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紅樓夢(下)"



⊙賈寶玉

出生時口中含五彩玉石,故得此名。別號怡紅公子,認為女子都是天地靈秀所聚合,因此特為愛憐、體貼;對黛玉尤為鍾情。黛玉死後,他亦看破紅塵,遁入空門。

⊙林黛玉

別號瀟湘妃子,寶玉的姑表妹。自幼父母雙亡,賈母將她接來賈府照料,與寶玉朝夕相處,情深意濃;唯本質太過聰敏靈動,加上任性、疑忌,終因多愁善感而年少病故。

⊙薛寶釵

別號蘅蕪君,寶玉的姨表姐。性格淡薄、行為舉止大方,做事顧全大局,集傳統婦女美德於一身。為沖喜而與恍惚中的寶玉成婚。

⊙王熙鳳

寶玉的堂嫂,也是賈府當家的主要人物。精明幹練,虛榮狠辣,凡事錙銖必較,皆以功利為考量;受她放貸的借據牽累,她的公公被革去世職,家產亦被查抄。

⊙史湘雲

別號枕霞舊友,賈母的孫姪女。父母早亡,與叔嬸同住,卻不受嬸嬸疼愛;賈母常接她到府中玩耍。她個性豪爽恢宏,心地純良不虛偽,很受府中姐妹歡迎。

⊙賈探春

別號蕉下客,詩社的發起人;賈政庶出的女兒。為人溫和卻有原則,王熙鳳病時,她接下當家的重責大任,一切料理妥當,才情志向皆清高。

⊙妙玉

自稱檻外人,出身宦官世家,因多病而入空門,帶髮修行。性極孤傲,不善交際;不幸被盜賊劫走。

⊙襲人

寶玉的丫鬟,生來精明體貼,最懂人情世故,服侍寶玉無微不至。寶玉出家後,在兄嫂作主下,嫁給寶玉的好友蔣玉函。

⊙晴雯

寶玉的丫鬟,秀麗孤高,眉目間頗似黛玉。因風流靈巧而被王夫人逐出賈府,最後含怨而死。

⊙鴛鴦

賈母的丫鬟,侍主忠心耿耿。賈赦欲納她為妾,不從;賈母歸天後,她亦殉主而去。

⊙賈母

賈府中最年高的長者,娘家姓史,又稱史太君。視寶玉為命根子,寵愛有加。

⊙賈政

賈母的次子。為人剛正不阿,對子女嚴於管教,卻不善溝通。一心望子能有經世濟民的作為,偏偏長子早么,次子出家,三子不務正業。

⊙劉姥姥

見多識廣、熟諳世情的鄉下老婦人,入府為客,遊逛大觀園,鬧出許多笑話,替眾人帶來歡樂。

怡紅公子的壽宴

這天是寶玉生日。宮裡有一位太妃死了,賈母、王夫人等都入宮去祭拜,所以家裡不像往年那般熱鬧。

寶玉清晨起來,梳洗、裝扮妥當,便來到前廳院中,燃香行禮,然後到寧府的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禮,出到月臺上,又朝上遙拜賈母、賈政、王夫人等的養育之恩,才回榮府。

不一會兒,賈環、賈蘭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才去。寶玉走路走累了,正歪在床上吃茶,只聽外頭嘰嘰呱呱,原來是翠墨、入畫、翠縷等七八個丫頭,抱著紅氈子來了,邊走邊笑著說:「拜壽的擠破門了,快拿麵來給我們吃。」

她們剛進門,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連忙迎出來,笑說:「不敢驚動。快預備好茶。」

襲人等連忙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了,見到寶玉,便要跪下磕頭,寶玉連忙拉住,她這才曲膝彎腰拜了一拜,寶玉還了一揖。

襲人笑著推寶玉說:「你再行一個禮。」

寶玉大惑不解的說:「不是行完了嗎?為什麼要再行禮?」

襲人說:「剛剛是她給你拜壽。今日也是她的生日,你不該也給她拜壽嗎?」

寶玉喜的忙作揖,平兒趕忙也還了禮。

湘雲拉拉寶琴和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拜上個一整天才是。」

探春連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生日,我怎麼就忘了?」連忙命令丫頭去補辦一份禮物,又吩咐丫頭:「順便去告訴璉二奶奶,說今日不放平兒回去,我們大家湊合著要給她過生日。」

探春一面遣人去請尤氏、李紈、寶釵、黛玉,一面又傳掌廚的進來,吩咐備辦兩桌酒席。

壽宴就設在芍藥欄的紅香圃中,眾人團團圍坐,讓四個壽星坐在上位。

酒過數巡,寶玉說:「雅坐無趣,須要行酒令才好。」

但眾人中有說行這個令好的,又有說行那個令才好,湘雲等不得,便和寶玉二五亂叫,猜起拳來。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瞎起拳頭。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一時間叮叮噹噹,只聽得腕上鐲子響。

由於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人管束,大家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十分熱鬧。玩了一回,大家準備散席,忽然不見了湘雲。等了許久,仍舊不見影兒,便使人各處去找,但哪裡找得著?

就在這時,管家林之孝的妻子帶了幾個老婆子過來。她怕丫頭們年輕,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從探春的約束,恣意飲酒,失了體統,所以過來問問有事無事。

探春看到她們來了,知道她們的意思,忙笑著說:「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了?我們並沒有多喝酒,不過是大家開開玩笑,拿酒作引子。嬤嬤們別擔心。」

李紈、尤氏也都笑說:「你們歇著去吧!我們也不會叫她們多吃的。」

林之孝的妻子笑說:「這我們知道。我們是來看看,要不要補點兒什麼。姑娘們酒喝多了,若不多吃些東西,怕身體受不了。」

探春笑道:「嬤嬤說得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回頭命丫頭去取點心來。那些婆子又站了一會兒,方退出去。

平兒摸著發燙的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她們。依我看,就收了吧!別惹她們再來,那就沒意思了。」

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去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後頭的一塊青石板磴上睡著了。」

眾人聽說,都走去看,果然看見湘雲臥在山石偏僻處的一條石磴上,睡得十分香甜,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滿臉、衣襟上皆是紅色花瓣,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下,也被落花埋了大半,一群蜜蜂、蝴蝶嗡嗡的圍著飛旋,再細看,發現她還用手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

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連忙上來推她。她口中仍然說著夢話,嘟嘟嚷嚷說:「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

「快醒醒!吃飯去,小心這蹬上睡出病來。」

湘雲慢慢睜開眼睛,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覺得很不好意。早有丫頭端來濃茶,探春又命將醒酒石拿來,給她含在口內,這才好了些。

眾人吃過點心,大家有的坐,有的站,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探春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小螺、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採了些花草,兜著坐在花草堆裡鬥草。大家說笑 - 過了一天。

晚上,寶玉回到怡紅院,襲人說:「我們商議好了,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人,每人出三錢銀子,共是一兩二錢銀子,已交給了柳嫂,請她預備四十碟果。我又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罈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做生日。」

寶玉聽了,喜的忙說:「她們哪裡有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

晴雯道:「她們沒錢,難道我們就有錢?這原是各人的心意,哪怕她是偷的,你也只管領她的情就是了。」

寶玉聽了,笑說:「你說得是。」

襲人笑道:「你這個人,一天不挨她兩句話頂,你就過不去。」說著,大家都笑了。

寶玉說:「那我們這就關了院門吧!」

襲人說:「怪不得人家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兒關了門,人家倒要疑心,索性再等一等。」

到了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窺伺,果然看見林之孝的妻子和幾個管事的女人,提著燈籠走進來。晴雯輕聲說:「查夜的人來了,她們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

林之孝的妻子看看守夜的人一個不少,又吩咐:「別玩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林之孝的妻子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

襲人忙推寶玉。寶玉趿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嬤嬤進來坐坐。」又叫:「襲人,倒茶來。」

林之孝的妻子忙進來笑說:「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明日方起得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倒像那些挑腳漢了。」

寶玉忙笑說:「嬤嬤說得是。我每日都睡得早,今日因吃了麵,怕不消化,所以多玩一會兒。」

林之孝的妻子向襲人說:「該泡些普洱茶喝。」

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泡了一茶缸的女兒茶,已經喝了兩碗。大娘也來一碗吧!」

林之孝的妻子吃了茶,便說:「請安歇吧!我們走了。」說著,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晴雯忙命人關門,麝月和四兒去搬果子,襲人等斟酒。

寶玉說:「天熱,大家把大衣脫了吧!」

「要脫你自己脫,我們還要輪流行入席禮呢!」

寶玉笑說:「這樣一來,非拖到五更天不可。你們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免了吧!」

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忙著卸粧,頭上只隨便挽著髻兒,身上穿著緊身襖兒,依次團團坐。

寶玉說:「咱們也該行個令,占花兒名。」

襲人說:「這個玩意雖好,人少沒趣。」於是悄悄開了門,分頭去請寶釵、黛玉、李紈、寶琴、探春和香菱來。

大夥坐定後,晴雯拿來一個竹籤筒,裡面裝著象牙花名籤子。寶釵先抓,只見籤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大家共賀她一杯酒。

接下來輪到探春,她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了臉。眾人看時,上面是一枝杏花,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註云:「得此籤者,必得貴婿,大家須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

眾人笑說:「我們家已經有了一個貴妃,難道你也是貴妃不成?大喜!大喜!」

說著,大家來敬探春。探春哪裡肯飲?卻被湘雲、香菱、李紈等強灌了一盅。

湘雲掣出的花籤,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一面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的詩句。黛玉笑說:「『夜深』二字改成『石涼』兩個字更好。」

眾人知道她是打趣日間湘雲醉眠的事,都笑了。湘雲指著房中的帆船給黛玉看,說:「快坐上那船回家去吧!別多說了!」眾人都笑了。

大家說說鬧鬧,只聽有人叫門。原來是紫鵑打發人來接黛玉的。寶玉拿過錶來看,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起身說:「我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

眾人也說該散了,襲人、寶玉還要留人,李紈、探春說:「夜太深了,不像話,這已是破例了。」

送走眾人後,關了門,大家又行起令來,直到四更時分,酒缸空了,眾人才收拾,盥洗睡覺。

檻外人妙玉

天亮後,襲人睜眼一看,發現遲了,連忙叫丫頭進來伺候梳洗。

寶玉說:「昨日擾了你們,今日呢,我還席。」

襲人搖搖頭:「罷!罷!今日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

正說著,忽見平兒笑嘻嘻的進來,說:「我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作東,一個也不准少。」

晴雯說:「可惜昨夜你沒來。」

「你們夜裡做什麼?」

襲人說:「昨日夜裡熱鬧非凡,一罈酒都讓我們給喝光了。」

「好呀!白要了我的酒,居然沒請我,還說給我聽,這不是存心氣我嗎?好,這會兒有事,我也不和你們計較,回頭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就打上門來。」平兒說完就去了。

寶玉流洗完,正喝茶,忽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拿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祝芳辰。」

寶玉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的?怎不告訴我?」

四兒跑進來,回說:「昨兒妙玉並未親來,只打發個嬤嬤送來,我順手擱在這兒。誰知一頓酒,就把這事給忘了。」

寶玉連忙命人拿紙、研墨,但看她用「檻外人」三個字,自己竟不知道該用什麼字回帖。提筆出神了半天仍沒主意,就想要問黛玉去。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迎面走來。寶玉打招呼說:「姐姐哪裡去?」

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

寶玉聽了很詫異,說:「妙玉為人孤僻,不大與人往來,原來她推重姐姐,可見姐姐不是我們一般的俗人。」

岫煙微微一笑。「她也未必真看重我,只因我和她做過十年的鄰居。她在蟠香寺修煉時,我家貧寒,在廟裡租了十年房子住,沒事常和她作伴,我所認得的字都是她傳授的。後來我們投親去了,她因不容於當權派,竟也投到這裡來。如今因緣湊合,他鄉相逢,所以情誼更勝昔日。」

寶玉聽了,恍然大悟。「怪不得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閒雲野鶴,原來是有來歷的。我有一件難事正要去請教人,如今遇見姐姐,真是找對人了。」寶玉說著,便將妙玉的拜帖拿給岫煙看。

岫煙道:「她這脾氣不但沒改,而且愈來愈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成個什麼禮數。」

寶玉連忙接口說:「姐姐不知道,她原是世外之人,因看重我,才給我這帖子。依你看,我該回什麼字樣才好?」

岫煙對著帖子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說:「這其中是有原故的。她常說,古人中,只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詩好。所以她自稱『檻外人』,如今你只須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意。」

寶玉聽了,大夢初醒般「哎喲」了一聲。「怪不得我們的家廟叫做『鐵檻寺』,原來有這一說。姐姐這就請,我寫回帖去了。」

回怡紅院後,寶玉在帖子上寫了「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幾個字,然後親自拿到了櫳翠庵,從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尤氏姐妹

這一天,尤氏和眾人正在榆蔭堂中喝酒談笑,忽見東府裡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歸天了。」

眾人聽了,嚇了一大跳。因賈珍父子、賈璉等男子皆不在家,尤氏忙命人先到元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鎖起來,一面又請大夫來診斷,到底是何病症。大夫看死者肚子堅硬如鐵,嘴脣皺裂成紫絳色,便說:「是吞食丹砂壞了事。」

道士們慌忙說:「老爺虔心修道,已經功德圓滿,成仙去了。」

尤氏並不理會,只命人鎖著,並命人飛馬向賈珍報信。尤氏屈指算算,賈珍最快也要十五日後才能到家,但現今天氣炎熱,怕屍身腐爛,於是決定先主持入殮儀式,以鐵檻寺做道場。因鳳姐還病著,李紈得照顧姐妹,寶玉又不識大體,外頭事務便委給家裡二等管事的。尤氏不能回家,便將她繼母和兩個妹妹接來寧府看家。

賈珍得信後,連忙帶著賈蓉回家奔喪。半路上遇見賈、賈珖兩人領著家丁飛馳而來。賈珍忙問:「做什麼?」

賈回說:「嫂子怕哥哥和姪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照顧,叫我們來護送老太太的。」

賈珍說了幾聲「妥當」,便加鞭快走,連夜換馬飛馳,一日,終於到了鐵檻寺。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到棺前痛哭,一直哭到喉嚨都啞了才停。

過幾日,賈赦、賈璉送賈母、王夫人到家,少不得又過寧府來大哭。

賈璉因幫賈珍處理賈敬的喪事,經常在寧府出入,與尤二姐、三姐見面次數多了,不免心存愛慕,常常乘機找她們說話。那尤三姐總是愛理不理的,但二姐兒倒是對他挺有意思的,兩人常藉著眉目傳情。

一日,賈蓉跟著賈璉進城,路上賈璉誇說尤二姐如何標緻、如何溫柔。賈蓉知道他的意思,便說:「叔叔既然這麼愛她,我給叔叔作媒,讓她做你的二房。」

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但怕鳳姐不同意,於是賈蓉給他出了餿主意:「叔叔回家,先別露聲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取得外祖母的同意,然後在附近找一棟房子,選好日子,便可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娶過去。嬸子在裡面住著,深宅大院,哪裡知道?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叔叔只說嬸子總不能生育,為求子嗣,所以如此做。到時嬸子見『生米已成飯』,也只得罷了。」

賈璉聽了賈蓉這一番話,認為果然是好計,因此顧不得自己也算是在服喪期間,便瞞著家人把尤二姐娶過門,在花枝巷裡買房子居住。

這樣過了兩個月,賈珍眼看賈璉順利娶到尤二姐,就把腦筋動到尤三姐身上,希望自己也能娶她為妾。於是就要二姐兒和尤老娘去勸說,不料三姐說:「姐姐糊塗!他家有個極厲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倘若一日她知道了,豈肯甘休?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如何便把這兒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二人聽她這話,知道難勸,只得作罷。

尤二姐因而對賈璉說:「你和珍大爺商議,揀個相熟的人,把三丫頭嫁人吧!」

賈璉說:「前日我已回過大哥,你先勸三丫頭,問準了再說吧!」

次日,尤二姐兒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特地陪她們母女吃飯。尤三姐知道他們的用意,垂著眼淚說:「如今姐姐有了歸宿,媽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自然也要找戶人家,才是正理。但終身大事,非同兒戲,必得找個稱心如意的,我才肯。」

賈璉說:「這容易。憑你說誰就是誰。一應綵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

尤三姐說:「姐姐知道,不用我說。」

尤二姐一時想不起來,賈璉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這人了,果然好眼力。」

尤二姐笑道:「是誰?」

「別人她如何看得上眼?一定是寶玉。」賈璉說。

尤三姐啐了一口,說:「若我們有姐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有好男人?」

「除了他,還會有誰?」眾人都想不起來。

尤三姐道:「姐姐打五年前想起就是了。」

尤二姐想了一會兒。「哦!原來是他。」

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她的心?」

尤二姐笑道:「五年前,我外婆做生日,請了一個戲班子,裡頭有個小生,叫做柳湘蓮。三丫頭看上他了。」

賈璉聽了,道:「果然眼力不錯。那柳老二長得很標緻,和寶玉交情不錯。去年因打了薛蟠,不知哪裡去。但他萍蹤浪跡,誰知道幾年才來?若不來,豈不耽擱了大事?」

尤三姐說道:「姐夫放心,我不是口是心非的人。姓柳的若來,我便嫁他;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折成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和這簪子一樣。」說著,回房去了。

賈璉無法,正和尤二姐商議,只見興兒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叫爺呢!」賈璉連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照應。

尤二姐拿杯斟了酒,賞給興兒喝,問他「家裡奶奶多大年紀?怎麼個厲害?老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等家常話。

興兒笑嘻嘻的一頭喝,一頭說:「我們那個奶奶,心裡歹毒,口裡尖刻,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有好事,她搶功,遇到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還在旁邊煽風點火哩!全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只不過不敢表現出來罷了。」

尤二姐笑說:「你背地裡這麼說她,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

興兒忙跪下說:「小的若說奶奶,管叫天打雷劈。我們這幾個跟爺的,誰不是人前人後稱揚奶奶寬厚?爭著來伺候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你這小滑頭,還不起來!說句玩笑話,就嚇成這個樣兒。你們做什麼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你們奶奶去呢!」

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別去,一輩子不見她才好呢!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奶奶這麼斯文、良善,哪裡是她的對手?」

尤二姐笑道:「我聽見你們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她這麼厲害,這些人肯依她嗎?」

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第一個善德人,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從不管事。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叫『二木頭』。三姑娘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可惜出身偏房。四姑娘年紀小,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養,也不管事。此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不但人美,又都知書識字的。在園子裡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怕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得滿屋裡都笑了。

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來回得十五六天的工夫,今兒不能來了,請你們早歇息。」說著帶了興兒回去了。

隔日,賈璉一早出城,逕奔平安州大道。走了三日,前頭來了十來匹馬,走近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

賈璉笑道:「你們兩個怎在一處了?」

薛蟠笑道:「我和夥計買了貨物,走到平安州,遇見一夥強盜,將東西劫去。正巧柳二弟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所以我們結拜為兄弟,一起進京。到前面岔口上,他去望候姑媽,我先進京去安置,然後給他尋一所房子,找一門好親事。」

賈璉聽了,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他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嫁小姨子一事,說了出來,又囑咐薛蟠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再說。

薛蟠聽了大喜,說:「既是這樣,這門親事使定了。」

湘蓮道:「我本來就想要一個絕色女子,承兩位大哥厚愛,我恭敬不如從命。」

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但你萍蹤浪跡,若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大事?須得留一個親身的東西做為定禮。」

湘蓮道:「既如此,弟囊中有一把傳家之寶『鴛鴦劍』,二哥就請拿去為定。」說罷,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起程去了。

賈璉辦完公,回到尤二姐那邊,將遇見柳湘蓮一事說了,又取出「鴛鴦劍」,遞給三姐兒。三姐兒抽出來看,發現兩把是合體的,一把上面刻「鴛」字,一把上面「鴦」字,冷颼颼,明亮亮。三姐兒喜出望外,把劍掛在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

湘蓮直到八月方進京,先去拜見薛蟠、薛姨媽,次日又來見寶玉,並將路上定親之事告訴寶玉。

寶玉笑道:「大喜!大喜!果然是個古今絕色,配得上你。」

湘蓮問:「你怎知她是絕色?」

寶玉道:「她是珍大嫂子的妹子。我在東府待了一個月,怎麼不知?」

湘蓮聽了,跺起腳來。「既是這樣好,求的人應當很多,怎能就想到我呢?還匆忙的再三要求定下,我倒疑惑了......這事不好,你們東府裡,就只有那兩個獅子乾淨。」

寶玉聽了,紅了臉。湘蓮自知失言,連忙道歉,作揖告辭出來,一逕去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中,聞湘蓮來了,忙迎出來,讓到內堂,和尤老娘相見。湘蓮口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很詫異。

吃茶時,湘蓮便說:「客中和二哥下了定禮,誰知家姑母也於四月為我訂了媳婦,不得不辜負二哥的美意。」

賈璉聽了,心中很不自在。「婚姻大事豈可隨便?」

湘蓮笑說:「弟願領責受罰,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

那尤三姐在房裡聽見,便知他在賈府房中聽了什麼話來,不屑娶自己為妻。連忙摘下劍,出來說:「你們不必再議,還你定禮了。」一面淚如雨下,一面左手將劍鞘送給湘蓮,右手抽出刀刃往脖子一抹,當下鮮血便似朵朵桃花墜滿地。

眾人連忙去救,但已遲了。尤老娘一面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揪住湘蓮,命人綑了送官。尤二姐忙止住:「人家並沒逼她,是她自尋短見,你送他到官,又有何益?」

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命湘蓮快去。湘蓮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湘蓮似夢非夢走著,睜眼看時,竟來到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道士。湘蓮起身相問:「此處是何方?仙師是何名號?」

道士笑道:「我也不知道此處是何方,我是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

湘蓮聽了,徹悟過來,取出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隨那道士出家去了。

酸鳳姐借劍殺人

尤三姐自盡後,尤老娘和尤二姐都十分悲慟,哪知道兩個小廝談論賈璉和尤二姐的事,被一個丫頭聽到,一狀告到鳳姐跟前。

鳳姐聽了,啐了一口,罵道:「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來。」

興兒聽見二奶叫,嚇了一跳,連忙進來。

鳳姐一見便說:「好小子!你和你爺辦的好事!」

興兒戰戰兢兢的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和爺辦壞了?」

鳳姐聽了,一腔火頓時發作起來。「你二爺外頭娶了新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

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連忙抓下帽子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的碰頭。

鳳姐道:「快說!」

興兒只得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說出來。

「先前那些日子,說給東府裡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事了?」鳳姐問。

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裡去的時候。」

鳳姐道:「你從今日起不許過去!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還有,你出去敢告訴二爺,提防你的皮!」興兒答應著,出去了。

鳳姐愈想愈氣,歪在枕上,出神了一會,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因為過幾日賈璉得外出辦事,約兩個月方回,她決定暫且按兵不動。

十四日,賈璉前腳剛走,鳳姐便告訴賈母、王夫人,說十五要到姑子廟進香,卻帶了平兒等四人,由興兒引路,到了尤二姐門前。

興兒告訴應門的:「快回二奶奶去,說大奶奶來了。」

尤二姐吃了一驚,但已來不及了,忙整衣裳,迎了出來,「不知姐姐光臨,不曾遠迎,求姐姐寬恕。」

鳳姐忙還禮,說:「皆因我年輕,不懂事,只一味的勸二爺保重,別在外面拈花惹草,教老爺、太太擔心。誰知二爺會錯了我的意思,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竟不跟我說。我也早勸過二爺,辦了這事,果真生個一男半女,連我都有靠。不想二爺私自辦了,真教我有冤沒處訴。還求妹妹體諒我的苦心,起動大駕,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住,一起勸諫二爺。妹妹在外頭,我在裡頭,教人聽著,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要是妹妹不肯去,我也願意搬出來陪著,只求妹妹在二爺跟前替我說好話,就算叫我服侍你梳頭洗臉,我也願意。」說著,便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尤二姐是個沒心機的人,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而且她心中也早想要進去同住,因此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麼辦?」

鳳姐聽了,便命周瑞的妻子一一記清,叫小廝抬到東廂房去。

兩人攜手上車後,鳳姐悄悄的告訴尤二姐說:「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若知道二爺在服喪期間娶了你,管把他打死。如今先不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你且在園子裡住兩天,等設法回明白了,才好出面。」

尤二姐點點頭,鳳姐便帶她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求李紈收留幾天。李紈知道這事不好張揚,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好房屋,只得暫時收下。鳳姐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尤二姐使喚,暗中吩咐下人:「好好看著她,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

尤二姐安心的在園裡住下,誰知三日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漸漸的連飯也懶得端來給她吃,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拿來的也都是剩菜。尤二姐怕人笑她不安本分,只得忍耐。

鳳姐和尤二姐見面時,淨是和顏悅色,滿嘴好妹妹長好妹妹短,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欺軟怕硬,倘若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

尤二姐見她這般好心,怕下人說自己不識好歹,因此,反替她們遮掩。

不久,鳳姐果真把尤二姐接了過去。

那日賈璉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見已經靜悄悄的關了鎖,問看門的老頭子,才知道原故。他只得來見賈赦和邢夫人,稟明這次出外處理事情的經過。賈赦十分歡喜,賞他一百兩銀子,又將一個十七歲的丫頭 - 秋桐 - 賞他為妾。

賈璉又見了賈母等人,才回來見鳳姐,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道鳳姐同尤二姐一同出來,和顏悅色的噓寒問暖。賈璉就將秋桐之事說了。

鳳姐聽了,忙命人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添一刺,但這會兒說不得,只好吞聲忍事,一面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和王夫人。

合家大小都暗暗覺得稀罕:「她如何這等賢慧起來了?」

再說秋桐自恃是賈赦所賜,連鳳姐、平兒都不放在眼裡,豈容得下尤二姐?鳳姐得知後心中暗樂,從此便裝病,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剩菜剩飯到她房中去。平兒看不過去,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她吃;或是有時另做了湯水給她。秋桐知道了,便去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是平兒弄壞的。放著好菜好飯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

鳳姐找平兒來罵:「人家養貓會咬耗子,我的貓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此也就遠離尤二姐。

賈璉回家時,見鳳姐賢良,不疑有他,加上新得了秋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秋桐身上,尤二姐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鳳姐雖恨秋桐,但想先借她除去尤二姐,沒人時,常假惺惺的勸秋桐:「你年輕不知事;她現在是二奶奶,二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你去惹她,豈不是自尋死路?」

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大口亂罵:「奶奶素日的威風怎麼沒了?奶奶寬宏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誰厲害還不知道呢!」氣得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尤二姐日漸消瘦,病得奄奄一息。一日,賈璉來看她,她哭著對賈璉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已有身孕,但不知是男是女。若老天可憐,讓我生下來倒還好;若不然,我的命都不能保了,更何況是他。」

「你只管放心,我請人來醫治。」賈璉即刻出去請醫師。

太醫胡君榮來診視,對賈璉說:「不是胎氣,只是瘀血凝結,如今通經要緊。」於是開了一帖藥方。尤二姐服下藥後,半夜光景,忽然腹痛不止,一個已成形的男胎就此流掉了。急得賈璉一面再去請醫師調製,一面命人去找胡君榮,但胡君榮早已捲包逃走。

鳳姐聽了,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偏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於是燒香禮拜,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癒,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唸佛。」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秋桐見賈璉為尤二姐十分盡心,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又聽算命的說是自己屬兔,沖犯了孕婦,越發走到窗戶底下,大罵起來:「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她?好個嬌弱的人,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犯沖?我還要問問她呢,到底是哪裡來的孩子?也不知姓王姓張,奶奶稀罕,我才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一點攙雜都沒有呢!」

尤二姐聽了,更添煩惱,深夜心中尋思:「這病恐怕好不了了,何況胎兒沒了,也沒什麼可懸心,何必受這些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她曾聽說吞金塊可以自殺,於是掙扎起來,打開箱子,找出一塊金子,狠命咽了進去,然後將衣裳首飾穿戴整齊,上炕躺下。

第二日早晨,丫鬟們見她不叫人,樂得自己梳洗。平兒看不過去,說:「她雖好性兒,你們也別太過分了。」

丫鬟聽了,忙推房門進去看,卻見她穿戴整齊,已死在炕上,慌忙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當下全宅上下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

尤氏、賈蓉等也都來哭了一場。賈璉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再挪到鐵檻寺去。然後來找鳳姐,要銀子辦喪事。

鳳姐寒著臉說:「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兩銀子,用得只剩二十幾兩,你要就拿去。」

賈璉恨得無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箱籠,但只有些折簪爛花和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賈璉見狀不禁又傷心哭了,用布包了那些衣物飾品,自己提著去燒。

平兒將一包二百兩碎銀子偷出來,悄悄遞與賈璉,說:「你別說出去才好。你要哭,外頭哭去,別跑來這裡惹人注意。」

「你說得是。」賈璉接了銀子,又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說:「這是她常繫的,你替我收著,做個紀念。」平兒只得收下。

賈璉收了銀子,命人買棺,又請些僧道超度亡靈,也算不枉夫妻一場。

黛玉重建桃花社

這陣子寶玉因柳湘蓮遞跡空門、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逼死等事,弄得心緒大亂,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這日清早,湘雲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去瞧好詩。」

寶玉聽了,忙梳洗出去,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了,都笑道:「這會兒還不起來!咱們的社散了一年,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起來才好。」

湘雲說:「林妹妹這首《桃花詩》極好,咱們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如何?」

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忙要了詩來看。眾人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

眾人說說笑笑到了稻香村,議定明日三月初二日為起社日,並改海棠社為桃花社,黛玉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

正說著,下人來報:「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到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生日,元春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大家也都送了壽禮。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對眾人說:「我這社開得又不巧了,偏忘了這日是她的生日。」因此,起社日改至初五。

這日,眾姐妹正在賈母處,有賈政書信來到,說六月便要回京。眾人看了,都很歡喜。

寶玉回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勸他收一收心,把書溫習一遍。寶玉屈指算了一算,說:「還早呢!」

襲人說:「書還是第二件,你的字寫在哪裡呢?」

寶玉笑道:「我時常也寫的,難道都沒收著?」

「何曾沒收著?我昨兒數了一數,才五百六十幾篇。這二三年來,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明日起,把別的心都收起來,天天快臨幾張補上。」

寶玉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過,便說:「明日開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果然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臨帖。賈母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知道是在寫字,十分喜歡,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成。去回你母親知道。」

王夫人聽了,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這一趕,別又趕出病來。」

寶釵、探春等都笑說:「太太不用著急,書雖然替他不得,字倒替得的。我們每日每人臨一篇給他,搪塞過就完了。一則老爺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王夫人聽說,點頭而笑。

黛玉知道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怕寶玉分心,便不再提詩社的事。寶玉自己每日用功,至三月下旬,字果然增了許多,算算只要再幾十篇,也就交代得過去。

一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寶玉拆開來看,卻是一綑鍾王的蠅頭小楷,字跡和自己的十分相近。接著湘雲、寶琴、探春、寶釵也都臨了幾篇相送。寶玉放了心,於是又將應讀的書溫習幾遍。

如此天天用功,碰巧近海一帶發生海嘯,賈政奉旨順路查看賑濟情形。這一耽擱,得七月底才回來。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丟過一邊,仍是照舊遊蕩。

這時正值暮春,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填了一首《如夢令》小調,自己覺得得意,便來找黛玉。黛玉看罷,笑道:「好得很!又新鮮!又有趣!」

湘雲說:「咱們何不起社填詞?今日天氣好,為什麼不就定在今日?」

「也使得。」黛玉說著,一面吩咐準備果點,一面打發人分頭去請。

不一會兒,眾人來到,於是以「柳絮」為題,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寶琴、寶釵都寫了,但探春只得半首,寶玉則香盡了,仍未動筆。

看過眾人作品,李紈評說:「蕪蘅這首《臨江仙》為尊;最纏綿悲戚的是瀟湘妃子;情致最嫵媚的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

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麼罰?」

李紈道:「不用忙,當然要重重的罰他。」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眾人嚇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回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

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嫣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她送過去吧!」

黛玉笑道:「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來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正巴不得,七手八腳忙著拿出來,有美人兒,也有沙雁兒。

寶琴笑道:「三姐姐有一個軟翅子大鳳凰,煞是好看。」

寶釵回頭對翠墨笑道:「你去把你們的也拿來放。」

寶玉也興頭起來,打發個小丫頭回去,說:「把昨日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

小丫頭去了半天,空手回來,說:「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

寶玉只得叫她把大螃蟹拿來。丫頭去了,同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和繞線的籰子來,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吧!」

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得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

眾人紛紛在山坡上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蝙蝠,寶釵也放起一個連著七個大雁的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到屋頂高,就落了下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定頓腳跺個稀爛。」

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吧!」

大家仰面看風箏在空中飛翔。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一鬆,只聽豁喇喇一陣響,頓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

眾人說:「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咱們大家也都放了吧!」於是丫頭們拿來剪子,鉸斷了線,那風箏便飄飄搖搖隨風而去。剛開始時還有雞蛋大,一轉眼只剩一點黑兒,再一會兒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有趣!有趣!」

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寶玉裝病

轉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賈母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找寶玉,說:「二爺快跟我們走吧!老爺回家來了。」

寶玉聽了,又喜又愁,忙換了衣服前去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看見寶玉,心中自是歡喜,敘了些任上的事情,又問他的功課,也就散了。

那晚,寶玉方才睡下,丫鬟們正要安歇,忽聽有人來敲院門,原來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頭小鵲。她悄聲對寶玉說:「我是來告訴你,方才我們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爺面前不知說了你什麼,我只聽見『寶玉』兩字,你要提防明日老爺和你說話。」說完,回身就走。

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了「緊箍咒」一般,頓時全身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好披衣起來讀書。但要從何讀起呢?溫習這個,又怕明日盤問那個;溫習那個,又恐盤究這個。一夜之間,不可能全部溫習。因此,越發急躁起來。他讀書不打緊,累著一房丫鬟們都不能睡。有些小丫頭實在太睏了,就前仰後合的打起瞌睡來。

晴雯罵道:「你們這些小丫頭,偶然一次睡遲了,就這副德性,小心我拿針扎你們。」

話未說完,只聽咕咚一聲,一個小丫頭哭著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原來這個小丫頭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從夢中驚醒時剛好聽到晴雯的話,只當是晴雯打她。

眾人見狀,都笑了起來。寶玉忙勸道:「叫她們去睡吧!你們也替換著睡。」

襲人說:「小祖宗,你只顧你的吧!統共就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再張羅別的。」

寶玉聽她說得懇切,只得又讀幾句。麝月端了一杯茶來,寶玉接茶吃了,見她只穿著短襖,便道:「夜深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

麝月笑指著書道:「你不能先忘了我們,好好把心擱在這上頭些嗎?」

就在這時,春燕、秋紋從後房門跑進來,喊說:「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

眾人忙問:「在哪裡?」立即各處尋找。晴雯見寶玉讀書苦惱,心下正要替他想個主意,見狀便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著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

上夜的人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把樹枝兒錯認成人了?」

晴雯道:「別放屁!你們查的不嚴,怕擔責任,還拿這話來搪塞!如今寶玉嚇得臉色都變了,我還要上老太太房裡取安魂丸藥去呢!」

眾人聽了,嚇得不敢作聲,只得再找。晴雯和秋紋二人果然出去要藥,故意鬧得眾人皆知,又吩咐各值夜的人仔細搜查,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

隔日,賈母得知寶玉被嚇的原因,說:「沒想有這樣的事。值夜的人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自己就是賊。」

大家聽賈母如此說,都默默無言,只有探春站起來說:「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園裡的人比先前放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擲骰或鬥牌,如今竟開了賭局,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還發生爭鬥相打的事。」

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探春道:「我已告訴大嫂子和管事的人,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

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哪知道這裡頭的厲害?既賭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不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

鳳姐見賈母如此說,忙道:「偏偏我又病了。」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的妻子等四個總理家事的媳婦來,當著賈母面前申飭了一頓。

眾媳婦見賈母動怒,不敢徇私,忙去盤查,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求饒。

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是林之孝的親家,一個是園內廚房柳家媳婦的妹妹,一個是迎春的乳母。賈母便命將骰下紙牌燒燬,帶頭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不許再入;聚賭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錢。

迎春見乳母給自己丟臉,很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忙起身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奶奶素日原不玩的,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吧!」

賈母道:「你們不知道,這些人仗著奶過哥兒姐兒,比別人體面,就調唆主子,護短生事,比別人更可惡!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

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不久,賈母歇息,大家才各自散了。

晴雯受辱

邢夫人因迎春乳母帶頭賭錢這件事,預備前去責備她,剛走到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傻大姐,手裡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瞧著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

邢夫人說:「傻丫頭,你手裡什麼東西?拿來我瞧瞧!」

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是專給賈母做粗活的,心性愚鈍,沒什麼知識。見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是兩個赤條條的妖精在打架呢!太太瞧瞧。」

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攥住,忙問:「你是哪裡得來的?」

傻大姐道:「我掏蟋蟀,在山子石後頭揀的。」

邢夫人道:「快別告訴人!這不是好東西。否則連你也要打死呢!」

傻大姐聽了,嚇得黃了臉,說:「我不敢了。」磕了頭,呆呆而去。

邢夫人把東西塞在袖裡,不形於色,到了迎春房裡,數落她一頓,然後差王善保的妻子把香袋送給王夫人。王夫人接到東西,臉色大變,只帶一個貼身小丫頭來找鳳姐,一進門便喝命:「平兒出去。」平兒忙帶著眾小丫頭一起出去。

鳳姐著了慌,不知出了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扔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拾起來一看,見是個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裡得來?」

王夫人顫聲說道:「這樣東西,光天白日明擺在園裡的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虧你婆婆看見。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裡?」

鳳姐聽得變了臉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

王夫人又哭又嘆道:「這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其餘的不是老婆子,便是女孩子,要這個何用?自然是璉兒那不長進的孩子弄來的。」

鳳姐又急又愧,挨著炕沿雙膝跪下,含淚說:「太太說得固然有理,但我並無這樣東西。這香袋兒看起來是市場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會肯要。再者我縱然有,也只會擱在隱密處,豈有帶在身上,四處逛去?若和姐妹們拉扯,被姐妹或奴才看見,臉上怎掛得住?三則在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但除我之外,那邊太太也常帶小姨娘過來園裡,她們也都是年輕人,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珍大嫂子也不算老,常帶佩鳳她們來,又怎知不是她們的?況且園內丫頭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經的。請太太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很近情理,便說:「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出身,不至這樣輕薄。如今怎麼辦?」

鳳姐兒道:「太太快別生氣,且平心靜氣,暗中訪察,才能得個水落石出。」

王夫人立即著人去傳周瑞、吳興、鄭華、來旺、來喜等五人的妻子來,正嫌人少時,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的妻子來打聽此事,便對她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來照管照管。」

王善保的妻子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搭理她,心裡不受用,恰好碰見這個機會,便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早該管嚴些。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們個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成了千金小姐了。」

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們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

王善保的妻子說:「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仗著模樣兒比別人標緻,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妖妖嬈嬈,太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上次我們跟老太太進園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想必就是她了?我那時心裡就看她不順眼,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

鳳姐道:「太太說的倒很像她,但我忘了那日的事,不敢胡說。」

王善保的妻子便道:「不妨此刻叫來,太太瞧瞧。」

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她自然不敢來見我。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好好的寶玉倘或叫她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此叫自己的丫頭去傳晴雯來。

晴雯這兩日身子不好,睡中覺才起來,未加裝飾,就來到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她髮髻鬆脫,衣衫不整,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這樣打扮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 寶玉今日可好?」

晴雯一聽,便知道遭人暗算了。她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那是襲人、麝月兩個人的事,太太問她們。」

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那要你做什麼?」

晴雯道:「我原是跟著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值夜。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嬤嬤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屋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不曾留心。」

王夫人信以為真,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既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出去吧!」

晴雯這一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摀著臉,一面走,一面哭,直哭到園內去。

王善保的妻子又道:「太太且息怒。這些小事交與奴才便行。如今要查這個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我們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房裡搜尋。誰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了。」

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

抄檢大觀園

這日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王善保的妻子便來請鳳姐一起入園,喝命將角門全部上鎖,然後從值夜的婆子處抄檢起,但只抄到些蠟燭、燈油等。

接著來到怡紅院。寶玉迎出來,問做什麼,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查一查。」

眾人搜了一回,又細問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挨次搜到晴雯的箱子,便問:「是誰的?怎麼不打開?」

襲人剛要替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闖進來,豁琅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東西盡倒出來。王善保的妻子覺得沒趣,便說:「姑娘,你別生氣,我們是奉太太的命來搜查。」

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指著她的臉,說道:「你說的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管事的奶奶。」

鳳姐見晴雯說話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邢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又對王善保的妻子說:「全翻過了,沒有什麼差錯東西,咱們再瞧別處去。」

出來後,鳳姐向王善保的妻子說:「我有一句話,要搜只搜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絕對抄檢不得。」

「這個當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

說著已到了瀟湘館內。黛玉已睡,忽報這些人來,才要起來,鳳姐忙進來按住她,說:「睡吧!我們這就走。」

那王善保的妻子帶眾人到了丫鬟房中,一一開箱倒籠,從紫鵑房中搜出披肩、兩個荷包和扇套。王婆子自以為得意,忙請鳳姐過來檢視。

鳳姐笑道:「這些是寶玉的舊東西,他們從小在一處玩,這也不算什麼稀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吧!」

接著來到探春院內。早有人報知探春了。探春猜想必有原故,便命丫鬟秉燭開門等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

探春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她們偷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一起打開,請鳳姐去搜。

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了。」因命丫鬟們:「快快給姑娘關上。」

平兒、豐兒等忙著幫侍書收拾。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要搜我的丫頭,那可不行。凡丫頭所有的東西,都在我這裡收著,一針一線,她們也沒得收藏,要搜,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儘管去回太太,該怎麼處治,我自去領。這樣大家族,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周瑞的妻子便道:「既然丫頭的東西都在這裡,就不必搜了。」

探春冷笑道:「明日別說我護著丫頭,不許你們翻。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

鳳姐知道探春個性與眾不同,便陪笑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

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沒有?」大家都說明白了。

那王善保的妻子平日雖聞探春的名聲,料想眾人沒見識、沒膽量罷了,哪裡一個姑娘就這樣厲害?況且又是姨娘生的,她敢怎樣?仗著自己是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況別人?因此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

話未說完,只聽「啪」的一聲,王婆子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幾歲年紀,叫你一聲『嬤嬤』,你就狗仗人勢,越發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和你們姑娘那麼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那就錯了!你來搜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要解開鈕扣,拉著鳳姐來翻:「省得叫奴才來翻我。」

鳳姐、平兒忙與探春整理衣裙,口內喝著王婆子:「嬤嬤吃兩口酒,就瘋瘋癲癲起來。快出去,別再自討沒趣。」

王善保的妻子趕快躲出窗外,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家去吧!這個老命還要它做什麼?」

探春喝命丫鬟:「你們聽到她怎麼說了,還等我和她拌嘴去不成?」

侍書忙出去說道:「嬤嬤,你果然回老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捨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好主子,調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

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大家忙勸了一番,方帶著人往暖香塢來。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只到丫鬟房中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麼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惜春年少,嚇得不知所措,鳳姐安慰她,誰知竟在入畫箱中搜出一包銀子、一副玉帶版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襪。

鳳姐寒著臉,問:「是哪裡來的?」

入畫跪下來哭訴真情:「這是珍大爺賞給我哥哥的。因我們父母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愛喝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悄悄的煩老嬤嬤帶進來,叫我收著。」

惜春年少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帶出去打吧!」

鳳姐笑道:「若果實情,倒也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這個可以傳遞,有什麼不可傳遞?你且說是誰傳的,我就饒你。下次萬萬不可。」

惜春道:「嫂子別饒她,這裡人多,要不管她,那些大的又不知會怎樣呢!嫂子要依她,我也不依。」

鳳姐道:「素日我看她還使得,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不次再犯,兩罪俱罰。但不知傳遞者是誰?」

惜春道:「再沒別人,必是後門上的老張。她常和丫頭們鬼鬼祟祟的,丫頭們也都肯照顧她。」

王善保的妻子慫恿鳳姐道:「這傳東西的事,關係更大。奶奶倒不可不問。」

鳳姐道:「我知道,不用你說。」

於是別了惜春,往迎春房內去。迎春已經睡了,鳳姐吩咐不必驚動,遂往丫鬟們的房裡來。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鳳姐要看王婆子是否藏私,便留神看她搜查。她先從別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司棋的箱子只隨意掏了一下,便說也沒有什麼東西,就要關箱。

周瑞的妻子說:「這是什麼話?有沒有,總要一樣看看才公道。」說著,便伸手拿出一雙男子的鞋襪,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裡面是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張大紅雙喜箋。

鳳姐接過看了,見上面寫道:

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察覺。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託張媽來一信,在園內倒比來家好說話。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千萬收好。

表兄潘又安上

鳳姐看了,不由得笑起來。轉頭問王善保的妻子:「你是司棋的外婆,她表兄應該姓王,怎麼姓潘呢?」

王善保的妻子見問的奇怪,勉強說道:「司棋的姑媽嫁了潘家,所以姑表弟兄姓潘。」

鳳姐笑道:「這就是了。我唸給你聽聽。」說著,從頭唸了一遍。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王善保的妻子一心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而拿住了自己的外孫女,當下又氣又臊,只恨無地縫可鑽,只好打著自己的臉,罵道:「你這老不死的,怎麼造下孽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

眾人見她如此,要笑又不敢笑,只覺報應不爽。

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想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但怕她夜間尋短,於是命兩個婆子看守,自己帶了人,拿贓物回來歇息,等待明日再料理。誰知夜裡竟病了,身體十分虛弱,遂將司棋之事暫且擱置。

晴雯被攆

過幾日,王夫人問周瑞的妻子:「前日園中搜查的事情,可有結果?」

周瑞的妻子一字不隱的回報。王夫人吃了一驚,想到司棋係迎春的丫頭,乃是那邊的人,便想令人去回邢夫人。

周瑞的妻子道:「前日那邊太太怪王嬤嬤多事,打了幾個巴掌。如今我們過去回,倒像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接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證物與那邊太太瞧了,豈不省事?如今回報,那邊太太定會推三阻四道:『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呢?』事情反倒耽擱了。」

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倒也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迎春聽說要帶走司棋,雖然不捨得,但事關風化,也無可奈何。司棋無法,只得含淚給迎春磕頭,和眾人告別。

正巧寶玉從外頭進來,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的人抱著許多東西,料想此去再不能來,連忙攔住,問道:「哪裡去?」

周瑞的妻子恐寶玉嘮叨誤事,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吧!」

司棋見了寶玉,拉著他哭道:「她們做不得主,求求太太去。」

寶玉道:「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著,如今你又要去了,這卻怎麼好?」

周瑞的妻子向司棋道:「還不快走!見了小爺也拉拉扯扯的,什麼意思?」幾個婦人不由分說,拉著司棋出去了。

寶玉恨恨的瞪著她們,此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告訴守園門的說:「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到園裡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她妹子去。」

寶玉一聽王夫人進來親查,便知晴雯也保不住了,便飛也似的趕回去。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這幾日滴水未盡,蓬頭垢面,被兩個女人從炕上拉下來,架出去。

王夫人吩咐:「把她貼身的衣服拿出去,好的留下來給丫頭們穿。」又問:「誰和寶玉同一日生日?」

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和寶玉同一日生日。」

王夫人細看了一遍,冷笑道:「同日生日就是夫妻 -

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得遠,不知道呢?我身子雖不來,心耳神時時都在這裡。我統共一個寶玉,難道白白放著讓你們勾引壞了不成?」

四兒見王夫人說出她平日和寶玉的玩笑話,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命她家人前來領出去,又將芳官等唱戲的女孩,令各人乾娘帶走。

王夫人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今年不宜遷挪,明年仍舊給我搬出去才心淨。」說畢,茶也不吃,帶領眾人往別處去了。

寶玉見王夫人盛怒,不敢多言,一直跟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生念書,仔細明兒問你。」

寶玉回來時,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便也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襲人知他心裡難過,便勸道:「哭也不中用。等過幾日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叫她進來。太太不過偶然聽了別人的閒話,在氣頭上罷了。」

寶玉道:「我不知道晴雯究竟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襲人回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未免輕狂些。像我們這樣粗粗笨笨的倒好。」

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下說的玩笑話,太太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漏風聲,這可奇怪了。而且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你、麝月和秋紋?」

襲人聽了這番話,知道寶玉懷疑她,也不好再勸,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

「想晴雯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何況又是一身重病,一肚子悶氣。她沒有爹娘,只有一個表哥,這一去,哪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得一兩面了。」寶玉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道:「你好好的為何咒她?」

寶玉道:「我不是咒人,今年春天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壞事,果然應在她身上。我有句話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她的東西,悄悄的送還她去。另,咱們當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她養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場。」

襲人聽了,笑道:「這話還等你說?我已把她的衣裳各物打點下了,等到晚上,再悄悄的叫宋媽給她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她去。」

寶玉聽了,點點頭。晚間,寶玉得空,獨自到園子後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老婆子怕人知道,不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她些錢,那個婆子方帶了他去。

晴雯被攆出來,住在表哥家。表哥表嫂吃了晚飯,串門子去,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屋內。寶玉命那老婆子在外守候,他獨自抓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張蘆席上。他含淚上前伸手輕輕拉她,悄喚兩聲。

晴雯因著了涼,又受了哥嫂責備,病上加病,咳了一日,才朦朧睡去。忽聞有人喚她,睜開雙眼,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一把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以為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咳個不停。寶玉也跟著哽咽。

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正好,倒半碗茶給我喝。渴了半日,叫人也叫不著。」

寶玉聽說,忙拭去淚,提起壺來斟了半碗,一看,絳紅的不大像茶。晴雯扶著枕道:「快給我喝一口吧!這就是茶了。哪裡比得上咱們的茶呢!」

寶玉聽說,先自己嚐了一嚐,並無茶味,苦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般,一口氣灌下去。

寶玉看著,眼淚直流下來,問道:「你有什麼話要說的?趁著沒人,快告訴我。」

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只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的比別人好些,並沒有勾引你,怎麼太太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早知如此,當日......」說到這裡,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涼。

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床上,一隻手攥著她的手,一隻手輕輕的給她搥打著,又不敢大聲的叫,真是萬箭穿心。

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拿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般的指甲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掙扎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一件舊紅綾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她身子虛弱透了,經這麼折騰,早喘噓噓的。

寶玉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她身上,卻把她那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晴雯欠起半身,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她披上,然後將她的指甲裝在荷包裡。

晴雯哭道:「你去吧!這裡骯髒,你哪裡受得了!你的身子要緊。你今日能來,我就是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正說著,只聽窗外有人問道:「晴雯姐姐住在這裡是不是?」

原來是柳五兒和她母親兩個抱著一個包袱,並拿著幾吊錢來了。

「這是園子裡頭的襲姑娘叫拿來的。」

寶玉怕園子關門,遂同五兒母女回去。

祭奠芙蓉花神

寶玉發了一晚上的呆,在枕上長吁短嘆,翻來覆去,至五更方睡去。只見晴雯從外走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吧!我從此別過了。」說畢,轉身就走。寶玉忙叫她,卻將襲人叫醒。襲人只當他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

襲人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叫人聽著什麼意思?」

寶玉哪裡肯聽,恨不得一時天亮就遣人去問信。但天一亮,就有王夫人的小丫頭來傳話,說老爺喜歡他前兒作的詩,要帶他出門賞秋菊。寶玉無法,只得梳洗、出門。

回家後,寶玉一心記掛著晴雯,辭了賈母出來,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石後頭悄悄問她二人:「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了沒有?」

一個答道:「打發宋媽瞧去了。」

「回來說什麼?」

「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

寶玉忙道:「她一夜叫的是誰?」

小丫頭道:「她叫的是娘。」

「還叫誰?」寶玉拭淚問。

「沒有聽見叫別人了。」

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

旁邊那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說:「真個她糊塗!我不但聽的真確,還親自偷著去看呢!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待我們極好,如今她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救她,親自去瞧瞧,也不枉她素日疼我們一場。她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哪裡去了?』我告訴她了。她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她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請,哪裡扣得時刻呢?』果然她未正二刻嚥了氣,正三刻上你就回來了。」

寶玉忙道:「你不認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各種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不知她管哪樣的花神?」

那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時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花正開。那丫頭急中生智,忙答道:「我曾問她:『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她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機。』就告訴我說,她是專管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以為怪,而且去悲生喜,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又忖道:「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回屋裡穿戴,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

誰知晴雯哥嫂一見她嚥氣,立刻入殮,抬往城外火化去了。寶玉走來,撲了個空,站了半天,別無他法,只得又回園中,順路來找黛玉。但黛玉不在,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到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空空落落,不覺大吃一驚。這才想起前日彷彿聽見寶釵要搬出去,只因這兩日功課忙,就忘了。於是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還未回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見王夫人的丫頭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去,至晚方回房。

寶玉心裡淒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花,想起小丫頭說晴雯做了芙蓉花神,不覺又歡喜起來,想道:「死後並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花前一祭,也算盡了禮?」想了一想,便自作一篇誄文,用楷字寫成,又備了晴雯素喜的四樣吃食。於黃昏人靜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再讀誄文,讀畢,焚帛奠名,依依不捨。小丫頭一再催促,他才要回房,忽聽山石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覺大驚。

那小丫頭回頭一看,見有個人影兒從花裡走出來,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姐姐來顯靈了。」嚇得寶玉也忙去看,卻見黛玉滿面含笑,說道:「好新奇的祭文。」

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世上這些祭文都過於熟爛了,所以改個新樣,誰知被你聽見了。」

黛玉聽了,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吧!剛才太太打發人叫你,說明兒一早過大舅母那邊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親了,所以叫你們過去呢!」說著,一面咳嗽起來。

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站著,涼著可不是玩的,回去吧!」

夏金桂欺壓香菱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軍官出身,係當日寧榮府的門生,算來也是至交。此人名叫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賈赦見是世交之子,且人品家當都相稱,遂擇為東床嬌婿。賈母心中雖不大願意,因是她父親主張,也就不多言。賈政深惡孫家攀附權勢,非詩禮名族之後,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聽見娶親的日子甚近,今年就要過門,又見邢夫人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越發掃興,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徘徊。這日正悵然若失,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

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我的姐姐,你這會兒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這段日子也不進來逛逛。」

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我何嘗不要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哪裡比先時自由自在!我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晴雯姐姐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得好快!你瞧!這地方一下子就空落落的了。」

寶玉邀她到怡紅院吃茶。香菱道:「此刻不行,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話再來。」

寶玉道:「什麼正經話,這般忙?」

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

寶玉問:「定了誰家的?」

香菱道:「桂花夏家。這門親原是老親,他們從小在一處玩過,也就是他姑媽的女兒。你哥哥上次出門時,順路去拜訪,夏家奶奶沒兒子,一見了你哥哥,又是哭,又是笑,竟比對兒子還親,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可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一回來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太太去求親。我們太太和這裡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親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得很。我也巴不得早些娶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

寶玉想起尤二姐的事來,冷笑道:「雖如此說,我倒替你擔心呢!」

香菱道:「這話什麼意思?我倒不懂了。」

寶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呢?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

香菱聽了,以為寶玉有意唐突,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怎麼說?素日咱們互相尊敬,今日竟說起這樣的話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寶玉見她這樣,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沒精打采,回怡紅院來。

四五十天後,薛蟠果然娶親入門。那夏家小姐今年十七歲,小名金桂,生得亦頗有姿色,也識得幾個字,但因父親去世早,又無同胞兄弟,母親嬌養溺愛,百依百順,因此舉止驕縱。今兒出了閣,自以為要作當家的奶奶,剛開始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鬧得家裡雞犬不寧。

一日,金桂忽然裝起病來,推說心痛難忍,四肢不能轉動。鬧了兩日,忽又從枕頭內抖出個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生辰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肋肢骨縫等處。於是,眾人當作新聞,向薛姨媽和薛蟠報告。薛蟠忙手忙腳的,立刻要拷打眾人。

金桂冷笑道:「何必冤枉眾人?除了香菱還有誰?她如今是天天跟著我,她自然知道。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

薛蟠被這些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臉打起來。

薛姨媽跑來禁喝道:「不問明白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服侍這幾年,哪一時不小心?她豈肯做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明白再動粗。」

金桂設計擺弄香菱,見婆婆如此說,怕薛蟠心軟,便潑聲浪氣大哭起來。薛蟠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薛姨媽見兒子不爭氣,氣道:「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已低了頭。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拉著一個的。我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去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

薛姨媽聽了,氣得渾身顫抖,說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在這裡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薛蟠急得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家聽見笑話。」

金桂一不做、二不休,越發喊起來了:「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怎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她,賣了我!誰不知道薛家有錢,拿錢壓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一面哭喊,一面拍打自己。

薛蟠急得說又不好,動又不對,只是一個勁兒唉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被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哥哥嫂子嫌她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呢!」

薛姨媽道:「留下她還是惹氣,不如打發了她乾淨。」

寶釵笑道:「她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她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她那裡,也和賣了的一樣。」

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願出去,情願跟寶釵姑娘。薛姨媽只得罷了。

自此以後,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有時喜歡,便叫人來鬥牌擲骰行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她,只是暗地裡落淚。薛蟠亦無其他辦法,只悔恨不該娶這「攪家精」。

寧榮二府上上下下,無人不知薛家的事。

迎春誤嫁孫家

這段期間,迎春也出了閣。這日,寶玉去向王夫人請安,正好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孫紹祖行為不良。姑娘只有背地裡淌眼淚,希望接回家散心兩日。

王夫人說:「我這兩日正要接她去,只是事多煩心,所以忘了。明日是個好日子,就接她去。」

次日,迎春來家,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說委屈,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拿了他五千銀子,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用五千銀子,把你折賣給我的,小心打你一頓,攆到下房裡睡去。」王夫人和眾姐妹聽了,無不落淚。

王夫人只得勸說:「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

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從小沒有娘,幸而過嬸娘這邊來,過了幾年清淨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個結果。」

王夫人忙勸道:「年輕夫妻,鬥牙鬥齒也是常事,何必說喪氣話!」仍命人收拾紫菱洲房屋給迎春安歇,又命姐妹們陪伴著解悶,再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寶玉只好聽命。

迎春在舊館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又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回去。

迎春歸去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甚是感傷。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在身旁坐了。

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便道:「你為什麼這樣呆呆的?」

寶玉道:「並不為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的光景,替她難過。我雖不敢告訴老太太,這兩夜卻只是睡不著,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哪裡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說著,滴下淚來。

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叫我還能怎樣呢?」

寶玉道:「我昨夜裡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她紫菱洲住著,省得受孫家那混帳的氣。」

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裡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會有些彆扭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

寶玉不敢再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采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洩,走到園中,一逕往瀟湘館來。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

黛玉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樣子,倒嚇了一跳,忙問:「你怎麼了?和誰嘔氣了?」連問幾聲,寶玉只是低著頭,伏在桌上,嗚嗚咽咽,哭得說不出話來。

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兒又問:「到底是別人和你嘔了氣,還是我得罪了你呢?」

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道:「那你為什麼這麼傷心?」

寶玉道:「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大了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回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再過幾年,又不知怎樣了。因此愈想不由得人心裡難受起來。」

黛玉聽了這番言語,一言不發,嘆了口氣,身子退至炕上,便向裡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茶進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裡,老太太那裡叫呢!」

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起身來讓坐;兩個眼圈兒已經哭得通紅了。

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了。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吧!」說著,往外走了。

襲人悄問黛玉:「你兩個人又為什麼?」

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癢揉的,並不為什麼。」

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到了賈母那邊,賈母卻已歇息,只得回到怡紅院。

寶玉重入家塾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畢,有小廝進來傳話,說:「老爺叫二爺說話。」寶玉連忙整理了衣裳,來到賈政書房中請安。

賈政道:「你近來作些什麼功課?我看你光景,越發比前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不肯念書。如今可好些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裡和姐妹們玩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正經事丟在腦袋後頭。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沒什麼稀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下一點兒工夫。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學習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願再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兒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念的書籍,拿過來我看看。我親自送他到家學裡去。」喝令寶玉:「去吧!明日起早來見我。」

寶玉只得回怡紅院來。襲人正在著急,見說取書,倒也喜歡。但寶玉即刻要人送信給賈母,叫她攔阻住。賈母命人叫寶玉過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麼為難,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

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裳,到賈政書房來。賈政不免又吩咐幾句,帶寶玉上車,一直到家塾中來,見了代儒,互相請安。

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有託於你。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業成名之事。」

代儒道:「我看他相貌體面,靈性也過得去,為什麼不念書?怕是心野貪玩吧!」

賈政道:「如今只求教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才不至於有名無實的,白過了一生。」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說了些閒話,然後讓代儒送他上車去。

代儒回身進來,問道:「寶玉,我聽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好些了?」

寶玉站起來道:「好些了。」

代儒道:「這麼說來,你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懇切望你成人。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溫習一遍。每日早起溫書,飯後寫字,上午講書,唸幾遍文章就是了。」

寶玉四面一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忽然想起秦鐘來,心上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

代儒告訴寶玉:「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回家去,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功課如何,我才曉得你的程度。」

寶玉答應了,天天按著功課做去。

黛玉魂驚噩夢

自寶玉上學後,怡紅院中清淨閒暇多了,這日襲人便到瀟湘館來。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好?」

黛玉道:「哪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裡做什麼呢?」

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屋裡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嗎?哪位姐姐在這裡呢?」

雪雁出來一看,依稀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做什麼?」

「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

黛玉便叫領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不說什麼,只是打量著黛玉,看得黛玉不好意思起來,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

婆子這才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嗎?」

襲人笑道:「嬤嬤怎麼認得我?」

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碰著姑娘到我們那邊去,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笑著向襲人說:「怪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

襲人見她說話造次,連忙插嘴道:「嬤嬤,你累了,坐坐吃茶吧!」

那婆子笑嘻嘻的道:「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呢!」說著,告辭出去,嘴裡還只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配得起。」

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老了,就胡說八道,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兩人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

到了晚間,黛玉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話。想自己身子不行,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樁婚姻。一時千愁萬緒,堆上心來,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和衣倒下。不知不覺間,只見小丫頭走來說:「外面賈雨村老爺請姑娘。」

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因此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

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邊還有人來接。」

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

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

鳳姐笑:「你還裝什麼蒜?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生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如今想起你在這裡,因託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所以叫人到這裡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怕道上沒人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

黛玉聽得一身冷汗。「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胡鬧。」

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她還不信呢!咱們走囉!」

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再去。」眾人不言語,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乾急,恍惚見到賈母,心中想道:「此事求老太太,或者還有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我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

賈母呆著臉笑道:「這個不干我的事。」

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做個奴婢,自食其力,只求老太太作主。」但賈母始終不言語,黛玉又哭道:「老太太,您向來最是慈悲,又最疼我,到了緊急時候,怎麼全不管了?我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在我娘分上,也該庇護我些。」

賈母寒著臉說:「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她鬧乏了。」

黛玉知道多說無益,站起來,往外就走。又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呢?」

剎時,寶玉便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說:「林妹妹大喜呀!」

黛玉聽了這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咱們各自過各自的。」

黛玉愈聽愈氣,愈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

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怎樣,你是知道的,要不信,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刀子往胸口上一劃。

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

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亂抓。

黛玉又怕又傷心,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了?快醒醒,脫了衣服睡吧!」

黛玉一翻身,原來是場噩夢,但心上還是亂跳,枕頭已經溼透,於是掙扎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鴉雀兒,啾啾唧唧叫個不停。窗上的紙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睜開雙眼,一會兒咳嗽起來。紫鵑聽見,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問:「你不睡了嗎?」

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說著,開了門去倒痰盒,只見痰中有些血腥,嚇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呀!這還得了!」

黛玉在裡面問:「是什麼?」

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口說:「手裡一滑,差一點摔了盒子。」說這話時,心中一酸,眼淚直流下來。

黛玉見紫鵑推門進來時,拿絹子拭眼,便問:「大清早,好好的為什麼哭?」

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罷了。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多,我聽見咳了半夜。」

黛玉道:「可不是。愈想睡,愈睡不著。」

紫鵑安慰道:「姑娘身子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看開了些。身子是根本,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哪個不疼姑娘?」

不料這句話勾起黛玉的夢境來,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搥著背,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帶著一縷紫血。紫鵑、雪雁臉都嚇黃了,讓黛玉躺下,便要出去叫人。

就在這時,恰巧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到瀟湘館來。黛玉見她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

探春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

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湘雲因年輕,性情又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嚇得驚訝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得了。」

黛玉初時昏昏沉沉的,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臉色已灰了一半。

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這不過是肺火太大,帶出一點血來,也是常事。偏偏雲丫頭就這樣少見多怪。」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

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連忙起身說:「姐姐靜靜的養養神吧!我們回頭再瞧你。」

探春、湘雲正要走,忽聽外面一個人叫嚷:「你這不成人的丫頭!你是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裡胡攪。」

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

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卻在別人身上總是凡事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竟像在罵自己。想自己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寄人籬下,於今又不知誰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哪裡委屈得下?因此,肝腸寸斷,哭得暈了過去。

眾人哭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但還說不出話,那隻手仍向窗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一個老婆子手中拿著柺杖,趕著一個毛丫頭。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這裡是你罵人的地方嗎?」

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剛才是我的外孫女看見我來了,也就跟了來。我怕她鬧,所以才吆喝她回去,哪裡敢在這裡罵人呢?」

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裡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老婆子答應,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對黛玉說:「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心了?」黛玉搖搖頭。探春又道:「她是罵她外孫女,我剛才也聽見了。」

黛玉聽了,嘆了口氣,探春又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姐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服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想想喜歡的事兒,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作詩,豈不好呢?」

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哪裡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

探春道:「你這話說得太過了。誰沒個病痛?你好好歇歇吧!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頭再來看你。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

黛玉流淚道:「你到老太太那裡,只說我請安,身上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

「我知道,你只管休養吧!」探春說著,同湘雲出去了。

紫鵑扶黛玉睡一下,靜了一時,稍覺安頓,只聽窗外悄悄問:「紫鵑妹妹在家嗎?」紫鵑掀起簾子,往外看見襲人,便招手叫她。

襲人輕輕走過來問:「姑娘睡著了嗎?」

紫鵑點點頭,說:「姐姐聽說了?」

襲人也點點頭,蹙著眉道:「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嚇個半死!」

「怎麼了?」紫鵑忙問。

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好好的,誰知半夜裡嚷起心疼來,嘴裡胡說八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似的,直鬧到天亮後才好些。你說嚇人不嚇人?今日不能去上學,還要請大夫來開藥呢!」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裡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接痰。

黛玉微微睜開眼問道:「你和誰說話?」

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啦!」

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還是躺著吧!」

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呢?」

襲人道:「是寶二爺做了噩夢,不嚴重。」

黛玉知道襲人怕自己擔心,又感激,又傷心,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你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免得耽擱了他的功課,又叫老爺生氣了。」

襲人答應了,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寶玉提親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提起黛玉的病,賈母聽了,很是心煩,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天天的大了,她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就是心太細。」回頭又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叫他再到林姑娘屋裡去。」

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說他飲食不調,著了點風寒,沒大要緊。又由賈璉陪著,去看黛玉。紫鵑正要說病情,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對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

那王大夫診了好一會兒,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裡坐下,說:「這病時常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而且多疑多懼。不知者以為性情怪誕,其實是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作怪。不知對否?」

紫鵑點點頭:「說得很是。」

王大夫道:「既然這樣就是了。」說畢,開了藥方。黛玉服下後,病情日漸有了起色。



一日,賈政和門客閒談,一位名叫王爾德的說道:「晚生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

賈政道:「什麼事?」

王爾德陪笑道:「晚生的舊識,做過南韶道的張大老爺家,有一位小姐,說是生的德容功貌俱全,此時尚未受聘。他又沒有兒子,家產豐厚,就想要有富貴雙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眾,才肯作親。晚生來了兩個月,瞧著寶二爺的人品學業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這樣門楣,還有何說!若晚生過去,包管一說就成。」

賈政道:「寶玉是說親的年紀了,只是張大老爺素來並未深悉。」

另一位門客道:「王兄所提張家,晚生也知道,他們和大老爺那邊的邢舅大爺是舊親,老世翁一問便知。」

賈政聽了,方知是邢夫人的親戚。回來後,便同王夫人說起,讓她轉問邢夫人去。

次日,邢夫人到賈母這邊來請安,王夫人便提起張家的事。邢夫人說:「張家雖是親戚,但近年來久不通音信,倒是前日孫親家太太打發老婆子來問安,卻說起張家的事。說他家就只這一個女孩兒,十分嬌養,也識得幾個字。張大老爺又說,只有這一個女孩兒,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嚴,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過門,贅在他家,給他料理些事。」

賈母聽到這裡,不等說完,便道:「這斷使不得。我們寶玉,別人服侍他還不夠呢,怎給人家當家去!」

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這個話。」

賈母因向王夫人道:「回來告訴你老爺,就說我的話:這張家的親事是作不得的。」又問邢夫人:「你們和張家,如今為什麼不來往了?」

邢夫人說道:「論起那張家行事,也難和咱們作親,太嗇苛,沒的玷辱了寶玉。」

鳳姐聽了,笑道:「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大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

賈母笑問道:「在哪裡?」

鳳姐道:「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

賈母笑了一笑,說:「昨日薛姨媽在這裡,你為什麼不提?」

鳳姐道:「老祖宗和太太們跟前,哪裡有我們小孩子家說話的地方?況且姨媽過來瞧老祖宗,怎麼提這些個?這也得太太們過去求親才是。」

賈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

過兩日,北靜郡王生日,賈赦、賈政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北靜王拉著寶玉道:「久不見你,很惦記你。你那塊玉好嗎?」

寶玉躬著身回答:「蒙王爺福庇,都好。」

北靜王又說了好些話,忽然笑說:「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回來照式樣作了一塊。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玩吧!」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著,又謝了,然後退出,同賈赦等回來。

寶玉到賈母處,述說北靜王如何接待他,並拿出那塊玉來。

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命人:「給他收起來吧,別丟了。」又問:「你那塊玉好好帶著,別鬧混了。」

寶玉便從項上摘下來,說:「比起來,兩塊玉差遠呢,哪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它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

賈母道:「又胡說了。帳子是紅的,火光照著,自然是紅的。」

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屋裡漆黑,還看得見它呢。」

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

寶玉問:「什麼喜信?」

賈母道:「你不懂的。今兒鬧了一天,你先去歇歇吧!」寶玉這才回園中去。

這裡賈母又問:「你們去看姨太太,說起這事來沒有?」

王夫人回道:「因巧姐兒病著,耽擱了兩天,今兒才去的。他姨媽倒十分願意,只是蟠兒這時候不在家。他父親沒了,得和他商量再辦。」

賈母道:「既這樣,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賈政陞郎中

這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去。走出院門,只聽外邊一片聲嚷。守門的喝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

那些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不叫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

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非常開心。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我剛才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嗎?」

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

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吧。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

寶玉答應著回來,只見滿院裡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進了房門,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右邊是湘雲,下邊是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等,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

寶玉高興得忙給賈母道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

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嗎?」

寶玉答:「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

鳳姐笑道:「你兩個哪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這麼客套。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得大家都笑了。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

這日,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飯後,賈政謝恩回來,到宗祠裡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了。接連著親族中的人來來去去,喧喧嚷嚷,車馬盈門,連鬧了兩天。

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送過來一班戲,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戲臺來。屋裡擺下酒席,薛姨媽、王夫人、寶琴、邢夫人等已來到。

一會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簇擁著黛玉來了。黛玉換了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凡,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綺都讓她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吧。」

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嗎?」

賈母笑道:「是她的生日。」

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

黛玉笑說不敢,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寶姐姐可好?為什麼不過來?」

薛姨媽道:「她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

黛玉微笑道:「姨媽那裡添了新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她怕人多熱鬧,懶得來吧?我倒怪想她的。」

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她。她也常想你們。過一天,我叫她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大汗闖進來說:「家裡有要緊事,請太太回去。」

薛姨媽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起身,帶著寶琴,即刻上車回去了。眾人一陣愕然,賈母道:「打發人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

薛姨媽回去,走到廳房後面,寶釵已迎出來,滿面淚痕,說:「媽媽聽見了,先別著急,辦事要緊。」

薛姨媽先前進門時,已經聽見家人說了,嚇得戰戰兢兢,問:「到底是和誰......」

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人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該怎麼辦才好。」

原來薛蟠因家裡金桂鬧得厲害,只得避到南邊去買貨。不料在鋪子裡吃飯喝酒,與跑堂的起了衝突,拿碗砸死了對方。如今薛蟠已被縣府收押,並且親口承認失手殺人。

薛姨媽同寶釵和家人商議結果,決定先由薛蝌攜帶銀兩,前去打點;這裡薛姨媽又來見王夫人,託王夫人轉求賈政。賈政問明原故,只肯託人與知縣說情,不肯提及銀錢。薛姨媽料想不中用,便求鳳姐與賈璉說了,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判為誤傷。

薛姨媽聽說,這才暫且放心,慢慢打點贖罪事宜。

黛玉撫琴寄情

這日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裳,便向襲人道:「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和妹妹說話,她也不理我。散的時候,她先走了。這時必在屋裡,我去去就來。」說著,一逕走到瀟湘館,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

寶玉走到跟前,笑說:「妹妹早回來了?」

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裡做什麼?」

寶玉一面說:「她們人多話多,我插不上嘴,所以沒有和你說話。」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卻一個也不認得。他既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越發長進,看起天書來了。」

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見過。」

寶玉道:「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我一個也不認得?妹妹認得嗎?」

「不認得,瞧它做什麼?」黛玉答。

寶玉又道:「我不信,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

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我在揚州,也曾學琴,只是久不弄,就忘了。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

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

兩個人正說著,只見紫鵑走來,看見寶玉,笑說:「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

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琴,叫人茅塞頓開,所以愈聽愈愛聽。」

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指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

寶玉道:「先時林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得她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得就疏遠了似的。」

紫鵑不等寶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別叫姑娘勞神了。」

寶玉笑道:「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

黛玉笑說:「說這些倒開心,也沒什麼勞神的。就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

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就明白。」說著,便站起來:「妹妹歇歇吧。明兒我告訴三妹妹和四妹妹,叫她們都學起來,讓我聽。」

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假如大家都學會了,只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這裡,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

寶玉笑著道:「只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什麼『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寶玉於是走出門來。

黛玉回房歇息,一會兒,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送詩來。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相惜的意思。」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的筆硯拿來,濡墨揮毫,作了一賦:又將琴譜翻出,借《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又叫雪雁從箱中拿出自己帶來的短琴,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在南邊又學過,雖然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才叫紫鵑收拾睡覺。

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

寶玉回到怡紅院中,坐了一坐,便往外走。襲人追問道:「往哪裡去,這樣忙?放了學,也該養養神。」

寶玉站住腳,說:「好不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心去?你也該可憐我些。」

襲人見寶玉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吧!」

寶玉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姑娘吃飯了嗎?」

雪雁回道:「早起喝了半碗粥,這時候打肫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頭再來吧。」

寶玉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聽一個人說:「你在這裡下了一子,那裡你不應嗎?」

寶玉方知是在下棋,但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接著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這麼一應,終究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是這麼吃呢?」惜春道:「哎呀!我倒沒防備這一著。」

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她們姐妹;料想惜春屋裡也沒外人,便輕輕的掀簾進去。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寶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也沒理會。

妙玉接連下了幾子,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下來了。寶玉見狀,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惜春道:「你這是怎麼啦?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促狹人!你幾時來的?」

寶玉回:「我到好一會兒了,看著你們爭這個畸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不輕易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妙玉聽了,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坐下。

半日,妙玉說道:「下回再下吧!」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這是妙玉的機鋒嗎?」竟紅了臉,答不出來。

惜春笑道:「二哥哥,這有何難答的?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從來處來』嗎?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似的?」

妙玉聽了這話,倒覺不好意思起來,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

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挽留,送出門口。

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都要迷住了。」

寶玉道:「我來引路,如何?」

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聲。妙玉問:「哪裡的琴聲?」

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在撫琴!」

妙玉道:「原來她也會這個?怎麼平日不聽見提起?」

寶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說:「咱們去看她。」

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

寶玉笑道:「我就說我是個俗人吧!」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石上坐著靜聽,但覺音調清切。妙玉聽了一回,道:「憂思太深了。」

寶玉道:「我雖不懂,但聽聲音,也覺得過悲了。」

裡頭又調了一回絃,吟唱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

妙玉聽了,訝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比金石,只是太過。」

寶玉問:「太過便怎樣?」

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說時,聽得「君絃」崩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

寶玉道:「怎麼樣?」

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逕自走了。

寶玉被弄得滿腹疑團,沒精打采的,回怡紅院去。

黛玉杯弓蛇影

隔兩日,寶玉又來瀟湘館,在院裡問道:「林妹妹在家嗎?」

紫鵑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裡呢。」

寶玉同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裡間,說:「紫鵑,請二爺屋裡坐吧!」

寶玉走入門去,笑問:「妹妹做什麼呢?」

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裡寫經,只剩兩行了。等寫完再說話。」因叫雪雁倒茶。又等了一會兒,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怠慢了。」

寶玉道:「妹妹還是這麼客氣。妹妹這兩日彈琴沒有?」

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覺手冷。」

寶玉道:「不彈也罷。琴雖清高,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彈出富貴壽考,只有彈出憂思怨亂。再說,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

黛玉抿著嘴兒笑。

寶玉又道:「妹妹這幾天作詩沒有?」

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做。」

寶玉笑說:「你別瞞我,前日聽見你吟『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配著琴聲,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沒有?」

「你怎麼聽見了?」黛玉問。

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兒就走。我正要問你,前頭是平韻,到了末兒忽然轉了仄韻,是什麼意思?」

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作到哪裡就到哪裡,原沒有一定的。」

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兒!」

黛玉道:「古來知音能有幾個?」

寶玉聽了,覺得說話冒失了,又怕惹黛玉生氣,坐了一坐,心裡像有許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也就無話。寶玉遂訕訕的站起來說:「妹妹坐著吧,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裡瞧瞧去呢!」

黛玉送寶玉至門口,回來走到床上歪著,心裡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吞吞吐吐,忽冷忽熱,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時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吧?」

黛玉道:「不吃呢。我略躺躺,你們自己去吧。」

紫鵑答應著出去,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裡發呆。紫鵑走到她跟前問道:「你也有什麼心事嗎?」

雪雁被她嚇了一跳,說:「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你可別多說。」說著,叫紫鵑同她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悄說:「姐姐,你聽見了嗎?寶玉定親了。」

紫鵑聽了,嚇了一跳,說道:「這是哪裡來的話?只怕不真吧!」

雪雁回道:「怎麼不真!別人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我是聽侍書說的,是個什麼知府家,家世好,人才也好。」

紫鵑又問:「她到底怎麼說來著?」

雪雁道:「前兒我到三姑娘那裡去道謝,三姑娘不在,只有侍書在那裡。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的淘氣來。她說:『寶二爺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呆頭呆腦。』我問她定了沒有,她說是定了,是個什麼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裡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

紫鵑側著頭想了一會,又問:「怎麼家裡沒有人說起?」

雪雁道:「侍書說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侍書叮嚀我千萬別說出來。」說著,把手往裡一指:「她面前也不提。」

正說到這裡,忽聽有人叫喚:「姑娘回來了,快倒茶。」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原來是鸚鵡學人說話。走進屋內,只見黛玉喘噓噓的剛坐在椅子上,問道:「你們兩個哪裡去了?怎麼就叫不出一個人來。」說著,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裡躺下,叫把帳兒撩下。紫鵑、雪雁疑心方才的話被她聽去了,又不敢提。

黛玉本就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身子如同在大海裡漂浮一般。難怪前幾日會做那樣的夢!想到自己無依無靠,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無趣。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只是合眼裝睡 - 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連晚飯都不吃。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看著。看了一會兒,淚珠兒斷斷續續,早已溼透了羅帕。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又叫紫鵑把藏香點上,準備寫經。

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兒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

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還可以借著寫字解解悶。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說著,淚又直流下來。紫鵑聽了,也淚流滿面。

自此以後,黛玉有意糟蹋身子,無心茶飯。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千言萬語,又不便似小時那般可以傾吐,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安慰,又恐惹黛玉生氣,反添病情。所以兩個人見了面,反倒十分客套,真真是親中帶疏了。

賈母、王夫人雖疼惜黛玉,也請醫調治,但哪知她的心病?紫鵑雖知道,卻不敢說。從此,黛玉一天比一天虛弱,半月之後,連粥都不喝了,奄奄一息。

紫鵑哭了一會兒,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裡去,好好守著她,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瞧今日這個光景,恐無指望了。」

雪雁在屋裡伴著黛玉,見她昏昏沉沉,似是死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快點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聲響起,外面簾子掀起,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一見雪雁,便問:「姑娘怎麼樣?」

雪雁點點頭叫她進來。侍書見紫鵑不在屋裡,瞧了瞧黛玉,氣若游絲,驚嚇不止,便問:「紫鵑姐姐呢?」

雪雁回道:「告訴上屋裡去了。」雪雁打量黛玉此時心中已一無所知了,便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你前日告訴我,什麼王大爺給寶二爺說親的事,是真話嗎?」

「怎麼不真!」

雪雁又問:「幾時放定的?」

侍書道:「哪裡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找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說那都是門客們借這件事討老爺的喜歡,別說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老太太也不會同意。老太太心裡早有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裡的。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加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

雪雁聽到這裡,跺腳道:「這是怎麼說的?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

正說著,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得了!你們有什麼話不出去說,在這裡說,索性逼死她?」

三個人正說著,黛玉忽然咳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彎下腰,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嗎?」黛玉緩緩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盅水,紫鵑接過,爬上炕去,試了冷熱,扶著黛玉的頭,喝了一口。黛玉喘了口氣,又喝了一口,這才搖搖頭不喝,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的是侍書嗎?」

侍書連忙過來問候。

原來黛玉雖然病勢沉重,意識卻還清楚,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前頭的事情原來是議而未成。又聽侍書說,鳳姐說老太太的主意,要親上加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是誰?想到這裡,精神頓覺清爽起來,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想問侍書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等,聽見紫鵑的話,都在這時趕來。黛玉心中疑團已破,雖身體虛弱,卻也能勉強答上一兩句。

鳳姐叫過紫鵑,問:「姑娘也不至於那樣。你怎麼就嚇人了?」

紫鵑道:「實在先前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我也覺奇怪。」

賈母笑道:「你別怪她。看見不好就說,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家不嘴懶腳嫩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想無妨,也就去了。

黛玉的病日漸減輕。背地裡雪雁向紫鵑說:「虧她好了。只是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

紫鵑道:「病得倒不怪,就只好得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俗話說好事多磨,這麼看來,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方去,把寶玉急個半死,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得死去活來,真真是姻緣棒打不開。」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

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以後別再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裡結親,也不再洩漏一句話。」紫鵑點點頭。

寶玉定親

眾人都知道黛玉的病,病得奇怪,也好得奇怪,連鳳姐、邢、王二夫人和賈母都約略猜著八九分。

那日,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說起黛玉的病,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從小在一處,但現在長大了,若仍繼續擱在一塊,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

王夫人聽了,呆了一呆,答道:「林姑娘是個有心眼兒的,至於寶玉,呆頭呆腦,不避嫌疑。但此時若忽然把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痕跡嗎?古來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太太還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吧。」

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乖僻,這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我不把她配與寶玉,也是為這點;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長壽。只有寶丫頭最適合。」

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想;但林姑娘也得給她說了人家才好,不然,倘或她真對寶玉有意思,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

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林丫頭畢竟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事,不許叫她知道倒罷了。」

鳳姐便吩咐眾丫頭,此事不准洩漏出去。

王夫人同賈政商議寶玉定親之事。賈政道:「寶釵這孩子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許早些娶過來,但是她家忙亂,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不如今冬先放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問寶釵願不願意,寶釵對母親說:「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作主,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因此,這門親事就定了下來。

失玉風波

黛玉身子漸好,這日無事,正坐在炕上整理從前作過的詩文詞稿,忽聽見園裡一疊聲亂嚷,不知何故。叫人去打聽,回來說道:「怡紅院的海棠本來枯了,也沒人去澆灌。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苞兒似的。人人都不信,沒有理他。今日海棠花忽然開了,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鬨動了來瞧花兒呢!」

黛玉聽見老太太到了,便更了衣,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髮,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只見老太太已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向前同賈母和邢、王二夫人問安,又與李紈、探春、惜春、岫煙彼此問了好。鳳姐因病未來,史湘雲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回家去了。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應在三月裡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為天氣暖和,開花也是有的。」

邢夫人道:「我聽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半,怎麼這回不應時候開了?必有緣故。」

李紈笑道:「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

探春雖不言語,心裡想道:「此花必非好兆;不按時而發,必是妖孽。」但不好說出來。

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裡有感而發,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兄弟們仍舊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

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著,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說:「據我的主意,把它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它,隨它去就是了。」

賈母聽了,說:「誰在這裡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賈政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裡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鬧了大半日才去。

賈母去後,寶玉換衣,襲人看他脖子上沒有掛通靈寶玉,便問:「那塊玉呢?」

寶玉道:「剛才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炕桌上,我沒有帶。」

襲人回頭看桌子,並沒有玉,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問眾丫頭,也都無人瞧見,嚇得她滿身冷汗。

寶玉道:「我記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們到底找一找啊?」

襲人、麝月等疑心方才那些人進來,不知誰撿去了,便分頭各處追問,但沒人知曉。襲人急得只是乾哭,找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裡的人嚇得個個像泥塑的一般。

大家正在發呆,各處知道的人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一面命人仔細搜尋,一面告訴眾人:「若誰找出來,重重的賞她。」大家不顧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連茅廁都找了,誰知那塊玉竟像繡花針一般,全無影蹤。

探春疑心是環兒促狹,便悄悄的叫了他來。平兒笑著問賈環:「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

賈環急得紫脹了臉,瞪著眼,說:「別人丟了東西,你怎麼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嗎?」

平兒見這樣子,倒不好再問,便陪笑道:「不是這麼說。怕三爺拿去嚇她們,所以問問瞧見了沒有,好叫她們找。」

賈環道:「他的玉在他的身上,看見沒看見該問他,怎麼問我呢?他得了什麼不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說著,起身就走。眾人不好攔他。

眾人知此事遮掩不了,只得商議如何回賈母等人。

寶玉道:「你們也不用商議,就說我前兒到臨安伯府裡聽戲丟的。」

探春道:「不妥,既是前兒丟的,為什麼當日不來回?」

眾人正在胡思亂想要如何撒謊,只聽見趙姨娘哭喊著走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麼叫人背地裡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該殺該剮,隨你們吧!」說著,將環兒一推,說:「你是個賊,快快的招吧!」氣得環兒也哭喊起來。

李紈正要勸解,丫頭來說王夫人來了,寶玉等趕忙出去迎接。王夫人見眾人臉色驚惶,才信方才聽見的話,便問:「那塊玉真的丟了嗎?」

襲人慌得連忙跪下,含淚要稟。王夫人道:「你起來,快快叫人細細的找去,一忙亂倒不好了。」李紈、探春只得從實告訴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得落淚,當下便要回明賈母,去問邢夫人那邊跟來的人。

鳳姐病中,也聽見寶玉失玉,知道王夫人過來,便扶著豐兒到園裡來,說道:「咱們家人多手雜,這一吵嚷,只怕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來,明知死無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滅跡,那時可怎麼辦?據我的糊塗想法:只說寶玉根本不愛它,甩丟了,也沒什麼要緊。但大家要嚴密些,別叫老太太、老爺知道。暗地裡再派人去各處察訪、哄騙出來。不知太太以為怎麼樣?」

王夫人遲疑了半日,才說道:「你這話雖有理,但老爺跟前怎麼瞞得過呢?」便叫環兒過來:「你二哥哥的玉丟了,問了你一句,怎麼你就亂嚷?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個毀壞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

賈環嚇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趙姨娘聽了,哪裡還敢搭腔?

王夫人便吩咐眾人道:「想來自然有沒找到的地方。限襲人三天內給我找出來。要是三天找不著,只怕也瞞不住,大家就不用過安靜日子了。」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當鋪裡去查問,鳳姐暗中設法找尋。一連鬧了幾天,總無下落。幸好賈母、賈政不知,襲人等卻每日提心吊膽。寶玉也好幾天不上學,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的。王夫人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在意。

元妃薨逝

那日,王夫人正在納悶,忽見賈璉進來請安,嘻嘻的笑道:「今日賈雨村來告訴二老爺,說舅太爺升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半個多月就要到了。姪兒特來回太太知道。」

王夫人聽說,歡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媽家又衰敗了,弟弟又在外任官,照應不著。今日忽聽弟弟拜相回京,王家榮耀,將來寶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略放開些,天天巴望弟弟來京。忽然有一天,賈政滿臉淚痕進來,喘噓噓的說道:「你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娘娘忽得暴病,太醫已經奏明不能醫治。」

王夫人聽說,便大哭起來。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和緩些,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不要嚇壞了老人家。」

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已經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是悲泣、卻少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便忍悲到外宮等候。不久,小太監出來傳諭,說:「賈娘娘薨逝。」賈母等人不敢啼哭,只得出宮上轎回家。

次日起,凡有官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靈。賈府中男女也天天進宮,忙得不得了。只有寶玉沒有職等,又不念書,代儒知他家裡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兒查他。寶玉本可趁此機會與姐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從失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動。每天茶飯,端到面前的便吃,不送來也不要緊。

直到元妃事畢,賈母惦記寶玉,親自到園裡看視,王夫人也隨過來,襲人忙叫寶玉出去請安。賈母問他話,襲人教一句,他說一句,和往常大不相似,簡直像個傻子。賈母愈看愈疑,便說:「我剛才進來看時,不見有什麼病;如今細細一瞧,這病果然不輕,竟是神魂失散的樣子!到底是因什麼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難再隱瞞,又瞧襲人可憐的樣子,只得把丟玉的事告訴了一遍,並說:「現在著人在四下裡找尋。求籤問卦,都說在當鋪裡找,少不得找著的。」

賈母聽了,急得站起來,眼淚直流,說:「這件玉如何是丟得的!你們太不懂事了!難道老爺也不管不成?」

王夫人知賈母生氣,叫襲人等跪下,自己低頭回說:「媳婦恐老太太著急,老爺生氣,都沒敢回。」

賈母道:「這是寶玉的命根子,因為丟了,他才這麼失魂散魄。叫人快快請老爺,我與他說。」

不一時,傳話進來,說老爺謝客去了。賈母道:「不用他也使得。快叫璉兒來,寫出賞狀,懸在寶玉日前經過的地方,凡有人撿得送來者,情願送銀一萬兩;如有人送信找得者,送銀五千兩。這麼一找,少不得就找出來了。若是靠著咱們家幾個人找,就找一輩子也不能得。」說完,告訴賈璉速辦去了。

賈母又吩咐:「將寶玉使用之物都搬到我那裡去。只派襲人、秋紋跟過來。」寶玉聽了,仍不言語,只是傻笑。賈母便攜了寶玉起身,回到自己房中,對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為的是園裡人少,怡紅院裡的花樹忽萎忽開,有些奇怪。以前仗著那塊玉能除邪氣,如今,玉丟了,生恐邪氣易侵,所以帶他過來一塊兒住著。」

王夫人聽說,便接口道:「王夫人想的自然是。如今寶玉同老太太住,老太太的福氣大,不論什麼都壓住了。」

且說賈政當晚回家,在路上聽人說:「榮府裡丟了玉,有人撿了送去,就給一萬兩銀子;送信的還給五千呢!」心內詑異,急忙趕回去問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訴。賈政知是老夫人的主意,不敢違拗,只抱怨王夫人幾句。

過了些時,果然有人到榮府門上來送玉。賈璉打開一看,見是一塊晶瑩美玉,上面刻有「除邪崇」等字。賈璉歡喜非常,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去給賈母、王夫人認。

眾人看了一會兒,都認不出,鳳姐便拿來給寶玉瞧。寶玉這時才睡醒,睡眠矇矓,接在手裡也沒瞧,便往地下一丟,說:「你們又來哄我了。」

鳳姐連忙拾起來,道:「這就奇了,怎麼你沒瞧就知道呢?」

王夫人見他這樣,便道:「這不用說了。他那塊玉原是胎裡帶來的,自然有他的道理。想來這個必是人家見了賞狀,照樣兒做的。」大家此時方恍然大悟。

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將送玉的人狠狠罵了一頓。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人常笑說:「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了。」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望弟弟王子騰來京,只見賈璉進來回說:「舅太爺趕著進京,一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里屯,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

王夫人聽了,一陣心酸,悲女哭弟,又為寶玉擔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如意的事,哪裡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

偏巧這時,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派他掌管督運漕糧的事務。賈政謝恩,並奏明起程日期。雖是升官,免不了眾親朋友賀喜,但賈政也無心應酬,既掛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無計可施,只聽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賈政連忙進去,王夫人也已在那裡。

賈母叫他坐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說著,掉下淚來。賈政連忙站起來,說:「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呢?」

賈母哽咽著說:「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外放。你這一去,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又病得糊塗。我昨日叫人去給寶玉算命,那先生說得娶金命的人沖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叫你和媳婦來商量,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

賈政紅著眼圈兒,站起來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麼便怎麼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

王夫人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只為蟠兒的事沒有結果,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

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個難處。哥哥在監裡,妹妹怎麼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但寶玉應為已出嫁的姐姐守喪九個月,此時也難娶親,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奏明,不敢耽擱,這幾天怎麼辦呢?」

賈母想了一想,說:「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她。蟠兒那裡,我央蝌兒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他自然應的。若說喪期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趕著挑個娶親日子,鼓樂一概不用,倒按宮裡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矩拜了堂,就算娶親了。寶丫頭心地明白,內中又有襲人,她倆又合得來,也還妥當。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若因寶丫頭過來,他一天好似一天,豈不是大家的造化?這會兒你只要派給幾間屋子,鋪排起來。親友一概不請,也不排筵席;待寶玉好了,過了服喪期,再擺席請人。這麼一來,全趕上了。你看見他們小兩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

賈政聽了,原不願意,只是賈母作主,不敢違命,加上赴任事多,應酬不絕,寶玉的事只得聽憑賈母、王夫人與鳳姐了。

賈母與賈政說話時,襲人在裡間炕上聽得明白,先前雖也聽到些風聲,又不見寶釵過來,心裡有些懷疑,今兒聽了這些話,倒也喜歡,心想:「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但是這一位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聽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什麼樣子。」襲人想到這裡,轉喜為悲:「這件事怎麼好?老太太、太太哪裡知道他們心裡的事?那年夏天在園裡,他把我當作林姑娘,說了好些貼心話;後來因為紫鵑說了句玩笑話,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拋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我若不把話說明,那不是害了三個人嗎?」

襲人想定主意,待賈政出去,便從裡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請王夫人到另一間屋子說話。襲人一到了後間,便跪下哭了。王夫人摸不著頭,把手拉著她說:「好端端的,怎麼哭了?有什麼委屈,起來說。」

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但這會兒實在沒法兒了!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自然是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著,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在一塊,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

襲人道:「不是好些。」便將寶玉與黛玉相處的光景一一說了,還說:「這些都是太太親眼見的,只有夏天園裡那些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

王夫人拉著襲人說:「我也瞧出幾分了。你這麼一說,更加是了。這件事怎麼樣才好?」

襲人道:「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

王夫人便道:「既這樣,你去幹你的,等我回明老太太,再作打算。」

賈母正在那裡和鳳姐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襲人說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

王夫人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然後嘆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為難了。」

鳳姐想了想,說道:「難倒不難。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

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商量著辦了吧。」

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如今不管寶兄弟明不明白,大家只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給他了,瞧他的神情怎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

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樣辦呢?」

鳳姐在王夫人、賈母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賈母笑道:「這麼著也好,可就太委屈了寶丫頭。倘若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

鳳姐道:「這話原只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寶玉的親事就這麼商定,鳳姐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

傻大姐泄漏婚事

這日,黛玉早飯後,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帶手絹,便叫紫鵑回去取,自己慢慢的走著等她。剛走到沁芳橋的山石背後,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裡哭。黛玉煞住腳聽,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走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正在那裡啜泣。

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黛玉問:「你好好的為什麼傷心?」

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理,她們說什麼我又不知道,就算我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犯不著打我呀!」

黛玉不懂她說的是什麼,笑問:「你姐姐是哪一個?」

「就是珍珠姐姐。」

黛玉聽了,才知道她是賈母屋裡的傻大姐,又問:「你姐姐為什麼打你?你又說錯了什麼話?」

那丫頭道:「為什麼呢?還不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

黛玉聽了這句話,如同一個急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那丫頭:「你跟我來。」說著走到僻靜處。黛玉又問:「寶二爺娶寶姑娘,她為什麼打你呢?」

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就趕著找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說要給寶二爺沖什麼喜,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家呢!」

黛玉已經聽呆了,那丫頭只管說道:「我又不知道她們怎麼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臊。我只和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麼叫呢?』珍珠姐姐就走過來打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我出去 - 我不知道上頭為什麼不叫說,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

黛玉此時心裡竟像油、醬、糖、醋倒在一起,甜、苦、酸、鹹,卻又說不上來什麼味兒。過了一會兒,才顫巍巍的說:「你別亂說了,再亂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吧。」說著,兩隻腳像踩著棉花一般,一步一步慢慢的走。

紫鵑取了絹子來,不見黛玉,正在找時,只見黛玉雪白著臉,身子晃晃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得遠,也看不出是哪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問:「姑娘要往哪裡去?」

黛玉隨口說:「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只得攙著她到賈母這邊來。說也奇怪,此時黛玉腳下卻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去。

襲人聽見簾子響,從屋裡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道:「姑娘,屋裡坐吧。」

黛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嗎?」襲人剛要答言,黛玉卻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身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

襲人見這番光景,心裡正沒主意,忽然聽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如土色,但兩個不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

襲人見這樣,便悄悄和紫鵑說:「姑娘身體才好,我叫秋紋同你攙回姑娘,歇息去吧。」

秋紋便同紫鵑來攙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紫鵑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吧。」

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了。」說著,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扶,自己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在後面趕忙跟著。

黛玉笑著出了賈母的院門,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家了!」但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紫鵑、秋紋連忙扶著她到屋裡。

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到寶玉、寶釵的親事,這本是她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住了,直到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才漸漸的明白過來。此時她反不傷心,只求速死。

紫鵑、雪雁守著黛玉,想要告訴人,又怕像上次招得鳳姐說她們大驚小怪的。哪知秋紋回去,神情慌張,被賈母看見,便問:「怎麼了?」秋紋嚇得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大驚,連忙叫王夫人、鳳姐過來。

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麼人走漏了風聲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

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去瞧瞧怎麼樣了。」說著,便帶著夫人、鳳姐過來探視。見黛玉顏色如雪,氣息微細,吐出的痰中帶血,大家都慌了。

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旁邊,便喘噓噓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我了!」

賈母聽了,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著吧!」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她預備預備。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裡這幾日正有事呢!」

賈母又問了紫鵑,仍然不知是哪個說的。賈母心裡納悶,便說:「孩子們從小在一處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

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羅,橫豎有她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不如索性晚上請姑媽過來一趟,把話說定,就好辦了。」

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得是。今兒晚了,明兒飯後咱們就過去。」

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他屋裡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你喜不喜歡?」寶玉聽了,微笑著點點頭。

鳳姐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猜不透他是明白還是糊塗,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就給你娶林妹妹;若還是這麼傻,就不給你娶了。」

寶玉忽然一本正經的說說:「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林妹妹,叫她放心。」

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

寶玉道:「娶過來,她總要見我的。」

鳳姐忍笑說道:「你好好的便見你,若是瘋瘋癲癲,她就不見你了。」

寶玉道:「我有一顆心,前兒已經交給林妹妹了。她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裡。」

鳳姐出來告訴賈母。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說:「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吧。」說著,王夫人也來了,大家到了薛姨媽那裡。

鳳姐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姨媽;二則有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

薛姨媽聽了,點點頭,當晚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裡來。她問:「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裡,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的,不過略瘦些,怎麼你們說得很厲害?」

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麼樣,只是老太太掛心。現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回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

薛姨媽心裡也願意,但擔心寶釵委屈,便道:「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議才好。」

王夫人說:「咱們既作了親,娶過來,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薛姨媽聽見這話,只得滿口應承,並議定鳳姐夫婦做媒人。

過幾日,賈璉過來見薛姨媽,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吧。」說著,捧過帖子來。薛姨媽點頭應允。

這裡王夫人叫鳳姐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寶玉嘻嘻的笑道:「這裡送到園裡,回來園裡又送到這裡,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

賈母、王夫人聽了,都歡喜道:「說他糊塗,今日怎麼這樣明白呢?」大家都忍不住好笑。

鳳姐又吩咐送禮的人不走大門,只從園裡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以免被瀟湘館的人看見。寶玉卻信以為真,心裡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

黛玉焚稿病逝

黛玉雖然服藥,但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紫鵑等在旁苦勸,黛玉只微笑一笑,氣息奄奄。紫鵑雖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但鴛鴦揣度賈母近日不似先前疼黛玉了,所以不常去回。賈母這幾日的心思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息,也不大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到姐妹們的下人都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連一個問候的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更覺心灰意冷,因此掙扎著向紫鵑說:「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裡,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

停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紫鵑只得同雪雁把她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倚在旁邊。黛玉哪裡坐得住,但狠命撐著,叫過雪雁來:「我的詩稿......」

雪雁連忙把黛玉前日所理的詩稿送到跟前。黛玉又拿絹子指著箱子。紫鵑以為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擱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是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同時勸道:「姑娘歇歇吧,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吧!」

黛玉接到手裡,瞧也不瞧,掙扎著伸出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但是只有打顫的分兒,哪裡撕得動?紫鵑知她恨寶玉,卻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

黛玉微微的點點頭,便掖在袖裡,叫雪雁籠上火盆。紫鵑打量她冷,勸說:「姑娘躺下多蓋一件吧!那炭氣只怕受不住。」黛玉又搖頭。雪雁只得籠上,黛玉點頭,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

黛玉欠起身子,紫鵑兩隻手來扶著她。黛玉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往火盆上放。紫鵑嚇了一跳,要去搶,兩隻手卻不敢動,那絹子已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又何苦呢?」

黛玉充耳不聞,回手又拿起詩稿,擱在火上。紫鵑搆不著,乾急。雪雁顧不得燙手,趕忙來搶,丟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

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仰,幾乎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想要叫人,天又晚了;不叫人,又怕有什麼意外,自己同幾個小丫頭應付不了。好不容易熬了一夜,次日早起,覺得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但飯後,忽然又咳又吐,嚴重起來。

紫鵑看著不好了,連忙叫雪雁進來看守,自己去回賈母。哪知到了賈母房裡,靜悄悄的;到寶玉屋裡去看,竟也無人。問屋裡的丫頭,都說不知道。紫鵑已知八九分。「這些人怎麼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候也沒有,愈想愈悲,一扭身,便出來了。「我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樣過去!」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裡面卻寂靜得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的,但不知在何處?」

紫鵑正在那裡徘徊,看見墨雨飛跑過來,連忙叫住她。

墨雨笑嘻嘻的道:「姐姐到這裡做什麼?」

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要來看看熱鬧,誰知不在這裡,也不知是幾時?」

墨雨悄悄的道:「我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讓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裡娶,老爺早派二爺另收拾房子了。」說著,仍舊飛跑去了。

紫鵑發了一會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此兩眼淚汪汪的說:「寶玉,我看她明兒死了,你拿什麼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回到瀟湘館,只見黛玉肝火上來,兩顴紅赤。紫鵑知道不好了,心裡七上八下的沒主意,忽然想起李紈是寡婦,今日寶玉結親,她自然迴避,所以立刻打發人去請她。

李紈正在給賈蘭改詩,一個丫頭冒冒失失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李紈聽了,嚇一大跳,也不及問了,站起身來就走。一邊走著,一邊落淚,想著:「姐妹們在一處一場,她那容貌才情,真是世上無雙。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的計謀,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稍盡姐妹之情。她小小年紀,夭折他鄉,真真可憐可嘆!」不一會,已走到瀟湘館。

裡間門口一個小丫頭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迎出去。李紈忙問:「怎麼樣?」紫鵑欲說話,但喉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眼淚似斷線珍珠般,只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

李紈看了這般光景,更覺心酸,連忙走過去看,黛玉已不能言語,只眼皮嘴脣微動,卻一點淚也沒有。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閉了眼,只管流淚,把褥子溼了一大片。李紈連忙喚她:「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裳,還不拿出來給她換上?」

紫鵑聽了這句話,越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面拭淚一面拍著她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收拾她的東西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張慌張的跑進來,卻是平兒。她看見這樣,呆呆的發怔:「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面往裡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

這時,林之孝的妻子也進房來,說道:「剛才璉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

李紈還未答言,紫鵑便道:「你先請吧!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會出去,哪用得著這麼......」說到這裡,又不好說了,改口說道:「我們在這裡守著病人,身上不潔淨。況且林姑娘還有氣兒,不時的叫我。」

林之孝的妻子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說道:「這些話你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麼事?」林之孝的妻子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麼著,就叫雪雁姑娘去吧。我帶她去回二奶奶,你去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後事吧。」

黛玉雖然昏暈過去,但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李紈和紫鵑哭得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微微張開眼,似乎想要水喝。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兒。李紈見黛玉的樣子,知是「迴光返照」,料想還有半天光景,因此回稻香村料理一些事情。

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裡,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你服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起,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說:「妹妹,我這裡並沒有親人,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裡,又閉了眼不能言語,那手卻漸漸緊了,呼吸急促。

紫鵑慌了,連忙叫人去請李紈,正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說:「三姑娘!瞧瞧林姑娘吧!」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剛擦著,猛聽黛玉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身子也漸漸冷了。

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她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便也傷心痛哭。這時,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聲,側耳細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只有竹梢風動,月兒高掛,好不淒涼冷淡。她倆便叫了林之孝的妻子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寶玉娶親

黛玉氣絕時,正是寶玉娶寶釵的時辰。雪雁跟著平兒到了新屋子,看見那般狀況,想起黛玉的光景,未免傷心,只是在賈母、鳳姐跟前不敢露出,心想:「也不知用我作什麼?寶玉平日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裡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面,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如今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叫我們姑娘寒心,他好娶寶姑娘。我索性看看他,看他見了我傻不傻。」一面想著,偷偷溜到裡間屋子門口瞧。

這時寶玉聽見娶黛玉為妻,身子頓覺健旺起來,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大不相同。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

寶玉穿好新裝,坐在屋裡,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便問襲人:「林妹妹打園裡來,為什麼這麼費事?還不來?」

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呢!」

不久,大轎從大門進來,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儐相請新人出轎。寶玉見喜娘披著紅巾,扶著新人蒙著蓋頭。寶玉看見雪雁扶著新人,想:「為何不是紫鵑,是她?」又想到:「是了,雪雁原是她南邊家裡帶來的;紫鵑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一般歡喜。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又請賈政夫婦等,行禮畢,送入洞房。

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蓋頭的,鳳姐早有防備,請了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寶玉走到新人跟前,說道:「林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麼?」伸手要揭去,又轉念一想:「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上前揭了蓋頭。喜娘接去,雪雁走開,鶯兒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像是寶釵,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嗎!

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在夢中,呆呆的只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著寶玉坐下。鳳姐、尤氏請寶釵進入裡間床上坐下。

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裡的那一位美人是誰?」

襲人摀了嘴,笑得說不出話來,半日才說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

寶玉又道:「好糊塗!你說的『二奶奶』到底是誰?」

襲人道:「寶姑娘。」

寶玉問:「林姑娘呢?」

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胡說起林姑娘來?」

寶玉道:「我剛才看見林姑娘了,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是做什麼的?」

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裡坐著呢!別胡說,得罪了她,老太太是不依的。」

寶玉聽了,糊塗得更厲害了,也不顧別的,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賈母等只得滿屋裡點起安息香來,扶他睡下。賈政原不信沖喜之說,見寶玉拜堂時居然像個好人一般,倒也喜歡,恰好明日是起程的吉日,便略歇了一歇。

次早,鳳姐見賈政起身,賈母、王夫人等又為寶玉昏沉著急,若將黛玉的凶信回報了,恐賈母、王夫人更加急出病來,只得暫時瞞住。過了兩三日,聽見大夫說寶玉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著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兩人聽了,都嚇了一大跳。賈母流淚道:「是我壞了她,但這個丫頭也太傻氣!」說著,便要到園裡去哭她。

王夫人等忙勸住:「不必過去,老太太身子要緊。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人的壽夭有定,如今已死,無可盡心,只是葬禮要辦得好。一則可以稍盡咱們的心;二則姑太太和外甥女的陰靈也可以稍安了。」

賈母聽到這裡,越發痛哭起來。鳳姐怕老人家過於傷心,便偷偷的使人來撒謊,哄老太太道:「寶玉找老太太呢!」賈母聽見,才止住淚,扶了珍珠過去。

賈母見了寶玉,便問:「你找我做什麼?」

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她說要回南邊去。我想沒人留得住,還得老太太替我留一留她。」

賈母聽著,說:「好的,只管放心吧!」說完,到寶釵這邊來。

寶釵見賈母淚流滿面,於是遞了茶,側身陪著坐,問道:「聽說林妹妹病了,不知可有好些了?」

賈母聽了這話,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說道:「我的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寶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著這個。你們先前都在園子裡,自然也都是明白的。」

寶釵想到黛玉之死,不免落下淚來。賈母又說了一回話才離開。

寶玉淚灑相思地

寶玉自成親後,更覺頭昏腦悶,懶怠動彈,連飯也沒吃,整日昏睡。那日,服藥後,清楚片刻,見房中只有襲人,便喚她到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被寶姐姐趕出去了?她為什麼霸占住在這裡?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她。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麼樣了?」

襲人不敢回說,只得說道:「林姑娘病著呢!」

寶玉又道:「我瞧瞧她去。」說著,便要起來,但連日飲食不進,身子動彈不得,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哭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著也好一處醫治,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照我這話做,也不枉了幾年的情分。」

襲人聽了這些話,哽咽不語。寶釵恰好同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一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將來你成了人,也不枉費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用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辦呢?」

寶玉聽了,無言可答,半晌才道:「你這會兒說這些大道理給誰聽?」

寶釵聽了這話,便又對寶玉說道:「老實告訴你吧:那兩日你人事不知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

寶玉忽然坐起,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

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和她和睦,你聽見她死了,自然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

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恍惚,只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這裡是何處?」那人道:「這裡是陰司黃泉路。你陽壽未了,何故到此?」寶玉道:「方才聽見有一故人已死,所以來此尋訪。」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時不同一般人,死不同一般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你快回去吧!」說畢,袖中取出一粒石子,向寶玉心中擲來。

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那石子打著心窩,嚇得醒了過來,只見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著哭泣,自己仍舊躺在床上。原來竟是一場夢。寶玉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無可奈何,只有長嘆數聲。

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但痴心總不能化解,必要親去哭黛玉一場。賈母等知他病未根除,不許他胡思亂想。倒是大夫看出他的心病,索性叫他開散了鬱悶,或可好得快些。

寶玉聽說,立刻要往瀟湘館去。賈母只得叫人抬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等先走,到瀟湘館內,一見黛玉的靈柩,賈母哭得淚乾氣絕。鳳姐等人再三勸住。

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前,常到這裡,今日屋在人亡,不禁號啕大哭。哭了一回,寶玉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賈母、王夫人都在,不好奚落,便將黛玉怎麼復病,怎麼燒燬帕子、焚化詩稿,並將臨死說的話一一都告訴了。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寶玉、賈母、王夫人等又哭起來。鳳姐請眾人回去,寶玉哪裡肯?無奈賈母逼著,只得勉強回房。

寶釵知道寶玉一時必不能捨,也不相勸,只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明日一早,眾人來瞧他,雖覺氣虛身弱,心病倒去了幾分。於是用藥調養,漸漸的好起來。

探春遠嫁

這日,寶釵到賈母屋裡請安,恰巧賈政寄信回來,說在江西任上,有位駐守海疆的老友周瓊代兒子求親,賈政看門戶相當,且周公子人品極好,便寫信回來與賈母商量,想將探春嫁給他。

賈母道:「好是好,但只路途太遠,三丫頭這一去,不知何時才可回家,恐怕我趕不上再見她一面。」說著,掉下淚來。

王夫人道:「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只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配得近呢,偏是時常聽見她和女婿打鬧,甚至不給飯吃,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她也摸不著,處境比我們使喚的三等丫頭還不及。探丫頭雖不是我養的,老爺既看過女婿,定然是好的才許的。」

賈母道:「有她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當,揀個出遠門的好日子送去,也就了了一件事。」王夫人答應去辦。

寶釵回到房中,見襲人獨自一個做活,便將探春出嫁的事說了。不想被寶玉聽見,「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嚇得寶釵、襲人都來扶起,說:「怎麼了?」

寶玉早哭得說不出話來,定了一會兒神,才說:「這日子過不得了!我的姐妹們一個一個都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二姐姐呢,碰著一個混帳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這會兒也接回家,將來又不知要到哪裡去。這些姐妹一個都不留在家裡,單留我做什麼!」

襲人忙又拿話勸解,寶釵擺著手說:「你不用勸他,等我問他。」因問寶玉道:「據你的意思,這些姐妹都要留在家裡陪你到老,不為終身設想嗎?天底下就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嗎?要是都像你,就連我也不能陪著你了,大凡人念書,為的是明理,怎麼你愈念愈糊塗了呢?這麼說起來,我和襲人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都邀了來守著你。」

寶玉聽了,兩隻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只是為什麼散得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

寶釵也不理他,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慢慢的開導他。

過幾日,探春將要起身,來辭寶玉。寶玉自然難捨難分。探春倒說了一番箴諫的話,說得寶玉始終低頭不語,後來轉悲為喜,似有醒悟之意。

於是,探春放心辭別眾人,踏上遠路。

夏金桂玩火自焚

這日,賈璉到王夫人處請安,才要出來,只見薛姨媽家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道:「我們家不得了;我們大奶奶死了!請姨太太打發幾位爺們去料理!」

王夫人聽了,啐道:「呸!那種女人死就死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

老婆子道:「不是好死的,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

王夫人聽著不懂,說:「璉哥兒,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吧!」

這邊薛姨媽正在著急,賈璉來了,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裡料理。」

薛姨媽忙說:「二爺請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前幾個月,我那媳婦兒瘋鬧,後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雖哭了一場,以後倒擦脂抹粉起來。有一天,不知為什麼要香菱去作伴,我沒法兒,只得叫香菱到她屋裡去。你大妹妹知道了,說:『只怕不是好心吧?』我也不理會。頭幾天香菱病著,她倒親手做湯給香菱喝。昨兒晚上,又叫丫頭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同香菱一塊兒喝。隔一會兒,只聽見寶蟾急得亂嚷,香菱也扶著牆出來叫人。我連忙去看,只見媳婦鼻子眼睛裡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問她也說不出來,鬧了一會兒便死了。我瞧那樣子是服了毒的。寶蟾就哭著來揪香菱,說她毒死了奶奶。我看香菱不是這樣的人,無奈寶蟾一口咬定。我只得硬著心腸,把香菱綑了,交給寶蟾,然後把房門反鎖。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裡的門開了,才告訴去。二爺,你看這件事怎麼好?」

賈璉道:「據我看起來,寶蟾最可疑 - 但別人會說寶蟾為什麼毒死她姑娘呢?若推到香菱身上,倒還說得通。」

正說著,寶釵帶著周瑞的妻子進來了。薛姨媽又將前事告訴一遍。寶釵說:「若把香菱綑了,可不是連我們也說是香菱毒死的嗎?媽媽說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把她綑起來問呀!一面就該打發人去報夏家,一面報官才是。」

薛姨媽聽見有理,便問賈璉。賈璉道:「二妹子說的很是。報官我還得去託刑部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才有個照應。只是要綑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要放都放,要綑都綑,她們三個人是一處的。」薛姨媽便叫人進去綑寶蟾,一面去報夏家知道。

金桂的母親聽見了,大聲哭喊起來,在街上僱了一輛破車,拉著剛過繼的兒子一直跑到薛家,進門也不搭話,口口聲聲要人命。

這時,恰巧賈璉帶了七八個家人進來,見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兒子拉出去,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說。快將家裡收拾收拾,刑部裡的老爺們就要來相驗了。」

金桂的母親見兒子被眾人揪住,又聽見說刑部要來驗,她原想先大鬧一場,再去喊冤,不料這裡反先報了官,在氣焰上便弱了些。

周瑞的妻子說:「夏太太!你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姑娘若不是自己服毒死了,就是寶蟾毒死了她主子。怎麼不問明白,又不看屍首,就大鬧起來呢?我們就肯叫一個媳婦兒白死了不成?」

金桂的母親此時人單勢孤,只得跟隨著眾人到女兒屋裡,只見她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喊起來。寶蟾見家裡的人來,便哭喊說:「我們姑娘好意待香菱,她倒毒死我們姑娘。」

眾人吆喝道:「胡說!昨日奶奶喝了湯才死的,那湯可不是你做的嗎?」

寶蟾說:「湯是我做的,端去後,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了什麼毒藥在裡頭。」

金桂的母親沒聽完,就朝香菱奔去,被眾人攔住。

薛姨媽道:「看樣子是被砒霜毒死的,但家裡並無此物。不管香菱、寶蟾,一定有人替她買。待會刑部少不得訊問,才賴不去。」

寶釵道:「稍後都是男人進來,你們先將女人用的東西檢點檢點。」只見炕褥底下有一個揉成團的紙包兒。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來打開看,沒有發現什麼,便撩開了。

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憑據了!這個紙包我認得,前幾天耗子鬧得慌,奶奶回家去找舅爺要的,拿回來擱在首飾匣內。一定是香菱看見了,拿來毒死奶奶的。若不信,你們看首飾匣裡有沒有了。」

金桂的母親取出匣子來,但只有幾枝銀簪子。薛姨媽大吃一驚,說:「怎麼好些首飾都沒有了?」

寶釵叫人打開箱櫃,發現全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

寶蟾自小服侍金桂,不好胡賴,只得說:「奶奶自己帶回家去了。」

眾人便說:「好個親家太太!哄著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她尋死,來敲詐我們!」

金桂的母親慌了手腳,便罵寶蟾:「小蹄子別嚼舌根了!姑娘幾時拿東西回我家去?」

寶蟾道:「如今東西是小,給姑娘償命是大。」

寶琴道:「有了東西,就有償命的人了。快請璉二哥問夏家兒子買砒霜的事,回來好回刑部裡的話。」

金桂的母親著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胡說起來,我們姑娘何嘗買過砒霜?若這麼說,必是寶蟾毒死的。」

寶蟾急的亂嚷,說:「別人賴我也就罷了,怎麼你們也賴起我來?你們不是常和姑娘說,叫她別受委屈,鬧得他們家破人亡,那時將東西捲走,再配一個好姑爺?」

金桂的母親未及答言,周瑞的妻子便接口道:「這是你們家的人說的,還賴什麼呢?」

金桂的母親恨得咬牙切齒:「我待你不錯呀!寶蟾,為什麼你拿話來葬送我呢?回頭見了官,我就說是你毒死姑娘的。」

寶蟾氣得瞪著眼說:「請太太放了香菱吧!犯不著白害別人。我老實說吧!昨兒奶奶叫我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一起喝。我氣不過,心想香菱哪配我做湯給她喝呢?就故意在其中一碗多放了一把鹽,做了暗號,原想給香菱喝的。剛端進去,奶奶便攔著我叫外頭小子們僱車,說今日要回家去。我出去說了回來,見鹽多的那碗湯在奶奶跟前。我怕奶奶喝了罵我,便趁奶奶往後頭去時,把香菱那碗湯換過來。奶奶回來就拿了湯到香菱床邊,兩個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不覺得鹹,哪裡知道這死鬼奶奶要毒香菱,必定是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了 - 也不知道我換碗 - 害人反害了自己。」眾人於是將香菱和寶蟾都放了。

夏家母子聽了,倒心虛了,不得已,反求薛姨媽道:「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死的女兒不長進,這也是她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驗,府上臉面不好看,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吧!」

薛姨媽這才答應,命人買棺成殮。

賈政被參回京

一日,賈赦無事,只見賈璉進來,請了安,說:「今日到大舅家,說二叔被節度使參了一本,請旨革職。」

賈赦聽了,吃驚道:「只怕是謠言吧!前日你二叔寄信回來,說探春於某日到了任所,擇了某日吉時,送了你妹子到海疆,路上風平浪靜,要闔家不必掛念。還說節度使和海疆總制是親戚,哪有做了親戚倒參起來的?你快到吏部打聽明白再來回我。」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剛才到吏部打聽,果然二叔被參。節度大人也知二叔是好人,只是用人不當,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把二叔的好名聲給弄壞了,本應革職,虧得皇上恩典,念他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並令即日回京。」

賈赦聽完,便說:「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是。」

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王夫人道:「果然這樣,老爺也願意,闔家也放心。任職在外實在辛苦,再不回來,只怕叫那些混帳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給坑了呢!」

賈璉道:「太太說得很是。方才我聽見參了,嚇得不得了,等打聽明白了才放心。也願意老爺當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才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放心。只是太太得說得寬緩些。」

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再去打聽打聽。」

過幾日,賈政入朝謝罪回家,先到賈母那邊拜見了,陳述些久別的話。

起初賈母因賈政降調回來,怕探春遠在他鄉無親無故,心下感傷;後聽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為喜。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寶玉、寶釵、賈蘭、賈璉等人皆來拜見,歇息了半日,忽然問起:「為何少了一人?」王夫人知他想著黛玉,但因剛到家,正在歡喜,不便直說,只回說病著,到了晚間,才將黛玉的死訊告訴他。賈政嚇了一跳,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

寶玉因賈政問起黛玉,暗地裡傷心,回去的路上,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便獨坐在外間發呆。寶釵以為他怕老爺查問功課,只得過來安慰。寶玉便以此為藉口,向寶釵說:「你先睡,叫襲人陪著我即可。」寶釵點頭答應。

寶玉出來便央求襲人把紫鵑叫來:「我有話問她。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總是有氣,須得你去勸解才好。」

襲人道:「有話你明日再問吧!」

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閒,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麼,便沒空兒了。好姐姐,你快去叫她來。」

「她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會的。」襲人答。

寶玉道:「所以得你去說明白了才好。」

襲人問:「叫我說什麼?」

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和她的心結嗎?都為的是林姑娘。你說我並不是負心 - 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人了。」說著,他瞧瞧裡間屋子,用手指著說:「她是我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她們捉弄。好端端把個林妹妹弄死了,臨死還怨恨我。那紫鵑為她們姑娘,也深恨我。你想,我是無情的人嗎?好姐姐,你叫紫鵑來吧。」

襲人道:「我說明了你的心,她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不如等明日二奶奶出門了,我慢慢的問她,倒可說得仔細。」

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裡的著急。」

寶玉一夜無眠,到了明日,還想這事。但因賈政回家,在家裡備了水酒宴請親朋好友,不得不暫時擱下這件事。

錦衣軍查抄寧榮府

賈政正在設宴請酒,忽見下人來報錦衣府趙堂官帶領好幾位司官來訪。賈政平日和趙全並無來往,正在納悶,只見家人又慌張來報西平王爺到了。賈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來。

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說:「王爺已到,隨來的老爺們帶領差役把守前後門。」

賈政等知事情不好,連忙跪接。西平郡王先請眾親友散去,然後慢慢的說:「小王奉旨,帶領錦衣府趙全來查封賈赦家產。」賈赦、賈政等人聽見,嚇得面如土色。王爺又說:「有旨意:賈赦私通外任官員,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辱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

趙堂官一聲令下,叫拿下賈赦,又傳司員分頭按房查抄。

西平王阻住道:「赦老與政老雖同房,但各自過活,理應遵旨查封賈赦的家產,其餘覆旨後再定奪。」

趙堂官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賈政並未分家,現由他姪兒總管家務,不能不盡行查抄。」

西平王聽了,也無可奈何,趙堂官便命人分頭查抄去了。結果搜出不少御用物品,並從賈璉屋裡抄出兩箱房地契和一箱借票。

賈母那邊女眷也擺家宴,大家正說到高興,只聽見邢夫人那邊的人嚷進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一大群穿靴戴帽的強盜來了!翻箱倒櫃的來拿東西。」

大家聽著發呆,又見平兒披頭散髮,拉著巧姐,哭哭啼啼的來說:「不好了,我正和姐兒吃飯,只見來旺被人拴著進來說:『姑娘快進去請太太們迴避,外頭王爺就進來抄家了!』我聽了幾乎嚇死。正要進房拿要緊的東西,被一夥人給趕出來。這裡該穿該帶的快快的收拾吧!」

邢、王二夫人聽了,嚇得魂飛天外;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著,後來一伸身,栽倒地下。賈母沒有聽完,便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

一時一屋子人,拉這個,扯那個,鬧得天翻地覆。寶釵、寶玉等正在設法,賈璉喘噓噓的跑進來說:「好了!好了!幸虧北靜王救了我們。」

此時北靜王已到大廳,說:「有旨意,錦衣府趙全聽宣。」又說:「奉旨:著錦衣官惟提賈赦質審,餘交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西平王領了旨意,甚是喜歡。

趙全走後,北靜王便吩咐司員:「快帶賈政來問話。」並令停止查抄。

賈政感激涕零,上來聽候。西平王道:「政老,方才老趙手下抄出的御用物品和重利借票,我們也難以掩蓋。這御用物品,原是備辦賈貴妃用的,聲明了應也無礙。但是借票就棘手了。如今政老且帶司員將赦老家產完全呈出吧!」

賈政答應道:「犯官祖父遺產並未分過,惟各人所住的房裡的東西便為己有。」

兩王便說:「這也無妨,惟將赦老那邊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命司員依命行事,不許胡亂混動。

二王又問:「所抄借票,乃是重利剝削,究竟是誰做的?政老據實回答才好。」

賈政聽了,跪在地下磕頭,說:「犯官不理家務,這些事全不知道,問犯官姪兒才知道。」

賈璉連忙跪下稟道:「這些東西既在奴才屋內抄出,敢說不知道嗎?只求王爺開恩,奴才叔叔並不知道的。」

兩王道:「你父已經獲罪,你如今認了,正可併案辦理。政老,你須小心候旨,我們覆旨去了。」說著,叫人將賈璉看守,便上轎出門。

賈政魂魄方定,只見薛蝌氣噓噓的跑進來,說東府也被查抄了,世襲的職位也被革去,罪名是賈珍引誘世家子弟賭博,強占良民之妻為妾。

賈政聽了,心裡刀割一般,說:「完了!完了!豈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都是我們大老爺太糊塗!東府也太不成事體!你再打聽去,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

正說著,聽見裡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賈政忙進去。

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賈政也無心查問,一直到了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圍著賈母飲泣,看見賈政進來,便告訴老太太說:「好了!好了!老爺仍舊好好的進來了,請老太太安心吧!」

賈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睜開眼,說:「我的兒,不想還見得著你!」話未說完,便號啕的哭起來。於是滿屋的人皆哭個不停。

賈政勸慰道:「兒子們不肖,招了禍來,累老太太受驚。老太太放心吧!本來事情不小,幸主上和兩位王爺體恤,大老爺雖暫時拘質,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

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正著急,北靜王又派人來說,主上念及貴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賈政仍供職工部員外郎,所封家產,惟將賈赦的充公,其餘都發還;所抄出借票,一概充公;賈璉革去職銜,免罪釋放。賈政聽畢,起身叩謝。

賈璉雖蒙釋放,但想父親被禁在錦衣府,鳳姐病勢垂危,屋內東西盡被查抄的人搶去,正在悲痛,賈政卻含淚問他:「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所以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你父親所為,固難諫勸;那重利剝削,究竟是誰幹的?那充公的銀錢不打緊,這名聲傳出去還了得嗎?」

賈璉跪下說道:「姪兒辦家,並不敢存一點私心,所有出入的賬目,都有登記。現在這幾年,庫內的銀子出多入少,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頭。這些放出去的賬,連姪兒也不知道哪裡的銀子,要問周瑞才知道。」

賈政道:「據你說法,連你自己屋裡的事還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這會兒也不查問你,你去打聽你父親和你珍大哥的事吧!」

賈璉委屈的去了。

賈政連連嘆氣,想道:「我祖父立下功勳,得了兩個世職,如今兩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這些子姪沒一個長進的!老天哪!我賈家何以一敗如此!方才璉兒所說,更加詫異,說不但庫上無銀,且有虧空。這幾年竟是虛名在外,只恨我自己為什麼如此糊塗!」想到這裡,不覺淚滿衣襟。

賈母散積蓄

話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大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見鳳姐奄奄一息,一時也未便說她。

平兒守著鳳姐哭道:「東西去了,不能復來,奶奶這樣,還得請個大夫瞧瞧才好。」

賈璉啐道:「呸!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她呢!」

鳳姐聽了,眼淚直流,看見賈璉出去了,便和平兒道:「你別不識時務了。他們雖沒有說,必是抱怨我的。雖說事是外頭鬧起,倘若我不放高利,也不至於鬧到如此田地。如今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偏偏落在人後頭了!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我死後,你扶養大了巧姐,我在陰司裡也感激你的情。」

平兒聽了,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幸好賈母不知底細,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寶玉、寶釵天天不離左右,略覺放心。此時寧國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家奴等皆被沒收。賈母命人接了尤氏婆媳過來,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並叫鴛鴦將一些體己東西拿給鳳姐。

不多時,傳出旨來:「念賈赦、賈珍為功臣之後,從寬革去世職,派往邊疆和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干,釋放。賈政在外多年,居官尚屬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賈政感激涕零,謝了恩,生恐賈母不放心,急忙趕回,將蒙聖恩寬免的事細訴了一遍。賈母雖然放心,只是兩個世職革去,賈赦往邊疆去,賈珍又往海疆,不免悲傷起來。又問:「你大哥和珍兒現已定案,可能回家嗎?蓉兒既沒事,也該放出來了。」

賈政道:「我已託人徇個私情,叫我大哥同姪兒回家,好置辦行裝,衙門已應了。想來蓉兒也會一起出來。只請老太太放心。」

賈母又道:「如今東府、你大哥那邊、璉兒那裡,全都抄了,咱們西府裡的銀庫、東省土地,你知道還剩多少?他兩個起身,也得給他們幾千兩銀子才好。」

賈政正在苦惱,便回道:「若老太太不問,兒子也不敢說,昨日兒子已查了,銀庫不但虛空,外頭還有虧空。東省的地租,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了,只好將衣服首飾折變,給大哥和珍兒作盤纏。以後的事再作打算。」

賈母沒料到家道到了這個地步,急得眼淚直淌。此時,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齊進來給賈母請安。眾人又大哭起來。

賈母叫邢、王二夫夫同著鴛鴦等開箱倒籠,將所有積攢的東西拿出來,一一分派給賈赦、賈政、賈珍、鳳姐、寶玉、賈蘭。又說:「現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爺當差,留幾個人就夠。該配人的配人,該賞去的賞去。那些地畝還交璉兒處理,該賣的賣,留的留,不可支空架子。」賈政聽了賈母的話,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

賈母叫鴛鴦拿東西給鳳姐,自己也跟著過去。鳳姐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先前以為賈母等惱她,不疼她了,不料賈母親自來瞧,王夫人也不嗔怪,心裡一寬,身體也就漸漸好了。

過兩日,賈政帶寶玉到城外與賈赦、賈珍送行,回家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多人在那裡亂嚷:「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賈政承襲。」賈政聽了,雖然歡喜,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心裡五味雜陳,趕著進內告訴賈母。賈母自然歡喜。

寶釵過生日

一日,史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說她女婿甚好,那裡家中平安,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淚。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愈覺悲傷起來。

湘雲道:「三姐姐去後,有書信回來嗎?」

賈母道:「自從出嫁,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沒有書信,我也是日夜惦記。如今我們家的日子不比從前了,只可憐你寶姐姐自從進了門,沒過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還是那麼瘋瘋癲癲,這怎麼好呢?」

湘雲道:「我想起來了,寶姐姐不是後天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她弄個壽,大家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認為怎麼樣?」

賈母道:「我真是老糊塗了,你不提,我竟忘了。我明日拿出錢來,給她辦個生日。」

湘雲又道:「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來,大家敘一敘。」

賈母一時高興,拿出一百兩銀子交鴛鴦去辦。次日,打發人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又請李嬸娘、李紋、李綺。寶釵本不知道,聽說母親來了,便過來見了賈母,然後與母親說話,和李家姐妹問好。

湘雲在旁說道:「太太們都請坐下,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

寶釵聽了,呆了一呆,便說:「姐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應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斷斷不敢。」

賈母同薛姨媽說:「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家裡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她做過生日。今日我給她做個生日,也叫她歡喜一天。」

薛姨媽道:「她小孩家,還沒有教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

湘雲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嗎?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她做生日。」正說著,迎春回來了,李紈、鳳姐也都進來相見。

迎春提起她公公,說:「本要來見,只是他攔著不許來,說是咱們家有晦氣,不要沾在身上。今兒因二老爺又襲了職,才放我來。」說著,痛哭起來。

賈母道:「我因悶得慌,所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解解悶,你們提起這些煩心事,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

大家這才不敢作聲。不久,擺下果酒,寶玉替寶釵輪流敬酒。一會兒,鴛鴦拿出骰子來,大家擲曲名賭輸贏酒。寶玉看看湘雲、寶釵都在,只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熱得很,換衣裳去了。

寶玉走出來,正無主意,只見襲人趕來,問怎麼了。寶玉道:「沒怎樣,只是心裡怪煩的,想到園子裡走走。」襲人拉不住,只得跟著。

寶玉進到園裡,只見滿目淒涼,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他心裡一想:「那不是瀟湘館嗎?」急忙往前走,快到時,忽又站著不動,像聽見了什麼。

襲人問:「你聽什麼?」

寶玉道:「瀟湘館現有人住嗎?」

「應該沒有吧!」

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裡面啼哭,怎麼沒有人?」

襲人回說:「是你疑心。平日你到這裡來,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

寶玉不信,要進去看,婆子們趕上來說道:「二爺快回去吧!天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這裡自從林姑娘死後,常聽見哭聲,所以大家都不敢走。」

寶玉、襲人聽了,都吃了一驚。寶玉道:「可不是?」說著,便滴下眼淚,說:「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是我害了你。你別怨我,只是父母作主,不是我負心。」說罷,便大哭起來。

襲人正在沒法,只見秋紋帶著人趕來,對襲人道:「你好大膽子,怎麼和二爺到這裡來?老太太、太太急得不得了。還不快回去!」

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著就走。寶玉沒法,只得回去。

次日是寶釵生日,仍舊在賈母處設宴。不久,迎春淚流滿面來辭行。賈母知道她的苦處,也不便強留,只說:「你回去吧,也不用傷心,過幾天我再打發人去接你。」

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要疼也疼不來了。可憐我恐怕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著,含悲而別。

大家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裡,從早到晚,又鬧了一天,見賈母勞乏,才各自散了。

賈母壽終

自此,賈母兩日不進飲食,胸口只是膨悶,覺得頭暈目眩、咳嗽。賈政來請安知道了,立刻請大夫來看。全家大小也無一日不來請安。

一日,眾人都在賈母房裡,老婆子進來回說:「園裡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

岫煙和妙玉是舊相識,便出去接她。

妙玉道:「知道這裡的事情不大好,又聽說老太太病著,且惦記著你,所以過來瞧瞧。」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

賈母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

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帖藥,想來也就好了。」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在一旁,便問:「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只管畫畫勞了心。」

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裡的明亮,所以沒興頭畫畫。」

妙玉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惜春道:「就是你來的那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

妙玉道:「我興致來的時候瞧你去。」惜春等說著送了出來。

哪知賈母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延醫治療始終不見效。賈政著急,令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侍湯藥。一日,只見陪迎春到孫家去的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雲去問做什麼。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兒個更嚴重了。」

王夫人在內聽見,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雲帶她外頭說去。但賈母病中心靜,已經聽見,便問:「迎丫頭要死了嗎?」

王夫人回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裡來問大夫。」

賈母道:「快請瞧我的大夫去吧!」王夫人便叫彩雲叫那婆子去回大太太。

這裡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我有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受苦,年紀輕輕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麼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麼!」王夫人、鴛鴦等勸解了好半天。

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裡,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哭了一場,便打發賈璉去瞧。由於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

賈母病勢日重,只想這些孫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她。回來的人悄悄說:「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聽。哪裡知道史姑娘哭得不得了,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只怕不能好,若是變了個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裡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別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倘若老太太問起,務必托你們想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

眾人心裡正盤算怎樣撒謊,只見賈母神色大變,瞧著不大好。賈政悄悄叫賈璉備辦後事。

一會,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道:「不要這個,倒一盅茶來我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說:「喝了水,心裡好些,我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

賈母坐起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福也享盡了,兒子、孫子也都是好的。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王夫人連忙推寶玉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

寶玉心裡一酸,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賈母又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蘭兒在哪裡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拉著賈蘭道:「你是要孝順母親,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

鳳姐趕忙走到跟前。賈母道:「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吧!大老爺和珍兒在外頭也就罷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總不來瞧我。」眾人明知原因,都不敢說。

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嘆了口氣,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裡瞧。王夫人知是迴光返照,邢夫人、鳳姐等忙著上去穿衣。只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上帶笑,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眾人一齊舉哀,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

且說史湘雲因她女婿病著,賈母死後,只來一次,算算後天出殯,又見她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時無妨,於是在殯葬前兩夜過來,想起賈母素日疼她,又想到自己命苦,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

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見她素粧淡服,不由得想起黛玉,那淚珠兒便一直滾下來,趁這個機會大哭了一場。

次日,探喪的親友更多,事情也更繁,鳳姐連續操勞,有些支撐不住。正在著急,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裡呢!怪不得大太太說:裡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竟躲著去了。」

鳳姐聽了,一口氣撞上來,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裡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便昏暈過去。平兒急來扶住,送到房中,將鳳姐安放在炕上,並叫豐兒將鳳姐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回了邢、王二夫人。

辭靈的時候,上上下下百十餘人,只不見鴛鴦,琥珀等人以為她在裡屋睡覺,去找時,發現她已上吊死了。

賈政等人知道了,嗟嘆著說:「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場。」並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成全她的心志。

辭靈以後,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並商量派人看家。由於鳳姐病了不能去,尤氏讓惜春留下來陪著,並帶領幾個丫頭婆子關照上屋。其餘的都遣去伴靈。

賈母出殯那晚,妙玉帶了道婆到惜春那裡敘了些閒話。惜春說:「在家看顧,只好熬個幾夜,偏偏二奶奶病著,一個人又悶又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日你光臨,肯伴我一晚,咱們下棋說說話,可以嗎?」妙玉本來不肯,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答應了。

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又放下棋秤對弈,直到四更。兩人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一片喊聲起。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由窗戶眼內往外瞧,只見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她們不敢作聲。正在沒法,一個叫包勇的家丁,率領家人追趕過來,才把賊人打得落荒而逃,但賈母房裡的東西已被搜刮一空。

天亮後查看失物時,惜春哭道:「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麼見人?」鳳姐安慰她,惜春卻道:「你還說得過去,你正病著,我是沒得說的。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硬要太太派我看家。如今我的臉擱到哪裡呢?」說著,又痛哭起來。

鳳姐道:「姑娘快別這樣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

賈璉得知家裡失竊,趕了回來報官緝賊,見了鳳姐、惜春,心裡有恨,卻說不出來,連夜又騎馬趕出城外去了。

隔日,惜春正在愁悶,心想:「我現在實在難以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先前有老太太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結?不如學妙玉閒雲野鶴,無拘無束。」想到這裡,便要把自己的頭髮剪去,要想出家。彩屏等急忙來勸,但一半頭髮已剪去了。

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報,說昨夜庵裡聽見聲響,又被悶香悶住,今早不見了妙玉。惜春驚疑不定,心想必是那些強盜前晚看見了她,昨晚搶去了。但是她素來孤潔得很,豈肯惜命?惜春心下更加苦楚,雖仍舊將一半頭髮籠起,但已下了出家的念頭。

過兩日,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不能出來迎接;只有惜春出來。見她滿面羞慚,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幾天。」惜春一言不發,只紫脹了臉。

鳳姐病逝

眼看鳳姐的病,一日比一日不中用,平兒甚是著急。一日,小丫頭進來說劉姥姥來了,平兒想鳳姐病裡必是懶怠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她等著。」

鳳姐聽見,便叫:「平兒,人家好心來瞧,不可冷淡了人家。你去請劉姥姥進來,我和她說說話。」

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進來,看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裡也就悲傷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麼這幾個月不見,就病成這樣?我糊塗得要死,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

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便叫巧姐兒出來,道:「你來見過姥姥。你的名字還是她起的呢,就和乾媽一樣。你給她請個安。」

巧姐兒走到跟前,劉姥姥忙拉著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嗎?」

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我還小呢。前年你來,我還向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給,想必是忘了。」

劉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若說蟈蟈兒,我們屯裡多著呢,只怕你不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

鳳姐道:「不然,你帶了她去吧!」

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到了我們那裡,拿什麼給她吃呢?這倒不是坑煞我嗎?」說著,自己還笑。

巧姐兒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裡劉姥姥又道:「我們鄉裡的人,不會病的,若病了,就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我想姑奶奶的大病,別是撞著了什麼吧?」

鳳姐這幾日睡不安穩,聽了這幾句話很合意,便要她替自己求神禱告。劉姥姥順口答應,看天氣尚早,就趕出城去了。

次日清早,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得危急,趕忙起來,丫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門,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斷了氣了,所有的人都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裡,只見好些人圍著哭呢!寶釵大放悲聲,寶玉也拉著賈璉的手,大哭起來。眾人都悲哀不止。

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但手頭不濟,諸事拮据,又見巧姐哭得死去活來,越發傷心。

那王仁知道妹子死了,也趕過來哭了一場,見這裡諸事將就,便叫了他外甥女巧姐過來,說:「你娘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幾年家,如今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去辦,你也不知道勸勸嗎?」

巧姐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

王仁道:「你的東西還少嗎?」

巧姐道:「去年抄去,何嘗還有呢?」

王仁道:「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哦!我知道了,大概是你要留著做嫁粧吧。」

巧姐聽了,氣得哽咽的哭起來,心想:「我父親並不是無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乾淨!」於是便不大瞧得起她舅舅了。

賈璉只忙著籌弄錢使用,但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著急,便道:「我還有些東西,二爺要,就拿去使喚吧。」

賈璉心想難得這樣,便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便還你。」

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什麼還不還,只要這件事,辦得好看些就是了。」

賈璉心裡著實感激她,以後一有事,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著,心裡有些不平,一狀告到邢夫人那裡;賈璉因此越發把秋桐嫌了。

甄賈寶玉見面

一日,賈政叫寶玉進書房,道:「現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學裡去,你在家裡,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溫習。我這幾天倒也閒著,你隔兩三天作幾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日進步了沒有。」

寶玉答應個「是」,退了出來,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

寶釵知是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歡。寶玉雖不願意,也不敢怠慢。

過幾日,甄家太太帶著甄寶玉來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歡喜,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相見。寶玉穿著素服,帶了兄弟姪兒出來,見了甄寶玉,竟像是舊相識一般。兩人行了禮,然後再與賈環、賈蘭相見。

寶玉見到甄寶玉,以為得了知己,但一番話下來,愈聽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漠,只得用支吾應對。幸好裡頭傳出話來:「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見王夫人。王夫人見甄寶玉的相貌、身材與兒子一般,不禁拉著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

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裡,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相同也就算了,怎麼相貌、身材都一樣?虧得我們寶玉穿素,若穿一樣的衣服,一時也認不出來。」

不久,甄家太太偕同甄寶玉告辭而去。

寶玉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像你嗎?」

寶玉道:「相貌倒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不過也是個蠹書蟲。」

寶釵道:「你又說人是非了。怎麼就見得他是個蠹書蟲呢?」

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不過說些『文章經濟』、『為忠為孝』的話,這樣的人可不是個蠹書蟲嗎?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想來有了他,我竟連我這個相貌都不想要了。」

寶釵見他又說呆話,便道:「你真叫人發笑!這相貌怎麼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誰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志氣,倒說人家是蠹書蟲!」

寶玉被寶釵搶白了一頓,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只道是自己說錯話了,才招他冷笑,因此也不理會。

重返太虛幻境

一日,王夫人到寶釵那裡,見寶玉神魂失所,心下著急,便說襲人:「你們太不留神了,二爺犯了病,也不讓我知道。」

寶玉怕襲人等受委屈,便說道:「太太放心,我沒什麼病,只是心裡發悶。」

王夫人道:「你是有這病根子,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好不好?」

寶玉道:「太太不放心,叫個人來瞧瞧,我吃藥就是。」王夫人便叫丫頭傳話去請大夫。

過了幾天,寶玉更糊塗了,甚至飯食不進,大家著急起來。王夫人見寶玉人事不醒,一面哭著,一面告訴賈政:「大夫說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後事。」賈政嘆氣連連,見他光景果然不好,便叫賈璉去辦。

賈璉不敢違拗,只得叫人料理,手頭又短,正在為難,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二爺,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著二爺丟的那塊玉,說要一萬賞銀。」

賈璉啐道:「現在人都要死了,要那玉做什麼?你們還不快打出去?」

正說著,那和尚已進來了,也不施禮,也不答話,便往裡頭去,一面走,一面亂嚷:「遲了,就不能救了!」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手拿著玉,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

只見寶玉把眼一睜,問道:「在哪裡呢?」和尚把玉遞到他手裡。寶玉先緊緊攥著,後來慢慢的回過手來,放在眼前細細的看,說:「噯呀!久違了。」

裡外眾人都歡喜的唸佛。那和尚也不言語,拉著賈璉要賞銀。賈璉只得告訴了賈政。賈政向和尚施禮叩謝,問:「寶剎何方?法師大號?這玉是哪裡得的?」

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成了。」

賈政見和尚粗魯,便道:「略請稍坐,待我進去瞧瞧。」賈政進去和王夫人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麼辦?」

王夫人道:「盡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賈政點點頭,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

寶玉喝了一碗粥,神氣果然好多了,便要坐起來。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因心裡歡喜,便忘情的說:「真是寶貝,才看見一會兒就好了。幸虧當初沒有砸破!」

寶玉聽了這話,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復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忙請大夫灌藥救治。

那知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恍恍惚惚飄到了一個荒涼的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像是他曾到過的太虛幻境。他見配殿的門半掩半開,便壯著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見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櫥內有好幾本冊子,冊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翻開來看,發現冊上的詩、畫,說的都是他姐妹們的遭遇。

寶玉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回頭卻見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喜得趕出來,但瞬間鴛鴦已不知去向,正在徬徨,只見一人迎面走來。寶玉一見,卻是晴雯,便說:「我一個人迷路了,晴雯姐姐,快帶我回家去吧!」

晴雯道:「我不是晴雯。我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

寶玉滿腹狐疑,問:「那妃子究竟是何人?」

晴雯道:「此時不必問,到了那裡,自然知道。」

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彩色輝煌,侍女一叫:「神瑛侍者參見。」便有人捲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見是黛玉,脫口叫道:「原來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

那簾外的侍女叱喝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

寶玉被逐出來,想找原路回去,卻又找不到,正在為難,見有幾個神將執鞭趕來,說:「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出去。」寶玉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迎春、鳳姐、秦氏、尤三姐等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心裡歡喜,叫道:「我迷路在這裡,你們快快救我!」正嚷著,後面神將已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成鬼怪,也來追撲。

寶玉正在情急,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一手拿著一面鏡子,一手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吧!」寶玉站不住腳,一跤跌倒,口裡大聲嚷道:「啊喲!」

眾人正在哭泣,聽見寶玉醒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發現自己仍躺在炕上,王夫人、寶釵等哭得眼泡紅腫。他這才知道自己是死去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歷的事細想一遍。

寶玉死去復生後,神清氣爽,加上連日服藥,身子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原起來。

class="toc_h">寶玉還玉

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居喪無事,想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於是帶著賈蓉,欲扶賈母、鳳姐、黛玉、秦氏的靈柩回南邊安葬。起身前,他把家事交付給賈璉,並道:「今年是大考的年頭,務必叫寶玉同著姪兒賈蘭去應考。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唯唯應命。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功課來。寶玉自病後,雖然努力用功,但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對任何人始終是冷冷的。

一日,先前那和尚又來要那一萬賞銀,因賈璉不在,寶玉便上前施禮,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

和尚說:「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銀子。」

寶玉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

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且問你,你那塊玉是從哪裡來的?」

寶玉一時答不上來,那和尚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

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未知。一聞和尚問玉,好像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的,我把玉還你吧!」

那和尚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往裡就跑,取了玉便走出來,襲人連忙拉住:「斷斷使不得!這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著。」

寶玉道:「以後不會再病了。我已經有了心,要這塊玉什麼用?」說著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

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可比任何人都急,也趕緊出來幫忙抱住寶玉。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趕來了。寶釵拿了玉,說:「你也不用出去,我和太太給他錢就是了。」

寶玉道:「玉不還他也成,只是我還得見他一見才好。」

寶玉出去後,王夫人很不放心,吩咐眾人伺候,聽著和尚說些什麼。小廝傳話進來說:「我們只聽見說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

寶釵聽了,嚇得兩眼直瞪,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那和尚與我原認得的,他不過是要來見我一見,何嘗真要銀子?現在說明白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

王夫人便問:「他到底住在哪裡?」

寶玉笑道:「這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

寶釵不待寶玉說完,便道:「你醒醒吧!老爺還吩咐叫你求功名上進呢!」

寶玉道:「我說的難道就不是功名嗎?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昇天』之理!」

王夫人聽到這裡,不覺傷心起來,說:「我們的家運怎麼這樣!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這樣的日子,過它做什麼。」

寶玉見王夫人傷心,只得止住不再說。

迎春出家

話說惜春出家的念頭始終不曾打消,彩屏見事不妥,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尤氏卻道:「她哪裡是要出家?她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存心和我過不去。也只好由她罷了!」

哪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只想削髮。彩屏只好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勸了好幾次,又叫尤氏去勸。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更要尋死,說:「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若不依我呢,我也沒辦法,只有死了算了!我若能了心願,哥哥回來時,我會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我的;萬一我死了,哥哥回來,難免說是你們不容我。」

尤氏本與惜春不合,聽她的話,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難以挽回,說道:「姑娘既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她住的房子作為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叫她們來問有誰願跟姑娘修行,但只一句話:頭髮絕不可剃,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

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尤氏等。王夫人才要叫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跪下,道:「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恩重如山,無以可報,她死了,我恨不得跟了她去,但只她不是這裡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求太太們將我派跟著四姑娘,服侍四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

寶玉聽到這裡,想起黛玉,一陣心酸,忽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求太太准了她吧,成全了她的好心。」

王夫人道:「你先前姐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怎麼個意思?」

寶玉也不分辯,只說:「我唸一首詩給你們聽聽吧!」便說道:「 紫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問寶玉:「你這從那裡看來的?」

寶玉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我看到的地方。」

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哭起來。紫鵑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唸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

寶釵聽了,心比刀割更疼,難以克制的落淚。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四姑娘去修行。」

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該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這裡,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間已到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眾人才各自散去。

巧姐遇險

那日,賈璉進來給王夫人請安,道:「剛才接到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得很重,叫我立刻趕去,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面。」

王夫人道:「是什麼病?」

賈璉道:「是感冒風寒引起的,如今竟成了癆病了。姪兒必得立刻起身,只是家裡沒人照管,已交代薔兒、芸兒,外頭有事,還可傳個話。」

王夫人眼圈兒也紅了,交代幾句話,賈璉便收拾行裝動身了。

賈芸、賈薔倆送走了賈璉,兩個替換著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眾人廝鬧,有時找了刑大舅、王仁等來吃酒、聚賭,裡頭全然不知。

賈環因為父親不在家,母親病死,王夫人也不大理會,便加入了賈薔一夥。他連日在外輸了好些錢,無所償還,想起鳳姐待他刻薄,便要趁賈璉不在,擺布巧姐出氣。

賈環找來賈芸,道:「前兒聽人說外藩要買個偏房,我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弄幾個錢花?」

賈芸當然願意,便對王仁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作得主的。只要讓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說好就行了。」

眾人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天花亂墜。邢夫人心裡願意,便找了邢大舅來問,邢大舅道:「這位郡主是極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管保一過了門,姐夫的官便復了,這裡的聲勢又好了。」

邢夫人本是沒主意的人,被邢大舅的一番假話哄得心動,再請王仁來問,說得更熱鬧,便找人去外藩公館說了。

平兒留神打聽此事,一問,知道大有文章,趕著去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了,邢夫人卻說:「孫女兒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作得主,況且是她親舅爺爺和親舅舅打聽的,難道比別人不真實嗎?倘若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怨不著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走了回來,對平兒說:「你是個明白人,聽我說,巧姐到底是大太太的孫女兒,她要作主,我能夠阻攔她嗎?」

平兒慌得沒有主意。

過兩日,賈環又跑到邢太太跟前說了些奉承話,那邢太太自然更喜歡。賈環又道:「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還怕大老爺沒官做嗎?」

邢夫人道:「只怕她父親也找不出這樣好的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糊塗東西,她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是怕我們得了意。」

賈環道:「那邊都定了,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但有一事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再大家熱鬧起來。」

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

賈環聽了,喜歡得不得了,連忙出來趕著和賈芸說了,到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哪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邢夫人的丫頭聽見,便抽空趕去告訴平兒。平兒知事不好,對巧姐細細說明,巧姐便大哭起來。二人又去見王夫人,巧姐一把抱住,哭倒在王夫人懷裡。

王夫人也哭道:「姐兒不用急!我們即刻差人,趕去告訴你父親。」

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嗎?早上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三日就要抬過去,還等得了二爺嗎?」

王夫人聽說是賈環,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又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痛哭。正鬧著,後門上的人來回劉姥姥來了。

劉姥姥見眾人眼圈通紅,也摸不著頭腦,遲了一會兒,問:「怎麼了?」

平兒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劉姥姥也怔住了,半天,忽然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到我屯裡去,我把姑娘藏起來,再叫人趕去告訴姑老爺,不就得了?」

平兒道:「若大太太知道呢?」

劉姥姥道:「我來她知道嗎?」

平兒道:「大太太住前頭,你打後門來,她不知道,而且她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息,沒人願意送給她的。」

平兒想立刻就走,但王夫人想了半天認為不妥當。平兒道:「只有這樣。太太就裝作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

王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好吧!快去辦。有我呢!」

平兒便買通了看後門的人僱了車來,將巧姐裝作青兒的模樣送上車,眼見沒人,自己也跨上車去了。

再說那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藩王問起巧姐出身,知是世代勳臣的後代,便說:「不得了!這是違反禁令的,倘有人再來說,快快打發出去。」

這日恰好賈環等來立文書,府裡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辦!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

嚇得賈環等人抱頭鼠竄回來,正沒主意,聽見太太們叫,只得蹭進去。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快快的給我找出屍首來。」

賈環等人又急又恨,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但毫無蹤跡,每天鬧得晝夜不寧。

寶玉失蹤

過了幾天,便是考期。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淡光景。頭一件,知他叔姪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閃失;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歡喜見他用功,只是改得太快太好了,反倒有些不信,只怕又有什麼變動。所以進場的前一天,一面派人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預備著;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撞。

次日,寶玉、賈蘭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入場,但是活了這麼大,你們何曾孤身睡過一夜?今日進去,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說著,不免傷起心來。

寶玉一聲不哼,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

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哭著拉他起來。

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姪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

寶玉接著走到寶釵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吧!」

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

寶玉道:「倒催得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只沒惜春、紫鵑,便說:「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吧!她們兩個橫豎是會再見的。」

大家只當他從來沒出過門,便催他:「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

眾人都笑道:「快走吧!」只有王夫人和寶釵兩個,倒像生離死別一般,幾乎失聲哭出來。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出門而去。

幾天後,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著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連忙打發人去打聽,也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三個人心裡如熱油熬煎。

等到傍晚,見賈蘭回來,眾人歡喜,忙問:「寶二叔呢?」

賈蘭也不及請安,哭道:「二叔丟了!」

大家聽了,哭著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麼他就丟了?」

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榻處是一處吃、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今日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人一起去交卷,一同出來,在考場出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麼一擠就不見了?』叫李貴等分頭去找,我也帶了人,各處找遍,都沒有,所以,這時候才回來。」

王夫人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釵心裡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人不等吩咐,也是分頭去找。

賈蘭忘卻辛苦,還要去找。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起再丟了你嗎?好孩子,你歇歇去吧!」賈蘭哪裡肯聽!尤氏等苦勸不止。眾人中只有惜春心裡明白,只不好說出來。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忽有家人來報:「海疆統制大人那裡來了一人,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心才略寬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眾人遠遠接著,見探春出落得比先前更好了。她見王夫人形容枯槁,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然後行禮。看見惜春一身道姑打扮,心裡不很舒服。又聽見寶玉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虧得探春慢慢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才略覺好些。次日,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留探春住下勸解。

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無分晝夜,專等寶玉的音信。

中舉人光耀門楣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到二門口報喜,說是寶玉中了第七名舉人,不一會兒,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家人趕忙出去接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自然喜歡,但因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心下也是喜歡,說道:「若是寶玉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只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

這時,三門外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麼見得?」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哪裡,哪裡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

裡頭的眾人說:「這小子雖沒規矩,這句話倒是不錯。」

惜春道:「這樣大的人,哪裡有走失的?只怕是他看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著他了。」

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

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

惜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大家都道是好事;現在看來,都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故意叫太太生氣,其間就有些原故了。只好當作沒生這位哥哥吧!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

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哪裡忍得住,心裡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於是命人扶她回去。

次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玉也中了。皇上見第七名、第一百三十名皆是姓賈的金陵人氏,查明是賈妃親人,又見海疆靖寇班師回朝,海宴河清。皇上龍心大悅,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時,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三等世職仍是爺爺襲了,等喪期滿了,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部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是元妃兄弟,降旨各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再沒有找不著的。」王夫人等這才歡喜起來。

另一方面,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湊齊了贖罪銀兩,將薛蟠贖出來。一家人見面,自然是悲喜交集。薛蟠立誓改過向善,薛姨媽見他這樣,當然歡喜,說:「如今我們家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只是香菱跟你受了不少苦處,據我的主意,我便算她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想?」

薛蟠點頭願意,寶釵也說很該這樣。於是眾人便稱香菱為「大奶奶」。

再說賈璉先前得知賈赦病重,趕去邊疆,父子相見,痛哭一場,賈赦也就漸漸的好起來。賈璉接著家書,知道家中的事,趕緊稟明賈赦,回來途中,又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才到家接旨。恰好板兒到寧榮街來打聽,見賈璉在門前下馬,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

劉姥姥聽說,喜得眉開眼笑,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直奔榮府來。

賈璉正和王夫人說話,彩雲來報:「巧姐兒回來了。」巧姐進來,大家想起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賈璉忙過來謝了劉姥姥,見了平兒,心裡也十分感激,自此,益發敬重平兒,打算等賈赦回來,要扶平兒為正。

邢夫人後來知道了,自覺羞愧,想起王夫人的主意不差,心裡也服氣,兩人彼此倒安心相處了。

過了數月,寶玉仍然音信全無。那日,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我為寶玉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有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姑娘。」

薛姨媽道:「我們姑娘的心腸,姐姐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姐姐倒是不必擔憂。」

王夫人想到襲人,說:「襲人近來一直病著,她是一心想著寶玉。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襲人我雖曾默許她為妾,究竟沒有正式明言。若放她出去,恐怕她不願意;若要留著她,又恐老爺不依,實在難辦。」

薛姨媽道:「我看只要姐姐叫她家人來,吩咐他們配一門親事,我們打聽打聽,若果然豐衣足食,女婿長得像個人兒,就可陪送她些東西,叫她出去。」

王夫人聽了,認為主意很是,找了花自方的妻子來說話。過幾日,花自芳的妻子來回話,將親戚作媒的事說了。王夫人命人打聽,知道說的是城南蔣家,有房有地,又有鋪面,人物長的是百裡挑一的。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並請薛姨媽細細勸解襲人。

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想尋死,又怕弄壞了老太太、哥嫂的好心,只得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豈知過了門,那蔣家全按著著正配的規矩辦事,丫頭都稱她為「奶奶」。襲人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

第二天,打開陪嫁的箱櫃妝奩,那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娶的是寶玉的丫頭襲人,便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才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至此始信姻緣前定,也就不再尋短。

雪地拜別

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又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墓的事。一日,接到家書,看到寶玉、賈蘭得中舉人,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只得趕忙回來。在途中,又聞皇上有大赦的消息,又接著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趕路。

這日,行到江蘇常州,那天乍寒下雪,船泊在一個清靜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有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跪身下拜。賈政認不清,急忙出船,欲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雙手合掌。

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

賈政大吃一驚,忙問:「可是寶玉嗎?」

那人只不言語,臉上似喜似悲。

賈政又問:「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

寶玉未及回答,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其中一個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見那三人在前,急忙去追,但哪裡趕得上?轉過一小坡,那三人倏然不見,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若有似無的歌聲在寒風中回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