇牌夹在指尖中间,吹着莲紫色的烟的圈,是把骆驼牌咬在牙齿中间咀嚼着,让口腔内的分泌物给烟草滤成苦涩的汁,慢慢地从喉咙里渗下去。" 那么地想着,对于她抽烟的姿态象要呕吐似的,厌恶起来。

便把白磁杯挪到桌子的那一边。背对着她坐了,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从后边直蒸腾过来,那纯醇的朱唇牌的郁味,穿越了古铜色的骆驼味,刺着他的鼻管,连喉咙也痒了起来。

"异教徒!"那么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声,只得又搬了过去。

在莲紫色的烟圈后面的她的脸鲜艳地笑了起来。

他猛的站了起来,走到她前面道:

"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姐,我要告诉你,你喝咖啡的方法和抽烟的姿态完全是一种不可容恕的错误。"

她茫然地喷着烟笑道:

"先生,我觉得你实在是很有趣味的人。请坐下来谈谈吧,我的朋友怕不会来了,我正觉得一个人坐着没意思。"

他在她对面坐下了:

"小姐,人生不是莲紫色的烟圈,而是那燃烧着的烟草。"绷着严肃的扑克脸那么地教训着她。

"我不懂你的话。"

"人生是骆驼牌,骆驼是静默,忍耐,顽强的动物,你永远看不见骆驼掉眼泪,骆驼永远不会疲倦,骆驼永远不叹一口气,骆驼永远迈着稳定的步趾......"

"先生,我没法子懂你的话。"

"不懂吗?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人,我们就抽骆驼牌,因为沙色的骆驼的苦汁能使灵魂强健,使脏腑残忍,使器官麻木。"

她耸了肩膀:"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话。"

他苦苦地抽了一口烟,望着她道:"你知道灵魂会变成骆驼的吗?"

她摇了摇脑袋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也生得很强壮,想同你在一起吃一顿饭,看你割牛排的样子......"

他不由笑了起来:

"多么有趣的人哟!"

吃晚饭的时候,她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的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

"请试一试这一种酒吧!"

他皱着眉尖喝了一口,便仰着脖子把一杯酒喝完了。

"这种混合酒是有着特殊的香味的。"

"这种葡萄酒是用一种秘制的方法酿造的,你闻一下这烂熟的葡萄味!"

"这种威司忌是亨利第八的御酒,你也尝一下吧?"

"这种白兰地是拿破仑进彼得堡时,法国民众送得去劳军的。"

吃完了饭,喝那杯饭后酒的时候,他把领带拉了出来,把沙色的骆驼喷着她,觉得每个人都有着古怪的脸。

坐到街车上面,他瞧着她,觉得她绸衫薄了起来,脱离了她的身子,透明体似的凝冻在空中。一阵原始的热情从下部涌上来,他扔了沙色的骆驼,扑了过去,一面朦朦胧胧想:

"也许尼采是阳萎症患者吧!"

全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邻家浴室里在放水,隔着一层墙壁,沙沙地响。他睡熟在床上,可是他的耳朵在听着那水声。太阳光从对面的红屋脊上照进来,照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张褐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睁开眼来,醒了。早晨是那么清新而温煦!他满心欢喜地坐了起来,望着窗外静谧的蓝天;一串断片的思想纷乱赜档剿? 神经里边来。

(中央大厦四月囚日电梯克罗敏制的金属字"华懋贸易公司"数不清的贺客立体风的家具橙色的墙风情的女打字员开幕词......)

在他眼前浮上了漂亮的总理室:

(白金似的写字台,三只上好的丝绒沙发,全副Luxury set的银烟具,绘了红花的,奶黄色的磁茶具,出色的水汀和电话,还有那盏新颖的灯。)

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那本营业计划书,默默地想:

"第一流的牌号,第一流的装饰,第一流的办公室,第一流的计划,合理化的管理,而我 - - "

而他,一个经济系的学士,华懋公司的总经理,在气概上和野心上,可以说是第一流的青年企业家。

披了晨衣走下床来,走到露台上面站着。满载着金黄色的麦穗的田野在阳光里面闪烁着,空气里边有着细致的茉莉味,不知哪儿有一只布谷鸟在吹它的双重的口笛。生是那么妥帖,合理而亲切啊!点上了烟,在吉士牌的烂熟的香味里仰起了脑袋想:

"生真是太丰富了!"

叹息了一下,因为他不能尽量地把生享受,把生吸收到自己的身子里边去,因为他觉得有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谁说生是丑恶的呢?诅咒生的人怕是不知道生的蜜味,不知道怎样消化生的低能者吧。生真是满开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的花圃啊!"

抽完了一支烟,天气像越加温煦了。他卸了晨衣,走到浴室里边,在冷水里浸下了自己的脸。水正和早晨一样清新而沁芳!力士皂的泡沫溅了一嘴,把万利自动鐴锋剃刀拿到下巴上面去的时候,嗅到手上的硝酸味,觉得灵魂也清新而强健了起来,便又明朗地笑了。

八点钟,穿了米色的春服,从西班牙式的小建筑里边跑出来,看了看露台上望着他招手的母亲和妹子 - -

"生活真是安排得那么舒适!早上起来,洗身梳头,穿了明朗的春服上事务所去,黄昏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听XCBL电台的晚宴播送......"

在墨绿色的阔领带上吹起口哨来了。

橙色的墙有着簇新的油漆的气味,家具有着松脂的香味,沙发有着金属的腥味,就是那个号房兼茶役的蓝长衫也有着阴丹士林的气味,一切全显着那么簇新的,陌生的而又亲切的。跨进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几个职员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他走进来,全站了起来,他有点儿窘住了,点了点脑袋走到总理室去。他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坐了一回,走到大沙发那儿坐了一回,用那副新的烟具抽了枝烟,又在小沙发上坐了一回,用新的茶具喝了半杯茶,便跑到文书柜那儿,把盛满了白账簿的抽屉一只只地抽开来看了一遍,拿出一张印了头衔的新名片,用新的派克笔座上的笔写了几个字,抚摸了一下电话,又站起来去开了窗,望了望街上的风景,这些簇新的东西,簇新的生活给了他一种簇新的,没有经验过的欢喜。

屋子里静的很,没有打字机的声音,也没有电话的声音,几个职员默默地坐在外面,他默默地坐在里面。忽然他觉得无聊起来,他想做一点事情;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金边的手册来,把他约定的那些贺客,跑街,同时又是他从前的同学的电话号码翻了出来,一个个地打着电话,催他们早一点来。

十点十分,他的总理室里边,沙发上,写字台上,沙发的靠手上全坐满了人,屋子里边弥漫着烟味,就在屋子中间,他站着,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里,左手拿着一技烟卷,皱着眉尖说:

"诸位,今天是华懋公司诞生的日子,兄弟想简单地跟诸位讲几句话。我们知道,一个事业的成功,决不是偶然,决不是侥幸,是建筑在互助,牺牲,毅力那些素质上面的。诸位,从前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同事,因为从前我们时常开玩笑惯了,也许现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诸位能服从我......"说到这儿他看了囚面围着他的许多乌黑的,发光的眼珠子,有点儿惶惑起来。"是的,我再说一句,希望诸位能服从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们是朋友,同学,可是在办公室里我们应该严肃!诸位应该明白,这公司不是我个人的产业,而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说到这儿他觉得屋子里边古怪地闷热起来,预备好的演说词全忘了。便咳嗽了一声,把他的计划书拿出来报告一遍,就坐了下去。

出乎意外地,大家忽然拍起手来。接着,便是各人的演说,各人发表意见,每个人的眼珠子全发着希望的光辉,每个人全笑着。在这许多青年人前面,华懋贸易公司象五月的玫瑰似的,在中午的阳光里边,丰盛地开了。

那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个钟点,后来又跑了下来,在房间里边踱了三次,在露台上看了三刻钟夜色,于是坐了下来,写信给北平的朋友。

大纲:你还记得在学校里的好日子吗?坐在日规上面望着月色,抵掌长谈的日子,在远东饭店摸黑骨牌的日子,冬天,在宿舍里拥被读李商隐七言诗,抢吃花生米的日子,那些抒情的好日子啊!这半年来,生活的列车那么迅速地在我前面奔驰着,我是黯然地咀嚼着人生的苦味在命运前面低下了脑袋。你也许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了吧?一个曾经雄视一世,纵横于金融区域中的父亲,在颓唐的暮年里边,为了生活的忧虑,寂寞地死去了的情景,对于我应该是怎样的打击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断气时,我们大声地喊着他,他的嘴抽搐了半天,猛地哭了出来,只有鼻涕而没有眼泪的脸的!他死的前一天,半晚上爬起来,看着睡熟了的我们兄弟三个,看了半天,才叹息着说:"孩子们没福,我半生赚了几百万钱,全用在亲戚朋友身上,他们一文也拿不到,现在是迟了!"你想他那样的悔恨,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他死的时候,我眼泪也没有,叹息也没有,我只觉得天猛的坍了下来,压在我脑袋上面;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空虚;只觉得自己是婴孩那么地柔弱 - - 我应该怎样在人生的旅途上跨出我的第一步呢?可是上海有三百万人在吃饭,而我,一个大学毕业生,有着较高的文化程度,再说,父亲死下来,也不是一个钱也没有,难道就不能找一口饭吃吗?我抱了这样的自信心,在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周进了×× 洋行的广告部。做了一个月的社会人,我的自信心陆续地建筑起来了,所以,那天我在主任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给他白了一眼,训斥了一顿,便负气跑了出来。我放弃了文艺生涯,我也不情愿做人家的职员,给人家剥削,我父亲是金融资本家,我为什么不能成一个企业家呢?我把人家欠父亲的债务全讨了来,卖了些旧家具,古董,书画,我搬了家,在郊外组织了我新生活的出发点,我把父亲的全部遗产做资本开了一家华懋贸易公司。也许你会说,这事情太冒险,可是冒险时常是成功的基础,不冒险,怎么会成功呢?如果我把我的计划写在这儿,你会说我是顶出色的企业家罢。让过去的永远埋在泥里,让我重新做起罢!我要让那些卑鄙势利的人,知道我的父亲有怎样的儿子!今天我唱出了事业的序曲,三年后,请你到我家里来,我要给你看我的书房,我的住宅,我的Studebaker。

华懋公司在他的合理化的经营里边,显着非常活跃,非常繁荣的姿态,一开头,他就代人家买进了一块道契地皮,为了公司的宣传政策,没要佣金,却代客户给公司的掮客支出了车马费。第二个星期,又运用了手段,把一家电影画报的全部广告,用每月一千元的价格包办了过来。每天早上,五十多个跑街一个个的跑来签到,于是总理室便坐满了青年人,用奶黄色的磁茶具喝着茶的时候,"大学幽默"风的谈笑便和吉士烟、骆驼烟一同地从他们的嘴里边喷了出来。每分钟,电话响着,不是为了营业,而是为了那些青年的密约。女打字员的坐位前面时常站满着人,把打字机做调情的工具,在华懋公司的信笺上打着"小姐,你是有着太腻的恋思的"那样的,罗马武士的行列似的句子。时常到晚上九、十点钟,这寂寞的大厦里,华懋公司的窗还象都市的眼珠子似地睁着,在地平线上面一百二十尺的空间里隐隐地泻下喧哗的谈笑到街上来。

他的家也跟着季节一同地热闹起来了,他母亲的房里时常充满着麻雀声和水果。每一个亲戚赞扬着他,甚至于赞扬了他的父亲。他们的一家人成了这条街上的名流了。许多人拿他给自己的儿子做模范,他的言论也影响到他们的思想。

每天早上,他站在露台上望着清新的田野,默默地想。

"生真是满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花圃啊!"

叹息了一下,觉得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日子平静地,悄悄地滑过去了。他写了许多信告诉朋友们,他的欢喜,他的骄傲,他详细地计算给他们听,三年中间,他可以积蓄多少钱,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地在预备着一个舒适的生活和雄伟的事业,他还告诉了他们他的屋子的图样,风格和家具的安置法,他说,三年后他预备造一个小剧场,开一家文学咖啡,创立一个出版社。他做了许多计划,在肚子里边藏了许多理想;他的那本烫金的皮手册差不多载满了轻快的和沉重的各方面的计划。每天他读着自己的计划,每天他想着,改着他的计划,于是轻轻地叹息着,为了灿烂的好日了和他的幸福。日子就载满了幸福,叹息和计划,在他前面走了过去。第一个月底,他的资本为了给自己公司经理的一家袜厂和一家化装品公司发到外埠去的货物而垫的款项,少了一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又收不回来。到第二个月,他的营业方针全部破产了。那个月的二十八日,他焦急地在总理室等收账员回来,直等到五点钟,他的跑街也失去了青年人的元气,屋子里充满着静寂和衰颓。

五点三刻,大上海饭店的信差送了一封信来:

实在难过得很,我写这封信,为了你我的友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在上月底是全部收到了的,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已经给我用完了。你知道的,上个月我是沉洒在爱娜的怀里!我本来想等家里的钱寄来再还给你,不料直等到今天还没寄来,想了几天法子,到今天我只得回杭州去跟家里办交涉,等我过了暑假,开学时再还给你罢。兄知我,谅不我罪。

又学校里我的水果账十元零五分请你代为料理,一并归还。

读了这封信,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他默默地走了出来,他明白他是破产了。于是在他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价值,消失了概念,觉得自己是刚生下地来,在路上,他茫然地想,想起了那辽远的好日子,想起了父亲临死时那张哭出来的脸,想起了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的妹子和母亲......

"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在电车站那儿,他把吉士牌的空包扔在地上,手插在口袋里边想:

"买包什么烟呢?"

他又想:"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铅样黯淡的情绪染到眼珠子里边,忽然他觉得自己是怎样渺小,怎样没用,怎样讨厌;他觉得在街上走着的这许多人里边,他是怎样地不需要。

于是他摸到十六个铜子来,低着眼皮走到烟纸店的柜台旁低声地说道:"哈德门!"

那个烟纸店的伙计大声地问道:"买什么?"

他的脑袋更垂得低一点,用差不得细小得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买一包哈德门!"

哈德门给拍地抛到他前面的时候,他觉得真要哭出来了,便抢了那包和他一样渺小的廉价的纸烟,偷偷地跑了开去。

贫土日记

十一月十八日

温煦的,初冬的阳光散布在床中上,从杂乱的鸟声里边醒来望见对家屋瓦上的霜,对着晶莹的窗玻璃,像在檐前唧喳着的麻雀那样地欢喜起来。

静谧,圣洁而冲淡的晨呵!

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枝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 - - 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

洗了脸,斜倚在床上,点了昨晚剩下来的半段公司牌,妻捧着咖啡进来了。咖啡的味像比平时淡了许多。

"咖啡还没煮透呢。你看颜色还是黄的!"

"再煮也煮不出什么来了,这原是你前天喝剩的渣我拿来给你煮的。"

"还是去买一罐来吧。"

"你荷包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么?后天还要朵米,哪里再能买咖啡。"

听着那样的话,心境虽然黯淡了些,可是为着这样晴朗的冬晨,终于喝着那淡味的陈咖啡,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

十一月十九日

妻昨夜咳了一晚上,咳得很利害,早上起来,脸色憔悴得很。疑心她的肺不十分健全,可是嫁了我这样的贫士,就是患着肺结核,又有什么法子呢?穷人是应该健康一点的,因为我们需要和生活战斗,因为我们和医生无缘,而且我们不能把买米的钱来买珍贵的药材。

十一月二十日

望见了对面人家从晶莹的玻璃窗中伸出来的烟囱,迟缓地冒着温暖的烟时,妻凄然地说:

"我们几时才能装火炉呢?"

"早咧。"

"可是晚上不是屋瓦上已经铺了很厚的霜么?"

"可是我们不是应该像忍受贫困那样去忍受寒冷,在寒冷里边使自己坚强起来么?"

"你不知道我晚上咳得很利害么?"

"不过是轻松的流行性感冒罢咧。"

"我知道你是存心想冻死我。"

对于这样歇斯底里的,不体谅的话,不由生起气来:"那么为什么要嫁我这样的贫士呢?"那样地嘲讽了她,为着避免跟她吵闹,便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却后悔起来了。是十一月,是初冬的天气了,我可以忍受寒冷,可是有什么理由强迫穿着一件薄棉袍,为绵延的疾病所苦恼着的妻和我一同地忍受寒冷呢?便当了我仅有的饰物,那只订婚戒,租了只火炉,傍晚的时候在屋子里生起火来。

望着在屋贩熊熊地燃烧着的煤块上面冒出来的亲切的火光,满怀欢喜地抬起头来:"坐到火炉旁边来吧。"向妻那么说着时,却看见一张静静地流着泪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呢,还那么地哭泣着!不是已经有了火炉,而且你也已经被忧伤吞蚀得够了么?"

妻注视了我半天,忽然怜悯地说道:"火炉对于我们真是太奢侈了!"

虚荣心很大的妻会把火炉当作奢侈品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要求装火炉的不就是她么?正在惊奇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脸道:"看看你自己吧,这一年的贫困已经使你变成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呵。"

摆脱了她的手,在炉子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蒙了阵灰尘似的,越来越阴沉了,而在窗外散布着的正是初冬的,寒冷而幽黯的黄昏。

十一月二十一日

开了门,在晴朗的冬阳里浮现着妻的欢欣的脸,才把惴然的心放了下来。妻是回娘家借钱去的,既然带着欢欣的脸,总不是绝望了回来吧。

"有了么?"

妻不说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来。

"只有十元钱么?"

"你不是说只要十五元么?她们也只有二十元钱,我哪里好意思多拿呢。"妻紧紧地捏着那两张五元的钞票,毫无理由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两张五元的钞票么?簇新的中央银行的钞票么?"

原来妻的欢欣不是为了明天的生活问题得了解决,却是为了好久没有拿到五元的钞票,今天忽然在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钞票硎苷加腥ǖ氖蹈校鸥咝俗诺摹?

对着十元钱,吃了晚饭,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愤慨起来:"我们还是到回力球场去搏一下吧。反正十元钱总是不够的 - - 运气好,也许可以赢点回来。"

"万一输了呢?"

"如果仔细一点总输不了十元钱的。"

"也好。"

在路上,妻还叮嘱着小心一点,用一点理性,别冲动。

"那还用你说么?"我还得意地笑了她。

到了回力球场里,输了四元钱以后,我便连脸也红了。

"命运对于我真是那么残酷么?我不是只有五元钱的希望,很谦卑的希望么?"

忿然地走到买票的柜房,把剩下来的六元钱全买了三号独赢,跑回来坐到妻的身旁,裁判者的笛子尖锐地吹了的时候,为着摆在眼前的命运,嘴唇也抽搐起来。

一号打了一分,三号上来了,浑身打着冷噤睁大了眼。碰碰地,球在墙壁上,在地板上响着。我差一点叫了出来;球不是打在墙壁上,是打在我的心脏上面,在我的心脏里边撞击着。等三号把一号打了下去,心脏是那么剧烈地,不可忍受地痛楚着,只得闭上了眼。

"脸色怎么青得那么利害?"

"不行,我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

"你摸一下我的手!"妻把冰冷的手伸了过来。

这时,场子里哄闹起来,睁开眼来,只见三号又把六号打了下去,打到四分了。我把三张给手汗湿透了的独赢票拿了出来,道:"你看,我买了三张三号独赢呢。"

妻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这一分 - - 祖宗保佑吧。"

二号一上来就胜了三号,连打了五分,我觉得整个的人坍了下去,可是我却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回力球场,走到冷僻的辣斐德路,在凄清的街灯下,听见妻终于在身旁低声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到××处去借钱,在他桌子上看到日久的世界文学上把我那篇《秋小姐》翻译了出来,还登了我的照片。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很高兴,觉得一年来的贫困对于我并不是太残酷的,觉得自己忽然年轻了一点。

怀着这本杂志,匆匆地跑回家去,给妻看了,又给母亲看了,想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她们,只苦说不出话来。

可是母亲冷冷地说:

"这荣誉值得几文钱一斤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

在永安公司门口碰到钟柏生,刚想招呼他,他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我似的走了过去。

柏生和我是十年的同窗,从中学到大学,他没有跟我分开过,我们总是在同一的宿舍里住,选同样的课目;毕业了以后因为忙迫和穷困,差不多和他断了音讯;等他做了官,看看自己的寒枪相,简直连写信给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一个忘形忘年的老朋友,竟会摆出那样势利的样子,虽然生性豁达,对于纸样的人情,总免不了有点灰心。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敝旧的棉袍,正想走开去时:

"老韩!老韩!"他却那么地嚷着,从后面达达地追上来了。

站住了回过身去,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晓邨!真的是你么?"

"现在富贵了,不认识我了么?"

"哪里,哪里!我们到新雅去谈谈吧。"

富贵的人时常营养得很好,印堂很明润,谈锋很健。在路上他老是兴致很高地,爽朗他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从前的同学的消息,说某某现在是某院长手下的一等红人,说某某在建设厅做了一年采料科长,现在买起八汽缸的新福特来了,说某某现在做了某银行的协理......只有三年,别人一个个的发达了,我却变成一个落魄的寒儒了!

在新雅谈了三个钟头,末了,他说打算替我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还叫我时常上他家里去谈。

分手时,看着他的丰满的侧影,裁制得很精致的衣服,我有了一种乞丐的谦抑而卑贱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四日

妻病了,有一点虚热,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妻有着搽了胭脂似的焦红的腮,瘦弱得可怜。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妻穿好了衣服,抹了点粉,像要出去的样子。

"寒热还没有退,就想出去么?"

"想上水仙庵去。"

"干吗?"

"求一服仙方来吃。"

"嘻!你怎么也那么愚昧起来?"

"愚昧么?吃仙方总算有一点药吃,有一点希望 - - 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虚得可怕么?"

穷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论,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呢?可是那样的迷信,那样的宿命论,不也大悲惨了么?妻开了门走出去时,做丈夫的我,望着她的单薄的衣衫,和瘦弱支离的背影,异样地难过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

接连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势像越加利害了一点。坐在桌子前面,心绪乱得利害,一个字也不能写,也不想看书,听着在窗外淅沥地下着的夜雨,胡同里喊卖馄饨的凄凉的声音,觉得人的心脏真是太脆弱了。

黄着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说道:"晓郊,你看我这病没关系吗?"

"说哪里话!一点感冒,躺几天还怕不会好么?"

妻摇了摇头,她的样子很像个老年人,她还用一种镇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声音说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三个月!还有七个月,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呵,七个月!我这病不是感冒,是肺结核,是富贵病,我知道得很清楚。"

死么?一个贫穷中的伴侣,一个糟糠妻,一个和我一同地有过黄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着侮辱和冻饿的人 - - 死么?

于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

浴着一身凄迷的细雨,敲了金漆的铁门,开了门走出来的守阍捕打量了我一眼,问道:

"找谁?"

"钟柏生在家吗?"

"你有名片没有?"

"忘了带名片了。"

"钟柏生不在家。"那么说着预备关上门进去了。

我连忙说:"你去跟他说是一个姓韩的来找他,他认识我的。"

"跟你说钟柏生不在家。"碰地撞上了铁门。

惘然地站在门口。

是想跟他借钱替妻诊病的,不料人也见不到。再去找谁呢?不会一样给拒绝了么?命运对于我真是连一个妻也悭吝到要抢夺了去么?想着早上在嘴旁咳出鲜红的肺结核的花来的,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妻,躲躲闪闪地避着雨沿着人家的屋檐走过去。走到霞飞路,雨忽然大起来,只得在一家音乐铺门前站住了,想躲过这阵雨,没有什么行人,雨只是单调地下在柏油路上,街树悄悄地摆着发霉的脸色。正在愁闷时,听见了一个芬芳的歌声,从雨点里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这是从我的记忆里唱出来的调子,那么亲切而熟悉的调子。一年以前,我不是时常唱着这支歌的么?妻不是也时常唱着那支歌的么?那时我是年轻而健康,我有愉快的,罗曼谛克的心境,我不知道人世间的忧患疾苦,我时常唱着那支歌,在浴室里,在床上,在散步的时候,在公园里,在街树的树荫下......

连调子也忘了的今天,在雨声里,这支过时了的曲子,却把我的记忆,我的往日静静地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十二月二日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斜照到窗纱上来的夕阳,像给雨水冲洗过似的,是那么温柔,清朗而新鲜。

推开了窗,靠在窗槛上,望着透明的青空和那洁静而闲暇的白云时,一阵轻逸的南风吹到我脸上。简直象是初春的黄昏了,越来越温暖,而且空气里边还有一种静寂,一种茉莉的香味。情绪和思想在暮色里边,像一个结晶体似的,用着清脆的声音,银铃的声音,轻轻地晃摇起来。那样的感觉是早从我的现实生活里剥夺了去的;那是记忆里的,幸福的感觉 - - 可不是么,从前不是时常坐在草地上,让春风吹着衣袂,燕子似地喃喃地说着话,享受着那样诗意地感觉么?

于是对着悄悄地蔚蓝起来的青空做起昔日的梦来。那个穿着浅紫衫,捧着一束紫丁香,眼珠子像透过了一层薄雾似的望着我的不就是欧阳玲么?嘻嘻地笑着,有一张会说谎话的顽皮的嘴的,不就是蓉子么?寂寞地坐在那里,有着狡猾的,黑天鹅绒似的眸子和空洞的,灰色的眸子的,不就是Craven A么?而且玲子的声音是穿过了广漠的草原,在风中摇曳着,叫着我的名字!坐在我身旁,望着从天边溶溶地卷过来的月华,把兰浆轻轻划破了水面,低声地唱着的不就是两年前的妻么?

在夜色里吹起口笛来。跟着口笛: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是妻的憔悴而空洞的声音。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下床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这支歌么?"

唱着歌的妻像忽然年轻了一些,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和婉娈的神情。

"我们从前不是时常唱着的么?"

"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在丽娃栗姐划船的日子,春花春月的日子?"

妻伏在我怀里古怪地笑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时常在怀念着这些日子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是对于春花春月太钝感的人了,为了生活,为了穷困 - - 而且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呵!"

妻的肩头抽动起来,把她的脸抬起来时,我看见了一脸晶莹的笑容和泪珠。

十二月三日

妻哭了一夜,咳了一夜。睡在病妻身旁,没有钱给她看医生的丈夫将用什么方法在日记上面写下他的情绪呢?

十二月四日

七点钟,从梦中听见有人敲门。

"谁呵!不是半年不见一个鬼来上门么?"

跳起来开了门看见穿了鲜艳的绿衫的邮差和明朗的晨曦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起来了。

"是送给二百八十三号的信么?"

"二百八十三号的韩晓邨,不是这里么?"

"韩晓邨,是我的信么?不会送错么?"

接过了那只绿边白底,写了很遒劲的字的,漂亮的信封:"谁能写信给我,给一个潦倒的贫士呢?又不是水电公司的通知单。"那么地想着拆开来看对:

晓邨兄:某部长令媛苔茜小姐欲于假期中延请一文学教师,弟颇思推荐吾兄前往;虽非优缺,亦可暂以解决生活,静待机会,见信希即移玉,傅共往接洽,余面谈。

是开玩笑么?真的会有那样的职业毫无理由地飞到我的屋子里边来么?

下午是温煦素朴而爽朗,天上没一片云,亲切的阳光在窗上荡漾着,在我屋子里荡漾着。胡同里忽然有着喧闹的孩子们的声音,而麻雀也在檐前唧喳起来。

妻的病完全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又在床上坐了一会。

"我们不是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么?"终于那么地说了出来。

"总有半年多了吧。"

"坐在屋子里真是无聊得很。"

"还是上公园去玩玩吧,公园也很久没去了。"

"公园里边风大得利害!我不是只穿了一件薄棉袍么?"

"再忍受一个月吧。等我领到了薪水,那时我们可以做一点衣服,也可以上电影院。"

"我要做一件墨绿色的丝棉袍。"

"而且我们每星期六要上一次电影院,每星期日要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于是妻望着窗外,为着将来的生活,高兴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职业有了固定的收入,而且有了钱 - - 所以笑便花似的在妻脸上开了出来!可是那么细小的一点物质欲望就能使妻满足使妻笑出来,不也太那个么?

十二月五日

昨夜思虑得很苦:我的文学讲义,苔茜小姐的丰姿,一切未来的生活的憧憬在黑暗里织成殉烂的梦:为着这些,到两点钟才睡着。

今天我很堂皇地走进了钟柏生家的那扇金漆的大铁门,那扇我在雨中被关了出来的大铁门,和柏生一同去见了某部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从下星期一起,我为五位名贵的小姐的教师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将成为一个有一百五十元一月的收入的自由职业者了!而且,还有进一步做某部长私人秘书的希望。我不需要再冒着雨奔走,不需要再喝陈咖啡,再为明天的柴米而奔走,妻也不需要再为缠绵的肺结核所苦,不需要再穿着薄棉袍回娘家去借钱了!

我很高兴。

十二月八日

是五位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屋子里充满了清逸的香味,风情的笑声,而我是坐在沙发上,喝着上好的红茶,抽着名贵的雪茄,被水汀蒸腾着,做她们的文学教师。她们会说很俏皮的话,走路时有十分优雅的姿势 - - 天哪,是我教她们文学知识,还是她们教我社交趣味呢?我跟他们讲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讲象征诗派,而她们却问我《秋小姐》里的玲子究竟是谁呢;苔茜小姐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据说韩先生的小说都是韩先生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

对着窘住了的我,小姐们全娇俏地笑起来。

跟高贵的小姐们讲文学 - - 这是开玩笑么?还是侮辱?

晚上妻说:"今天教得怎么样?"

"哈!教得怎么样么?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抽着雪茄,屋子里水汀,有可爱的小姐们,她们身上有着清幽的香味,她们问我:'韩先生你的小说里边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哈!这样的文学教师!"

"那不是很有趣味么?"讲出那样讽刺的话来。

"不是很有趣味么?被人家当新奇的刺激而玩赏着!"

"而且是被五位漂亮的小姐玩赏着!"

对于那样一点不能了解我的愤慨的,嫉妒的话,真使我异样地忧郁起来。在外面奔波,受别人侮辱,不全是为了家么?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在生活和贫困前面弯下腰来的受了侮辱回来,一点不体谅我的心境,还说出那样使人灰心的话来!我便故意说了使她难堪的话:

"是的,五位漂亮的小姐!"

于是,妻伏在床上,呜咽起来。

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喝起来:"怨命么?你一开头就错了,谁教你嫁了我那样的贫士呢?哭吧!大声地哭吧!"

十二月九日

早上起身,看见痰盂里有一点血丝。妻像有一点寒热,脸泛着桃花色。我摸了下她的前额,烫手得很。

"又来了么?"

她不作声,把被往脸上一蒙,又悄悄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日

没有太阳。

妻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定近她身边就把被蒙了脸很伤心地抽咽起来,接着便咳嗽吐出血丝来。

十二月十一日

天气阴沉得很像要下雪。

小姐们今天穿得特别华丽,在这些飘逸的裙角和精致的鞋跟前面,想起褴褛的,憔悴的妻,心脏古怪地痛楚着。

上完了课跑出来,外面在下着霏霏的雪珠,那些潮湿的细雨和雪珠浸透了我的薄棉袍,湿透了我的肌肤,直刺到我的骨髓里边。咬着牙走回家,只见二弟也回来了。见我棉袍全湿了,便把他自己的丝棉袍脱下来,道:

"快穿了我这件袍,把棉袍脱下来,搁在椅背上晾着吧。"

妻在房里听见了,跑出来道:

"贱人,你穿叔叔的棉袍,叔叔又穿谁的袍呢?"

我不由笑了出来。

"还不跟我来。"

跟她跑进房里,她叫我脱了袍睡在床里,找些旧报纸和硬柴搁在炉子里烧,把袍给烘着。

我躺在床上问道:"今天好了些么?"

她不理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不知哪里看到的一句联语,便说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真是冤家!"

妻把烘干了的棉袍往床上一晒,眼泪像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挂下来。

十二月十二日

起来时二弟已经走了,把他的一件丝棉袍放在我床上,把我的旧棉袍穿着走了,妻瞧见了,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瞧,叔叔怕冻坏了你,情愿自己冷,穿你的旧棉袍,把他的丝棉袍给你穿。天下就是你一个人是没良心的!"

没有良心么?天良和同情,善和智慧是从贫穷产生的,而我们都是穷乏的人呵!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给《自由谈》写了一篇文学上的感情与想像,写完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便匆匆地吃了饭,赶去上课。没起来吃饭,躺在床上的妻见我出去,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妻的心眼越来越多,气量越来越窄狭,我真不懂怎样伺候她才合式。回来时还没坐定,她便冷冷的说道:

"做文学教师,跟小姐们谈谈笑很有味吧?"

"薇,你这话怎么讲呢?"

"不是吗?你不是连饭都来不及吃吗?"

"好的,既然你这么多心我便写信去辞了吧。"便赌着气写了封辞职书,贴上了邮票,拿去寄了。

寄了信回来,看见妻已经哭肿了眼,觉得痛快起来,索性再刺她一句道:

"现在总可以安心了吧?"

把她气得噤了半天。

十二月十四日

妻坐了一夜,也不说话,也不哭。

下午她静静地跟我说道:

"晓邨,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三年里边也没什么亏待你;你穷也穷了很久了,我也不曾说个半句怨言,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那样没来由的话!

"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么?"

"你么?你近来态度变得很利害很容易发脾气,譬如昨天吧,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便把事情辞了。我很明白你是讨厌我,你生怕赚了钱我要你做丝棉袍子......"

听了那样的话,我不由气横了心。"是的,你怨命吧!你哭吧!为了你的墨绿色的丝棉袍子,为了你的每星期六的电影,为了你的每星期日的丰盛的午餐,你哭吧!"

可是出于意外地,她却笑了起来:"哭么?我为什么要哭呢?你这不是明逼我走么?你的母亲年龄也不小了,你做儿子的刚找到一份职业,也应该好好的做,让她也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你为了我一句话,便借此辞了,今天还说那样的话 - - 这不是明逼我走么?"说着,她像蹑自己说话似的,喃喃地:"走吧!走吧!我是看错了人。"

我忽然觉得异样地孤独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十二月十五日

昨晚醉得太利害,今天还在头痛,在床上躺了一天。

薇是走了!她的消瘦的,憔悴的影子将永远从我身旁消逝了!昨天我回来时,屋子里还是那么静悄而荒凉,家具还是摆着那样发霉的脸色,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一种诡秘的预感。

"薇!薇!"绝望地喊着时,妈说道:

"你出去以后,她悄悄地哭了一回,便走出去了 - - "

"有跟你讲到哪里去没有?"

"没有。"

我惘然地走了出来,走进一家小饭店,我独自地喝着白玫瑰,喝到十点钟,心里还是很清楚,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了空着的卧房时,便糊涂起来。

"薇!"

没有人。

于是扑在床上,掩着脸,上阵悲楚涌上来,我便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六日

记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写在这里呢?

十二月十八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薇,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收到了第一特区法院的传单,是薇请律师跟我提起离婚 - - 为什么一切不幸的事都会压到我身上来呢?

一月四日

今天上法院,薇没有来,据她的律师说是病在医院里。

法官只问了我几句话,就吩咐我们到外面去和解。

一月五日

在薇的律师的事务所等了三个钟头,才会见了他。

他说得简单,很有力。他说:"你的妻子现在病得很利害,住在医院里,没有医药费,她跟你提出离婚,要求一万四千元赡养费,你意思怎么样?"

"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么?"

"有话尽管跟我说,她现在不能见你。"

"薇不能跟我提出离婚,提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的!薇不能的。"

"难道是我诈骗你么?"

"难道薇不知道我穷得一个铜子也没有么?"

"别说废话,你愿不愿意拿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很好,那么我们十一号在法院碰头吧。"便回过头去和别人讲话了,他的态度很严肃,冷静而朴实。我完全给他压倒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一月六日

一万四千元赡养费!薇,那个消瘦憔悴而善良的薇真能向我,向她的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么?

一月九日

薇是病着,在医院里,黄着脸躺在纯白的床中上,也许她是把被蒙着脸,悄悄地在哭着,而且咳嗽着,从灰白的嘴唇旁吐出鲜艳的血来吧?而我是不能看见她!

一月十一日

今天在法院里还是看不到薇。

他们不让我跟薇说一句话,就判决了我跟她离婚,判决了我负担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我一句话也不说,在法庭上我沉默着,我不提出抗议 - - 抗议么?向谁抗议呢?向命运提出抗议么?

一月十三日

我怀念着薇!

一月十七日

过去了的,黄金色的,春花春月的好日子呵!

一月十九日

后天是付款的日子,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等命运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

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院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带来?"

"没有钱。"

"几时可以有呢?"

"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

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懒,请堂上押追。"

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

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

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怨,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了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

"晓邨,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

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

一月二十二日

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

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 - - 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

一月二十九日

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说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道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 - - 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

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

"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

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

"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三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

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

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

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哪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

五月

第一章 蔡珮珮

之一 速写像

要是给郭建英先生瞧见了珮珮的话,他一定会乐得只要能把她画到纸上就是把地球扔了也不会觉得可惜的。在他的新鲜的笔触下的珮珮像是怎么的呢?

画面上没有眉毛,没有嘴,没有耳朵,只有一对半闭的大眼睛,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和一条直鼻子,那么纯洁的直鼻子。可是嘴角的那颗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儿的五颗梅斑是他不会忽略了的东西。×头发是童贞女那么地披到肩上的。在胸脯里边还有颗心,那是一颗比什么都白的少女的心。

之二 家谱和履历

祖父讳莲堂,是广东新会望族,娶一妻四妾,里边有一个是日本人,叫芳子,就是珮珮的祖母。父讳知年,向在美国旧金山经商,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娶美国人琳丽朗白为妻,生一子二女,珮珮是顶小的一个。她的小学教育是在美国受的,中学教育是在上海一个天主堂办的学校里受的。她是三种民族的混血儿,她的家庭教育和一切后天的训练都是很复杂的,各种线条的交点。在童贞女出身的,学校里的姆姆的管束下,被养成一个天真的,圣洁的少女以后,便在大美晚报馆的电话问做接线生。睁着新奇的眼,看万花筒似的社会,一面却在心里哀怨着青春。

-之三 她的日记

五月一日:

醒回来时已经是五月了。五月在窗外,五月在园子里,五月在我的胭脂盒上那朵图案花里 - - 在这五月里边,少女的心和玫瑰一同地开放!

披了睡衣走到园子里。园子里是满地的郁金香,每一朵郁金香上都有一缕太阳光。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找不到它躲在哪儿,脑袋上面只有一个蔚蓝的晴空,挂着三四球大自云。园子角上的那株玫瑰开了一树的花,花瓣上全是那么可爱的圆露珠 - -

昨天乔治吴跟我说,说我已经像玫瑰那么的开了,说我嘴上的笑是玫瑰那么妩媚,又是露珠那么清新的。乔治吴是研究文学的人,他有一张鹦鹉的嘴。也许他还有一颗狐狸的心吧?姊姊叫我别相信男人,她告诉我乔治吴的话也是不能相信的。那么她为什么那么地相信他呢?还爱着他,还跟他订婚呢?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躺到玫瑰树底下,太阳的淡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照到我脸上,闭上了眼睛,吻着玫瑰花瓣,枝上的刺把我的嘴唇扎出血来的时候,我便笑了。

我爱五月,爱玫瑰,爱笑,爱太阳!

一只鸽子从隔壁的园子里飞过来,在蓝天下那么轻灵地翩翩着。我想骑在它背上,骑在那洁白的小东西的背上,往我不知道的地方飞去,往天边飞去,因为我有一颗和鸽子一样白的心,一个和天一样蓝的灵魂。

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远方的少女的心......呵!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金黄色的五月呵,我要献给你,我十八岁的青春!

吃了早饭,和哥哥上公园去打网球。他今天穿了条白的裤子;白衬衫的口袋上用红丝线绣了名字,比平日更漂亮了。他的爱人一定很幸福的,因为他待我也那么温柔呵。

在报馆里边坐了一下午闷极了,只想早一点下工 - - 窗外是那么好的五月的黄昏呢!可是下了工又觉得没什么事做似的。走了一站路,到前一站去坐公共汽车,希望在车里碰见什么熟人,可是一个没有碰到。只有那个长脸的,和哥哥很像的,哥哥的朋友江均坐在顶里边的那个座位上。他每天和我同车回去的;他每天坐在那儿看我。我的眼光对他说:"蔡约翰的妹子呢!"可是这傻子不懂得。回到家里,只觉得掉了什么似的 - - 寂寞呢!

吃了晚饭以后便整理箱子,把冬天的衣服放了进去。很可惜的,那么好的一件白狐皮短大裘,灰鼠长大裘,棕色的骆驼毛大褂全不能穿了 - - 可是管它呢,再过几天,我要穿了绒线外衣上报馆里去了,现在究竟是春天。

姊姊半晚上才回来,叫醒了我,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和乔治吴一同去看了好几座小屋子,她们已经决定了结了婚去住在大西路一百八十衖里边那座奶油色的小建筑物里边,她现在正在那儿学裁小孩子穿的衣服 - - 真幸福呵!那么晚回来,妈也不说她一句,要是我,那可就不行了。乔治吴又是那么英俊的男子!为什么不让我做姊姊,偏让我做妹妹呢?她并没生得比我好看。

月光从窗里照进来,那么皎洁的,比窗纱还白,和我的心一样白。有人说,月光是浪漫的荡妇,我说她是处女的象征,因为月光是和我一样皎洁的 - - 谁能说我是浪漫的荡妇呢?

姊姊把我叫醒了,她自个儿可睡得那么香甜,扔下我独自个儿干躺着看月亮。我恨她!

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一个很细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吹嘘着朱丽叶和罗密欧的故事,这是谁呢?月光吗?夜吗?五月吗?是我的和玫瑰同一地开放了的少女的心呢。

我想哭。

泪珠儿慢慢的渗了出来 - - 我真的哭了。

第二章 三个独身汉的寂寞

二之一 刘沧波

窗外那棵果树上的一只隔年的苹果,那天忽然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在窗前刮胡髭的刘沧波的心里也冒起一阵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腴里边发着空洞的叹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来,大得不像个样子。看着那只大床,真不懂自家怎么会在那么大的一张床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独身汉的心情。

"独身汉还是听听音乐吧!"

就买了个播音机。播音机每天晚上唱着:

"在五月的良夜里,莲妮!"

每一条弦线上面,每一只喇叭口里,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脏里发着空洞的叹息。

"可是独身汉应该读一些小说的。"便买了许多小说:《不开花的春天》,《曼侬摄实戈》,《沙莽》,《都市风景线》,《茶花女》,《色情文化》......每一页纸上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书是只能堆满个空洞的房间,不能填塞一颗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脏里依旧 - -

"呵!呵!春天哪!"那么地发着空洞的叹息。

"独身汉还看看电影吧!"

"独身汉还买条手杖吧!"

"独身汉还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独身汉还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颗果树上的苹果一天天地掉着,烂熟的苹果香在五月的空气里到处酝酿着。独身汉究竟还是独身汉呵!

"呵!呵!春天哪!"

二之二 江均

那天晚上满天的星,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明儿该是个晴朗的蓝天了!今年春天还没上江南来过,待在屋子里,天天只听窗外的雨声呢。"躺在床上那么地想着的江均,第二天一早起来,打开了窗子,只见街上果真全是春季的流行色了。

一大串,一大串的小学生挟着书包在早晨的静街上跑过去,穿着天青的衣服:

"春天好,黄莺枝上叫......"那么地唱着。

春真的来了,因为汽车的轮子上没有了泥,因为人的身上没有了大衣,因为独身汉全有了一张愁思的脸,因为蛰居着的姑娘们全跑到街上来了。

江均嘴里哼哼着,换上了浅灰的春服,拿了条手杖,穿了黑白皮鞋,在沉醉的春风里,摆着张那么愉快的笑脸跑到美容室里。坐了一个半钟头,再走到街上的时候,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连胡根也刮得干干净净的,就和自家的心情一样光滑。

"五月是公园的季节呢。"赶着办完了公事,跑到公园去。

五月真是公园的季节呢,公园里有那么多的人!江均在公园的角上树荫下一张游椅上坐下了,怀着等恋人的心情。他幻想着也许会有一个熟人来的。果真碰见了许多同事,朋友,全那么地问着他:

"等女朋友吗?"

"等恋人吗?"

"幽会吗?"狡猾地笑着。

他不作声,他笑着,他在心里边骗着自个儿:"是的,她约我五点钟会面;她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很天真的,不,很那个的......随她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张圆脸,一张长圆脸,有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 - - 她是比白鸽还可爱的!"

到了黄昏的时候,淡淡的太阳光流到衣襟上的时候,他忽然 - -

"呵,呵!五月不是独身汉的季节呵!"上了当似的忧郁起来。

二之三 宋一萍

跑出法律事务所的门,坐上自个儿那辆苹果绿的跑车,忽然看着手里的离婚据懊悔起来。春天不是离婚的时候,冬天才是可以跟妻子斗嘴的时候呢。一个漂亮的太太,至少比一条上好的手杖强着些。现在是连苹果绿的跑车也少了件装饰品了!

"还是找她回来吧。"

跑到她家里,说已经买了船票上香港船去了。赶到船上,一个个房间的找着,可是没有她,没有她。便疯了似的开着跑车在街上溜着,尽溜着,看见一个细腰肢的女人就赶上去看是她吧?

"怎么发了疯会想起跟她离婚的呢?她也是那么漂亮呵!爱和我假斗嘴,爱装动气不理我,每天回去总得我一遍遍的央求才肯笑出来 - - 那么顽皮的一个孩子!慢慢儿的把她的好处全想起来了。"

回到家里椅子空着,床空着,屋子空着;扶梯那儿没了达达地那么高兴的脚声;香水叹着气,胭脂叹着气,被窝叹着气......可是在窗外,五月悉悉地悄语着。

"呵!呵!春天呵!"

跑了出去,把车子停在她门口,等她回来。一听见汽车的喇叭,心脏就站了起来,眼珠子也站到眼架外面来了,等到半晚上,他睡在车里做梦,梦里决定了到各报去登一个广告,梦里想好了底下那么的句子:

"回来吧,琪妮,萍启。"

第三章 宋一萍和蔡珮珮

三之一 电话的用途

"回来吧,琪妮!"

付了广告费,怀着一回家就可以看到琪妮坐在沙发上等他的心情,宋一萍急急地从广告部跑出来,走到门口那个电话机的柜子那儿,看见蔡珮珮坐在柜子里边,套着一副接线用的听筒在那儿看小说,穿了件白绒线的上衣,便 - - "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这么地想着,把琪妮忘了。

"对不起,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

"OK"稍为望了他一眼;只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个有一张光洁的脸,生得很高大的,一个二十六八岁的绅士。

(姊姊说,二十六八岁是男性的顶温柔的年龄,虽然不是顶热情的 - - 这男子有一双懂事的眼呢!瞧哪,他的肩膀多强壮,他的手又是那么大呵;我的手给他捏了一下的话,一定......)

觉得人像酥软下去;一只耳朵听着他的话的时候,一面专心地看着小说,纸上的字一个个地滑了过去。

宋一萍嘴对着电话筒,眼对着珮珮,耳朵对着珮珮的嘴:"喂,昭贤吗?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

(呵,真可爱!只怕已经不是个圣处女了;从她画眉毛的样子看得出的。)

电话筒里:"你是谁?"

"我是宋一萍。宋子文的宋,一二三四的一,草字头底下三点水旁一个平字的萍:宋一萍。(她在哪儿听我说话呢!)中央银行国外汇兑科科长的宋一萍。"

电话筒里:"老宋,今天怎么啦,你有什么事......"

宋一萍:(混蛋,他可给我闹得莫名其妙啦!)

"没什么事,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我在大美晚报馆打电话,我爱上一个人了 - - 懂得我的话吗?"

珮珮:(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有男人爱她呢?)

"昭贤,你没瞧见,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她正在那儿看小说,她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雀斑......"

珮珮:(他在那儿说我不成?"那么可爱的!""小东西!")

抬起脑袋来。

"呵,她抬起脑袋来了......"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

"这回我可瞧清楚啦。她刚才低着脑袋在看小说,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 - - 从来没瞧见过那么光润圣洁的头发的。一定是很天真的姑娘。(其实,要是我的经验没欺骗我的话,她准是很会修饰,很懂得怎么应付男子的方法的女人;也不会是怎么天真的吧?只要看一看她的梳头发的样子就能断定咧。可是称赞她纯洁,称赞她天真,她也只有高兴的理由吧?)她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不着一点女子的邪气的,那是幸福,光明,快乐,安慰......嗳,我说不出,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咧。"

珮珮:(真的是在说我呢,这坏蛋!说我小东西,又说我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 - - 谁知道他心里在怎么说呢?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的嘴是天下顶靠不住的东西。)

故意站了起来,望窗外。

电话筒里:"我真不懂......"

宋一萍:(她站起来了 - - 可是讨厌我吗?一定是故意把脸背过去,躲在那儿笑我傻,笑我一个心儿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她站在那儿,靠着窗栏望街的姿态,就像靠在男人的怀里,望着男人的眼珠子,笑着猜他的心事呢!)

"她站起来了,靠在窗栏那儿望街。昭贤,你没瞧见,她站在那儿就像圣玛利亚似的,那么不可侵犯地;如果她再站五分钟,我得跪下来祈祷了。"

(如果我现在真的跪了下来,她会怎么呢?)

珮珮:(真没有办法呢。)

又坐了下来。

"我只想跟她说一句话,只要她跟我说一句话,我可以去死了。她让我说吗?我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肯告诉我吗?她肯的!"

珮珮:(我不肯,我偏不肯!)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嗒的挂了。

宋一萍:(混蛋,怎么挂了?她还没肯开口呢?)

"我知道她肯的。要是她今天不跟我说话,我明天再来,我天天要上这儿来。肯跟我说话吗?肯吗?"

电话筒里:"请你别再发疯吧。我们是电话局,对面早就挂了"

(混蛋!我那里不知道对面早就挂了?我不是为了打电话才来打电话的。可是,我是真的疯了呢!)

珮珮:(我就准定不理他,我要摆着庄严的脸,妈那么的脸给他看。"小东西!" 我只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吗?)

宋一萍:"好,那么,就明天会吧。"低下脑袋去:"多谢你,小姐 - - 我这么称呼你,不冒犯你吧?"

珮珮忍住了笑,把脑袋回了过去:(那么温雅的声音呢!就和他的人,他的衣帽一样温雅!)

宋一萍:(她真的不理我呢!就像没听见似的,连眉尖也不动一下,再试一试看吧。)

"可以让我知道小姐的芳名吗?"

珮珮:(真是为难的事呵!还是站起来瞧瞧街上吧。)

站了起来,眼珠子却移到脑瓜后边儿看着他。

宋一萍:(唉!)

"对不起得很,冒犯小姐了;请您原谅我。"

(还是不开口,真是个老练的对手呢!)

只得摆着预备自杀的人的脸走了。

珮珮回过身来看着他出去:

"讨厌的!"

(可怜的!)

三之二 "晚安,宋先生。"

天天把那辆苹果绿的,比五月还柔和,还明朗的跑车停到大美晚报馆的窗前,拿一毛钱买份报,五分钱打个电话 - - 电话里的话当然是不知所云。

末了,电话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起来了;末了,上海有了一种谣言,说他患了时间性的神经错乱症;末了,每天一到五点钟,他的朋友全把电话铃塞起来了;末了,报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了 - -

可是蔡珮珮却老像第一天瞧见他似的;她像近视眼患者似的,就像老没瞧见他是从停在窗口那辆苹果绿跑车里跑下来的。

慢慢儿的,宋一萍又想起"回来吧,琪妮"来了。

那天,怀着最后的决心,在蔡珮珮前面打了两个钟头电话,"算了!"和"最后的决心"一同地走了出来。到了家里:呵!呵!春天哪!便又 - -

"明天再会试一次吧?就这么一次了。"怀了第二次"最后的决心"。

第二天,他站在电话柜那儿,连拿电话筒的那只手也发抖了;用演悲剧的声音说:

"昭贤,我真的要自杀了!我那么地在爱着一位纯洁的姑娘呵!我每天到这儿来,我每天哀求着她,只要她告诉她的名字,只要我能陪着她喝喝茶,谈谈话。她坐在哪儿我每天坐在哪儿,那么神圣地;听了我的话,连嘴角也不动一动,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没瞧见我似的。她理了我倒也罢咧;她越不理我,我越觉得她纯洁,崇高,越觉得自个儿卑鄙,非自杀不可了......"

珮珮:(真要说得我淌下眼泪来咧。)

把手里的那本传奇翻到封面签了名字的地方,放到柜子上。

宋一萍:(蔡珮珮!到底还是说给我听了,随你怎么老练,总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我可以去死了!"

挂了电话,靠在柜子上:

"蔡小姐,等回儿有空请去喝杯茶,行吗?"

她不说话,拿了枝铅笔在书上划。

他马上又沮丧起来:"为什么人生是那么地变化莫测的呢?"对自个儿说着。

蔡珮珮:(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

用世界上顶冷静的声音说:"请付五分钱。"

真把他窘住了,没法子,只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恰巧一个毛钱也没有,便在皮夹子里拿了张十元钱的钞票给她。

她细细的看。

(怪不得姊姊说:"男人到处想掏出钱来买女人的欢心。"男子真是只滑稽的小猫!)

不由转出一副笑容来,更从笑脸里转出娇媚的笑声来;牙齿也在嘴唇后面露了出来,用上海的声调,女职员的声调,说道:

"要不要找钱呢?"

宋一萍:(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纯洁的处女了。)

"不用找钱了,蔡小姐肯赏光去喝杯茶吗?"

蔡珮珮:(他脸上有了这么狡猾的笑劲儿呢!还以为我真的爱上了这几元钱了。他自家不知道他的人比他的钱可爱多了!)

便忽然又用顶冷静的声音说:"那么你以后打电话时给你一起算好了。"

宋一萍:(这小东西真坏!)

没有办法的脸色:"好吧,反正我天天来打电话的。"便往外走。

蔡珮珮猛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道:

"慢着走,我送你件好礼物。"

他莫名其妙地再走回来,把手里那本传奇给了他:

"要是回到家里无聊得没事做,就看看这本书吧。很有趣的一本书呢!"

书面上写着:"一百八十五页。"

一百八十五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勾了出来:"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林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因为村里有许多人注意着他们。"

宋一萍笑了起来,看时,却见她正坐在那儿,头发上面压着副听简:"大美晚报馆......定报股吗?"一眼瞥见了他:"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三之三 诡秘的小东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车开到马路那边等着珮珮。"等的时候是长的,会面的时候是短的;表有什么用呢?时间是拿心境做标准来测定的。"怀着那么的观念,把手表上的短针拨快了五分钟。

一小时等于二小时?二小时等于一小时?

看看手里的那本书,静静地想着:"她究竟是怎么个人呢?照年龄看起来,应该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发育程度看起来,她还是一朵刚在开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对付我的手段看起来,却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呵。真是异味呵,这诡秘的小东西!刚走到成熟的年龄上,又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谛克的!" 忽然觉得食欲强大起来。"在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的人决不会怎么纯洁的。"

他的表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时间过得那么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拨慢了两个钟头。

"还早着呢!还只四点半呢!"怀着"譬如是刚在开头等"的心境耐心地看着大美晚报馆的门。

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在爱多亚路那面的尽头那矗立着的铜像的脑袋上面浮起了一层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里的天是鹅黄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写字间的汽车像是从江面驶来的似的,把他的视线隔断了。从汽车缝里瞧过去,只见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闪,一个穿白绒线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鸽子似的,从汽车缝里飞了过来。

碰!不知道是车胎爆了,还是自个儿的神经爆断了。只觉得自个儿是那么轻快地在青天里飞着,飞着。

从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的,这诡秘的小东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恋人似的,很温柔驯服的坐到他旁边,抬起脑袋来,笑着问他:"亲爱的,他真的等了我这么久吗?"

"我等了你一礼拜咧。"

"为什么到报馆里来跟我闹不清楚呢?在报馆里我是不说话的。"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呢?"

她指着那面的广告牌:

"五点到七点不是上电影的时候吗?"

"那么好的天气去坐到黑暗里边吗?"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的白天更温柔吗?"

"对,亲爱的小东西!"

(嘻,她把今天晚上也预定给我了,这老练的小东西!)

一刻钟后,他把这"亲爱的","老练的"小东西带进了国泰大戏院的玻璃门,就像放在口袋里的几包朱古力糖那么轻便地。

黑暗会使人忘掉一切的机诈,礼节,理智之类的东西的。看到琴恩哈绿在银幕上出现时,宋一萍忽然觉得身旁的小东西靠到他肩膀上来,便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吃着糖,手给轻轻地抓着的时候,觉得感情在浪漫化起来,她低低地笑着,心里:

"和一个男子看电影究竟比跟哥哥,跟姊夫看电影不同些的。"那么地想着;把手偷偷的滑了出来,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宋一萍笑着不做声,依旧把手放在自个儿的膝盖上等着。果真,又一回儿,那只小手又偷偷的滑回来了,捏紧了那只小手,回过脑袋去看她的脸,只见她正望着前面的银幕,悄悄地藏着笑劲儿。她心里边 - -

"怎么会把手放过去的呢?"那么地想着;第一次觉得心是那么古怪地在跳着,跳得人像喝醉了似的。

电灯亮的时候,两个人变了顶熟的腻友,蔡珮珮小鸟似的挂到他胳膊上,从戏院的石步阶走到车上。戏院的路是通到饭店去的。她又小鸟似的在他的胳膊上挂着,从车上走进了Mareel的门。

隔着一瓶玫瑰花,他从鲍鱼汤的白汁上看着她的脸。在灯下的脸是和太阳光的脸不同些的。她的鼻子给酱油瓶掩了,一只眼躲在蕃茄汁的瓶子后面 - - 第一次感到桌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她的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蕃茄;那一张夹种人的脸稍黑了些;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的鬈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

"你不大喜欢擦粉的吧?"

"我不爱擦粉,爱擦胭脂。在给太阳晒得黑渗渗的脸上擦两朵焦红的胭脂,像玫瑰花那么焦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

"你一定是很爱玫瑰花的。"

(我已经是一朵在开放的玫瑰花了!)

"因为她是在五月里开放的。"

"你也爱五月吗?"

"五月是一年中顶可爱的一个月呢。五月的早晨是顶明朗的早晨;五月的黄昏是顶温柔的黄昏;再说,五月的夜不是顶浪漫谛克的吗?"

"年轻的姑娘爱五月,年轻的男子爱四月,中年的女人爱九月,中年的男子却是爱七月的 - - 七月是成熟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

"我还爱太阳,爱笑,你也爱笑吗?"

"中年的男子爱淡淡的笑意,可是你的笑会把压在我身上的年龄的重量减轻的。"

"你瞧,我嘴角上的那朵笑!它是和我一同地生存着的。妈把我生下来的时候,也把它生下来了。小的时候,妈叫我Smiling babv,以后,大家就赶着我叫珮珮。你喜欢这名字吗?"

(珮珮!已经是"Baby you"的能手了!可是真想吻她脸上的那朵笑呢。)

"珮珮是世界上顶天真,顶顽皮,顶纯洁的名字呵。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么会说话的。"

"我也想不到你怎么会不是我理想中那么无赖的。"

"看见了你,我才无赖起来了。"

隔着张桌子说话真是麻烦的事。一个把烟蒂儿抛了一盘子,一个把胭脂和苹果一同地吃了下去,喝也喝饱了,吃也吃饱了的时候,并没有谈笑饱的这两个人便半躺在车里的软坐垫上继续着他们的会话。

"回去得晚一点,会叫妈打手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赌着气。忽然看见了他一下巴的胡须根:"那么好玩的小东西呢!"

"什么?"

"你的胡须根!"伸过手去摸着。"那么刺人的!"

(要是刺在脸上的时候......)

便拉着胡髭根扯了一下,笑起来啦。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的话,我会天天捉着打手心的;如果你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会把你装在盒子里,当洋娃娃送人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话,我会和你关在屋子里玩一天也不觉得厌倦的;如果你是我的恋人的活,我会用世界上顶聪明的方法责罚你的。那么没有办法地顽皮呵!"

"可是你那胡髭根真好玩呢 - - 那么古怪的小东西,像是活的!"

他猛的把下巴在她手心那儿擦了一下;她猛的咽住了话,缩回手来,一阵痒直钻到心里。

(真是个可爱的人呵,我爱......)

脑袋萎谢了的花似的倒到他肩膀上,叹息了一下:

"真真是辆可爱的跑车呵!我爱你的车!"

"比跑车还可爱的是你呢!"

轻轻地说着。

车轻轻地在柏油路上滑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那么平稳地。

蔡珮珮的感情和思想也那么轻轻地,平稳地在水面上滑了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

到了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也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软发上了。

月亮给云遮了的时候,星星是看得见的;星星给云遮了的时候,轻风会吹过来的 - -

"那么可爱的珮珮应该是什么地方人呢?"

"我祖母是日本人,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广东人。"

(她的血里边有着日本人的浪漫谛克性,美国人的热情和随便,广东人的热带的强悍......)

"你是有着日本人的贞洁的血,美国人的活泼天真的血......"猛的话没有了,像吹来的一阵微风似的:"我爱你呢,珮珮!"

珮珮:(他是想吻我吗?他是想吻我吗?他的胡髭是粗鲁的,他的嘴是温柔的......)

忽然那胡髭根刺到嘴上来了;便抬着脑袋,闭上了眼。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

"他在吻我呢!"

猛的睁开眼来,吃惊似的叫了一声,拍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子,掩着嘴怔住啦。

(怎么会叫他吻的?我昏了过去吗?不应该给他吻的。坏东西呵!)

捧着脸哭起来。

"你是坏人!"

宋一萍:(别装得第一次叫人家吻了的模样吧!)

"实在对不起得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我是那么地爱着你......我送你回去吧。"

笑着把月亮扔在后边儿。

她连心脏都要掬出来似的懊悔着。

("主呵,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的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前面...... 主呵,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主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 - - 主呵,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视!"[见《旧约》诗篇第五十一篇。]主呵,求你恕我;是我引诱了他的。我要在你前面,替他祝福。)

他的胡髭老贴在她的嘴唇上,痒瘠瘠地。

(他不是坏人:他是那么温柔的,多情的......他有那么好玩的短胡髭 - - 刚才他真的吻过我了吗?我一定是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吻我的呢?他说没有办法,说他爱我。可是真的?真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有那么诚挚的,山羊的眼珠子,不是疯了似的哀求了我一礼拜了吗?现在他正坐在我旁边,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他比乔治吴好看多了。乔治吴是刚出矿的钻石,他是琢磨过的钻石,那是一种蕴藏着的美...... 呵!)

"到家了,珮珮!"

珮珮不说话,猛的连还手的余地也不给他地扑了过来,一对发光的眼珠子一闪,自家嘴上擦了一阵唇膏香,这娇小的人便影子似的跑进门去了。

"诡秘的小东西呵!"

倒觉得没有把握起来了。

三之四 "主呵,请你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一家人都静静地坐在会客室里。爸在看大美晚报,妈在念圣经,戴了副老花眼镜;无线电播音机在那儿唱着Just once for all time。哥哥抽着烟,姊姊靠在沙发上,听着。想偷偷的掩过去,跑到楼上去,不料妈已经叫了起来:

"珮!"

"yes,妈!"

(她们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吗?不会的,别太心虚了。)

一面走了进去。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挺古怪的。

"没回来吃饭,上哪去了?"妈把老花眼镜搁到脑门上。

笑了出来。

(哪能告诉你吗?和恋人在一块儿玩呢!)

"一个同事生日,在她家吃了饭的。"走到妈前面,在妈脸上吻了一下,又到爸那儿,在爸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晚安了,爸!"

跟着无线电播音机哼哼着:

"The Flowers are your flowers,

The hour are your hours,

The whole wide world belougs to you!"

跳着走到楼上去,在扶梯拐弯那儿停住了,又踮着脚尖跑下来,躲在门外听他们在讲什么话;恰巧听见妈说:

"珮今儿像很高兴似的。"

"珮已经不是'珮珮'了。"爸说。

哥和姊全笑了起来。忽然一阵欢喜袭击着她的心,也不管自个儿是在哪儿偷听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往楼上逃去。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把枕头掩着脸,哈哈地傻笑着。姊追了上来,按着她:

"告诉我,现,什么事?"

尽笑着。

"告诉我吗?告诉我吗?"捉着呵她的胳肢窝。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罢,只是留神上了男子的当吧。"

慢慢儿的静了下来,一层青色的忧郁浮过湖面的云影似的,在眼珠子里浮了过去,躺在姊妹的腿上:

"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爱恋着呢!"眼泪露珠似的掉了下来。

半晚上,她又偷偷地爬了起来:

"主呵,请保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在窗前,在耶稣的磁像前,跪着这穿了白睡衣的少女,在清凉的月华里披着长发;十指尖尖的合着,安静温柔得像教堂里那些燃烧着的小蜡烛一样。

- - 插曲 - -

一座封闭了的花园是我的妹子,我的新人;

一口封锁了的井,

一道封锁了的泉。

你的园里长满石榴,

结了美好的果实。

还有凤仙和香草,

哪哒和番红花,

菖蒲桂树并各类香木,

没药和沉香,一切的香品。

你是花园的流泉,

活水的井,

从利巴冷流来的溪水。

醒来吧,北风;起来,南风;

吹上我的花园,

把我的香气散在天空。

让我的爱走进他的花园,

有他鲜美的果子,让他挑选。

(见《旧约》雅歌第四章末五节;文录自良友

一角丛书陈梦家君所译《歌中之歌》第九阕。)

第四章 江均与蔡珮珮

四之一 五月的季节梦

每天六点钟左右,九路公共汽车载了江均驶过大美晚报馆的时候,从黄昏的街角里,便燕子似的跳上来一个娇小的姑娘。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 - - 比白鸽还可爱的。)

在她的身上发现了那天在公园里等着的恋人的影子。

"我的恋人是应该那么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那露撒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地缠住在她的笑意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五月的季节梦便旗竿上的旗子似的在他身上飘展着。

(他把脑袋上的帽子抬了一抬。

"江先生,您好?"她坐了过来。

"多谢你,忙吗?"

"没什么事。"

"回家去吗?"

"是的。江先生也回家去罢?"

"你就住愚园路?"

"江先生也在愚园路罢,每天看见你走着回去的。"

"我们是一条路的。"

他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嘴角有一点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眼珠子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河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永远半闭着的。

她笑了,嘴角那颗大黑痣也笑了,可是她的眼珠子没笑。那么地单纯,安谧 - - 一个圣女似的!

"江先生每天早上到办公处去的吗?"

"对了,怎么我早上坐车总碰不到你?"

"我是下午才上工的。"

"上午在家里做什么事呢?"

"打网球,织绒线,看小说,有的时候坐在园里做白日梦 - - 我喜欢那样无边无际的想开去,想到一些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在我的幻想里,世界是那么地广阔,那么地愉快的。时常有一种幻景可以看到,一闭起眼珠子来我就会看到一片大草原,四面全是苍郁的倒生树,枝叶全向着天,那么崇高地,草原上有各种的花,在那儿跳着轻风把脑袋摇摆着。在草原中间还有一道喷泉,不知道从哪儿喷出来,喷得多高,水也开着花,一颗颗的,珠子似的,停在半空中,那水一定是很清凉的,我会把嘴凑上去喝,我把脑袋那么地抬着,嘴张着,那珠花便断了串似的掉到我嘴里。我便笑,我有一嘴的珠花。一直走过去,走到草原边上,路没有了,只有一棵很大很大,比屋子还大的大松树,树心是空的,望出去是一片黄沙和蓝色的海,海面上飞掠着白色海鸥,紫色的海燕。我要赤着脚跑到沙滩上去;我要张着手臂迎着那沉醉的风;我要唱一支海天的歌,给那静寂的海听,给那幽静的沙滩听,给白鸥和紫燕听;我要用一种没有人懂的言语和天说话,悄悄地。那样的世界,你喜欢吗?"

"好孩子,这是童话里的世界吗?"

"我的世界就是这么的。可是近来我也慢慢儿的不想起那些了,我想着一些别的东西。如果现实地做着人,一点白日梦也不做,那天地就会小下来,天像压在你脑袋上面,世界窄得放不下一只脚,就像末路似的,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似的。你知道的,现实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车,椅子,电话,打字机,牛排,番薯,蔬菜汤,鞋子那些东西呵!"

"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像我是连幻想的能力都给生活剥夺了。可是礼拜六礼拜天做些什么呢?也坐在园子里做白日的梦四?"

"礼拜天我们是一样要做事的,礼拜日上午上教堂里去。下午就到郊外去野宴,骑马,划船......"

在表特式的建筑物里,太阳光从红的,蓝的,绿的玻璃透进来,大风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纯洁的小手捧着本金装的厚圣经,心脏形的小嘴里泛溢赞美上帝的话......塔顶上飞着白鸽和钟韵,跟在母亲的后边儿,一步步地走下白色的石阶来......在白绒的法兰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阳光里边,在马背上笑着的,在苹果饼上面笑着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着的......她呵!

"你不喜欢看电影,跳舞,那些都市的娱乐吗?"

"明朗的礼拜天的下午难道关在阴暗的都市里边吗?你可喜欢到郊外去呢?"

"我也是顶喜欢到郊外去的。"

"这礼拜天我们一同去可好?"

车里的人怎么全站起来啦!)

车里的人全站起来了,车子的搏抹停了,五月的季节梦也惊散了。江均擦着刚睡醒的眼珠子往愚园路走去,他的恋人就在他前面。到了自个儿的门口,便站住了,看着这娇小的身影消逝在街树的浓影里。

在房间里,站在窗口望着清静的街,惊散了的,五月的季节梦,又一个个地爬了回来,这暮春的黄昏和窗槛上马兰花的温和的香味在窗纱边散布了愁思,因为,它们是流动的,他不能把它们直吸到生命的深处。

他的恋人今天穿了条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 - - 到郊外去时,穿什么呢?不会穿高跟鞋了罢?还会斜压着一顶小帽的罢?在白绒的帽边那儿露着褐色的鬓发,可是他还要给她插上一朵紫罗兰的。

紫色的,温和的晚霞直扑到窗里来。

是七点半。空气里有一种静止,像是一个凝住了的时间。街上的柏油路显着蔷薇色,在窗下走过去的一个法国孩子的腮上也染了晚霞。风轻轻地吹着,吹上窗外的每一片树叶,那烟草色的树叶轻轻地摇动着。

"呵!呵!五月哪!"

眼珠子夜色似的潮湿起来。

四之二 五月的季节梦二

会做梦的人是幸福的。

江均的嘴上有着幸福的笑,因为在公共汽车上他每天做着梦。

第二梦:

(她今天用粉红的丝带结住了头发,真是初夏的风景咧。还是穿了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就坐在旁边,靠着车窗,风吹进来,飘起了她的头发,她有着和远处天空的呼吸一样沉着的香味。

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一晚上,"我想你是 - - 你猜,我想你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一个纯洁的小恋人。"

"你的小恋人吗?"

"问你呢?"

"我还没到恋爱的年纪呢?"

"真的吗?"

"你爱我吗?"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第三梦: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她不做声。

那是一片银色的斜坡,前面有一道小溪,溪水像是水晶的透明立体,水底有许多闪烁着的小白石,星星,和一个弯月亮。他们就坐在那儿。

"你爱我吗?"

她还是不做声,低着脑袋。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发,他觉得她的嘴唇在发抖,便捉着她的手。

"你爱我的,天真的小恋人!"

她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一朵满开了的白莲花似的。便轻轻地,怕碰伤了她似的吻着这圣处女的嘴唇。

"跟我结婚罢,我要把你玛利亚似的供在家里。你是力,你是神圣的本体,你是无暇的水晶"......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面,闭上了眼珠子,轻轻地叹息一下了。)

第四梦:

(他和他的恋人要到田间去,他们要住在乡里。他们用青草铺床,用香柏做屋梁,用银松做椽子,还要造一个大理石的圣母像。早上他们到葡萄园里,他们要看葡萄发芽没有,石榴开花没有?在那儿他们要把她圣母玛利亚似的供养着;他要跪在她前面唱赞美诗。在那儿蔓陀罗的香散着。那儿有各种美果,全是为了他的小恋人生的。他是他的小恋人的,他的小恋人是他的。他要把她像一颗印子似的刻在他臂上,刻到他的心上,等月亮从天上掉下来,等地球从地心里爆发开来。)

可是没有梦的日子是有的,没有恋的日子是有的,那天忽然他的小恋人没跳到公共汽车上来。

"病了么?"那么地焦虑着。

第二天特地跑到大美晚报馆那儿的车站上去等车。车一辆辆的过去,可是老不见她出来,便大着胆进去买了份晚报,却见他的小恋人刚拿下来压在头发上的听筒,戴上了一顶棕色的小帽,拎着手提袋预备走出去的模样。报也不要了,钱也不要了,跟在后边走出来,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到车站上,恰巧她坐在一辆苹果绿的跑车里边,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同地在他前面驶了过去。

"天哪,希望是她的哥哥吧!"忧郁起来。

以后,在公共汽车里连梦也做不成了。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 - - 比白鸽还可爱呢!

一阵海样深的寂寞袭击着他的心头。

"呵!呵!春天哪!"在电话里向朋友们诉说着。

"可是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玩玩呢?你好久没到我家里来了。乔治吴差不多天天来的。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来吧,我会给你预备一个快乐的下午,一个可爱的伴侣,一顿丰盛点心的。"蔡约翰在电话里那么地劝慰着他。

"好罢,礼拜日下午罢。在家里真要闷死了 - - 独身汉的凄凉味你总知道的。"

"哈哈,哈!"电话里笑了一阵子便没有声息了。

哈哈哈!他也莫名其妙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四之三 "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洗了个澡,把独身汉凄凉味洗掉了,换上一件莲灰的绸衬衫,打了条莲灰的绸领带,穿了白裤子,粽色的上衣,看见了镜子里边自个儿的爽朗的笑脸,真觉得 "自己是独身汉"的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珮珮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 - 嘻!"把手杖扔在家里,把爽朗笑脸躲在爽朗棕色草帽底下:

"来罢,五月是你温柔的季节。

来罢,把独身汉的感情扔了罢!

少女的心全像玫瑰似的开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来罢,'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那么地哼哼着往蔡约翰家里走去。

约翰还有一个叫珮珮的妹子他是知道的,他也看见过的,那时候还小,她进了中学就没碰到过;他知道她一定是很可爱的,因为已经变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可是他怎么会从没想到过她呢!一面却诉说着独身汉的寂寞 - - 真是怪事呵。

拐弯,右手那边儿是一条很宽的胡同,望进去,那深密的常青树遮着的,一座长了一嘴巴蔓藤的屋子就是约翰的家。天气很闷热,两边的园墙里伸出来的树荫里有着蝉声,那么烦躁的蝉声。

走完了那条悠长的胡同,便走到一个绿色的铁门前,手刚按着门铃,狗嘴吧早从门下钻出一半来,冲着他叫。

"浮罗比,别闹!"那么婉约的声音。

(别是珮珮罢?)

门开了 - -

一张长圆脸,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半闭的大眼珠子,眼梢那儿的五颗梅花斑,心脏的小嘴,嘴角那颗大黑痣笑着,一条纯洁的直鼻子。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路撒冷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她吗!珮珮吗?)

砰的一下,心脏凤仙花子似的,不知道是碰在哪儿,爆裂了。

"约翰在家吗?"

"在家,请里边坐,江先生。"

真的吓了一跳,怎么会知道他姓江的?走到门里边,却见约翰一家人全坐在阳台上笑看望他,那支栗色的苏格兰狗浮罗比一个劲儿的嗅他的脚。

"就是珮珮吗?"

"你刚知道吗!"那么地笑着不说话。

"简直不认识了?"

一面往阳台那儿走去,老远的跟约翰说:"我认识她的,可不知道她就是珮珮 - - 长得那么大了!"

"不是一个可爱的伴侣吗?"约翰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一同往前走到屋子里边。

他脱了外衣,帽子,把领带拉松了,解了领口那颗钮子,用手巾擦了一下脸,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就有了一个快乐的下午了不是?"

"这一下你聪明了。"

珮珮向了约翰一眼,红着脸走到阳台上去了。

"每天回来总和她同车的;那么安详地坐在我的对面,嘴上挂着天真的笑, '比白鸽还可爱呢!'那么想着,连多看她一会也不敢,深怕看坏了她似的,谁知道就是珮珮!"

约翰哈哈地笑着,把他拉着往阳台走。

"老江说你'比白鸽还可爱'呢!连多看你一眼也不敢,深怕看坏了你似的。"

哈哈哈!阳台装满了笑声。

珮珮:(天天那么地看着我的!)

笑得弯了腰。

江均:(她还有着一颗孩子的心呢,那么地笑着。)

"你多咱起的,在大美晚报馆做事的?约翰,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起过?"

"早对你说了,你也不会在电话里跟我诉说着独身汉的凄凉了"

江均:(你这贼王八,我就想把你扔到门外去。)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叹息了一下。

(她还没说过一句话,我应该找些话跟她说。可是,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又叹息了一下。

(真蠢!老讲那么一句,不是太滑稽了吗?可是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珮,你们今天休息吗?"

"今天下午不做事。"

"怎么会待在家里,不出去玩呢?"

"哥说你要来,就待在家里,等你来。"

"每天几点钟上报馆去?"

(嗳,怎么老说那些没意思的话。应该讲风雅的,惹人喜欢的......)

"吃了中饭就去。"

"事情不忙罢?"又讲着没意思的话,就那么地讲到吃茶点时候。

他就坐在她旁边,他的嘴喝着茶,可是他的耳朵听着她,他的眼珠子从耳朵旁边瞧着她,他的毛孔张开着,承受着她的汗气,他的汗毛站着,她一动,他就感到了空气里微妙的波动,差一点把手里的茶杯都会震掉了似的。

静静地吃完了茶点以后,江均便和一颗满足的心一同地静静的走了。

那晚上,他抽了半个钟头烟,做了半个钟头诗,唱了三遍古巴恋歌,在墙上打了三拳,末了,跑了出去,直跑到约翰的家里,在园墙外站了一个钟头。看着窗里的红的绿的黄的纱灯一盏盏地熄了,才吹着口笛跑回来。

四之四 圣洁的少女

每天和珮珮坐在公共汽车上说东道西的,下了车,又送她到家里。

"古典的少女呢!还不十分懂事咧,一个脆弱的古董似的......要有耐心......" 那么地想着。

"不怪姊姊说二十七八岁是男子的顶温柔,顶懂事的年龄。江均这傻子有一张英俊的脸,怎么会没有一颗聪明的心的?要把心掏出来似的看着我 - - 可是光看着我有什么用呢?"珮珮这么想着。

那晚上,他上她家去,只有她和她的妈坐在阳台上听无线电。坐了一会,她的妈在藤椅上睡熟了。园子里的风吕草垂倒了脑袋叫月光轻轻地抚着。那边的那株玫瑰显着暗紫色。像珮珮的嘴唇那么的。他下了个决心道:

"我们到园子里走走去罢?"

珮珮:(他今天像懂事些了。)

便站了起来。

他离着她一尺,并着走到园子里去。轻轻地踏着那风吕草,踏在梦上似的;轻轻地说着话,怕惊动了在天空里沉沉地睡着的星星似的:

"珮,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我不敢说。今天有那么好的月光 - - 我说了你不会动气吗?"

"你说,我不会动气的。"

"我说,你是顶崇高的,顶圣洁的少女,顶可爱的鸽子,我是那么地尊敬着你,我要跪在你前面祈祷,我情愿为你作一个牺牲......"

珮珮:(我不是上帝,为什么在我前面说着祷词呢?)

"我的眼珠子是为了看你才生的,我的耳朵是为了你的嘴生的,我的嘴是为了赞美你才生的,我的手是为了你的鞋子才生的,我的膝盖是为了膜拜你生的,我的脚是为了你的命令生的......"

珮珮:(那才象个热情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走到我的身旁来呢?把胳膊放到我腰上来罢 - - 宋一萍是又胆大又温柔的。我应该给他暗示:姊姊不是说过的吗,年轻的男子是应该给他些暗示的。)

便慢慢地走近去,偎着他。

"我早就该跟你说了,我恋着你,从第一天在车上碰到你的时候起的。不是为了你的眉尖,眼珠子,嘴,是为了你那圣洁的美 - - "

珮珮:(是吻我的时候了罢?)

慢慢儿地站住了,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象盛开的白莲花似的,又慢慢儿的,眼皮萎谢了下来,等着。

(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她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说道:"珮,让我吻一下你的手罢!"

便轻轻地,怕碰破了她的皮肤似的吻着手背,接着是一个深深的叹息。

珮珮:(傻子呵!傻子呵!)

睁开眼来只见一对润湿的眼珠子,一张战抖的嘴,一个淌汗的脑门,两条痉挛着的眉毛;一个热病的声音喃喃地说:"我很幸福!我很幸福,珮。"

珮珮:(我恨你,我不愿意再看见你!你去罢,我恨你!)

说不出地抑郁起来,吞了铁钉似的,溶化也溶化不了的。忽然跑了开去,跑到玫瑰树那儿,摘了玫瑰的花瓣,放在嘴里,想把心里的抑郁压下去似的,紧紧地咬着。

江均:(恐怕是第一回受了男子的吻罢?只吻了手背呢,就那么容易受惊地,小鹿似的逃了开去!吻着的时候,把眼珠子也闭了起来 - - 圣洁的少女呵。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能爱她。她一定也爱我罢?初恋似的,纯洁的,诚挚的爱呢!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喃喃地说着。

第五章 刘沧波与蔡珮珮

五之一 Hot Baby

白铅皮屋顶下的电灯,星星似的闪烁着。在这绿草原的四周,那倾斜的看台的花圃上,那么缤纷地开满了鲜明的花。嫩黄的花瓣,烟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 每一朵花都有着一张兴奋得发红了的花心,在四面拉着真黑的,金黄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这些鲜明的色彩也闪烁着,在刘沧波的心里,象是些轻快的,和谐的音符似的跳着。

他低下了眼皮,望着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他前面正站着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妇;她有一副窄肩膀,一个比肩膀还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风里垂了脑袋承受着斜阳的重量的,凄艳的罂粟花似的。可是不敢抬脑袋来有吗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轻轻地飘着的袍角里边,白绸亵衣的,轻佻的纱边和他的领带一同地飘着,而且在白纱边后面还有着纤细的鞋跟和纤细的脚踝呢,再说她又穿了太出色的丝袜 - - 简直是一层透明的粘膜!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就在他后边,一个少女的银铃似的笑声,不规则地尽吹来。暮春的夜风那么地温暖的,又带着些凉意的笑声呵!为什么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挥呢?如果耳朵也象眼珠子似的,说闭就闭,说睁就睁,那不是更好吗。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看台是倾斜的,从自个儿的帽边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纱的女帽一层层地排列着,风卷起蝉翼似的阔帽沿,帽沿下蝴蝶的须似的贴着暑曲的鬓丝,一条长眉,一只笑眼,半张弧形的嘴,眼髭的侧影和鼻子的侧影,一只从帽沿那儿垂下来的长耳坠子。帽子是那么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只薄纱女帽的旁边全伴着男子的草帽。有没有孤独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着顶孤独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独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样的叶子似的,垂下了帽沿,那么脆弱的样子。

他的帽子是他独身汉的情绪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独身汉的感情却一天天地胖起来,强壮起来,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

从那面,正条伸直了前后腿,悬在离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风似的沿着弧形的跑道直卷过来,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摇曳起来了。他的身边也卷起了一阵呐喊的暴风。每一个人全变了长颈鹿,张着嘴嚷着:

"天哪!赶上前去呀!"

"Bievo!"

"嗳,乔治,二号跑在前头呢!"一个浑圆的少女的声音。

五道旋风呼的卷了过去,不正是二号在前头吗!

"二号!二号!独身汉的赌运不会差的。"忘了形似的喊了起来,也不管那些伸长着的脖子,快顿断了的纤细的鞋跟 - -

"你们会获得女人的欢心,我也会骗到狗子的欢心的。"那么地得意着,紧紧地捏着那张独赢票,不顾前后地回身刚想跑出去,却碰在后边往前冲着点儿的乔治吴身上。"咦,你就在我后边儿吗?快走,跟我走,我请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买了二号吗?"乔治吴又拉上了两位小姐。

两位小姐全穿着白绸衬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象是姊妹,一个半只脑门叫头发遮着,打了条棕色的绸结,一个年纪轻着些,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

"今天真是好运气呢!"意外地赢了钱,比赢钱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带了两位小姐的朋友。"连买了十二次,随便买位置,独赢,没一次不赢钱的。"

"我赢了不多,可是本来不预备来的,不料却赢了钱。"

四个人欢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刚站住了,便叫后边儿拥来的人给挤得贴在木板上了。

好容易领到了钱,手里青色的纸票变了灿烂的钞票,在脸上笑着灿烂的笑,挤到了外面,刘沧波忽然发觉了脖子里挂着水晶项圈的小姐却挂在他的胳膊上。

"乔治吴呢?"低下脑袋来向这位比他低一个脑袋的小姐。

"在后边儿挤呢。"她抬起脑袋来,捧着爸的腿看爸的脸的孩子似的,看着他笑。

她有着一对探照灯那么的眼珠子,从里边放射着生命的强光,坚强的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梢那儿有五颗热情的雀斑,嘴角那颗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着 - - 妩媚的孩子呢?

乔治吴和缚了绸结的那位小姐挤出来了。

"我们上后边儿舞场里去。"

"可是这两位小姐你没给我介绍过呢。"

"你没瞧见过她们吗?"

"多咱见过的?"

"我的未婚妻,蔡丽丽。在你身旁的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Hot Baby?"

"不单热,简直是白热!等会儿跟她跳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装着鬼脸;没看见身旁的丽丽也在跟他装鬼脸。

珮珮一歪脑袋道:"那我不去了!"

"哪能由你!老刘,她喜欢粗暴的;她不走,你拉着她,包管她马上爱上了你。"

珮珮:"屁!你说的?"

她拉着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还强壮,只有哥哥打网球的右胳膊才有那么块硬肌肉;比她高一个脑袋,望上去只见一个铁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温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边,自个儿简直象个小洋洋娃。

"他会不象江均那么傻的?"这么想着,看着这高大的男子又高兴又害怕,才觉得二十七八岁的宋一萍并不是顶可爱的男子。

沿着沥青的铺道往后边儿走去,走完了一长串汽车的行列,便从电梯里走进舞场里。

十二点不到一些,正是热闹的时候。

音乐台中间的钢琴上面坐着个穿了银裳的,撤姆叔的女儿,唱得浑身生满了疟疾菌似的。四面是七张黑脸,魔术师的礼帽似的,装在浆褶衬衫上的,七颗可以随便拿下装上的脑袋上的七张黑脸围着她。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吹"色士风"的眼珠子在眼框里边,上下左右地,济溜溜地转着,尽转着,转成了一对白眼。

在一个幽僻的角上坐了下来。两个男子要了酒,丽丽说喜欢可口可乐,珮珮却说:

"我爱桔子Squash,有一颗红樱桃的。"

舞着的时候,刘沧波便对胸前的珮珮说:

"你爱Squash里的红樱桃,我爱你脸上的红樱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着:(在他脸上印个嘴唇印子,叫大家瞧着笑,不是很好玩吗?)

踮起脚来,把嘴贴着他的脸。

刘沧波把脸压着她的嘴,在她耳朵旁边悄悄地:

"把你的嘴,

一颗印领似地,

印到我脸上,

印到我心里!"

(真是个白热的女儿!)

珮珮的脸贴着他的胸脯,不做声。刘沧波喜欢她喜欢得说不出来,只:"可爱的孩子呵!"那么地想着。

丽丽爱华尔滋,乔治吴爱勃露斯,珮珮爱她的狐步舞,刘沧波爱什么呢?刘沧波爱他的珮珮,因为对于这么热情的女儿,用不到说"我爱你哪"那么的傻话,她总以为每个男子都会爱一个女子的罢;因为烂热的苹果香现在熏得他的心脏也芬芳起来了;因为热情的女儿是比意志还粗鲁的;因为热情的女儿在不爱着你的时候是和爱着你的时候一样的;因为热情的女儿有着一切男人喜欢的女德的,泼刺,妩媚,糊涂......

"珮,明天晚上我们坐了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儿去,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

"......"为难的脸色。

"怕谁说话吗?"

"......"

"怕我吗?"

"......"

"另外有约吗?"

"为什么不邀姊姊和乔治吴一同去的呢?"

"为什么要邀她们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来得晚一点,妈会说话的。"

"嘻!"鼻子里笑了一声,觉得在怀里的真应该是他的心爱的女儿,便父亲似的在她的头发上面吻了一下。

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对乔治吴说:

"你的姨妹真是宝物呢?"

"咱们握握手!"

伸出来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们一同坐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去可好?"

"好利害!"

"咱们再握一握手罢!"

两个人在她们背后鬼鬼祟祟地握着手笑了。

五之二 江上

月亮在浦东,从浦东到浦西,江面上横浮着一道月色,风轻轻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飘呀飘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银色和暗绿色的斜纹图案。水面上还浮着一盏盏的灯,沿着江岸,和黄的灯光,灯柱的影子,电线的影子一同地。

靠着那石砌的岸脚,沉沉地睡着许多舢板,渡船,鱼舟 - - 桅船的桅影一声儿不言语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从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过去,戴着两对缄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鲜桔水,可口可乐,威士忌,象皮糖,话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儿那夹岸的摩天楼就不见了,乔治吴在后边儿碰碰地弹着Banjo,用梦样的男女二重音唱着《卡洛丽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风呼呼地吹着,头发全往后飘着,衬衫也膨胀起来,有了一种马上会扑着透明的翅膀飞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纵地奔驰起来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刘沧波一支胳膊挟了这好象越加娇小了的躯体,默默笑着开着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罢,一个老婆子跑来说生了个男孩子的那天罢!希望那一天是一个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满了愉快的太阳光的日子罢!因为在那天一个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个幸福的人长大起来!"歌颂着自个儿的生日。

灯也没了,灯光也没了,不知从那儿来的风把暗银的月色吹了他们一身,把他们的影子飘到水面上,把《卡洛丽娜之月》吹走了灵魂。

一道灯塔的光从几里远的地方儿直铺过来,虹似的,一会儿浮到水面,一会儿又沉到水底。

马达慢慢儿的退了寒热,停住了虚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里睡了,刘沧波点上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变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怎么每个男子都会说那种柔情的话呢?你只喜欢我,不是爱我;江均才是五体投地似的爱着我的 - - 可惜是个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象绢剪的幻影似的。"

刘沧波:(她怎么不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呢,我那么暗示地和她讲着话?瞧瞧我的眼光罢!难道要我说我爱着你吗?)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象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珮珮:(我爱谁呢?我并不爱你 - - 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 - 我爱着一萍!一萍......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了?)

"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

回过脑袋去瞧:乔治吴和姊姊正在那儿唱着男女二重音,脸对着脸,鼻子碰着鼻子,一点声息也没有,因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里边,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里边。

"瞧!"

刘沧波不动。

"你瞧,你瞧他们哪!"伸过手来推他。

手给捉住了,那么紧紧地捉着。

"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吻我吗?"慢慢儿的回过身子去,看见了一对疯人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在前面,便慢慢儿的闭上了眼皮,连自个儿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会象江均那么地只吻了手背吗......)

一块烙铁熨到嘴唇上面,自个儿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轻的椅背上,两条铁链紧锁着腰肢,在阔大的胸脯下,自个儿的身子会给压碎了似的,思索的线条便在这儿中断了。

那块烙铁越来越烫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炙焦了灵魂,把她整个儿的炙焦啦。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每一个毛孔都流出血来 - - 忽然觉得那块烙铁慢慢儿地拿了开去。

(不,不!不够......)

把胳膊围上了他的脖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刘沧波:(果真围到我脖子上来咧!)

抬起脑袋来,叹了口气。

忽然后边儿伸来了乔治吴的手:

"咱们握一握手罢?"

"真是白热的!"

握住了那只手。

五之三 蔡珮珮的日记二

今天我和乔治吴一同到我们家里来。姊姊从窗口望见了他,对我说道:

"珮,你以后也会被爱情困恼着了。"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恋人咧!我爱着宋一萍。为什么一家人还全把我当小孩子呢?只有乔治吴知道我有颗和玫瑰一同地开放了的心,因为那天他来,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说起来真是惭愧呢!如果他到现在才认识我们,一定不会爱姊姊的。

他和刘沧波并站在园子里的过道那儿,和妈说着话。姊姊问我:

"你看哪一个英俊?"

"差不多!"我说。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脸也光洁得多,穿了刚烫好的衣服,领带飘到肩上,简直是英俊的威尔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见了我就说:

"珮珮,你今天越加可爱了。"

我很高兴,今天知道他要来,我特地穿了我的顶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轻。姊姊在上面扑了半天粉才下来。我鄙夷地看着她。扑粉有什么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个男人都为了我倾倒。

我们上礼查去茶舞,又在那儿吃了饭。

他的舞姿潇洒极了,不象是滑过去的,象是轻轻地在地板上飘过去的;他舞着的时候,永远不并脚,就是在停着的时候也是舞着的;他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律动,一条线似的牵着我。

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脯,从下巴底下骄傲地望着别人。每一对眼珠子看着我们,欣羡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们的一对象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钻石,我们的光芒把别人都盖了。

他很有学问,还读过许多书,他把字典里所有的字找出来赞美我。他说我是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际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我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可爱。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个儿有多么可爱罢?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上的Sportex,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可是我没对他说,因为他的话把我说话的机会淹没了;我只能静静听着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来。

月光,水,灯影,波纹,夜风,柔情的歌......他塑像似的坐在那儿,望着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 - - 我不信这是真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希望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在吴微口那儿船停了,他抽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后来,后来怎么呢?我记不得清楚了,只记得他要吞了我似的吻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来的,模糊得很,什么也记不起来。

现在我还觉得懒洋洋的,他的嘴还象压在我的嘴唇上面。可是我究竟爱谁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只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 -

五月十四日夜,二时。

第六章

刘沧波与宋一萍与江均与蔡佩佩

六之一

刘沧波与江均与蔡佩佩

下午六点钟的太阳象六点钟的月亮似的,睁着无力的荡妇的大眼珠子瞧着愚园路。

江均怀着初恋的心情,把贝佩圣母像似的捧在手里踱着回去。忽然后面走上来一个高大的男子:

"枫枫!"

"嗨,沧波!"便亲热得了不得地拉了他的胳膊。"哪去?到

503我家里吃下午茶去,可好?"

高大的男子点了点脑袋,轻轻地拍着拉着他的胳膊的那只小手。

嫉妒的感情,旋风似的卷到江均的脑袋里边来了。

"这位是刘沧波先生。"

只稍为动了动眉毛,没听见似的。

"这位是江均先生。"

对方却热烈地问着:"你好!"

"算是表示得意,示威我看吗?可是她是我的呢!"那么地想着,不屑他说了一句"多谢你。"

一路上珮珮只亲热地和刘沧波说着话。到了家里,珮珮走到楼上去了,爽直的刘沧波便对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的江均直线的地谈起来:

"你恋着珮珮不是?"

"是的,她也爱着我。"

想起坐汽油船的那晚上,刘沧波便哈哈地笑了起来。

"别痴心了罢,什么叫爱呢?这么热的女儿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恋人的。"

"你错了!她是顶纯洁的一个女孩子。"

"你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呢!"

"我爱她的纯洁,爱她的圣女样的纯洁。我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低下了脑袋;我吻着她手背的时候,她便受惊了似的逃了开去......"

"可是纯洁的女孩子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男子呢?"

"因为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把她当圣女玛利亚似的供奉着;看看我的心罢,我的心里边是一点污亵的欲念都没有的。"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珠子,抬起了脑袋;我把我的嘴从她嘴上拿开的时候,她却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哈!哈!"

这笑声炙着江均的心脏,他猛的跳起来:(我要拗下你的脖子来!)

可是他只:

"我不信你的话,先生,她是个纯洁的圣处女。"那么他说着,抬起了脑袋,高做地走了出去,因为对手的臂膀比他宽了二英寸,高了半英尺。

走到外面,他又低下了脑袋。

青灰色的黄昏笼罩着的街上,风,葬式似的吹着,吹动了每一页树叶,已经有些寒意。街旁的楼窗上,一盏两盏,婉约的灯光透了来,和一些婉转的幽情一同地。静悄的街树,静悄的围墙,还有他的沉思的蛩音,悉悉地,践在落叶上似的。

每天和她一同回来的。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士,充满了麝香的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路撒冷的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那么的圣处女会人家"我爱你"还没来得及说时就闭上了眼珠子吗?闭上了那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眼珠子吗?那张心脏形的,只吻过基督的十字架的小嘴会让一个男子的脏嘴吻了的吗?还不大懂得恋爱的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呢!真不信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的。刘沧波,那小子,是他说谎!残酷的东西,他知道我爱着她,她也爱着我,妒忌得了不得,便故意说些侮辱的话来叫我难受,这混蛋。我应该信任珮珮的 - - 可是他跟我有什么仇恨,要那么地叫我难受呢?他不是有着很坚决的声音吗?他的脸色也不象是说谎的模样。难道他的话是真的吗?)

他看见珮珮给裹在刘沧波的高大的身躯里,挟上了汽车,又看见她和他坐在草地上,她微微地抬着脑袋,让他吻着。觉得心脏在收缩着,脸色也黯淡起来。

(可是吻着手背的时候,便吃惊似的逃了开去的,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吗?)

"不会的,她是顶纯洁的圣处女。"

(刚才碰到刘沧波的时候,是那么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到家里去吃下午茶,拉着他的胳膊时,真象恋人似的。也许他是她的恋人呢?那么为什么那天把心掬出来给他看了以后,不拒绝我吻她的手背呢?难道这么贞淑的女儿会荡妇似的爱着许多男子吗?也许那天和她一同坐在苹果绿跑车里的那中年人也是她的恋人呵!不应该的,我不能那么地疑心着她的。顶好能间一问她自个儿,可是那么着,不唐突她吗?)

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闷着。

六之二 宋一萍与刘沧波与蔡珮珮

珮珮生日那天,乔治吴送了她一个蛋糕塔,哥哥送了她一大盒糖,姊姊送了她一本皮面的日记,父亲送了她一大束百合花和慈姑花,母亲送了她一身新衣服,江均送了她一本精装插绘的《处女的心》,宋一萍送了她全副修指甲的器具,刘沧波送了她一只精致的网拍。

那天下午,吃了乔治吴的蛋糕塔以后,珮珮,刘沧波,宋一萍,江均便默默地坐在会客室里。

宋一萍摆着孟乔脸,嘻嘻地笑着:"这小荡妇原来还有这么两位面首咧,一个是精明的傻瓜,一个是俏皮的粗汉。"

江均看见了刘沧波就一百个不高兴,摆着一副"我不能相信的,先生"那么的脸。

刘沧波看着宋一萍的白皙的笑脸:"如果讲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讲男性的吸引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讲和女子玩恋爱,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有在给女人穿鞋干的手法那一点上,我才甘拜下风呢!"

丽丽拉了珮珮偷偷地问道:"究竟哪一个是你恋人呢?"

"我不知道。"

"那么让他们斗牛似的对坐一天吗?"

"怎么办呢?跟这个说话,那个就不高兴;跟那个说话,这个就生气 - - "

姊姊笑了出来,她就贼似的掩了出去,溜到楼上房里去了。丽丽悄悄地跟乔治吴说了,乔治吴也笑:

"还是那么孩子气的!"

宋一萍和刘沧波同时地:

"你的意思是说她随便吗?"

"你的意思是说她好玩吗?"

"珮真是很天真的!"丽丽叹息似的说,"我在她那么大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得,很不快活的。真都望把年龄缩短四年呵!"

"天真吗?不见得 - - 我应该怎么说呢?"宋一萍望了珮珮一眼,点上了一支烟,把烟和话一同地喷了出来:"有了,诡秘!Sophisticated!"看着她默默地坐着,想起了打了五天电话,一句话也不和他说的日子,想起了"晚安,宋先生!"

"Sophisticated?真不懂从哪儿看出她是个诡秘的女儿来的,我说她是刚才开放了的玫瑰花,有时象很天真,有时又象很老练,有时象很热情,有时又非常贞静。" 乔治吴回过脑袋去,对刘沧波做了个鬼脸,接下去道:"你说怎么呢?你应该知道她的。"

想着船上的浦江月,刘沧波摸着下巴道:"活泼,妩媚,热情!"

(默默地坐在那儿 - - 看看她的眼珠子罢,蕴藏着地心的热力呢!)

江均染了一身的宗教感情,对着坐在那面的珮珮:"主呵,为什么造夏娃的时候不造珮珮呢?怎么会把她放在肮脏的世界上呵。应该放在山里,用素香供养着的。" 在心里赞叹着。

珮珮连自个也模糊起来了:"难道我是这么复杂的人吗?在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

大家便都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只有我才是顶知道她的。"顽固地。

直坐到晚上,三个人谁也不想走,"虽然那么地坐着没意思,可是让你独自个儿享受也不十分情愿。"全怀着那样的敌意。

慢慢儿的,屋子里只剩了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擅长给女人穿鞋子的孟乔脸和俏皮的粗汉全忍不住了,鹦鹉似地斗起嘴来,先是悄悄地在各人的耳朵旁边:

"你究竟爱不爱她呢?"

"爱这小荡妇吗?你呢?"

"我可不是傻子。"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爱她的。"

"真话?"

"我是真的爱着她的。"

"那我也告诉你真话,我是比你还爱着她的。"

宋一萍挺起身子来:"可是我是手枪公会的会员呢!而且是去年远距离射击第一奖的获得者。"

"你知道我是谁吗?出色的骑师,草地网球会的会员,短跑家,华东游泳选手,轻量拳击家,克尼异体育学校毕业生......"

"珮珮不见得会爱一个粗汉罢?"

"你还没认识她时,她就亲热地挂在我的胳膊上咧。"

"她还没认识你时,我就天天跟她调情咧。"

珮珮:(那么说着什么意思呢?男子真是古怪的动物。女子是把这种事情越秘密起来越好的。)

"第一次和我跳舞时,她就把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把嘴上的胭脂印到我脸上!"

珮珮:(该死,越说越不象样了。)

"是你把脸贴上来的!"

江均痛快起来:(果真又是他吹牛!)

"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亲爱的!'"

珮珮:(一萍怎么也粗鲁起来了?)

"我叫乔治吴也叫,'亲爱的'!"

江均差一点拍起手来:(好哇!"亲爱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字眼儿。)

"第二次会面就亲亲热热的让我吻了!"

珮珮脸红了起来:(给他个耳光子罢,当着许多人说让他吻了,暗银的月色,暗绿的水色,柔情的《卡洛丽娜之月》,不可抵抗的疯狂的眼光,一块烙铁,当着许多人,宋一萍,江均,什么意思呢......)

江均鼓的涨红了脸:(刘沧波那家伙吹牛!)

宋一萍却冷笑着:"我就在认识她的那晚上偷了她嘴唇上的处女味的!"

又是一个!江均叫黄蜂刺了一下似的,差一点跳了起来,"可是的?"那么的眼光看过去,却见她掩着脸哭了,便患了大便不通症似的,浑身不舒服起来。

"先生,我是个骄傲的人。"

"再骄傲一点,珮珮也不见得会爱你罢!"

刘沧波站了起来:"先生,我不能再忍耐了。"

宋一萍也站了起来:"先生,我并不是怎样怕事的人罢?"

珮珮:(他们为了我要打起来了!是真的为了爱我吗?混蛋,他们当我是谁呢?随随便便的在我前面吃起醋来。)

跳起来,青着脸:(我爱谁呢?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亮飞去,一点声息也没的,轻轻地,平稳地......一块烙铁,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便歇斯底里地顿着脚,叫道:

"打罢!打你们的罢!我一个也不爱你们,我恨你们,把我当了谁呢?滚出去!滚出去!"掩着脸:"我不愿意看见你们!"跑了出去。

六之三 江均与蔡珮珮

江均跟了出去,在园子里那棵玫瑰树那儿找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从眼泪里望着玫瑰花的暗影。他坐了下去,抚着她的头发道:

"可怜的小珮珮。"

珮珮:(只有他才是真的爱着我呢,可怜的傻子。)

江均:(可怜的小珮珮,怎么会上了两流氓的当呢?)

"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珮珮:(这傻子真讨厌!谁是流氓?一萍?沧波?全比你可爱多了。你以为我跟他们闹翻了,你就能得意吗?)

"珮,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

珮珮:(讨厌死你了!)

"我没听见你说什么话。"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不是流氓,我告诉你,一个是刘沧波,一个是宋一萍。"

"至少是两个可恶的小子。"

珮珮:(走罢!走罢!我讨厌你!这也算是安慰吗?)

"全比你可爱多了!"

"为什么生气呢?你难道爱着他们吗?"

珮珮:(爱着他们也不干你的事。)

"难道他们说的话全是真的吗?"

"是真的!"

江均:(真是顽皮的孩子,故意呕我。就让你在我身上出气罢,难得瞧见那么可爱的顽皮模样的。)

"珮,你骗我,我不信。"

珮珮:(可爱的傻子!)

"佩,你不会的,你是比天还崇高的,比雪还洁白的,我不信他的话。姓刘的上次跟我说,说他还没来得及说'我爱你'的话时,你已经闭上了眼珠子,他要把嘴拿开的时候,你把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珮珮:(无赖!流氓!他算是得意不成,把这些事告诉人家?一定告诉过许多人了。)那么地生着气。

"我就不信他,我知道姓刘爱吹牛的;纯洁的珮珮是......"

佩珮:(纯洁的!纯洁的!两个礼拜以前我还是纯洁的呵!)难受起来。(讨厌的傻子。)泪珠从眼髭毛后边儿渗了出来。

"纯洁的!我不是纯洁的!我是个小荡妇!你看错人了;你去碎了心罢!"

江均:(难道那两个流氓的话刺激得她这么利害吗?一回儿就变得那么泼刺了。)

"珮,别叫我难受了。你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的。我说我是个小荡妇,他们两个都吻过我的。他们没有说谎。"

"珮,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叫我难受?为什么要骗我?"

珮珮:(没有办法地讨厌呵!)

霍的跳了起来,泪珠象断了串的珠子似的直掉下来:"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跟你说,我是小荡妇,我给他们吻过的,我爱着他们两个,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江均怔住了,站在那儿望着她,圣母像从他的心里崩坠下来,好半天,才: "那么,你一点也不爱我吗?"

"我为什么要爱你呢?"

"呵!"天地也崩坠了下来。"我看错人了!"喃喃地说着,低着脑袋走了出去。

珮珮:(可怜的傻子!)

刘沧波也没了,宋一萍也没了,江均也没了,独自个儿在园子里,掉了什么似的懊悔起来,又掩着脸哭了。

第七章 四个流行性感冒症的患者

七之一 宋一萍

永安公司夏季大廉价

今日贱卖品:法国新到华尔纱,图案新颖,每尺售八角五分,鲜荔枝每榜五角。

兆丰公园游人统计:据工部局报告,本星期中兆丰公园游人达五万余。星期日因天气晴朗,游人竟达二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再者,工部局音乐队自下月一日起将移至园中演奏,而该园开放时间亦将延长至晚十二时云。

巴黎露天舞场开幕通知:本场地处沪西,风景幽雅宜人,素为摩登男女每年消夏之胜地。今年据天文台报告,自五月中旬起,即将酷热,本场为爱护各界起见,特雇工赶修房屋,提早于二十日开幕;聘有中西美丽舞伴数十名,如蒙光临,无任欢迎。

本埠昨日天气酷热,中午时寒暑表达九十度,行人挥汗,俨如盛夏,至晚始转凉。

一连报纸也涂上一层暮春的色调了。

苹果绿的跑车闲得成天没事做,"那诡秘的小东西哪儿去了!"那么地叹息着。

一个空洞的房间,一只空洞的椅子,一张空洞的床,一颗空洞的心 - - 在空洞的心里,宋一萍想着:

"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

(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著茄;稍为黑了些的夹种人的脸,腮上擦两晕烟脂,"像玫瑰花那么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的卷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一百八十五页:"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村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 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头发上:"我爱你呢,珮珮!"......)

窗外,风吹进来断续的歌声:

恋人们来了又去了,

维也纳的夜是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的。

"我爱你呢,珮珮!"那么地对窗外的夜空说着,便:"呵!呵!五月的愁思呵!"吐出了烟似的叹息。

七之二 江均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 - - 比白鸽还可爱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了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耶露撤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可是他的恋人对他说:"我是小荡妇!"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的缠住在他的笑意上。他吻着他的恋人的手背的时候,她吃惊似的逃了开去,却毫不顾惜地让两个流氓吻了她的嘴唇,而且他的恋人在心里说: "可怜的傻子。"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Gea,it breaks my heart to see you,

Day after day,turning away!

Stangers,after shaning all you kisses,

Now we are strangers......

那么地哼哼着,怀着轻松的失恋踱回家去。

每天晚上,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呵!呵!五月的愁思呵!"愁思和叹息月光似的铺在他床前,映出了他的黯淡的脸。

七之三 刘沦波

她的嘴,

一颗印铃似地,

印到他嘴上,

印到他心里!

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家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 - 他的珮珮。

《卡洛丽娜之月。》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梦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绢剪的幻影似的。"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比自个儿低一个脑袋,白的绸衫,棕色的裙子,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小猫似的一只......

窗外果树上的苹果又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直吹到刘沧波的心里边。

"呵!呵!五月的愁思啊!"叹息也烂熟的苹果似的,那么轻松地从他的嘴里直掉下来。

七之四 蔡珮珮

对着梁上的长嘴八哥低低地诉说着:

"沧波有一个坚强的下巴,一张光洁的脸,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边的Snortes,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忽然眼珠子一转,也说道:"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一萍有一个温柔的年龄,风雅的姿态,会说话的嘴,他是偷了我嘴上的处女味的。"

"处女味,处女味,"那么他说着,长嘴八哥在钧上倒挂起来了。

"江均有一颗傻子的心,痴情的心,他是诚挚地爱我的。"

"哈哈哈!"长嘴八哥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呵呵,五月呵!五月和残了的玫瑰花瓣,碎了的少女的心一同地悄悄地走了。"

"可怜的珮!"忽然有了男子的声音。

回过身来,却是乔治吴,

"我是失恋的人呢!"把脑袋放在他胸脯上,孩子似的诉说着。

"可怜的珮!"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

忽然她抬起脑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乔治,我爱你呢!"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抬了起来:"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1933年5月5日

红色的女猎神

波动着的人群里边,一袭红色披肩鲜艳地浮了上来。

鬓边簪着一朵胭脂色的玫瑰,让九月的晚风吹着柔软的长发,在披肩下面飘荡着红纱的衫角,遒劲地扭动着腰肢,一位有着丰腴的胴体和褐色的肌肤的小姐浴着一身潇洒的丰姿,从跑道那儿轻捷地跑了上来,一朵盛开的芙蓉似的。

"红绢制的维那丝造像呢!"

刚在那么地赞叹着,催买票的铃又响了起来。我忽遽地跑下去,擦过她身旁的时候,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着佚丽的脸,和明朗的笑。可是她已经发觉了我的览赏的眼光,停住了,翔起一只脚来,一面看着自己的倾斜的鞋跟,一面机警地瞥了我一下。从下面看见了践在罗马型的流行鞋上面的,她的一对纤细而强韧的脚踝,便决定了去买穿红制服的,叫李将军的一号跑狗。

拿了十张独赢票回来,却见她正坐在我的座位的右边,我的自信力便意外地顽固起来了。

看台沉到黑暗里边。

一只电兔,悄没声地,浮在铁轨上面,撇开了四蹄,冲击了出去。

平坦的跑道上泛溢着明快的,弧灯的光。

笛子吹着。

穿了五色的制服的狗,在静谧的大草原上面,胴体和腿分离了似的奔跑了起来。

窒息似的,嚷也嚷不出来,我的手掌湿透了汗。

跑在前面的不正是李将军吗?

整齐的狗的行列里边,李将军的阔嘴突了出来;再过一秒钟,看到它的耳朵了;在二百码的地方,它的两条腿也跑出来了;跑到三百五十码的地方,李将军的雄伟的剪影整个地出现在跑道上面!

三秒钟以后,我叹了口气坐下来,有了闲暇的心境。红色真是热情和幸运的象征,李将军以三十四秒又六分之一的纪录替我赢了五百多元钱。

看台上的灯再亮了起来的时候,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叠蓝色的票子,堵着嘴,撕碎了,扔在地上,恨恨地用鞋跟践了几下:

"没有用的家伙,连李将军也跑不过 - - 你不是保持着五百码的最高纪录,三十二秒吗?还叫什么电腿,简直是狗腿罢咧。"稚气地诅骂着。

『苊飨缘兀歉鋈涡裕奥滞缙さ娜耍蛭诨〉频那苛业墓庀哒丈? 下,她有着大胆的,褐色的眸子,笑的时候有着诡秘的,黑色的眸子;因为在咒骂着那只叫做电腿的跑狗的时候她有着清脆的声音,往鬓发那儿射去,在眼梢那儿夸下来的,天真的纤眉和一条希腊型的高鼻准;因为在开赛的时候,她叫她买的电腿: "亲爱的";因为她有着不搽粉,只擦了胭脂的,矫憨的脸色;因为她的嘴上刻划着明确的弧线,意志的弧线;因为从纱衫里边,她的肤香倔强地蒸腾过来......

"不是维娜丝,却是红色的Diana,狩猎之神,恋之女神呵!"

为了她,我又买了十张一号的独赢票。

在狗笼里狗的吠声又把人群的波浪吹得摇摆起来了。每个人把自己的命运抓紧在手里,伸长了脖子。

从一座矮小的木屋子那儿电兔彳亍着倒跑了过来了。

看台上张惶的脸,脸,脸......

笛子的声音。

第一只窜出来的是白衣的那只澳大利种的三号,突着魁梧的胸脯,耳朵贴在脑袋上面,四条细小的腿凭空腾了起来,风似的在跑道上卷着。

红色的Diana猛的跑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

我掏出手帕来擦汗,为了那只一号狗给四号遮住了怎么也跑不上来,为了她站在那儿抓着拳头那可爱的姿态。

直到四百四十码的地方,那只三号还是跑在前面。

"亲爱的!亲爱的!"

她颤抖着嘴唇笑。

可是电兔跑着的那条铁轨上面忽然爆出一朵电火的碎花来,她的"亲爱的"两只耳朵一竖,一纵身跳过了栏杆蹿到大草原里边去了。

她猛的叫了起来,咬着嘴唇坐下去,在我手臂上,拧了一把,从牙齿缝里边急促地说了些咒诅的话:

"小姐!这是我的手臂呢。"

她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褐色的眸子发着强悍的光,眼越睁越大了,尽看着在跑道上面含着牛肉踱回去的跑了第一的一号狗。

我笑了起来。

忽然,她回过头来向我道:

"先生,我不懂你有什么理由买了两次一号,第一次的李将军还曾跑过三十七秒,可是这一次的一号不是有着四十一秒的五百码最坏的成绩的狗吗?"

我惊异起来:"小姐,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两次一号呢?"

"那不是很容易明白的事吗?从你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么我的买两次一号不也是一样容易明白的事吗?"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因为红色是热情和幸福的象征,从缤纷的女子的衫织成的花圃的图案里边,一朵红色的牡丹浮了上来坐在我的旁边,于是我便有了两个冒险的计划,第一个就是买穿红制服的一号。"

"第二个计划呢?"

"第二个计划是:我想对你说'红色的Diana,你是月光的女禅,你是狩猎的女神,你是恋的女神,你是我的心的女神,从你坐在我旁边的时候起,我的心脏便成为你的猎狗,你的奴隶了!'那么的话。"

看台上的灯暗了起来,她的眸子也变成了诡秘的黑色,婉约地笑了起来,道: "真是只鹦鹉!"

"如果我说:'让我们到酒巴里去,让我们从红色的葡萄酒的香味里,对红色的女猎神诉说着我的心脏的愿望吧。'那你将怎样呢?"

"那么我将问你:'也明白为什么我会坐在你的旁边吗?'那也是巧合吗?"

"因为......"我正在思索着,她已经站了起来。

"瞧一瞧我的眼珠子吧,它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坐在你的旁边,它会告诉你什么是我的灵魂的秘密,什么是恋......"

在许多人为了胜负而忧虑着的时候,我把这位红色的小姐手杖似的挂在手臂上,走出这烦扰的,巅播着人类的悲哀,失望,兴奋等情绪的名利场了。

走到凄清地闪着街灯的路上,我的心里氤蕴着一种欢喜,一种微妙的欢喜。行人道上的菩提树散发着爽朗的,秋天的气息。晚风悉悉地吹着,在我的脚下有着清晰的跫音,就在我的脚旁走着她的飘逸的步趾。清凉的月光是染在灰白的行人道上面,染在香的头发上面,染在她的眼珠子上面,而她是有着黑色的,诡秘的眼珠子的。

我轻轻地叹息了。

在玻璃杯上她的两只眼珠笑着:

"你擦过我的身旁的时候,我就为你的直线型的脸而吃惊了。你也明白你自己是有着怎样可爱的脸吗?"

喝完了一杯酒,她大声地笑起来了,她拧着我,她拍着我的脸,她把鬓边的玫瑰咬在嘴里,和我跳着热烈的西班牙探戈,她拿她嘴上的唇膏印在我脸上。

为了四面注视的目光我脸红了起来。

喝了第二杯酒的时候,她问我:

"究竟你凭什么买了两次一号呢?"

"为了你!"

"可是一号狗是怎么也不会跑赢的。"

"事实上一号已经赢了。"

"它怎么能赢呢?它没有理由可以赢!它有什么权利可以跑第一呢?"

那么蛮横得可爱地跟我争论着,末了她跳了起来,有了褐色的眼珠子扯住了我的鼻子道:"一号不能赢的,明白吗?一号没有理由可以赢的!"

"是的,一号没有理由可以赢的。"我简直有点儿醉了,为了她的泼刺的性格,和那有着强烈的性感的肤香。

我那么地说以后,她安静了下来;在华尔姿的旋律上面舒适地飘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胸襟,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在我下巴下悄悄地说道:

"你的话不错的,亲爱的,是一号狗赢的。"婉约的语调。

低下脑袋来轻轻地吻着她的鬓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再喝点酒吧。"

于是我变了烟酒商人,我们的桌子上陈列了:

红印威司忌,黑印威司忌,驼骆牌和水手牌,樱桃酒和薄荷酒,鸡尾酒......

我们尝试了各种名贵的酒的醇味,各种酒的混合味,酒和烟的混合味,两种烟的混合味......

于是我的舌失去了辨味的功能。

"真热得利害!"

她走到窗前拉开了青色的窗帷,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倚着阳台上的栏杆,解开胸前的扣子,晚风悄悄地吹来,从她的发际吹过去,有着芳菲的气息。刚拿薄荷味的spud的凉味熏染着,想把跳跃着的神经冰冻了一下,又给她的骀荡的姿态把一股原始的热力从下体逼上来了。

我走了出去,站在她身旁。

在远处,无数的灯火在都市的上空荡漾着。街上接连着从戏院和舞场里面回来的,哈士蟆似的车辆,在那条两座面对着勃灵登大厦和刘易士公寓造成的狭巷似的街上爬行着。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竖在地上的,没有人性的傀儡似的,古怪地移动着;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铺和橱窗里列着的货物,全瞧着很精巧细致的,分外地可爱起来了。

站在阑珊的月色里的她,给酒精浸过了的胴体显着格外地丰腴,在胸脯那儿膨胀起来的纱衫往瘦削的腰肢那儿抽着柔软的弧线,透过了纱的朦胧的梦,我看见一个裸露在亵衣外面的脂肪性的背脊,而从解了钮扣的胸襟那儿强烈的体香挥发着。

我有了一个不可遏止的欲望,我想抽断她的腰肢,想抽断她的脚踝,想把这丰腴的肉块压扁在自己的身体的下面。Spud从我的嘴上掉下来,我伸出战抖着的手捉住了她的肩膀。

她没动,没说话,静默地站在那儿,忽然她回过身来,捉住了我的手臂,抬起头来看着我。

在我的脸下是一对温柔的,沉沉的眼,在我的嘴下是一张微微地开着的嘴;在我的胸脯的下面是一个柔软的,迅速地起伏着的胸脯。

我听见一个喘息的声音讲着模糊的话,好像是在说:

"亲爱的,让我们到里边去吧。"

于是我把她抱起来,走到里边,刚把她放到床上,墙角那儿的立地大钟忽然发出布谷鸟的啼声来,叫了两声。

她的黑色的诡秘的眸子马上消失了闪烁着褐色的光,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两点钟了吗?"

"是的,正是淫逸的两点钟呢!"我一边解着领带说道。

她匆匆地拾了披肩和手提袋道:"快!快!送我去!"

"还要回去吗?"我不由笑了起来,把上衣也卸下来了。

她顿着脚,大声地说道:"快些把衣服穿起来,送我去!"

"上哪去呢?这儿不是一样吗?"

她抓着两个拳头跑过来,在我前面扬着道:"马上穿起衣服来,送我去,听见了没有?"

再想说话时,她已经替我拿了上衣,拖着我跑出去了。

在车里,她平静了下来,拖住了我的领子道:

"亲爱的,你不能违抗我的话的。我曾经杀了十三个人,因为他们不肯听我的活,记住了,亲爱的。"

"你醉了。"

她笑了起来。

车是在往郊外驶去,那是她吩咐我的,我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像找寻什么人似的,眼光往车的四面搜寻着,一面竭力的催我开得快一些。

"没用的家伙!你怕撞在电杆木上面吗?"

用下流的口吻骂着我,拿手在我腰肢那儿推着摧我。

我只见一排排的街树在眼前倒下来,又一棵棵的掠到后边去,街灯的光闪得我头也有一点涨热了。

车已经驶到郊外;在白利南路的尽头,我看见五个穿了避弹胸甲的巡捕张着手臂栏在前面。

我的脚刚去踏"塞车",一只细小的脚把我的脚一下踹开了,一柄手枪指到我胸旁,一个泼刺的声音喝道:

"你爱命吗?"

我一手抓住了她的手枪,大喝一声回过头去,看见了两条直射到鬓脚那儿去的长眉,一对弧灯似的眼,从一张紧闭着的嘴里,坚决的声音漏了出来:

"冲过去!听见了没有?"

"啊!Diana!Diana!"

我咬紧了牙齿,踏足了风门,直冲了过去。

五个甲虫似的人狼狈地逃了开去,警笛尖锐地划破了静寂的夜空。额上沁着冷汗,回过去,从车后那一小方玻璃里透过来的是几个滑稽地在追赶着的黄制服的特别巡警,一回儿便给吞没在黑黑越越的原野里边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地捉住了我的胳膊,一张温暖的脸贴住了我的脸,轻轻地叫着:

"亲爱的!"

"你究竟到哪儿去呢?"

"再过几分钟,你就可以明了,亲爱的。"

车驶到一条泥路上停了下来。

跟在她后边,跳下车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唿啸,而那声唿啸却是从她那张菱形的小嘴里发出来的。

三个黑衣的汉子从路旁的坟山后边闪了出来,恭谨地站在她前面,用我所听不懂的话讲了一回,又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她拖着我往田野里走去,在清凉的月色下面,践在倾斜的鞋跟上,矫健地跨过了两条田膛,在一丛灌树林中拖着我蹲了下来,一点酒意也没了,注视着前面那条泥路,一个守候着小鹿的雌狮似的。

"真是红色的Diana啊!"那么地思索着的时候,在我耳朵旁边,她突然抬起了枪。泥路上,三辆汽车正在蹒跚地往这边驶过来。咬紧了嘴唇,眉稍微微地颤动着,长睫毛下褐色的眸子发着光,异样地魅惑的脸在火光里闪了一下,清脆的枪声在静谧的夜空下震响了一声,最前面的那辆车倾侧了起来,停住了。

"他妈妈的!"喃喃地说着那么粗鲁而可爱的话,她又抬起枪来。

汽车的门猛地开了,跳出来十二三个大汉子,手电筒霍霍地往田野里照射着,从坟山后边,从一些芦苇里边无数的火光迸发着,蒸郁着挠进了的稻草的香味的原野上充满了枪声,不知在那儿许多狗狂乱地叫,电筒的光在树叶上闪烁着掠过了我们的脸。

一点兴奋的意思也没有,我平安地躺在地上,点了一支辛辣的烟,一面欣赏着在枪口迸出来的光里边烟火似的明灭着的,她的俏丽的姿态,蓬乱的长发遮到眼角,鬓边的玫瑰憔悴地倒垂了下来,半腮零落的脂痕,欢喜她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抢土,女头领,怎样把这只奇艳的雌豹猎回去呢?"那么地思索着。

在地平上明亮的电筒光交织着银色的图案,每一条银色的线条的尽头,粉红的火光跳跃着,就在那么梦幻的背景里,我的恋女闭着一只眼,显着那么迷人的样子!我不由高兴得吹起口笛来了!她是只温柔的鸽子,也是朵泼刺的玫瑰呵,红色的Di ana,我的恋女!

"狗入的!"她是讲着那么原始的,黑人的恋语的。

她有着高妙的枪法,可是她的恋的枪法也是那么地高妙,我是给她一枪就打中了心脏,僵直地躺在她鞋跟底下了。

可是我有一个恐惧,觉得这只雌豹子马上就会跳跃了去的。降服了那样的雌豹子,将是怎样的一种愉快呢?

刚在那么地幻想的时候,她扔了空去了子弹的枪,骂了声"妈妈的",一个粗鲁唿哨从她的小巧的嘴里古怪地飞了出来,她跳起身冲出去了。

田野里数不清的黑衣的大汉子奔跑着,一回儿,在泥路上面白刃闪烁起来,黑的影子和黑的影子冲击着,一个红色的人体在原野上移动着。

跟在她后边的我,差一点疯狂了:

"呵!"

"呵!"

说不出话来,我有一种愿望,我想把她捉回去。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刺骨的声音,一个呼啸从那面卷了过来,一个探海灯的弧圈罩在我的身上,在那面是一辆装了机关枪的红色警备车悄悄地直掠过来。

她抓紧了拳头,大声地咒骂起来。

警备车停住了,穿了胸甲的甲虫似的巡警一个个从后面溜了下来,从四面包围上来了。

她抢了两把盒子炮用两只手,躲在一棵古柏后面,交换地打了出去。

"好枪法!"

那个在指挥着的黄甲虫倒了下去,接着,车头上的那盏弧光灯也拍地灭了。可是 - -

咯!咯!咯!

墨色的机关枪的枪口转动起来。

拖住了她,我往田野里跑去,跳过一道小河,转到一道篱笆后面,在崎岖的,割了麦的硬土上跑的时候,她的鞋跟一歪,跌了下去,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脚踝,恨恨地咬着牙齿用恶毒的话诅咒着自己。

把她抱了起来,一抬腿,忽然觉得肩头一阵凉意,看时却是一阵凉红的花在我礼服的缎襟上面,在浆褶的白衬衫上面开放了。

我觉得有一点麻痹;我倒了下去,头有一点涨热。

醒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对黑色的,诡秘的眼珠子。一只纤小的手摸到我脸上,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亲爱的!"

"我们是在哪儿呀!"

"囚车里边,亲爱的!"

"和你在一起吗?"

"不错,和你的Diana一同地,在囚车边歌唱着囚徒的恋。"

我觉得身下颠簸得很利害,而肩头却难忍地痛楚起来。叹息了一下。

"可不是吗,我没有看错,我一上来就坐在你旁边了。一号狗是应该赢的,你应该是我的。"

"不是我应该是你的,而是你应该是我的。"

她猛的抓住了我的头发,粗暴地说道:"我不是你的,你是我的懂得吗?"

我捉住了她的手竖起上半身来,对住她喝道:"你是我的,你听见了没有?"

她又平静下来,过了一回低低地说,在我耳朵旁边:

"是的,我是你的,亲爱的。"于是我的痛楚便云似的地溶化在她的黑的眸子里了。

囚车是在崎岖的郊外的路上颠簸着,而她是默默地蹲在我身旁。

"红色真是幸运的象征呢!我赢了钱,我猎获了奇丽的Diana,我也做了囚徒,不全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