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紅樓夢(上)"



⊙賈寶玉

出生時口中含五彩玉石,故得此名。別號怡紅公子,認為女子都是天地靈秀所聚合,因此特為愛憐、體貼;對黛玉尤為鍾情。黛玉死後,他亦看破紅塵,遁入空門。

⊙林黛玉

別號瀟湘妃子,寶玉的姑表妹。自幼父母雙亡,賈母將她接來賈府照料,與寶玉朝夕相處,情深意濃;唯本質太過聰敏靈動,加上任性、疑忌,終因多愁善感而年少病故。

⊙薛寶釵

別號蘅蕪君,寶玉的姨表姐。性格淡薄、行為舉止大方,做事顧全大局,集傳統婦女美德於一身。為沖喜而與恍惚中的寶玉成婚。

⊙王熙鳳

寶玉的堂嫂,也是賈府當家的主要人物。精明幹練,虛榮狠辣,凡事錙銖必較,皆以功利為考量;受她放貸的借據牽累,她的公公被革去世職,家產亦被查抄。

⊙史湘雲

別號枕霞舊友,賈母的孫姪女。父母早亡,與叔嬸同住,卻不受嬸嬸疼愛;賈母常接她到府中玩耍。她個性豪爽恢宏,心地純良不虛偽,很受府中姐妹歡迎。

⊙賈探春

別號蕉下客,詩社的發起人;賈政庶出的女兒。為人溫和卻有原則,王熙鳳病時,她接下當家的重責大任,一切料理妥當,才情志向皆清高。

⊙妙玉

自稱檻外人,出身宦官世家,因多病而入空門,帶髮修行。性極孤傲,不善交際;不幸被盜賊劫走。

⊙襲人

寶玉的丫鬟,生來精明體貼,最懂人情世故,服侍寶玉無微不至。寶玉出家後,在兄嫂作主下,嫁給寶玉的好友蔣玉函。

⊙晴雯

寶玉的丫鬟,秀麗孤高,眉目間頗似黛玉。因風流靈巧而被王夫人逐出賈府,最後含怨而死。

⊙鴛鴦

賈母的丫鬟,侍主忠心耿耿。賈赦欲納她為妾,不從;賈母歸天後,她亦殉主而去。

⊙賈母

賈府中最年高的長者,娘家姓史,又稱史太君。視寶玉為命根子,寵愛有加。

⊙賈政

賈母的次子。為人剛正不阿,對子女嚴於管教,卻不善溝通。一心望子能有經世濟民的作為,偏偏長子早么,次子出家,三子不務正業。

⊙劉姥姥

見多識廣、熟諳世情的鄉下老婦人,入府為客,遊逛大觀園,鬧出許多笑話,替眾人帶來歡樂。

紅樓夢(上)附錄 主要人物關係表:

石頭記事

據說,女媧當年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巨大的頑石來補天,卻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剩一塊棄置在大荒山的青埂峰下。

這塊石頭自煉成後,便已具靈性,可大可小,來去自如。今獨被遺棄,頗覺慚愧與悲傷。

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赤瑕宮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

絳珠仙子想:「他給我甘露的恩惠,我不知當如何還。倘若他下世為人,我便也隨他去,且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應也償還得過。」

一日,有一僧一道來到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這塊石頭晶瑩潔淨,又縮得如扇墜一般,十分可愛,那僧人便將它托在手心,說:「你這有靈性的東西,我不如在你身上刻些字,然後帶你到繁華的地方走一遭。」

石頭聽了大喜,問:「不知你要刻些什麼?要帶我到哪裡?」

「這你就別問,以後自然會明白。」說著,便攢起石頭,揮揮袖子,與那道士飄然遠去。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有個道士打從青埂峰下過,見一塊巨石上密密刻著一大篇字,敘述它的來處和去處,又交代它的家庭瑣事及閨中閒情,非常曲折繁雜、綺麗豐富。道士知道這石頭必有些來歷,於是將這些文字從頭到尾抄寫下來,流傳在世人面前。

幾經後人增刪謄寫,並提一首五言絕句: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就成了這篇故事。

金陵賈府

京城中最大、最繁盛的家族姓賈。這一族分為兩支,大房寧國府在街東,最年長的賈敬一心想當神仙,成天忙著煉丹求道,啥事不管,讓他兒子賈珍平白承襲了官位,又只知吃喝玩樂,把個家攪得亂七八糟;二房榮國府在街西,現在由賈母史太君當家。這兩府的宅子連起來就占了大半條街。

賈母史太君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叫賈赦、賈政和賈敏。

賈敏已出嫁,賈赦有一個兒子叫賈璉,賈政則生了三個兒子;只不過大兒子賈珠,娶妻生子沒多久就過世了;二兒子出生落地時,嘴裡含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大家視他為奇寶,替他取名為「寶玉」;小兒子賈環則是偏房趙姨娘所生,性情頑劣,很不得人緣。

寶玉不只聰明又淘氣,個性也十分奇特,週歲時,政老爺想試試他的志向,弄來許多物品、器皿讓他抓,誰知他伸手就拿了胭脂釵環來把玩,其餘的一概不取不看。到了七八歲,還是不喜男子,專愛女孩,常說:「女孩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我見了女孩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髒濁。」

也因為這樣,他的父親認為他將來一定是個「酒色之徒」,所以很不喜歡他;不過,他的祖母卻拿他像命一樣疼。

平時寶玉和姐妹們一塊兒讀書玩耍,十分自在、愉快,這日聽說又有個表妹要來,更是興奮。

這表妹是賈敏的女兒。賈敏日前去世,留下一個不滿十歲的女孩 - 林黛玉,賈母心疼外孫女小小年紀就沒母親,便派人去接他來榮府同住。黛玉原是不肯,經他父親林如海苦心勸說,才勉強答應。

林如海在揚州當官,妻子去世後並無再娶的打算。心想,女兒身子本來就瘦弱,家中又無姐妹相扶持,不如讓她投靠外婆去,也好有個照應;於是託家庭教師賈雨村陪同黛玉一同進京。

黛玉依親

黛玉從小就聽說外婆家與別人家不同,今日見了寧、榮二府的氣派,心中不禁叮嚀自己:日後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免得鬧笑話。

她才下轎,走過長廊,穿過廳堂,進到房裡,就見兩個人扶著一位白髮如銀的老太太來。黛玉知道是外婆,正要下拜,就被外婆攬到懷裡哭著:「我的心肝寶貝啊!」一旁隨侍的人也全跟著掉淚,黛玉更是哭個不停。

好不容易在勸說下,眾人情緒終於慢慢平復。這時黛玉才重新拜見過外婆,賈母也才替她介紹旁邊的人。

「這是大舅母邢夫人,這是二舅母王夫人,這是你去世的珠大哥的媳婦兒。」

不一會兒,幾個丫鬟和三個奶媽也簇擁著三個女孩進來。溫柔文靜、身材適中那個是迎春;瘦削高挑、脫俗清新那個是探春;年紀最小的那個是惜春。賈母心都讓她們表姐妹一一相認。接著就一同喝茶、談話。

大家看黛玉年紀雖小,講話卻很得體,只可惜身子單薄了點,便問她平時有沒有吃些調理身體的藥。

黛玉說:「我從小就大病小病不斷,藥不知吃了多少,始終沒見效。三歲時,有個和尚要化我出家,說我如果不出家,怕一輩子都好不了;除非從此不聽哭聲,而且除了父母之外,不見任何親戚,才可能平安過一生。我的父母哪裡捨得讓我出家,只當是那瘋和尚隨口說瘋話,並不多理睬。現在我也只吃些人參養榮丸而已。」

賈母聽了,說:「那正好,我這裡正要請人配藥,讓他們多配一點就成了。」

這時,只聽後院傳來笑語聲,道:「我來遲了,沒能迎接遠客。」

黛玉心想:「榮國府的人個個都很收斂、有禮,這人是誰?怎麼這樣放誕無禮呢?」

只見一群丫鬟擁著一個穿著漂亮的女子進來。這人有雙丹鳳三角眼,兩彎細細的柳葉眉,朱紅的嘴脣時時含著笑,上了脂粉的臉頰看起來雖和氣,卻仍掩不了隱隱的威嚴。

她的裝扮和先前幾個女孩全然不同,頭上戴著黃金髮飾,頸上掛著珠寶項鍊,身上穿著金線繡蝶紋的大紅短襖和翠綠小花褶裙;光鮮亮麗,仙子下凡似的。

黛玉連忙站起來,賈母笑說:「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潑辣貨,你只管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黛玉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眾姐妹笑著告訴她:「這是璉二嫂子。」

黛玉曾聽母親提過,大舅賈赦的兒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姪女,名叫王熙鳳;精明幹練,頗有男子作風;於是忙屈膝行禮,喊她:「嫂嫂。」

熙鳳牽著黛玉的手,細細打量她一回,笑著說:「天下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如今總算是見著了;難怪老祖宗天天掛念。只可憐我這妹妹......」說著就哭了。

賈母趕緊打斷她的話,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止住,怎麼你又來了?你妹妹遠道而來,身子又弱,你何苦惹她難過?」

熙鳳抹了眼淚,說:「是!是!我一見妹妹,全心都在她身上,竟忘了不該說這些話。」她換了個口氣問道:「那麼,妹妹幾歲了?上過學嗎?吃些什麼藥呢?」又叮嚀:「在這裡就別想家,要什麼吃的、玩的儘管說,若有丫頭、老頭不聽使喚,也只管告訴我,知道嗎?」

黛玉一一答應。

她們吃了水果,喝了茶,黛玉便和大舅母邢夫人去見大舅。

賈赦命人回話,說他這幾天不大舒服,見了姑娘不免彼此感傷,暫時不忍相見。

黛玉和邢夫人聊了一會兒,在兩個嬤嬤陪同下,又去見二舅賈政。

賈政正值齋戒期,並未接見黛玉,只託王夫人囑咐幾句話,說:「你的三個姐妹都很好,以後你們一塊兒讀書、認字、學針線或偶爾開開玩笑,應該都可互相包容。只是我家有個『混世魔王』,自幼被老太太給慣得怪裡怪氣。姐妹們不理他,他倒安靜,和他多講幾句,他一高興,便瘋瘋傻傻惹出許多事來,你千萬不要在乎他。他現在到廟裡還願,晚上見了就知道。」

才說著,有個丫頭來傳話,說老太太那兒要吃飯了,王夫人便牽著黛玉到賈母房裡。

雙玉相會

賈母房裡已有多人在伺候,迎春、探春、惜春依長幼順序坐著,熙鳳見黛玉,要黛玉坐到左邊第一個位置上,黛玉直推讓。

賈母說:「你嫂子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這位置本來就該你坐。」黛玉這才坐下。

賈家用餐規矩極多,丫鬟不時執拂塵、遞手帕,黛玉雖然不大習慣,也都一一照做。

用過餐,漱過口,洗過手,丫鬟奉上茶來,這會兒大家才閒話家常。

不久,賈母要眾人回房,只留黛玉作陪。賈母問她一些家中瑣事,她才要答,外頭丫鬟來報寶玉來了。

跟著進來的這位年輕公子,面如中秋的月、色如春日清晨的花、眉如漆黑的墨、眼如靈活的水波;脖子上還掛了一塊美玉。

黛玉心中一驚:「好奇怪,倒像在哪兒見過,竟然這麼眼熟......」

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要他先去見過他娘,他聽話的走了。再來時,衣服、髮飾已全部換過。

賈母笑說:「還沒見客人,怎麼就先換衣裳了?快來見過你妹妹。」

寶玉忙向黛玉作揖,並細細打量她。「這個妹妹我見過。」他說。

「你又胡說了,這妹妹今天才來,你哪裡見過?」賈母問。

「雖然不曾見過,不過愈看愈面善,就像久別重逢的舊識一樣。」寶玉一本正經的說。

「這倒好。」賈母很高興,「這樣就更能和睦相處了。」

寶玉又接著問黛玉叫什麼名?有什麼字?可否曾讀過書?

黛玉說:「只上過一年學,名叫黛玉,沒有字。」

「那我送妹妹一個字。」寶玉說:「就叫顰顰。」

「為什麼叫這個字?」一旁的探春不解的問。

「你沒聽過,西方有一種石頭叫黛,可以畫眉。妹妹眉頭尖蹙著,所以叫『顰顰』再適合不過。」

「怕這也是你胡謅的吧!」探春和賈母都笑了。

寶玉又問:「妹妹有沒有玉?」

黛玉說:「我沒有玉。你那玉是稀奇的寶貝,豈是人人能有!」

寶玉一聽,登時發起瘋來,他摘下脖子上的玉,狠命摔掉,罵道:「什麼寶貝!我才不稀罕!家中姐妹沒有一個有,如今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見這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要了!」

賈母緊張著的哄著他:「你妹妹原本是有玉的,只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才讓她將玉帶去,一來全了殉葬之禮,盡了你妹妹的孝心,二來也讓你姑媽在天之靈,見玉如見你妹妹;所以她才說沒玉的。怎麼你就生氣了呢?快!乖乖戴上。」

賈母從丫鬟手中接過玉,親手替他戴好。寶玉聽這番話,覺得合情合理,才不再發脾氣。

賈母替黛玉安排了住房,見她只帶了一個老奶媽和一個小丫頭,便將自己身邊的二等丫鬟鸚哥給了她,另再給她四個嬤嬤和四、五個灑掃屋子供使喚的小丫頭。

這晚,寶玉的丫頭襲人,見黛玉很晚了還沒睡,便進來探視。

襲人原是賈母的丫頭,名叫蕊珠,心地純良又善體人意。賈母擔心寶玉身旁的丫頭,服侍得不夠妥貼,才將蕊珠給寶玉。寶玉知道蕊珠姓花,又從古人詩句中讀到「花氣襲人」,所以替她更名叫「襲人」。

襲人個性有些痴,服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只是寶玉性情乖僻,屢勸不聽,她不免憂心忡忡。

她進到房裡問黛玉:「為什麼還不睡?」

鸚哥說:「林姑娘正傷心呢!她說:『今天才來,就惹寶哥哥生氣,若把那塊玉摔壞了,豈不是我的過錯。』我勸了好半天,才將她勸住。」

「原來如此。」襲人安慰黛玉:「姑娘就別放心上了,像這樣的事只怕以後還多著呢,若連這種小事都要傷感,怕也傷感不完的。」

黛玉點頭說:「姐姐的話我記住了。」

兩人又聊一會兒才各自歇息去。

不久,王夫人接到她妹妹的信,說她兒子薛蟠為了爭一個丫頭,打死人,吃上官司;雖然花了銀子託人和解了,卻不便繼續待在故鄉,想與兒女到榮國府暫住,問王夫人可否。

王夫人正覺寂寞,希望有個人來作伴,更何況她這妹妹守寡多年,獨子又鬧出這事,她豈有不收容的道理,便派人去接妹妹一家來住。

薛家獨子薛蟠是個貪圖玩樂的敗家子,奢侈成性、言語傲慢,成天不務正業;雖是皇商,專職為宮廷採辦購置各種物品,卻正經事一概不知,僅賴祖父舊日情分,在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的事皆由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小他兩歲的妹妹薛寶釵與他大大不同,不僅容貌圓潤、舉止嫻雅,也知書達理、擅長女紅,比起哥哥來,竟要好上幾十倍。

如今薛家住進梨香院,與王夫人正房只隔一道巷子,飯後或晚間,薛姨媽常領著寶釵過來與賈母、王夫人閒談。寶釵和黛玉、迎春姐妹們一塊兒看書、下棋、做針黹,也過得十分自在。

黛玉在榮府受到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都和寶玉一樣,兩人的親密自然也和別人不同。白天同行同坐,夜晚同休息,時時刻刻如膠似漆。沒想到,現在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沒大多少,卻品格端正、容貌美麗、行為有分寸,也不像黛玉那般孤傲,連小丫頭都喜歡與她親近;黛玉心中因此有些氣惱,寶釵卻渾然不覺。

寶玉還是像小時那樣將眾姐妹一視同仁,並沒有與誰特別親或特別疏;只因和黛玉同住賈母房中,所以稍微熟稔。既熟稔,便更親密;既親密,就不免常會有責備求全的口角。兩人一有言語不合,黛玉便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時常得為自己的莽撞道歉,才得以平息。

警幻仙子演紅樓夢

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的妻子尤氏來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去賞花。這天早飯後,寧榮二府的眷屬同在會芳園遊玩。

一時,寶玉累了,想小歇一會兒。賈蓉的妻子秦氏說:「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給我來辦就是了。」

賈母知道秦氏向來是極為妥當的人,便由她去替寶玉安排歇息處。

秦氏領了一夥人來到上房內間,寶玉看到牆上一幅勸人勤奮苦讀的「燃藜圖」,心中就不大樂意,又看到一幅寫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時,哪怕這屋子再精美、華麗,也斷斷不肯住了。

秦氏笑說:「這裡不好,還能往哪裡去呢?要不,就到我屋裡。」

寶玉點頭微笑。

一個嬤嬤說:「哪有叔叔睡姪媳婦房間的道理!」

秦氏笑說:「哎呀!他才多大,何必忌諱這些。上個月我弟弟來,你沒看他年齡和寶二叔一樣,身高恐怕還比寶二叔高些呢!」

寶玉說:「我怎麼沒見過你弟弟?帶來讓我瞧瞧。」

大家聽了都笑說:「離了二三十里遠哪!怎麼去帶?想見他,以後有的是機會。」

一夥兒人轉到秦氏房間。才到門口就傳來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頓覺暢快,忙說:「好香!好香!」

進到房裡,向壁上看,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對聯上寫著:「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桌上有面鏡子,鏡邊有個盤,盤裡裝著木瓜;睡榻上還懸著一張連珠帳。

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

秦氏說:「我這屋子大得神仙也可以住的。」說著,親手替他展開紗被,挪挪枕頭。

奶媽們服侍寶玉臥下來後,都陸續出去,只留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丫鬟作伴。

寶玉一合上雙眼,便恍恍惚惚的睡著。夢中,他隨著秦氏到了一個綠樹清溪、人煙罕至的地方。

「這兒有趣,能住這裡,要比天天被父母、先生管束好多了。」

正胡思亂想間,後山有歌聲傳來。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歌聲尚未停,那邊又走出一位美麗的女子。寶玉見是仙姑,連忙高興的作揖,笑問:「請問神仙姐姐,不知你從哪來?要到哪去?這兒又是何處?希望你指點指點。」

仙姑說:「我住在離恨天上、灌愁海中,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專管人世間的男女情感問題。近來這些風流債務特別多,我特地前來察訪。今天能和你在此地相逢,不是沒有原因的。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備有好茶、美酒。你可願意隨我一遊,好去觀賞歌姬排演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

寶玉聽了,喜悅非常,竟忘了秦氏,便跟隨仙姑到一座石牌前。石牌上橫寫「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對聯一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一是「無為有處有還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四個大字「孽海情天」,兩邊對聯一作「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一作「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玉心想:「原來如此,我倒要領略看什麼叫『古今之情』,什麼又叫『風月之債』。」

他跟隨仙姑進第二層門內,兩邊廂房都有匾額對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一時數也數不完。

寶玉問仙姑:「我可以到那些廂房裡去玩玩嗎?」

仙姑說:「那些廂房裡貯存許多簿冊,每本都記錄著天下女子的過去、未來,凡人不便先知道。」

寶玉哪裡肯依,再三懇求之下,警幻仙子終於答應:「好吧!就讓你在這個廂房裡看看吧!」

寶玉抬頭看見匾上寫著「薄命司」,兩邊對聯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心裡即有些感慨。

進得門中,見數十個大櫥都用封條封著,每個封條上有各省的字樣。寶玉撿了貼著自己家鄉封條的那個櫥子。

寶玉看到櫥上題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忙著問:「什麼是『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仙子說:「就是記錄貴省中十二個名列前茅的女子的簿冊。」

寶玉說:「金陵很大,怎麼可能只有十二個女子?光我家上上下下就有幾百人哪!」

警幻仙子笑說:「貴省女子雖然多,並不是人人都能入冊。這櫥裡是最重要的十二名,兩邊櫥子又是次重要的;平庸之輩就沒有記錄了。」

寶玉再往下看,果然是「金陵十二釵副冊」,另一櫥上則寫「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寶玉打開「又副冊」的櫥門,伸手取出簿冊來看,第一頁用水墨渲染得烏黑,恰似滿紙黑雲濁霧,後有幾行字跡,寫道: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繫念。

他看不明白,便再打開「副冊」的櫥門,取一本簿冊出來。只見畫著一枝桂花、一方水涸泥乾的池塘,和枯蓮敗藕。並題詩: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依然不太明白,又去取「正冊」看。頭一頁上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上有一堆雪,雪中有一支簪;旁邊題了四句詩:

可嘆停機德,誰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他還是看不明白。想問仙子,知道她必定不肯告訴答案;要丟下,又覺得不捨,便繼續翻著往下看。

有兩人放風箏,大船、大海,一女子哭泣的圖畫;有幾縷飛雲、一灣流水的畫;有美玉落入汙泥中的畫;有餓狼撲美人的畫;有古廟中美人獨自看經書的畫;有雌鳳棲冰山的畫;有荒村野店美人紡績的畫......

仙姑知道寶玉天分高,領悟力強,再看下去怕天機就泄漏了,便合起簿冊,邀他:「隨我到處去逛逛吧!何必在這裡猜謎呢?」

寶玉聽了她的話,恍恍惚惚跟著她到後院。那兒畫棟雕簷,花草芳香,真是好地方。

警幻仙子笑著招呼:「你們快出來迎接貴賓。」

幾個美麗的仙子從房中出來,見到寶玉,抱怨道:「姐姐不是說要接絳珠妹妹來玩嗎?怎麼帶個濁物來汙染我們的清淨地?」

寶玉聽到她們這麼說,嚇得直想退下。警幻仙子拉著他的手,向眾姐妹解釋:「我本來是要去接絳珠妹妹的,經過寧府時,遇到寧國公和榮國公的靈魂。他們囑咐我好好開導寶玉,希望能將這聰明又乖張的孩子引向正軌,好承繼賈家家業。所以我才帶他來,讓他看見金陵女子的名冊,再讓他嚐嚐美酒、美食和美人的歡愉,或許能讓他有所覺悟。」

警幻仙子帶他進入室內,小丫鬟捧上美酒、好茶。寶玉覺得清美無比,不像人間所有,不禁問是什麼茶?什麼酒?

警幻仙子說:「茶採自放春山遣香洞,以花葉上的露水烹煮而成,叫『千紅一窟』;酒是以百花釀造,叫『萬豔同杯』。」

飲酒間,警幻仙子要十二名歌姬演出「紅樓夢」十二支;並拿了原稿讓寶玉邊聽邊看。寶玉聽了一曲又一曲,雖有歌詞對照,卻聽不出趣味;警幻仙子在一旁直嘆息:「這痴孩子,竟然還不覺悟。」寶玉索性說醉了,想休息,請歌姬不用再唱下去。警幻仙子命人撤去酒席,帶他到房間去。

房裡有個女子,豔麗嫵媚,既像黛玉又像寶釵。

警幻仙子告訴寶玉:「我受你先祖的託付,才會帶你來此地,讓你享受美食、美酒。現在我把我的妹妹可卿許配給你,等你經歷過所有享樂的事物後,就應該了解玩樂的事其實沒什麼好留戀的,還是把心思放在求取功名上才好。」說完,便與其他仙子退出房間。

寶玉和可卿相處愉悅,第二天清晨,兩人牽著手四處遊玩。走著走著,竟來到一個遍地荊棘的地方,前有一道深谷阻隔,後面又跟著一群狼、虎。

警幻仙子追來說:「你不能再往前去了,快快回頭。」

寶玉問:「這兒是哪裡?」

警幻仙子說:「是『迷津』。萬丈深淵,連綿千里,無橋梁可渡,也無舟船可通,萬一掉下去,就枉費我先前給你的一番警戒。」

話沒說完,深谷中突然轟轟大響,冒出許多夜叉、惡鬼,要將寶玉拖入谷中。嚇得寶玉汗如雨下,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襲人等丫鬟急忙上來摟住他,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

秦氏正在屋外與小丫頭們看貓兒狗兒打架,聽見寶玉喊「可卿」,心裡納悶道:「這裡沒人知道我的小名,他怎會在夢裡叫出來?」

寶玉醒來,一臉惶惑,悵然若有所失。眾人端了桂圓湯來壓壓驚,他喝了兩口就起身換衣裳。襲人見他衣褲溼淋淋的,趁旁邊無人時,問他到底做了什麼夢,他說出太虛幻境的際遇,以及夢裡相識的那個美麗女子,並小聲囑咐襲人:「好姐姐,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襲人答應了。也由於他倆分享著這分祕密,因此比以往更親密了許多。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本地有戶姓王人家,祖上曾當過小官,與王夫人的父輩 - 也就是鳳姐的祖輩 - 連了親,認做叔姪。這事當時只有王夫人的大哥 - 鳳姐的父親 - 知道,其餘族人都不知;王夫人更不知道有這房遠親了。

這王家後來家業蕭條,搬到城外鄉村居住,現在由王狗兒當家。狗兒娶了劉氏,生了一個兒子叫板兒,一個女兒叫青兒。白天,狗兒到田裡工作,劉氏又得一手攬起家務事,兩個孩子無人管照,只好接劉氏的寡母來一起過活。

這年秋末冬初,天氣漸漸涼,狗兒因沒錢準備過冬的衣物,在家喝悶酒、發脾氣。劉姥姥看不過去,勸他:「你做事顧前不顧後,有錢就拚命花,沒錢就亂生氣,這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不如想想法子。當日你家和金陵榮府賈二老爺的夫人家連過宗,這王夫人為人和善、不擺架子,我曾見過她一次,的確是個好人,你乾脆找她幫忙去。」

狗兒一聽,心動了,笑著說:「這二姑太太又不認識我,我去了也是白去。你不是認識在榮府做事那周瑞的妻子嗎?不如你先帶板兒去走一遭,試試風頭再說。」

劉姥姥道:「也好,我這老人家就先去碰碰運氣。」

隔天大早,劉姥姥起身梳洗清潔,帶著板兒進城到寧榮街來。

榮府大門前停了許多轎馬,劉姥姥撣撣衣服,交代板兒幾句話,叫他蹲在牆角邊等。見幾個挺胸凸肚的胖子坐在大門上,比手畫腳、說東談西,她便磨磨蹭蹭上前問:「大爺們,我找太太房裡做事的周大郎,勞煩哪位大爺去替我請他出來。」

那些人聽了,都不理她,半天,有個年紀較大的才說:「周大爺到南邊去了,他媳婦兒在家,你自己從這邊繞到後街門上找她吧!」

劉姥姥帶著板兒繞到後門,問了在那兒廝鬧的一些孩子,才找到周瑞住的地方。

周瑞的妻子聽了劉姥姥的來意,笑說:「你要找太太,可如今太太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這璉二奶奶就是太太的姪女,小名叫鳳哥,有客來,都是這位鳳姑娘接待。今兒寧可不見太太,也要見鳳姑娘一面,才不枉走一遭。」

劉姥姥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才二十歲,就有這等本事當家,可是難得的。」

周瑞的妻子說:「嗨!我的姥姥,這鳳姑娘年紀雖小,做事卻比誰都能幹。待會兒你見了就知道......唯有一件事,待下人未免太嚴了。」

經過一番安排,周瑞的妻子帶她到堂屋見鳳姐。劉姥姥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鋪了條紅毯,鳳姐光鮮豔麗的端坐在炕上,手裡還拿著小銅火箸兒撥著手爐裡的灰。

劉姥姥彎腰拜了幾拜。鳳姐忙說:「快別多禮了。你坐。」

劉姥姥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躲在她背後,怎麼哄都不肯出來。鳳姐叫人去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又問過幾句閒話,劉姥姥才說:「我今日帶你姪兒來,不為別的,只因她爹娘在家裡連吃的也沒有。」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爺在家裡怎麼教你的?別只顧吃果子!」

鳳姐看了,心裡已明白幾分,就問:「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

劉姥姥忙說:「一早就往這裡趕,哪有吃飯的工夫。」

鳳姐立刻命人拿飯來。用過餐,劉姥姥拉了板兒,咂咂嘴道謝。

鳳姐笑道:「親戚本就應該互相照應,只是家中事多,太太又上了年紀,難免有想不到的時候。我接著管事後,和這些親戚更不認識了,才會如此生疏。你頭一次向我開口,怎麼好教你空手回去?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先拿去用。」

劉姥姥只當這回來,吃頓飯就沒其他指望了,聽見鳳姐要給她二十兩銀子,喜得眉開眼笑、千恩萬謝。

她拿了錢,跟隨周瑞的妻子走到外面,兩人聊了一會兒,才帶著板兒從後門出去。

薛姨媽送花

周瑞的妻子送走劉姥姥後,便到房裡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丫鬟們說她到薛姨媽那兒去了。周瑞的妻子又往梨香院去。見王夫人和薛姨媽正在說話,周瑞的妻子不敢打岔,於是進到裡間。

薛寶釵正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鶯兒一塊兒描花,見她進來,忙放下筆,轉過身,滿面堆笑說:「周姐姐坐。」

周瑞的妻子也陪笑問道:「姑娘好!這兩三天沒見你到老夫人那兒,莫非是你寶兄弟又衝撞了你?」

寶釵說:「哪裡的話!是我喘嗽病犯了,在屋裡靜養兩日。」

周瑞的妻子說:「姑娘有什麼病就該認真請大夫醫治,小小年紀留個病根,也不是鬧著玩的。」

寶釵說:「為了這病,不知請過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兒效果,後來多虧有個和尚給了我一種『冷香丸』才收效。他說病發時吃一丸就好,果然就好。」

周瑞的妻子還要說話,忽然聽見王夫人問說:「誰在裡頭?」她忙出來答應,也順便報告劉姥姥的事。

稍微待了片刻,見王夫人沒什麼吩咐,才想退出,薛姨媽又笑說:「你等等,我有一種東西,讓你帶去送給姑娘們。」

說著,便要丫鬟捧來一個小錦匣,道:「這十二枝堆紗假花,是宮裡做的新鮮花樣兒,我放著白放著,舊了可惜,心想,何不給她們姐妹們戴呢!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吧!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兩枝,剩下六枝,給林姑娘兩枝,給鳳姐四枝。」

王夫人道:「只想著她們?留著給寶丫頭戴吧!」

薛姨媽說:「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

周瑞的妻子拿了匣子,走出房門,將花一一送給了迎春、探春、惜春和鳳姐;最後來到賈母這邊。

她到黛玉房中,誰知黛玉到寶玉房裡解「九連環」去了,便又轉到寶玉處。

周瑞的妻子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要我送花來給姑娘戴。」

寶玉問:「什麼花兒?拿來我瞧瞧。」一面伸手接過匣子來看。

黛玉瞥了一眼匣裡的花,問:「是單送我一人呢?還是別的姑娘們也都有?」

周瑞的妻子說:「大家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的,也不會給我。」

周瑞的妻子聽她這麼說,一聲也不敢響。

寶玉問:「周姐姐,你到薛姨媽那邊做什麼?」

周瑞的妻子說:「太太在那兒,我原是去向太太回話的,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

寶玉又問:「寶姐姐在家做什麼?怎麼這幾日都沒過來?」

周瑞的妻子說:「寶姑娘身子不大好呢!」

寶玉聽了,馬上打發丫鬟們去替他和林姑娘問安。

初遇秦鐘

這天,寧府尤氏派人來請鳳姐過去玩,寶玉知道了,也要跟著去,鳳姐只得答應。兩人坐車進了寧府,尤氏、秦氏婆媳倆早等著了。

坐下後,鳳姐說:「你們找我來做什麼?要拿什麼東西來孝敬我?快獻上來吧,我還有事呢?」

尤氏、秦氏沒來得及回答,幾個丫鬟先笑道:「二奶奶,不來就算了,既然來了,當然由不得你說走就走了。」

正說著,賈蓉也進來請安了。

寶玉問:「大哥哥今天不在嗎?」

尤氏說:「出城去了,你坐這兒怪悶的,何不出去逛逛呢?」

秦氏笑道:「可巧了,上回寶二叔要見我兄弟,今天他也來了,想是在書房裡吧,為什麼不去瞧瞧?」

寶玉下炕就要走,鳳姐說:「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請他進來呢?我也想見見呢!」

尤氏說:「算了!算了!人家可斯文得很,遇到你這麼潑辣的人,不被你取笑才怪。」

鳳姐說:「我不取笑他就是了,快去領他來吧!」

一會兒,賈蓉果然帶來一個小孩。這孩子比寶玉瘦些,眉清目秀,極為俊俏,舉止面貌竟比寶玉還要好些;只是羞怯怯,有點像女孩。

他靦腆的向鳳姐問好,鳳姐推了推寶玉,笑道:「把你比下去了。」一邊探身牽著這孩子手,叫他坐在身邊,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得知他的名字叫秦鐘。

鳳姐的丫鬟想到鳳姐初次見秦鐘卻沒準備禮物,趕緊派人回去告訴鳳姐的大丫鬟平兒。平兒知道鳳姐和秦氏感情很好,便自作主張,送去一匹布和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錠。

鳳姐給了秦鐘見面禮後,就和尤氏、秦氏一起玩牌去。這時,寶玉和秦鐘才有機會說話。

寶玉見了秦鐘,心中便痴痴的想:「天下竟有這等清秀的人,我和他一比,簡直像泥豬癩痢狗了。我若不是生長在官宦家,早與他結成朋友了。」

秦鐘見到寶玉儀表出眾,衣著又講究,也想著:「像他這般不凡,難怪人人溺愛他,可恨我生在清寒之家,不能與他結交。『貧富』二字真是侷限人哪......」

兩人同樣胡思亂想,沒聊幾句,就覺十分投契。

寶玉問他近日做些什麼事,讀些什麼書。秦鐘說:「先師去年過世,家父年歲已高,又有病在身,因此沒有再延聘老師,我只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則,讀書最好能二三知己作伴,大家時常討論,這也才能進步......」

沒等他說完,寶玉忙道:「正是!正是!我們有個家塾,族中如果有人沒有延聘老師,便可以進塾裡讀書。去年我的老師回鄉去,家父也有意先送我到家塾,等明年老師來了,我再回家讀書。只是我祖母擔心塾裡人多,大家淘氣惹事反而不好。再則也因為我先前病了幾天,所以這事一直擱著。如果你父親也正為你讀書的事操心,不如我今天回去就去稟告祖母,讓你也來塾裡就學。我們作個伴,可好?」

秦鐘笑說:「家父曾提過這裡的家塾辦得很好,二叔如果覺得我可以陪你讀書,那實在太好了。」

寶玉道:「那好!待會兒我們先告訴你姐姐、姐夫和璉二嫂子,你回去稟明你父親,我回去稟明祖母,事情一定很快就成。」

兩人討論好時,天色已近黃昏,出來看眾人玩一回牌,又吃了晚飯才各自回家。

寶玉識金鎖

寶玉想去探望寶釵,又怕從上房邊過會遇見父親,便寧可繞遠路,由幾位丫鬟嬤嬤陪著,假裝要上寧府看戲。過了穿堂,才向東北邊繞過廳後,再轉彎向北,朝梨香院走。

進到屋裡,薛姨媽正與丫鬟們做針黹。寶玉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拉住他,抱入懷中,笑道:「這麼冷的天,我的兒,難得你還想要來。快上炕來坐吧!」並命人沏了熱滾滾的茶來。

寶玉問:「哥哥不在家嗎?」

薛姨媽嘆氣道:「他像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天天往外跑,哪裡肯待在家。」

寶玉又問:「姐姐呢?身體可好些?」

薛姨媽說道:「好多了。你前兒還打發人來看他。她在裡間,你進去瞧瞧。」

寶玉下了炕,來到裡間,掀開半舊的紅綢軟簾,一步進去。寶釵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的髮髻,穿著棉襖棉裙,臉上不點脣、不畫眉,顯得雅淡脫俗。

寶玉說:「姐姐都好了嗎?」

寶釵抬頭看寶玉進來,忙起身,含笑道:「好多了,多謝記掛。」說著,讓他在炕沿坐,又命鶯兒去倒茶。

看到寶玉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和那塊出生時啣著的玉,寶釵笑說:「成天聽人家說你這塊玉,卻始終不曾仔細欣賞過,我今兒倒要好好瞧瞧。」她挪近前來,寶玉也湊過去,從頭上摘下玉,遞在寶釵手中。

寶釵將玉托在掌上,見它大如雀卵,光彩燦爛、晶瑩溫潤而且纏滿五色花紋。

這塊玉,正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塊頑石的幻相,上有僧人刻的字。正面是: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背面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寶釵看了,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喃喃唸了兩遍。回頭看鶯兒還在,便問:「你不去倒茶,在這裡發呆做什麼?」

鶯兒也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和姑娘項圈上的,倒像是一對。」

寶玉忙笑道:「原來姐姐的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欣賞欣賞。」

寶釵道:「你別聽她的,沒有什麼字。」

寶玉央求道:「好姐姐,你都瞧了我的了。」

寶釵被纏不過了,只好說:「也是有個人,給了兩句吉祥話,才鏨了上去的,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好玩。」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棉襖裡掏出項圈來。

寶玉托著看,果然鎖片上一面有四個字,兩面八個字,共成兩句吉籤:正面「 不離不棄」,反面「 芳齡永繼」。

寶玉唸了兩遍,又唸自己的兩遍,笑說:「姐姐,這八個字倒與我的是一對兒。」

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寶釵不等她說完,便叫她去倒茶。寶玉此時與寶釵坐得近,只聞一陣香氣,又不知是什麼香,於是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然從來沒聞過。」

寶釵笑著:「我最怕熏香了,好好的衣服,為什麼熏它?」

寶玉道:「既然如此,香味從哪兒來呢?」

寶釵想了想,說:「是我早上起來,吃了『冷香丸』的香氣。」

寶玉問:「什麼『冷香丸』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嚐嚐。」

寶釵笑道:「又瞎鬧了,藥丸也能隨便吃的嗎?」

正笑談著,外面有人說:「林姑娘來了。」接著,黛玉已輕步搖擺進來了。一見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得不巧。」

寶玉、寶釵忙起身讓座。寶釵笑問:「這話怎麼說?」

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

寶釵道:「這我更不明白了。」

黛玉笑道:「要來,一起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這樣不好。今兒他來,明兒我來,如此錯開,豈不是天天有人來?也不至於太冷落或太熱鬧啊!姐姐怎麼不明白這意思?」

寶玉見她罩著件大紅褂子,問:「下雪了嗎?」

旁邊的嬤嬤說:「下了好半天了。」

寶玉說:「去拿我的斗篷來。」

黛玉笑著:「是不是呢?我來了,他就該走了。」

寶玉說:「我幾時說要走的?不過是先拿來預備著。」

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說:「外面還在下雪,要走也要看時候,不如在這裡和姐妹們一塊兒玩玩。姨太太那裡正準備茶果呢。我叫丫頭去取斗篷,再讓小廝兒先散了吧!」

寶玉點頭答應。

寶玉看到薛姨媽自己漬的鵝掌,笑說:「這個東西要配酒才好。」

薛姨媽立刻命人灌了上等好酒來。寶玉吩咐:「我的酒不必溫過,我只愛喝冷的。」

薛姨媽說:「這可使不得,喝了冷酒,寫字手會打顫。」

寶釵笑說:「寶兄弟,難道你不知酒性最熱?熱著喝下去,就散得快;冷著喝下去,會凝在體內,得靠五臟去暖它,身體哪裡不受害呢!你還是改了你的習慣,別再喝冷酒了。」

寶玉聽著,覺得這話有道理,便放下冷的,叫人去溫熱了再喝。在一旁嗑瓜子的黛玉只管抿著嘴冷笑。

這時,黛玉的丫鬟雪雁替黛玉送小手爐來,黛玉含笑問她:「是誰叫你送手爐來的?怕冷死我嗎?」

雪雁說:「是紫鵑姐姐(本叫鸚哥,黛玉替她再取名紫鵑)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

黛玉接了小手爐,抱在懷中,笑說:「真虧了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時跟你講話全當耳邊風,怎麼她說了你就聽,比聖旨還快。」

寶玉知道是黛玉故意奚落他,只嘻嘻笑笑,並沒回話。寶釵向來知道黛玉的脾氣,所以也沒多理會。薛姨媽卻笑道:「你平時身子單薄,禁不起冷,她們惦記著你,有什麼不好?」

黛玉笑說:「姨媽不知道,幸虧我是在姨媽家,若是在別人家,人家難道不生氣,以為我嫌人家連個手爐也沒,還巴巴的從家裡送來。她們不會說丫頭不小心,只會當我不懂事呢!」

薛姨媽說:「這是你多心,才會這麼想,我就不會這樣想。」

說話間,寶玉已經喝了三杯了,李嬤嬤忙上前攔阻。寶玉和姐妹們一起說說笑笑,正開心的當兒,哪裡肯聽她勸,只央求;「好嬤嬤,我再吃兩杯就不吃了。」

李嬤嬤提醒他:「今兒老爺在家,別喝糊塗了,小心他考你書。」

寶玉聽了這話,心中很不舒坦,慢慢放下酒杯,頭也垂下。

黛玉忙說:「別掃大家的興了,舅舅如果叫你,只要說姨媽這裡留你就成了。」一面悄悄的告訴寶玉:「別管她了,我們只管開心我們的。」

李嬤嬤聽了,說:「林姐兒,你就別助長他了。你勸勸他,他可能還聽些呢!」

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要助長他?又為什麼要勸他?你這嬤嬤也太小心了。以前老太太不是也給過他酒喝嗎?在姨媽這兒多吃一口,又有什麼關係呢!想必你是把姨媽這裡當外人了吧!」

李嬤嬤又是著急,又是笑的說:「真......真......這林姐兒說的話,比刀子還厲害!」

寶釵也忍不住擰了擰黛玉的腮幫子,笑說:「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歡也不是。」

薛姨媽一面笑著,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我這裡,儘管放心的吃,一切有我。索性吃過晚飯才回去,醉了,就跟著我睡吧!」

寶玉這才又提起興來。

薛姨媽陪著又喝了幾杯,就趕緊收起酒,哄著寶玉吃飯。大家吃過飯,喝了茶,幾個丫鬟進來伺候。

黛玉問寶玉:「你走不走?」

寶玉也斜著疲倦的眼睛,說:「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黛玉聽他這樣說,於是起身告辭。

小丫鬟拿過斗笠來,寶玉頭微微低下讓她戴。那丫鬟才把斗笠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叫:「罷了!罷了!蠢東西,你也輕點兒。沒見過別人怎麼戴嗎?讓我自己來吧!」

黛玉說:「過來,我幫你。」

寶玉走向前,黛玉用手輕輕攏住髮冠,將斗笠內沿靠在他額頭上,再扶好核桃大的簪,讓它露出斗笠外。整理好,端詳了一會兒,說:「好了!披上斗篷吧!」

寶玉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不放心,又吩咐了兩名丫鬟送他兄妹回去。

家塾風波

次日,賈蓉帶秦鐘來了,寶玉忙領他去見賈母。賈母見秦鐘生得標緻,舉止斯文,很放心由他陪寶玉讀書,便叮嚀道:「你家住得遠,儘管在我們這裡住下,只要和寶二叔在一起就好,別跟那不長進的孩子學。」

上學這天,襲人一早把書、筆、文物收拾妥當,坐在床沿發呆。看到寶玉起來,趕緊服侍他梳洗。寶玉見她悶悶的,問道:「好姐姐,你怎麼了?難道是擔心我上學去,把你們冷冷清清的丟在家裡嗎?」

襲人笑道:「這是哪裡的話!讀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要潦倒一輩子了。只一件事:念書時要專心想著書,不念時就想著家,別和他們玩鬧,被老爺碰上了,可不是好玩的。再來,身子也要保重。」襲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

襲人又說:「皮襖、手爐、腳爐我交給了小廝們,冷了就要他們替你添換。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

寶玉說:「放心!我出外自己都會料理的。你們也別悶在屋裡,常找林妹妹玩去。」

穿戴整齊了,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賈政正在書房與客人聊天,忽見寶玉來請安,說要上學去,便冷笑道:「你再提『上學』兩個字,我都替你覺得羞,我看你去玩才是真的。」

客人站起來,笑說:「你何必這麼說!小兄弟到塾裡上學,兩三年後定可有一番功名,斷斷不會再像以往那樣孩子氣了。」

寶玉見過父親後,又到賈母這邊,秦鐘早已來了。兩人辭了賈母,又去辭過黛玉,才一起上學去。

家塾離得不遠,兩人從此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加上賈母十分疼惜,常留秦鐘一住三五天,拿他像重孫一般看待。寶玉悄悄的告訴秦鐘:「我們兩人一樣年紀,又是同學,以後不必拘叔姪的禮,只當兄弟朋友稱呼就是。」

秦鐘先是不敢,聽寶玉總稱他兄弟或叫他小名鯨卿,只得也混著亂叫。

這家塾中雖多是本族子弟和一些親戚的子姪,卻不免龍蛇混雜;許多人見秦、寶兩人情意深厚,背地裡便你一言、我一語,說些中傷的話。

這日老師賈代儒有事,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令學生對,吩咐他的長孫賈瑞替他管理,就出去了。秦鐘在後院遇上同學香憐,兩人講了些話,沒想被另一名同學金榮碰上了。金榮惡意的咳嗽一聲,香憐生氣的問他:「你咳什麼?難道不許我們說話不成。」

金榮笑道:「你們可以說話,我就不能咳嗽嗎?這麼鬼鬼祟祟幹麼!」接著又取笑了一陣,惹得秦鐘、香憐又急又氣,忙進去告訴賈瑞,說金榮欺負他們。賈瑞曾受過金榮的好處,處理時難免偏袒,他不敢斥責秦鐘,卻直怪香憐多事,結實的罵了他幾句。

這一切全被賈薔看見了。賈薔和賈蓉最好,秦鐘被欺負,他豈能不插手?於是悄悄出去向寶玉的書童茗煙通風報信。茗煙年輕不懂事,聽了賈薔的話,氣沖沖的進來,一把揪住金榮,嚷嚷道:「姓金的,你是什麼東西?我家的事與你何干?你管什麼管?有膽子就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

賈瑞喊他:「茗煙,不許撒野。」

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都敢如此無禮!我找你主子理論。」說著,伸手就去抓寶玉。

這時,不知誰丟來一方硯石,飛過秦鐘腦後,掉在賈菌座上,濺了他一書的墨水。賈菌哪嚥得下這口氣?兩手抱起書箱回扔過去;本想打金榮的,偏偏個子小、力量差,扔到寶玉、秦鐘桌上就掉落;「豁啷!」一聲,書本、紙片、筆、硯等撒了一桌,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翻了。

看自己失了準頭,賈菌即時跳出來要打金榮。金榮隨手抓了一根大板子,亂揮亂喊。茗煙著了一下,更氣了,亂嚷道:「你們還不動手?」

寶玉的幾個小廝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這個、勸那個;可誰聽他的話?調皮的趁機幫著打,怕事的嚇得藏在角落;也有的站到桌上拍手亂笑,喝著聲兒喊打;學房裡登時鼎沸起來。

外邊李嬤嬤的兒子李貴聽見聲響,衝進來叫停,並問何故打架。這個這麼說,那個又那麼說。李貴最後罵了茗煙及幾個小廝一頓,再攆他們出去。秦鐘的頭被金榮的板子打破皮,寶玉一面替他揉,一面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們告訴太爺去。」

李貴勸道:「好好來讀書,怎麼鬧成這樣?瑞大爺,太爺不是讓你管理嗎?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怎麼你不管了呢?」

賈瑞說:「我叫啦,他們都不聽。」

秦鐘哭道:「有金榮在,我就不來讀書。」

寶玉道:「這是為什麼?難道別人能來,我們反而不能來?這金榮是哪一房的親戚?」

李貴想了想:說:「這也不用問,問了更傷和氣。」

茗煙在窗外喊:「是東府璜大奶奶的姪兒。」

寶玉冷笑:「我當是誰!原來是璜嫂子的姪兒,我就去問她。」

賈瑞擔心事情鬧大,自己也推不了責任,只得委屈的央求秦鐘、寶玉別去告了。他倆先是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去也行,只要金榮陪不是,這件事才有個了結。」

金榮再強也強不過眾人,終於向秦鐘磕頭了事。

可卿臥病

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氣,便將塾裡發生的事告訴母親。隔天,他母親又將這事一五一十的告訴璜大奶奶。

璜大奶奶不聽還好,聽了不由怒從心上起,罵道:「秦鐘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就不是嗎?也別太勢利眼了!我這就去和秦鐘的姐姐說說,叫她評評這個理。」

她叫老婆子雇了車,一路來到寧府。見了賈珍的妻子尤氏,氣已消大半,寒暄了幾句,才問道:「怎麼沒見蓉大奶奶?」

尤氏說:「這些日子她身子不大舒服,大夫也瞧不出問題。我叫蓉哥仔細照料她,不許招她生氣。像她這麼個媳婦,只怕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呢!為了她的事,我這兩日好不心煩,偏偏她兄弟今早來看她,把昨日學房裡打架的事全告訴她。嬸子你是知道的,我那媳婦雖見了人有說有笑,心可細得很,不管聽了什麼話,都要想上三五天。現在聽說有人欺負她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氣的是兄弟不學好,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弄是非。我才去安慰她一會兒。想到她的病,我心裡如同針扎。你可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璜大奶奶聽了這番話,早把那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嚇息了,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聽見人說什麼好大夫的,蓉大奶奶這病別叫人亂治,倘若治錯了,可不得了。」又說了一會兒閒話,就回家去。

隔兩天,賈珍的朋友介紹了一位學問淵博又精通醫理的張先生來,替秦氏把了脈,到外邊屋子告訴賈蓉說:「據我看,大奶奶心性聰明過人,但太聰明就常有不如意的事;不如意的事多了,難免憂慮太多,因此傷了身子。我這裡有一帖藥,你去抓了讓她吃;吃了藥,如果晚上睡得著覺,那就比較有把握。」

賈蓉立刻命人按藥方抓藥去。

賈敬生日那天,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玉都來了。見過面後,王夫人問尤氏:「聽說蓉哥媳婦身子有些不好,到底是怎麼樣?」

尤氏說:「她這病也奇怪,中秋時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到半夜,二十日以後,就一日比一日懶。一位張先生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天頭暈略好,別的仍不大見效。」

鳳姐道:「我看她要不是十分不舒服,今天這樣的日子,掙扎也要掙扎著上來。」

尤氏道:「初三那天你在這裡見著她,正是因為你們感情好,她才勉強掙扎半天,捨不得離去。」

鳳姐眼圈一紅,說:「這點年紀,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有什麼趣味呢!」

用過餐,她便要去瞧秦氏。王夫人道:「是應該去看她,只怕人多了又吵到她,你就先替我們問候她,我下回再去。」

寶玉也要跟著去,王夫人道:「你去去就來,別擾了她。」

鳳姐、寶玉和賈蓉到秦氏這邊,悄悄走進房裡,秦氏見了,要起來,鳳姐趕快向前兩步,坐在床沿,拉住她的手,說:「快別起來,怎麼幾日不見,就瘦成這樣?」

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下。

秦氏勉強笑說:「都是我沒福分,一大家子人人都對我好,現在得了病,也沒法孝順公婆和嬸娘了。我想我未必熬得過這年。」

寶玉眼睛瞅著那張「海棠春睡圖」,想起在這裡睡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又聽秦氏說這些話,心中難過,眼淚不覺流了下來。鳳姐怕病人感傷,便早早把他支開。

這年冬末,秦氏的病猶未好,黛玉的父親林如海也病了,賈母命賈璉護送外孫女去探病,並且吩咐需再帶她回來。

自賈璉和黛玉去揚州後,鳳姐甚是無聊,每到晚間,同平兒說笑一下就睡了。這夜三更,平兒睡熟了,迷濛間鳳姐見到秦氏從外面走進來,含笑說:「嬸娘,我今日回去,特來向你道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想告訴嬸娘。」

鳳姐恍恍惚惚問道:「有什麼心願?只管託我就是。」

秦氏說:「你可曾聽過兩句俗話?人家常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說是『登高必跌重』。我們家已經顯赫近百年,哪天『樂極生悲』,落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豈不是糟蹋了一世詩書舊族的聲譽。」

聽了這話,鳳姐敬畏道:「你說得極是,但要如何才能永保無慮?」

秦氏說:「世間事顯榮到一個程度總要走下坡,這是必然的。能在興盛時為將來多做點打算,日後就可沒憂患。如今,我們什麼事都做得很妥當,只差兩件事還沒辦好。」

鳳姐問:「什麼事?」

秦氏說:「第一,祖墳雖四時祭祀,卻無固定的開銷預算;第二,雖有家塾,卻無一定的供給。依我之見,不如趁現在富貴時,在祖墳附近多購置田莊、房舍、地畝,家塾也設於此,祭祀、供給的費用都由此處支付。日後就按族中各房的長幼順序,每年輪流掌管。這樣,即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務農也有個退路。」

她還告訴鳳姐不久家中會有一件大喜事,並送鳳姐兩句話:「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想再問,只聽門外有人報喪,說東府蓉大奶奶沒了。她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就忙著往王夫人處來。

這時全家都已獲知秦氏消息,長一輩的想她向來孝順;平輩的想她向來和睦;晚一輩的想她向來慈愛;老老小小的僕從想她向來憐貧惜賤、愛老慈幼;莫不悲號痛哭。

寶玉因近日黛玉回去,已索然無趣,睡夢中又聽見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只覺心中刀戳似,便「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襲人慌忙要回賈母請大夫,寶玉直說不用忙、不相干;還是換了衣服,上車,到靈堂痛哭一場。

痛失好友

秦氏去世,賈珍、尤氏、賈蓉都悲痛異常,便將喪事託給鳳姐處理。鳳姐平時喜歡攬事,好賣弄能幹,當下就答應。她照著名冊分配工作,有條有理、賞罰分明,下人也各個戰戰兢兢,不敢含混。喪禮排場極為隆重,送殯當天也一路熱鬧。車轎出了城,直奔鐵檻寺而去。到了寺中,重設香壇,開始法事,安靈於內殿偏室。午後,親友才陸續散去,僅幾個近親須等三日才離開。

留下的族人都在鐵檻寺住下,唯獨鳳姐嫌不方便,派人到饅頭庵安置兩間房。饅頭庵就是水月庵,離鐵檻寺不遠,因廟裡做的饅頭好,就有了這個渾號。等和尚功課完畢,獻過晚茶,鳳姐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鐘往水月庵來。

秦鐘、寶玉正在殿上玩耍,見到靜虛道姑的徒弟智能兒過來,寶玉推推秦鐘道:「智能兒來了,你叫她倒碗水來我喝。」

秦鐘笑問:「奇了!你叫她倒,她會不倒嗎?何必要我說?」

寶玉說:「我叫她倒水是無情意的,你叫她倒是有情意的。」

秦鐘沒法子,只得叫:「智能兒,倒碗水來。」

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常與寶玉、秦鐘玩笑,寶玉知道她與秦鐘情投意合,才會故意取笑。智能兒倒了茶來,秦鐘笑說:「給我。」寶玉也叫:「給我。」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難道我手上有蜜嗎?」

寶玉搶先喝了,才要問話,智能兒就被叫進去做事了。秦鐘只好等黑夜無人時再到後房找她。接著兩天,他們又暗地裡約會好幾次。鳳姐要回府時,兩人都萬分不捨。

秦鐘的體質向來虛弱,在城外受了風寒,加上對智能兒的思念,回來後便咳嗽、倦怠,只能在家中調養,不能上學。寶玉少了個讀書的伴,很覺掃興,即使太監報喜說大姐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他也依然悵悵不樂。直至賈璉派人來報信,說林如海已葬入祖墳,諸事都處理妥善,明日即可帶黛玉回家,他才有些歡喜。

好不容易盼到次日午後,果然賈璉和黛玉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集,不免大哭一場。寶玉細看黛玉,覺得她益發出落得超逸。

接下來的日子,榮寧二府的人為了元春回鄉省親,需蓋省親別院的事都非常忙碌,寶玉也因賈政無暇問他書,而樂得暢快。只是秦鐘的病一日比一日重,著實叫他掛心。

這日,寶玉一早起來,梳洗完畢,想去探望秦鐘,忽見茗煙在門外縮頭縮腦,忙出來問:「你做什麼?」

茗煙說:「秦相公不中用了。」

寶玉嚇了一跳,問:「我昨兒看他還好好的,怎麼會不中用了?」

茗煙道:「我也不知道,剛才是他家下人來告訴我的。」

寶玉轉身報告賈母,賈母立刻派人跟寶玉過去,並吩咐:「到那裡盡一盡同窗之誼就回來,不許耽擱。」

寶玉趕到時,秦鐘已面如白蠟,閉著眼,不聽不聞。寶玉連叫了兩聲:「鯨哥,寶玉來了。」他才睜開眼來。寶玉握著他的手,又喊一聲:「鯨哥!」

秦鐘嘴角微微一個抽動,沒發出聲音,又合了眼,從此再也不醒。

新園題名

為了元妃回鄉省親而造的園子已經完工,只剩匾額、對聯尚未題。賈政說:「這件事可難了。按理說,應該請貴妃賜題才是,不過,貴妃沒看過園內景觀,也很難擬。如果要等貴妃遊園時再請題,那些亭臺沒有題字,也襯不出景色。」

門客們笑說:「老世翁說得極是,我們有個主意:不如按各處景致,先題些燈匾、對聯虛懸著,等貴妃遊園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其美?」

賈政說:「這好。我們今日只管題了,若妥當便用;若不妥,再請雨村來擬。」

眾人笑道:「老爺一定擬得好,何必找雨村?」

賈政客氣的說:「你們不知,我從小在花鳥山水的題詠上就表現平平,上了年紀又煩心公事,對這種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縱使擬出來,也不免古板。」

眾人說:「這無妨,我們大家一起擬,好的保留,差的刪除就成。」

賈政道:「好極了!趁今天天氣暖和,大家逛逛去。」

碰巧,寶玉近日因思念秦鐘,憂傷不已,賈母常命人陪他到園中戲耍。這時才進去,忽見賈珍過來,笑道:「還不快離開,一會兒老爺就來了。」

寶玉聽了,趕緊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跑出園子。才轉過彎,就遇上賈政領著眾門客來。賈政曾聽塾師稱讚寶玉雖不喜歡讀書,卻擅長對對,頗有些歪才,所以喊住他,命他跟入園中,想試探他的才情。

進了園,見迎面一帶翠綠的屏障,眾人都誇:「好山!好山!」

賈政說:「若沒有這山遮掩,園中景物一下子全入眼底,就無趣了。」

山上石頭拱立,石上苔蘚斑駁,縱橫交錯間,微微露出一道小徑。

賈政說:「我們從這小徑進去,由那邊出去,即可遍覽全園。」

在賈珍前導下,一行人逶迤走入山口。抬頭忽見一塊白石,正是留題處。賈政回頭道:「諸位,此處題什麼名才好?」

眾客想試試寶玉,便都題些俗套來敷衍,有人說「疊翠」,有人說「錦嶂」,有人說「賽香爐」,有人說「小終南」......

賈政問寶玉:「你說呢?」

寶玉說:「這地方是入口,不是主景,不如用古人句子『曲徑通幽』大方些。」

眾客讚道:「妙極了!二世兄果然天分高。」

賈政笑道:「你們別太誇獎他。他不過是以他知道的一點充當十點來用罷了。讓人笑話了,以後再擬新題吧!」

進到一石洞中,樹木青蔥、花草扶疏,一道清水從石縫流下。往前有一座石橋,橋上有一亭臺。賈政與眾人到亭內坐下,問:「此處諸位又如何題呢?」

大家說:「當年歐陽公《醉翁亭記》中有一句:『有亭翼然』,就名『翼然』吧!」

賈政笑說:「『翼然』雖好,但這亭下有水,依我看,歐陽公還有一句『瀉於兩峰之間』,就用他這『瀉』字吧!」

一位客人說:「好!好!『瀉玉』兩字妙極了。」

賈政拈著鬍子,要寶玉也題一個。寶玉回答:「老爺剛才說得對,不過此處是省親別墅,用『瀉』字似嫌不雅,用『瀉玉』,不如用『沁芳』。」

賈政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讚寶玉才情不凡。出了亭子、走過池塘,前有一道粉牆,牆裡幾間房舍,周圍千百竿翠竹掩映。眾人都道:「好地方。」

賈政笑著:「真不錯,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也不枉此生。」說著,看寶玉一眼,嚇得寶玉忙低下頭不敢說話。

有客說:「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

賈政問:「哪四個字?」

有說「淇水遺風」,有說「睢園遺跡」,賈政都認為俗。賈珍在旁說:「還是寶兄弟擬一個。」

賈政問寶玉:「剛才眾人說的,你可有什麼看法?能說出個道理,才准你做。」

寶玉說:「似乎都不妥當。這是貴妃第一個歇息的地方,用『淇水』,『睢園』太板了,不如用『有鳳來儀』。」

眾人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好淺薄啊!」又命他再題一副聯。

寶玉唸道:「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也不怎麼高明。」

轉過山坳,隱隱露出一道黃泥牆,牆上有稻莖掩護,裡面幾椽茅屋,邊有杏花數百枝,嫣紅如霞。有人題為「杏花村」。

賈政笑著告訴賈珍:「這正提醒我,此處什麼都好,就是少個酒幌,明日依外頭村莊的式樣,用竹竿挑在樹梢。只不過『杏花村』雖好,卻用了人家的村名,再換個吧!」

大家正想著,寶玉等不及賈政叫他,便說:「舊詩有『紅杏梢頭掛酒旗』,不如題『杏帘在望』四個字。唐人詩裡又有『柴門臨水稻花香』,用『稻香村』豈不更妙?」

眾人同聲拍手,賈政卻一聲喝住:「無知的東西!你能知道幾個古人?也敢在老先生們面前賣弄?」

說著,引眾人入茅屋,紙窗木床,十分簡樸,賈政心裡喜歡,因而瞅著寶玉問:「此處景色如何?」

寶玉說:「比『有鳳來儀』處差多了。在這裡設個田莊,明明是人力造作,卻要強說是天然。雖種竹引泉,也不相宜......」

沒等他說完,賈政氣得大聲罵:「趕出去!」

寶玉才要出去,又被喝回來:「再題一聯,題得不好,一起打嘴巴!」

寶玉戰戰兢兢,半天才唸:「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

轉過山坡,穿過花柳間,來到芭蕉塢,曲折盤繞,忽有水聲潺潺由石洞流出。眾人都叫:「好景!好景!不用擬了,恰恰是『武陵源』三字。」

賈政笑道:「很真切,就是陳舊了點。」

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

寶玉說:「『秦人舊舍』有避亂的意思,怎麼能用呢?不如用『蓼汀花漵』。」

賈政聽了,說:「更是胡說。」

又攀藤撫樹行過荷花池,來到一所瓦房。四面種植許多花草,有牽藤,有引蔓,味香氣馥,不是一般花木可比。

賈政不禁道:「有趣!有趣!只不知是些什麼植物?」

寶玉道:「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茞蘭,這一種是金葛,那一種是金簦草,這一種是玉蕗藤,也有丹椒、蘼蕪、風蓮,也有......」

沒說完,賈政大聲喝:「誰問你來著?」嚇得寶玉倒退幾步,不敢再說。

步入遊廊,來到五間清麗的樓房,有人題了一副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說:「好是好,只是『斜陽』兩字用得不妥。」

又有一人說:「我有一聯,各位評評看。」他唸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著鬍鬚沉吟,也想題一聯,見寶玉在旁不言不語,又喝道:「怎麼,該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

寶玉說:「這裡又沒蘭麝、明月、洲渚,我想,匾上可題『蘅芷清芬』,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茶蘼夢亦香』。」

賈政說:「這是套『書成蕉葉文猶綠』,沒什麼稀奇。」

眾人說:「只要套得妙,有何不可!」

說著,一路行去,或清堂,或茅舍,或石牆,或花門,都一一留連。忽見大山阻路,眾人以為迷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眾人跟著,只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道,大門豁然在前方。

眾人都說:「有趣!有趣!巧妙極了。」

出了園子,不見賈政吩咐離開,寶玉只得乖乖跟到書房。賈政忽然想起來,說:「不怕老太太惦著你?還不快去,沒逛夠嗎?」這回寶玉才敢退出來。

幾個小廝跑上來,抱著他說:「剛才老太太命人來找了幾次,我們回說難得老爺喜歡,老太太才讓你留了下來,要不然,你就沒機會一展長才了。人人都說你剛才那些詩比其他人都強,你也該賞賞我們吧!」

寶玉笑說:「每人一吊錢。」

小廝們說:「誰沒見過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吧。」說著,一個個上來,把他身上的荷包、扇袋和配飾的小東西全解下了。

元妃省親

貴妃省親定於明年正月十五元宵日。這年年末,薛姨媽一家遷到東北角一所幽靜的房舍住,賈薔從姑蘇買了十二個女孩,並聘請唱戲老師,就在梨香院教演女戲;另外也聘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學習唸佛誦經。除此,還有個名喚妙玉的姑娘,十八歲,出身讀書仕宦之家,自幼多病,入了空門才好轉,因此帶髮修行。如今父母俱亡,師父亦已圓寂,身邊只有兩個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王夫人聽說她精通文墨、熟悉經典,模樣好,又有些傲性,便派人下了請帖請她來。

正月八日起,就有太監先來看方向:在何處更衣,何處閒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也指示賈宅人員應從何處出入,何處進膳......種種禮儀。賈政仔細監督工匠紮花燈、備煙火,至十四日,一切都已妥當。

十五日下午,賈母領全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好一會兒,才隱隱聽見鼓樂聲。一對對人馬有掌宮扇的,有提金爐的,有焚御香的,有掌金黃傘的,有捧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的。一隊隊過完,後面才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鑾輿,緩緩行來。

元春未進宮時,由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她見母親、祖母皆已年邁,便一手擔起教育幼弟的責任。寶玉在三、四歲時就從長姐處習得好幾本書,兩人雖是姐弟,也有如母子。賈政日前在園中小試寶玉題匾作聯的能力,也是想讓元春知道她這幼弟的才情。

元春入室更衣後,才又上轎進園。園中香煙裊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再再顯示太平景象。看到此光景,她不禁點頭嘆道:「太奢華、太浪費了。」

在正殿接見過賈政、賈赦、賈母及各女眷後,元妃又退至側室更衣,再到賈母正室行家禮。眾人相見,元妃一手挽著賈母,一手挽著王夫人,三人滿心的話,卻說不出來,只是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惜春等也在旁垂淚。半天,賈妃才忍住傷悲,安慰道:「我好不容易才從那不得見人的地方回來,你們怎不說不笑,反哭了呢?待會兒我回去後,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忙上來勸解。

所有的媳婦、丫鬟、外親、寶釵、黛玉都見過後,賈妃問:「怎麼不見寶玉呢?」

賈母說:「無職外男,不敢擅自進來。」

元妃命人引寶玉進來,行過國禮,便要他近前,將他攬入懷中,撫摸他頭頸,說:「長高好多了。」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又掉下。這時,尤氏、鳳姐等上來請元妃遊園。

賈政稟告元妃:「元中亭臺軒館都是寶玉所題。」

元妃聽寶玉能題,便含笑說:「果然進步。」

寶玉在前引導,眾人一同進入園中。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到「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處,一處處都鋪陳華麗,一樁樁都點綴新奇。元妃極加獎讚,又勸以後不可太過奢華。

來到正殿,元妃命筆硯伺候,親自為最喜歡的幾處賜名。題園名為「大觀園」;「有鳳來儀」賜名為「瀟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為「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為「蘅蕪院」;「杏帘在望」賜名為「澣葛山莊」......等。接著,又要眾姐妹題一匾一詩吟詠此景此情;要寶玉為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澣葛山莊四處各賦五言律詩一首。

元妃看過眾姐妹的匾與詩,稱讚黛玉、寶釵為最佳。那時寶玉剛作完瀟湘館、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寶釵轉眼瞥見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捲」一句,便趁眾人不注意時,推推他說:「貴人才把『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你這會兒偏又用『綠玉』兩字,快改個別的吧!」

寶玉見寶釵如此說,拭著汗道:「我想不出該用什麼來!」

寶釵笑道:「把綠玉改成綠蠟就是了,唐朝韓翃詠芭蕉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都忘了嗎?」

寶玉開心的笑道:「姐姐真是我的『一字師』,以後我只叫你師傅,不叫姐姐了。」

寶玉將這首寫成,共三首了。黛玉因沒機會一展長才,心中正覺不快,見寶玉構思得辛苦,走至桌邊,知他還少「杏帘在望」,自己便吟成一首,寫在紙上,搓成一團,擲向寶玉跟前。寶玉一看,覺得比自己作的好上十倍,急忙抄錄下來,呈給元妃。

元妃看後,非常喜歡,說:「果然進步了!尤其『杏帘』一首最好。」

作了詩,賈薔呈上戲目以及十二個女孩的名冊。元妃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齣戲。女孩們歌聲動人、舞姿曼妙,元妃賞了其中叫「齡官」那女孩一盤糕點作為獎賞,並令她再加演兩齣。

不久,元妃一一賞賜禮物給各個親人、奶娘、丫鬟、廚役、優伶、尼姑、女道......眾人謝恩過,太監啟報已經丑時三刻,請駕回鑾。元妃眼淚不由又滾下來,卻勉強笑著,拉了賈母手不忍放掉,再再叮嚀道:「別記掛,千萬保重。天恩浩蕩,許親人一個月進宮相見一次,大家見面容易,何必太過悲傷?倘若明年天恩許我歸鄉省親,不可再如此奢靡浪費了。」

賈母等人已哭得說不出話來,無奈皇家規定不可違背,元妃也只得上轎回宮。

襲人苦心勸寶玉

元妃回宮後,大觀園裡花了兩三天才收好。這天,襲人的母親來接襲人回家吃年茶,須到晚間才回來。寶玉和丫鬟們在房內擲骰子、下圍棋,玩得不大起勁,忽聽丫鬟說東府珍大爺來請去看戲、放花燈,便換了衣裳,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唱的都是喧鬧戲,鑼鼓喧天,在老遠的巷外就聽得見。寶玉見到這種不堪的情景,只稍坐一坐便往各處閒逛去。

在書房口遇上了茗煙,茗煙問:「二爺為什麼不看戲?」

寶玉道:「看了半天,怪煩的,出來逛逛。」

茗煙微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帶二爺到城外玩玩。」

寶玉道:「不好,萬一被發現,事情就鬧大了。我看,不如到花大姐家去。」

茗煙笑道:「好!好!倒把她家忘了。」

他們拉了馬,從後門走了。

襲人的母親、哥哥正與襲人和幾個姪女吃果茶,知道寶玉來了,全迎了出去。

襲人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

寶玉笑:「我怪悶的,來瞧瞧你做什麼!」

襲人這才把心放下來,說:「你們也真胡鬧,倘若被人撞見了,或是在街上有個什麼閃失,怎麼得了呢!都是茗煙唆使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給你一頓打。」

茗煙噘著嘴道:「是二爺非要我帶他來的,要不,我們現在就回去。」

襲人的哥哥忙勸道:「既然來了,就別再多說了,只是我們屋裡又窄又不乾淨,二爺怎麼坐呢?」

襲人拉著寶玉進去,讓他上炕,又忙著擺果子、倒好茶,說:「好歹嚐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拈了幾個松子瓢,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給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臉頰上有兩道脂粉融化掉的痕跡,因而小聲問:「怎麼了?好好的哭什麼?」

襲人笑道:「誰哭了?是眼裡飛進沙子,揉的。你換了新衣服出門,怎麼就沒人問你要去哪裡呢?」

寶玉笑道:「原是珍大爺請去看戲的,我覺得無聊,才想來看你。」

襲人點頭,道:「坐一坐就回去吧!這地方不是你來的。」一面伸手摘下寶玉項上的「通靈玉」,遞給姐妹們,笑道:「不是總說恨不能一見的嗎?今兒讓你們見識見識。」

她們傳看了一遍,襲人替寶玉掛好後,便要哥哥去雇一輛乾淨的車送寶玉回去。

寶玉回來不久,襲人也回來。她代家人向同伴姐妹們問好。寶玉問她想吃什麼,她說:「我想吃風乾栗子。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寶玉取了栗子,在燈前剝,見眾人不在房中,於是笑問襲人:「今兒穿紅衣裳的是你什麼人?」

襲人說:「是我兩個姨妹子。」

寶玉嘆口氣說:「像她們那樣好看,能在我們家多好!」

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奴才命也就算了,難道連我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寶玉忙說:「你又多心了。在我們家難道就是當奴才嗎?也可以是親戚啊!」

襲人說:「那也高攀不上。」

寶玉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我的話冒犯你了嗎?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她們進來就是了。」

寶玉笑道:「你這麼說,叫我怎麼回答呢?我不過是稱讚她們好,正配生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裡嘛!」

襲人說:「她們雖然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好,我姨父、姨娘倒是當寶貝似的。如今十七歲,嫁妝也都準備齊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一聽「出嫁」兩字,不禁又嘆了兩聲。

襲人也嘆道:「自從我來這裡,姐妹們都不在一起,如今我要回去,她們卻又都要出去了。」

寶玉吃了一驚,忙丟下栗子問:「怎麼,你如今要回去?」

襲人道:「我今兒聽媽媽和哥哥商議,要我再待一年,明年他們就來贖我。」

寶玉急得問:「為什麼要贖你?」

襲人道:「這話怪了。我又不是你們家奴的女兒,我們全家都在別處,只有我一個在此,也不能長久如此。」

寶玉道:「我不讓你回去,你也不能回去。」

襲人道:「沒這種道理,即使朝廷皇宮裡也不能長久留人的,別說是你家。」

寶玉想了想,又說:「如果老太太不放呢?」

襲人說:「為什麼不放?我只是個平常的丫鬟,我去了,仍有別人來替代,又不是沒有我就做不成事,為什麼不放?」

寶玉聽這些話,似乎只有去的理由,沒有留的理由,益發急著說:「雖然這樣,我如果一心要留你,老太太就會多給你母親一些銀子,讓她不好意思來接你。」

襲人說:「如果你們不給銀子,硬要強留下我,我媽媽也不敢不聽,只不過,平白無故留下我,對你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都不會肯的。」

寶玉怔怔想半晌,才說:「說來說去,你就是去定了?」

襲人說:「去定了。」

寶玉心想:「誰知這樣一個人,會這樣無情無義。」嘆了一口氣,說:「早知要走,就不該將你弄來,最後留下我孤苦伶仃。」說著,賭氣上床睡了。

其實,襲人在家聽見母親和哥哥要贖她回去,就抵死不從。她說:「當日你們沒飯吃,將我賣了,如今能賣到這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早晚受打罵,卻又要將我贖回去。做什麼?如果你們還艱難,贖我回去,可以再多掏一些錢,也還罷了,偏偏你們已家業有成,這會兒贖我做什麼?」

她母兄見她如此堅持,又想賈府從不虐待、作賤下人,也就死了要贖她的心。今兒又見寶玉和襲人相照應的那般模樣,更是放心,再不作贖身的打算。

剛才襲人不過是藉機試探寶玉,看到他默默去睡,心中著實不忍,於是靠過來推推他。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笑說:「你傷心什麼?你真心想留我,我就不離開。」

寶玉聽了話,覺得事情可轉圜了,便問:「你說說看,我要怎麼留你才成?」

襲人笑道:「你能依我三件事,刀擱我脖子上,我也不出去。」

寶玉忙笑道:「好姐姐,親姐姐,別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你快說。只求求你們要看守著我,等我哪天化成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有知識,等我化成輕煙,風一吹便散時,我們再各走各的,愛到哪就到哪,誰也不管誰。」

襲人急得忙捂他嘴,說:「好爺,我要勸你的正是這個。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再也不許說這些話。」

寶玉忙說:「我再不說了。再說你就擰我嘴。還有什麼?」

襲人說:「不管你愛不愛念書,在老爺面前都得做出愛念的樣兒來;別只管批評人家,亂給人起外號。」

寶玉笑道:「那是我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的,以後再不敢了。還有什麼?」

襲人道:「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弄粉,偷吃人家嘴上擦的胭脂,再不許單愛紅色的毛病了。」

寶玉道:「都改,都改。還有什麼,快說吧!」

襲人道:「沒有了。只是要你凡事檢點些,不要太任性就是了。如果你都答應,便拿八大轎來抬,我也不走。」

寶玉笑道:「在這裡久了,不怕沒有八人大轎來抬你。」

說著,時間也晚了,兩人心都安了,才重新盥漱,寬衣睡覺。

聽曲悟禪機

這天,寶玉和寶釵正玩笑,有人說:「史大姑娘來了。」這姐妹許久不曾見,寶玉聽了開心,立刻起身要走。

寶釵笑道:「等等,我們一起去看她。」

說著,同寶玉來到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一屋子好不熱鬧。見他倆來,史湘雲忙站起來問好。黛玉也問寶玉:「打哪兒來?」

寶玉說:「打寶姐姐家來。」

黛玉冷笑道:「我說呢,就是在那裡絆住了,不然早飛來了。」

寶玉說:「難道只准同你玩,替你解悶兒?偶爾去那裡,怎麼就有閒話了?」

黛玉說:「真沒意思!你去哪兒關我什麼事?我又沒要你替我解悶,索性你從此就別理我吧!」說著,賭氣回房去。

寶玉忙跟了來,問:「好好的你又生氣了?就算我說錯話,你也在那裡和人說笑一會兒啊!何必自己生悶氣呢!」

黛玉說:「你管我!橫豎現在有人和你玩了。她會寫、會說,又會哄你,你找她去就好,又來做什麼?」

寶玉忙悄悄說道:「你這麼個聰明人,難道不明白什麼叫『親疏』、『先後』嗎?頭一件,我們是姑表,寶姐姐是姨表,論親疏,是你親她疏。第二件,我們一桌吃,一床睡,從小一塊兒長大;她是才來的,也是你親她疏啊。」

黛玉啐道:「我幾時要你疏遠她了?我為的是我的心。」

寶玉道:「我為的也是我的心,難道你一點也不了解嗎?」

黛玉低頭不語,半日才說:「你只會怪我,都沒想自己會不會讓人難受。今天明明比較冷,怎麼你反而把披風脫了?」

寶玉笑道:「我原是穿著的,見你生氣,我一急,就脫了。」

兩人正說著,湘雲走了進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我好不容易來了,怎麼不理我呢?」

黛玉笑道:「瞧你,偏偏大舌頭又愛說話,連『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會『愛哥哥』『愛哥哥』的。」一時,三人笑笑鬧鬧,彆扭一掃而空。

夜晚,湘雲在黛玉房中歇息。隔天一早,寶玉就又過來了。見湘雲已梳好頭,便笑道:「好妹妹,替我梳頭吧!」

湘雲說:「這可不能,我忘了怎麼梳了。」

寶玉說:「橫豎我又不出門,又不帶帽子,只要替我打幾根辮子就成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求,湘雲才扶過他的頭來梳辮。

鏡臺兩邊都是粧奩等物,寶玉順手拿起來玩賞,不覺拈起一盒子胭脂,想往嘴裡送;湘雲伸過手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這不長進的毛病,什麼時候才改掉呢?」一語未了,襲人進來,見這光景,沒再說什麼便出去,這一整天再不和寶玉說話。直到第二天清晨,寶玉逗哄她,她才說:「誰叫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夜裡說說,一起床就全忘了。」

寶玉見她不高興,便拿起枕邊的一根簪,摔成兩段,說:「我再不聽你的話,就跟這簪一模樣。」襲人忙拾了簪,說:「大清早的,說這什麼話?」

寶玉說:「我心裡急嘛!」

襲人笑說道:「你也知道急嗎?那你可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快漱洗去。」

接著不久是寶釵十五歲生日,賈母素來喜歡她的穩重和平,於是交代要好好熱鬧一番。賈母問寶釵愛聽什麼戲?愛吃什麼東西?寶釵知道年紀大的人都喜歡熱鬧戲,喜歡甜爛的食物,便討賈母歡心的點了幾樣,賈母因此更加喜歡她。

酒席間,寶釵點的一齣《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上場。寶玉說:「你專愛這種熱鬧戲嗎?」

寶釵說:「你聽了這麼多年的戲,沒聽出這齣戲的好處嗎?排場好,詞藻也妙呢!」

寶玉見她說得這般好,便湊過來說:「好姐姐,唸給我聽聽吧!」

寶釵便唸著:「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得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誇讚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裝瘋』了。」

「山門」、「裝瘋」都是崑曲戲名,湘雲聽出黛玉故意借戲說俏皮話,於是也笑了。

賈母深愛那扮小旦的和作小丑的女孩,散了戲,命人帶進來,問她們年齡,那小旦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憐惜了一會兒,又拿了些肉果,賞了兩吊錢給她們。

鳳姐笑道:「這孩子扮相好像一個人,你們瞧得出來嗎?」

寶釵心裡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點了點頭,也不敢說。湘雲接口說:「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

寶玉忙向湘雲使個眼色。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說:「果然像得很!」又說了一會兒,才各自回去。

為了這事,湘雲和黛玉都生氣了。湘雲氣寶玉給她臉色看,黛玉又惱寶玉尋她開心。寶玉原是怕她倆生嫌隙,故而從中調停,不料兩處都說他不是,愈想愈覺無趣,便回來躺在床上發呆。

襲人見他悶悶不樂,雖能猜出原因,也不敢多說,就拿別的話題逗他。沒想到不但沒讓他舒坦,反而弄得他大哭,翻身到桌邊,提筆寫了個偈語:

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又填了一首詞,自覺心中無有掛礙,才上床睡覺。

黛玉見寶玉毅然離去,有些不安,假借找襲人為理由,來看看動靜。襲人拿了寶玉寫的詞給黛玉看,黛玉看了又覺可笑又覺可嘆,便告訴襲人:「他能這麼寫就沒什麼要緊了。」說著,拿回房去給湘雲看,又拿給寶釵看。

寶釵唸那首詞道: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芒芒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無頭試想真無趣!

唸畢,笑說:「我昨兒一支曲,把他這些話給惹出來了。我成了罪魁了。」她把紙張撕個粉碎,叫丫頭們拿去燒了。

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去問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痴心。」

三人一同過來見寶玉。黛玉先笑問:「寶玉,我問你:世間最珍貴的叫『寶』,最堅實的是『玉』。你倒說說,你有什麼珍貴,有什麼堅實的?」

寶玉答不上來,寶釵、黛玉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

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輸了!」

黛玉又說:「你寫『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不過還不是最好,依我看,後面應當再加上『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兩句才夠。」

寶釵也說:「當日南宗五祖令諸僧各作一偈,神秀作『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慧能作『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聽了,便將衣缽傳給慧能,因為慧能才算真正了悟。今天你的偈語就如同神秀一樣,還未了悟。」

黛玉笑說:「連我們兩個知道的,你都不知道,還敢參什麼禪?」

寶玉以為自己覺悟,被她倆這一問,倒覺得不好意思,便笑說:「誰參禪了?不過是一時寫著好玩的吧!」說著,四個人又和好如初了。

大觀園中讀閒書

元妃想起大觀園景致秀麗多姿,若封鎖不讓人進去,豈不辜負,便下一道諭令,命寶釵等人入園居住,寶玉也隨去讀書。別人聽了還不怎樣,寶玉可開心了,立刻和賈母盤算著要這個、要那個。這時,忽有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

寶玉登時臉色全變,拉著賈母直扭捏,死也不敢去。賈母安慰他:「想他不過是怕你在裡頭淘氣,要吩咐你幾句,他說什麼,你答應著就是。去,別擔心!」一面又叫了兩個嬤嬤陪著,不叫賈政嚇壞他。

寶玉一步挪不了三寸,慢慢蹭到王夫人房中;只見一群丫鬟和迎春、探春、惜春、賈環都在那兒。賈政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清秀脫俗,已有幾分疼愛;又看看賈環,人物猥瑣、舉止粗糙;再想自己鬍鬚將白,因此一改平日對寶玉的嫌惡,緩緩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在外遊戲,功課都疏懶了,現在要你在園中同姐妹們一塊讀書,你好好學習,再不安分,可要當心!」

寶玉連答幾個「是」。

王夫人拉他在身邊坐下,撫著他頸項,問:「丸藥有沒有按時吃?」

寶玉答應:「有,襲人天天臨睡前打發我吃。」

賈政問:「誰叫襲人?這刁鑽的名字誰起的?」

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趕緊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

賈政道:「老太太哪會想到這個,一定是寶玉。」

寶玉見瞞不過,只好起身回說:「這丫鬟姓花,我記得古人有詩『花氣襲人知晝暖』,就隨意起了。」

王夫人忙向寶玉說:「你回去替她改了吧!別叫老爺為這小事生氣。」

賈政道:「不用改了。只可見寶玉不務正業,專在這濃詩豔詞上作工夫。」又喝一聲:「還不快出去!」

王夫人也忙道:「去吧!怕老太太等吃飯呢!」

寶玉答應了,慢慢退出,向一旁丫鬟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

賈政派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那天搬進去。眾人商議後,寶釵住了蘅蕪院,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掩書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嬤嬤,四個丫鬟,除個人奶娘、親隨丫頭外,還有專管收拾、打掃的。

寶玉自進園來,每日與姐妹、丫鬟們讀書、寫字、下棋,或作畫吟詩、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倒也十分快意。有一日,靜中生動,他忽然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對,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只是悶悶的。茗煙見他這樣,便拿了一堆閒書孝敬他。

那日早飯後,寶玉攜了本《西廂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的石上坐著,從頭細細讀。看到「落紅成陣」時,正巧一陣風過,樹上桃花吹下一片片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瓣。要將它抖下,又怕它被踐踏了,只得兜了那些花瓣,來到池邊,抖在池內。花瓣兒浮在水面,漂漂蕩蕩流出沁芳閘去。回來,又見地上還有許多。

踟躕間,寶玉聽見背後有人說:「你在這裡做什麼?」回頭一看,原是黛玉。她肩上荷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中還拿著花帚。

寶玉笑道:「好!好!把這些花瓣都掃進水裡去吧!我才撒了好些在那裡呢!」

黛玉道:「掃進水裡不好,別看這裡的水乾淨,若讓這些花瓣兒隨水流到外頭,和一些髒東西一起,就糟蹋了。那邊角落裡,我有一個花塚,我們把它掃了,裝在絹袋裡,埋好,讓它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道:「等我放下書,幫你一起收拾。」

黛玉問:「你看什麼書?」

寶玉慌張的藏起來,說:「不過是『中庸大學』罷了。」

黛玉說:「少在我面前作怪,趁早拿來我瞧瞧吧!」

寶玉說:「好妹妹,我是不怕你看的,不過你好歹別告訴別人。這真正是好文章,你若看了,連飯都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將書遞過去。

黛玉放下花具,接書來瞧,從頭看去,愈看愈愛。不到一頓飯時間,已將全本看完。但覺詞句警人,文字雋美,雖看完,卻只管出神,心中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問:「妹妹,你說好不好?」

黛玉笑說:「果然有趣。」

寶玉又說:「我們不正像那書中的主角嗎?」

黛玉聽了,不覺一臉紅到耳根。登時眉頭一皺,兩眼一瞪,生氣的指著寶玉道:「你胡說些什麼?好好的弄這種濃豔的書來看,又說這些混帳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她眼圈兒也紅了,轉身就走。

寶玉急了,忙向前攔住,道:「好妹妹,千萬饒了我。如果存心欺負你,明天我就掉進池塘裡,變成大烏龜;等你當了一品夫人,病老歸天時,我到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說得黛玉噗嗤一聲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說道:「這麼容易就被唬,你還敢胡說!」

說著,二人一起收拾起落花來。才掩埋好,襲人過來叫寶玉,說大老爺身子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了,老太太要他也快去。寶玉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服。

黛玉葬花

大老爺病了,加上寶玉在賈環一次錯手下,讓燭油給燙著了臉,所以搬回賈母處住了一個多月,待身體壯了,臉上創痕也平復後,才回大觀園。

這天,寶玉懶懶的歪在床上,一副無精打采模樣。襲人走來,坐在床沿推他,說:「怎麼又要睡覺?你悶就出去逛逛嘛!」

寶玉攜著她的手,笑道:「我是要去啊!只是捨不得你。」

襲人一面拉寶玉起來,一面笑哄他:「你出去走走就是了,別在這兒蠻纏了。」

寶玉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門,在迴廊逗弄了一回雀鳥,出到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又順路一逕來到瀟湘館,信步走了進去;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

到了窗前,一縷幽香從紗窗隱隱透出。寶玉將臉貼在紗窗往裡看,忽然聽得細細一聲長嘆,並吟哦著《西廂記》中一句唱詞,道: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再看,原來是黛玉在床上伸懶腰。

寶玉笑道:「為什麼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掀了簾子進來。

黛玉自覺失態,不禁紅了臉,拿袖子遮住,翻身向裡裝睡。

寶玉來扳她身子,黛玉坐起來,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問:「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

見她含羞的神態,寶玉不覺有些心動,靠坐到椅子上,笑道:「你剛才說什麼?」

黛玉道:「我沒說什麼。」

「哦!是嗎?可是我明明聽見了......」

兩人才笑著、說著,襲人進來了,說:「快,老爺叫你呢!」

一聽賈政找他,寶玉顧不得別的,急忙回去換了衣服,趕出園去。焙茗(寶玉覺「茗煙」不好聽,特地改他叫「焙茗」)在二門前等著,寶玉問:「你可知道老爺叫我做什麼?」

焙茗催著寶玉,說:「橫豎到了那裡就知道。」

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猜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見薛蟠拍著手跳了出來,說:「要不說是姨父叫你,你哪裡肯這麼快就出來。」

焙茗也笑著跪下來,寶玉怔了半天,才弄清楚:原來是薛蟠要焙茗哄他出來的。

薛蟠生日就在最近,朋友送他好些鮮藕、暹邏豬、魚;他命人在他房裡擺了酒,請寶玉一起來吃。席間,除了薛蟠平素玩樂的朋友外,還有個神武將軍的兒子馮紫英。馮紫英吃得高興,便約了大家改天再聚。

寶玉回到園中,偏巧寶釵來了,丫鬟倒了茶,他們一塊兒吃茶說閒話。

再說黛玉這頭,聽見賈政叫寶玉去,心中著實替他擔憂。晚飯後,知道寶玉已經回來,便想去問他怎麼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在前頭,自己也隨後走了去。剛到沁芳橋,橋下各色水禽盡在池中浴水,雖認不出名來,但一隻隻文采斑斕,非常好看,便駐足看了一回。再往怡紅院來,門已關了。

黛玉隨即叩門,誰知裡頭丫鬟晴雯和碧痕拌了嘴,心裡沒好氣,見寶釵來,就把氣移到寶釵身上,偷偷在院裡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還不能睡。」忽又聽見有人叫門,愈發氣了,也不問是誰,便說:「都睡了,明天再來吧!」

黛玉以為院內丫鬟沒聽出是她的聲音,把她當別的丫鬟了,便又高聲說:「是我,還不開門嗎?」

晴雯偏偏還是沒聽清楚,也使性子的大聲回說:「管你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許放人進來。」

聽了這話,黛玉不覺怔在門外,回去也不是,站著也不是。裡頭偏又傳來寶玉、寶釵一陣笑語聲,她心中更不自在了。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寶玉的奚落,愈想愈傷感,便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自站在牆角邊花陰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正哭時,「嘎!」一聲,院門開了,寶釵出來,寶玉、襲人一群人都送了出來。她想上前質問寶玉,又擔心當著眾人面前讓寶玉為難,因而閃過一旁,由寶釵去了。

回到瀟湘館,紫鵑、雪雁看慣了黛玉平時愁眉不展、長吁短嘆的樣子,所以這回也沒多去理會,由她自個兒悶坐去。黛玉倚著欄杆,兩手抱膝,眼睛含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才睡。

第二天是芒種節,按古風俗須擺設各色禮物祭餞花神。大觀園中的人都起個大早,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或用綾棉紗羅疊成旌旗,或用彩線繫在花上、樹頭;滿園繡帶飄搖,花枝招展。

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和大姐兒、香菱、眾丫鬟們都在園內玩耍,獨不見黛玉。

迎春說:「怎麼不見林妹妹?好個懶丫頭!難道還在睡覺不成?」

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她來。」說著,便往瀟湘館來。抬頭,忽見寶玉先一步進去了,她低頭想了想:寶玉和黛玉從小一塊長大,常有不避嫌疑的舉動,我貿然進去,一怕寶玉不便,二怕黛玉猜忌,還是別去得好。

她轉身要走,忽見前面一雙蝴蝶,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便從袖中取出扇子來撲;躡手躡腳跟到池邊滴翠亭上,已是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再無心撲了。才想回來,忽聽亭裡有人戚戚喳喳說話。這亭四面圍著紙糊的窗,人在裡面是看不到外面動靜的。

寶釵仔細一聽,原是寶玉屋裡的丫鬟小紅和墜兒。

墜兒說:「這手帕是不是你的?芸二爺撿了,說還你可以,不過一定要拿你一樣謝禮。」

小紅說:「這什麼話?撿了人家東西,自然該還,叫我拿什麼謝他?」

墜兒又說:「芸二爺交代,若沒謝禮,不許我給你呢!不然,我再帶回去還芸二爺。」

半晌,小紅又說:「好吧!拿我這個給他,算是謝他的......你可別告訴別人了。」

墜兒說:「我要說了,我嘴上就長疔,行吧!噯喲!我們只顧說話,都沒留意有沒有人在外頭聽,不如把窗子推開,那樣,即使人家看了,也當我們只是說說話而已。」

寶釵聽她們要推窗,心中吃了一驚,想:「她們剛才談論著私密的事,如今見到我在這裡,豈不要害臊?何況我還聽了她們的祕密,她們知道了一定要生出是非來,我還是想個法子吧!」

這時刻躲也來不及了,她索性故意放重腳步,在她們窗子沒推開前,笑著說:「顰兒!我看你哪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小紅、墜兒剛一推窗,聽寶釵如此說,兩人都嚇了一跳。寶釵反向她們問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到哪裡了?」

墜兒說:「沒看到林姑娘啊!」

寶釵說:「剛才還看到林姑娘蹲在這裡弄水呢!我想悄悄唬她一下,沒想被她發現,她朝東邊一拐就不見了,我還以為藏到亭子裡。」她故意進亭子找了找,又往外去,邊說:「一定鑽進山洞裡了,遇見蛇,讓蛇咬她一口才好。」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心想:這件事總算過去了。

誰知小紅把寶釵的話當真,拉著墜兒說:「不得了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到我們的談話。」

墜兒說:「聽就讓她聽吧!又不關她的事。」

小紅說:「要是寶姑娘聽見,倒還好。那林姑娘嘴巴刻薄,心眼又細,讓她聽了,難保不走漏風聲,可怎麼辦?」

兩人又嘀咕一會兒,見好些丫鬟朝亭子來,才打住。黛玉因夜裡失眠,早晨起來遲了,聽說眾姐妹都在園中做餞花會,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院中,見寶玉進來,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只回頭吩咐紫鵑要收拾屋子,就逕自找別的姐妹去。

寶玉心中納悶,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又衝撞到她了,一面不由得隨後跟了來。姐妹們聚在一起聊天,不多久,黛玉又不見了,寶玉知道她是故意躲到別處,便想:「索性等她氣消一點再去找她。」他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層層疊疊鋪了一地,於是嘆口氣道:「這人生了氣,連花也不收拾了,我先幫她送去,明天再找她問問。」

寶釵約著大夥兒往外去,寶玉道:「你們先去,我就來。」

等大家都走遠,他兜起那些花,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向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地方。在花塚前的一處轉角,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聲傳來,一面低吟,一面哽咽。

寶玉心想:「不知是那房丫鬟受了委屈,跑這兒來哭。」便煞住腳步,仔細聽。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繫飄香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悲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出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語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風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坵?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將昨夜晴雯不開門的那件事,錯疑在寶玉身上,又巧遇餞花之期,一腔無名煩惱未曾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拿了殘花落瓣去掩埋時,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起來;不想寶玉聽見了,不覺也哭倒山坡,懷裡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自覺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想:「人人都笑我痴,難道還有一個痴人不成?」抬頭一看,見是寶玉,便長嘆一聲,抽身就走。

寶玉忙趕了上去,說道:「你先等等,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誰也不理誰。」

黛玉本不想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

寶玉笑道:「說兩句呢?你聽不聽?」

黛玉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黛玉站住,回頭道:「當初怎樣?今日又怎樣?」

寶玉說:「當初姑娘來了,不都是我陪著玩笑?我喜歡的東西,姑娘喜歡,就讓姑娘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好,等著留給姑娘。我們一個桌子吃飯,一張床鋪睡覺,應當是比別人還親。誰想到姑娘長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三天不理,四天不見的。我雖有兄弟姐妹,卻都不是同個母親生的。我和你一樣是獨出,以為你會了解我,誰知我白用心了。」說到傷心處,他又哭了起來。黛玉聽這話,也不覺低頭不語,滴下淚來。

寶玉又說:「我知道是我不好,但你也教教我,讓我知道錯在哪裡,或打我幾下,罵我幾句都行,就是不要不理我。」

黛玉聽了這話,早將昨晚的事都忘到九霄雲外,便說:「你既然這麼說,為什麼我去找你,你不叫丫鬟開門?」

寶玉詫異道:「這話從哪裡說起?」

他們議論了一回,終於弄清楚,原來丫鬟怠惰,才惹出這堆情緒來。

寶玉道:「等我回去問問是誰,一定教訓她們。」

黛玉這才抿著嘴笑了。

蔣玉函贈羅帕

這天,焙茗來告訴寶玉,說馮大爺有請。寶玉換了衣裳,叫人備馬,帶著四個小廝一逕到馮紫英家。薛蟠早在那裡等候,另外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唱小旦的蔣玉函和雲兒。

擺好酒菜,依次坐定,馮紫英要唱曲兒的小廝過來斟酒。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情的拉著雲兒的手,說:「你唱個新曲我聽聽,我喝一罈酒,好不好?」

雲兒果然拿起琵琶唱了一段。唱畢,笑道:「該你喝一罈了!」

薛蟠說:「唱得不夠好,不值得我喝一罐。」

寶玉笑說:「這樣濫飲,易醉而且無味,我們來行酒令,如何?」

馮紫英、蔣玉函都說:「有道理!有道理!」

寶玉拿起一大杯酒,一口氣喝完,說:「現在要說出女孩兒的悲、愁、喜、樂,還要註明這四個字的典故。說完了,喝各人面前的酒,喝前要唱一個新曲,喝後要借酒席上的東西,說一句相關的古詩或古文;說不出來的,就罰十大杯,並不許再喝酒,只能替人斟酒。」

薛蟠不等他說完,先站起來說:「我不玩,這是存心捉弄我嘛!」

雲兒推他坐下,說:「虧你天天喝,怕什麼呢?難道你還比我差嗎?說說看嘛,說得好,就好;說得不好,大不了罰幾杯嘛!你這一亂,是不是就想下去替人斟酒了呢?」

眾人都拍手說妙,薛蟠沒辦法,只好坐下,聽寶玉說。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粧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說好,唯有薛蟠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

眾人問:「為什麼該罰?」

薛蟠說:「他說的我全不懂,怎麼不該罰?」

雲兒擰他一把,說:「你安靜的想你的吧,待會兒說不出來,你才該罰。」於是拿了琵琶,聽寶玉唱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采。寶玉飲了面前的酒,又拈起一片梨來,說:「雨打梨花身閉門。」行完酒令,大家齊聲喝采。接下來該馮紫英說。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女;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粧樓。

說畢,端起酒杯來唱: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精靈!你是個神仙也不靈!

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要你去背地裡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酒,夾了肉,說:「雞聲茅店月。」

行完了令,下該雲兒。她說:「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

薛蟠笑道:「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

眾人都說:「別打岔!別打岔!」

雲兒又說:「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蟠道:「昨天我看見你媽媽,還囑咐她不要打你呢!」

眾人都道:「再多說,罰酒十杯。」

薛蟠忙自己打個嘴巴,說:「再不許說了。」

雲兒又道:「 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接著又唱了首新曲,說了句「桃之夭夭」,行完酒令。

下該薛蟠,他女兒悲......女兒喜......又是哼哼哼,又是嗡嗡嗡,半天也說不出個名堂,眾人都說:「免了吧!免了吧!再哼下去,倒耽誤了別人家;只管罰酒就是。」

於是,蔣玉函接著說唱。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唱畢,飲了酒,拿起桌上一朵木樨,念道:「花香襲人知晝暖。」

眾人都說過關,薛蟠又跳起來,嚷道:「該罰!該罰!襲人不在席上,你怎麼說襲人?不信你問他。」他指著寶玉。

馮紫英與蔣玉函問是何原因,雲兒才說襲人原是寶玉丫鬟。蔣玉函忙起身賠罪。

不多久,寶玉出來,蔣玉函也隨了出來。兩人站在廊簷下,蔣玉函又陪不是。寶玉見他清麗溫柔,頗有好感,便問:「有空往我們那邊去。還有一句話問你,貴班中一個叫琪官兒的,名馳天下,可惜我無緣見他。」

蔣玉函笑道:「那就是我的小名。」

寶玉欣然笑道:「有幸!有幸!沒想今天就讓我見著了,果然名不虛傳。」想了想,從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遞給琪官兒,道:「小東西,略表今日情誼。」

琪官兒收下,笑道:「無功怎敢受祿?好吧!我這裡也有樣東西,今天早上才繫上的,還是新的,送給你,也聊表我的心意。」說著,撩起衣服,解下一條大紅的汗巾遞給寶玉,說:「這汗巾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的,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若是別人,我斷斷不肯相贈。二爺請你也把你的汗巾解下來給我。」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連忙接了下來,並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給琪官兒。兩人繫好,才又進屋飲酒。

夜晚回家,寬衣吃茶時,襲人見扇子上的扇墜兒沒了,便問:「怎不見了?」

寶玉道:「騎馬時搞丟了。」

襲人不再追問,直到要睡時,見他腰間一條血紅汗巾,便猜著八九分,因而生氣的說:「你有了好汗巾繫,把我那條還我。」

寶玉這才想到送琪官兒那條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的。心裡後悔,口裡說不出來,只得陪笑道:「我賠你一條吧!」

襲人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又幹了什麼好事,再怎麼也不該把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怪你總是不用點心......」想再說,又怕他把酒嘔上來,就索性睡覺去。

第二天醒來,寶玉笑道:「夜裡遭小偷了都不知道,瞧瞧你褲子上。」

襲人低頭一看,昨日寶玉繫的那條汗巾繫在自己腰裡了,她知道是寶玉夜裡換的,忙解下來,說:「我才不稀罕這玩意兒,趁早拿去吧!」

寶玉委婉的勸說了一回,她才又繫上;等寶玉出去了,她還是將汗巾解下,扔在空箱子裡,又換上一條繫著。

不是冤家不聚頭

貴妃打發太監到賈府賞端午節禮,珍珠、瑪瑙琳琅滿目。寶玉聽襲人說黛玉和幾個姑娘一樣得了扇子及數珠兒,寶釵和寶玉一樣得了兩柄上等宮扇、兩串紅麝香珠、兩端鳳尾羅和一領芙蓉簟,便笑道:「怎麼林姑娘不同我一樣,倒是寶姐姐同我一樣了。」

寶玉叫紫鵑將他的禮物送到黛玉那兒,讓她愛什麼就留什麼。紫鵑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姑娘說昨兒也得了,請二爺留著吧。」

寶玉命人收了。剛洗了臉,要往賈母那裡請安,只見黛玉過來。他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

黛玉早把惱寶玉的事丟開了,只顧今天的事,說:「我沒這麼大福氣消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哪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人兒罷了。」

寶玉一聽她提「金玉」二字,就焦急的申辯:「管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心裡要有這個念頭,天誅地滅。」

黛玉聽他說這話,知道他心裡又起疑了,忙笑說:「真沒意思,平白沒事起什麼誓呢?誰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

寶玉說:「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你會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

黛玉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怕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才不會這樣!」

正說著,兩人見寶釵從那邊來,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作沒看見,低頭過去,到王夫人那裡坐了一會兒,然後往賈母這邊來。這時,寶玉、黛玉也在。

日前,薛姨媽曾對王夫人提過,說寶釵的金鎖是和尚給的,等遇到有玉的方可結婚。寶釵為這事兒,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又獨獨她的與寶玉的相同,心裡愈發不自在起來。幸虧寶玉的心只在黛玉身上,並不理會這事。

此刻,寶玉忽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那香串子。」

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便退了下來。寶玉看她雪白的胳膊,不覺羨慕的暗想:「這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許還有機會摸一摸,偏長在她身上,我就沒福承受了。」忽然想起「金玉」一事,再看看寶釵容貌,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呆了,連寶釵退下串子遞給他,他也忘了接。

寶釵見他傻傻的樣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扔下串子,回身要走。黛玉站到門檻上,嘴裡咬著絹子笑。

寶釵問:「你最禁不起風吹,怎麼又站風口上?」

黛玉笑道:「我在屋裡聽到天上一聲叫,出來瞧瞧,原來是隻呆雁。」

寶釵說:「呆雁在哪?我也瞧瞧。」

黛玉說:「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說著,將手裡絹子一甩,甩到寶玉眼睛上。寶玉正發呆著,不想被這一甩,倒嚇了一跳,問:「是誰?」

黛玉搖著頭笑:「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她看,不想失了手。」

寶玉揉揉眼睛,待要說什麼,又打住了。沒多久,鳳姐來約大家初一到清虛觀看戲。這話一傳開,天天不得出門的丫鬟們可樂了,賈母也歡喜得很,早早吩咐人去打掃安置。

初一那天,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擁。賈母已坐轎去大老遠了,門前還有人沒上轎。這個說,我不同你一車,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嘰嘰呱呱說笑不絕。周瑞的妻子忍不住過來說:「姑娘們,這是街上,別讓人看笑話了。」

清虛觀前,張道士早帶領眾道士在路旁相迎。這張道士先皇御口曾親呼他為「大幻仙人」,當今皇上又封他為「終了真人」,王公貴族都稱他為「神仙」,很是受敬重。他向賈母問過安,又問寶玉好。寶玉也忙的上前問張爺爺好。

張道士向賈母笑道:「我看哥兒的身段容貌、言談舉止,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樣。」說著,兩眼酸酸的。

賈母聽著,也不由得淚流滿面,說:「正是呢,我養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就只這玉兒還像。」

張道士接著又提了一位十五歲的小姐,生得好模樣,聰明又賢慧,家世也好,想說與寶玉,問賈母如何指示。

賈母說:「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大一點再定吧!不過你也可幫著打聽,不管誰家女兒,只要模樣兒、性格兒配得上,便來告訴我;就是窮人家也無妨。」

張道士拿了個盤子來,說:「我想將哥兒的玉請下來,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和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

賈母說:「既然這樣,你老人家何必跑進跑出呢?帶他出去讓大家瞧了,再叫他自己進來,豈不省事些。」

張道士說:「老太太不知道,小道八十歲的人,託老太太的福,倒也健朗。再則,外面人多,氣味難聞,況且是大熱天,哥兒不習慣,倘若中暑,就划不來了。」

賈母聽說,命寶玉摘下「通靈玉」來,放在盤內。那張道士兢兢業業的捧了出去。

賈母與眾人到各處遊玩一回,才上樓去,張道士又捧著盤子走到跟前,笑道:「眾人見了哥兒的玉,覺得實在稀罕,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獻給哥兒做敬賀之禮,哥兒若不稀罕,只留著玩耍、賞人吧!」

賈母向盤內看,只見有金璜、有玉玦,都珠穿寶嵌、玉琢金縷,共三五十件,因而說:「你也胡鬧,這斷不能收。」

張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意,老太太若不留,豈不讓他們看輕小道了。」

賈母聽如此說,才命人接下。

張道士退下,賈母與眾人上了樓,點了戲。寶玉坐在賈母旁邊,叫個小丫鬟捧著方才那盤東西,一件件挑與賈母看。賈母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拿起來,說:「這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孩子也帶著一個。」

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

寶玉道:「她住我們家好幾天,我也沒注意到。」

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都記得。」

黛玉冷笑道:「別的事還不見得那樣有心,她對這些人戴的東西最留心不過。」

寶釵回頭裝做沒聽見。寶玉既知史湘雲有這東西,便將那麒麟拿起來,揣在懷裡,一面又怕別人多心,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都不注意,唯有黛玉瞅著他點頭,似有讚嘆之意。他不覺無趣的又掏出來,向黛玉笑道:「這東西好玩,我替你留著。」

黛玉將頭一扭,道:「我才不稀罕。」

寶玉說:「你不稀罕,我就自己留了。」

看戲回來,黛玉中暑了,寶玉心裡放不下,飯也懶得吃,不時來問,只怕她有個好歹。黛玉說:「你只管去玩你的,在家做什麼?」

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日聽黛玉如此說,心想:「別人不知道我的心也還好,怎麼連你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比平日更煩惱百倍。若是在別人面前,他不可能動肝火,只是黛玉說這話,又和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沉下臉來,道:「算我白認識你了。罷了!罷了!」

黛玉笑了兩聲,道:「你白認識我了嗎?我哪裡能夠像人家有什麼配得上你?」

寶玉聽了,便趨向前來,直問到臉上:「你這麼說,是存心咒我天誅地滅?我就天誅地滅,你有什麼益處?」

黛玉這才想前日的話來。今日原是自己說錯話了,她又是急,又是愧,抽抽搭搭哭起來,說:「我要存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就拿我使性子。」

寶玉自幼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長些,又看了好些邪書僻傳,對黛玉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所以或喜或怒,總要用盡法子暗中試探。偏偏黛玉也同他一樣,將真心瞞了起來,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難保不有口角之爭。

寶玉這時一聽她提「好姻緣」三字,便賭氣將頸上「通靈玉」摘下,狠命往地上一摔,道:「什麼東西!我砸了你就沒事了。」

那玉非常堅硬,摔了一下,還是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何苦你砸那啞巴東西?要砸它,不如砸我!」

兩人鬧著,紫鵑、雪雁忙來勸解,勸解不動,少不得去叫襲人。

襲人見寶玉臉都氣黃了,便拉著他的手,說:「你和妹妹拌嘴,也犯不著砸玉,倘若砸壞了,叫她怎麼過得去?」

黛玉邊哭,邊聽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可見寶玉不如襲人,於是愈發傷心大哭起來,把方才吃的藥「哇!」一聲都吐出來。

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道:「雖然生氣,姑娘也該保重些,這會兒藥吐出來了,倘若又病了,寶二爺心裡怎麼過得去?」

寶玉聽這話說到自己心坎裡,可見黛玉不如紫鵑。又見黛玉紅著臉,一逕的哭,那副不勝嬌弱的模樣,讓他又是心疼又是著急,不由得跟著滴下淚來。襲人守著寶玉,見他倆哭得悲痛,也心酸起來。紫鵑一面收拾吐了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搧著,見三人各哭各的,也不由得拿著絹子拭淚。

這時,外頭那些老婆子們見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砸玉吼叫,不知要鬧到什麼田地,連忙往前頭去回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於受到牽連。

賈母將他們帶開了後,本以為過兩天薛蟠生日,大家擺酒、唱戲,鬧一陣也就好了,沒想這兩人心中不舒坦,都不肯去,急得她老人家直抱怨:「我是哪一世造了孽,偏遇上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他二人從未聽過「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俗話,一時傳到耳裡,好似參禪一般,都低頭細嚼這話的滋味,一個在瀟湘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嘆息。又經襲人和紫鵑一番勸解,兩人早已後悔了,只不知該如何化解。

這日,紫鵑正與黛玉說話時,院外有人叫門。紫鵑笑道:「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的。」

黛玉聽了,說:「不許開門。」

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大熱天,晒壞了他,那還得了。」說著便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著說:「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的門了,誰知又來了!」

寶玉笑道:「你們把小事說大了,好好的,我為什麼不來?妹妹呢?可好嗎?」

紫鵑說:「身上的病好了,只心裡的氣還沒消。」

寶玉笑道:「有什麼好氣的呢!」他進到裡頭,見黛玉又在床上哭,便走近床來,說:「妹妹,身子可好?」

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挨在床邊坐下,笑說:「我知道你沒生我氣了,但是我一直不來,旁人看了還以為我們又拌嘴了。等著他們來勸我們,反而顯得生疏了,不如這會兒要打要罵都隨你,只千萬別不理我!」

黛玉原不想理會他,聽他這話,又似乎比別人親近多,因此忍不住哭著說:「你不用哄我了,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你只當我走了好了。」

寶玉笑問:「你走到哪裡去?」

黛玉說:「我回家去。」

寶玉說:「我跟著去。」

黛玉說:「我死了呢?」

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登時把臉一沉,問:「你胡說些什麼?你們家有多少個親姐姐、親妹妹,死一個你就當個和尚,我看你有幾個身子做和尚去!」

寶玉知道自己說錯話,臉上漲紅,低了頭不敢作聲。黛玉直瞅了他半天,氣得「噯」了一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頭上一戳,說:「你這個......」剛說了兩個字,又嘆了口氣,拿起手帕來擦淚。寶玉也有所感的滾下淚來,要用絹子擦,不想又忘了帶,便用衫袖去抹。

黛玉雖是哭,他的一舉一動卻還看得清楚,於是回身抽出枕上搭著的一方手帕,向寶玉懷裡一甩,一言不發仍掩面哭著。寶玉接住手帕擦了淚,又挨前些,伸手挽了黛玉,說:「我心都快碎了,你還哭!走吧!我們到老太太那兒去。」

黛玉將手一甩,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這麼大了,還這麼賴皮。」

一句話沒說完,只聽有人嚷道:「好了嘛!」

他們嚇了一跳,回頭看,原來是鳳姐跑進來。她笑說:「老太太成天擔心,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我說不用瞧,過不了兩天就好。瞧!這不就是了嗎?還不快跟我到老太太跟前,叫她老人家放心。」

說著,拉了黛玉就走,寶玉也在後面跟著。

見寶釵在賈母處,寶玉笑問:「大哥哥的好日子我病了,沒過去送禮,不知大哥哥會不會以為我懶,故意推託?姐姐如果見到他,可要替我分辯。」

寶釵笑道:「說這個做什麼?弟兄們在一起,太客氣了反倒生分。」

寶玉笑道:「姐姐能體諒就好。」又問:「姐姐怎麼沒去聽戲。」

寶釵說:「我怕熱,聽了兩齣就推說不舒服,躲了。」

寶玉笑道:「怪不得她們拿姐姐比楊貴妃,原來胖子怕熱呢!」

寶釵聽說,不由得大怒,眾人面前又不好發作,只紅了臉,冷笑道:「我是像楊貴妃,偏就沒一個好兄弟可以做楊國忠的。」

寶玉知道這回又說錯話了,不好意思的轉個身和別人搭訕去。

晴雯撕扇

盛夏之際,早飯已過,寶玉背著手到處去,卻每一處都鴉雀無聲。來到王夫人房裡,只見幾個丫頭手拿著針線打盹。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搥腿,也斜著眼打盹。寶玉輕輕的走向前,把她耳環一彈,笑道:「這樣也能睡?」

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便和他開了些沒輕沒重的玩笑,不想王夫人全聽見了,翻身起來,給了金釧兒一巴掌,指著罵道:「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

寶玉一溜煙走了。丫頭們聽見夫人醒了,都忙著進來。王夫人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上來,帶你姐姐出去。」

金釧兒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我跟了太太十年了,這會兒被攆出去,我怎麼見人?」

王夫人固然仁慈寬厚,不曾打過丫鬟們一下,但生平最恨人無恥,所以金釧兒雖苦苦哀求,也照樣打發了。

寶玉進大觀園來,剛到薔薇架,聽有哽咽之聲,心中很是疑惑,站住細聽,果然架下有人。此時正是五月,薔薇花葉茂盛,寶玉悄悄隔著籬笆洞兒看,只見一個女孩蹲在花下,手裡拿根簪子在地上畫。

寶玉心想:「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再留神細看,這女孩眉頭微蹙,眼中含淚,臉瘦腰細,有點像黛玉。他的眼隨著簪子起落,一畫、一點,一勾看了去,十八畫,就是個薔薇的「薔」字。他又想:「必定是她一時興至,要作詩填詞,怕忘了,所以在地上畫著推敲。且看看她底下再寫些什麼。」

那女孩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畫的人畫得痴,看的人也看傻了,心想:「這女孩一定有什麼心事,才這模樣;可恨我不能替她分些過來。」

夏日炎炎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颯颯的落下一陣雨。寶玉看那女孩頭上滴著水,把衣裳都沁溼了,著實擔心她單薄的身子如何禁得起驟雨,便叫道:「不用寫了,你看你身上都淋溼了。」

那女孩嚇一跳,抬頭看到花葉繁茂處,露出半張俊秀的臉,只當寶玉是個丫頭,因而笑說:「多謝姐姐提醒。難道姐姐有什麼遮雨的嗎?」

一句話提醒了寶玉,「哎喲」一聲,才覺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溼了,趕忙一口氣跑回怡紅院。

因明日是端陽節,十二個戲子放了學,進園來玩。小生寶官和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兒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下雨了,大家把院門關了,溝堵住,水積在院內,放了些綠頭鴨、彩鴛鴦在水裡玩。

寶玉見門關著,用手去叩,裡面的人只顧笑,哪裡聽見?叫了半天,襲人才聽到,笑說:「誰這會兒叫門?我隔著門縫兒瞧瞧。」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外,見寶玉淋得落湯雞一般,又是急,又是好笑,道:「是爺回來了!你怎麼大雨裡跑了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一心只想把開門的踢幾腳,門才開,也沒看清楚是誰,便抬腳踢了去。襲人「哎喲」了一聲。

寶玉還罵:「我平日待你們太好了,這時候還來取笑我。」低頭見襲人哭了,才知踢錯,忙笑道:「哎喲!是你來了。踢在哪裡了?」

襲人從不曾被凶過,今天忽然被寶玉踢了一下,又是當著許多人的面,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一時無地自容,卻又不能怎麼樣,只好忍著說:「沒有踢著,還不快去換衣服。」

這晚,襲人只覺身上疼得很,晚飯也不曾吃就睡下,夢中還不時「哎喲」哼著,寶玉雖說不是存心的,見襲人懶懶懨懨,心裡也很不安,半夜聽到她的哼叫,知道是踢重了,便提著燈過來看。

襲人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心想:「這身子恐怕壞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寶玉見她哭了,心中更是急,即刻要人去燙酒拿藥。

襲人拉著他的手,笑道:「這麼晚了,你這一鬧,會讓多少不明白的人抱怨我輕狂。這樣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還是明早你打發人去問問大夫,弄點藥吃就好了。」

寶玉覺得這話有理,便不再堅持,自己倒了杯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道寶玉內心不安,真要叫他別服侍,他又未必依從,不如由他去;因此依在榻上由寶玉去忙。

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叫人去問藥。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王夫人擺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人來過節。那日寶玉說錯話,寶釵今兒還淡淡的,不太睬人;黛玉、寶玉也顯得懶懶的。鳳姐知道王夫人為金釧兒和寶玉的事心裡不歡喜,因此不敢說笑;迎春姐妹見眾人沒興致,也跟著沒興致起來;大家坐一坐,不久就散了。

寶玉悶悶不樂,回到房中長吁短嘆,偏偏晴雯失手把一把扇掉在地上,將扇骨摔斷了。寶玉嘆道:「蠢才!蠢才!等你自己當家時,看你是不是也這麼不小心!」

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火氣很大,動不動就給人臉色看。昨天打襲人,今兒又來找我麻煩。嫌我們就乾脆打發了我們,再挑喜歡的來伺候。大家好聚好散,不好嗎?」

寶玉聽了這話,氣得渾身發抖,道:「你別急,將來橫豎是會散的。」

襲人忙過來勸:「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我一下子不在,就有事了。」

晴雯沒好氣的說:「你既然知道,就該早一點來啊!也省得我們生氣。從古以來就只有你會伺候,我們都不會。像你這樣體貼的人,都挨他一腳,我們這種不會伺候的,明天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襲人聽了又是惱,又是愧。

寶玉忿忿的對晴雯說:「你長大了,我猜得著你的心事,我回太太,打發你出去。這樣好不好?」

晴雯不覺傷心起來,含淚說:「我為什麼要出去?你嫌我,也不能拐彎抹角,隨便找理由打發我啊!」

寶玉說:「我幾時這樣鬧過你們?是你自己要出去的,不如成全你。」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襲人忙攔住他,問:「你去哪裡?」

寶玉道:「回太太去,就說是她鬧著要出去的。」

晴雯哭道:「我什麼時候說要出去的?你自己生氣,還拿話來壓我。你只管去回太太!我一頭碰死,也不出這門。」

寶玉說:「這又奇了!你又不肯去,又只管胡鬧,我實在禁不起。不如你還是去了乾脆。」說著,一定要去回太太。

襲人見攔寶玉不住,只得跪下。外面眾丫頭見了,也都一起進來跪下。寶玉嘆了一口氣,拉起襲人在床上坐下,又叫眾人起來,說:「你們這樣,叫我如何才好?」說著,眼淚也掉下來。

這時黛玉進來,看大家眼紅紅的,便笑著說:「大節日裡,大家為什麼哭了?難道是為了爭吃粽子?」

晴雯出去了,襲人、寶玉聽了,噗嗤笑了出來。

這事總算有個段落。不久,薛蟠來請寶玉去吃酒,寶玉不能推辭,只好去了。晚間回來,已帶幾分醉意,踉蹌來到院內,只見院中乘涼的枕榻上睡著一個人。寶玉只當是襲人,坐下來推她,問:「你還疼嗎?」

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又來招惹我!」

原來不是襲人,是晴雯。寶玉將她拉在身邊坐下,笑道:「你的性子愈來愈嬌了,早上摔壞扇子,我不過說那麼兩句,你就說一大篇。說我也罷,襲人好意勸你,你連她一起牽扯。你想想,該不該?」

晴雯說:「怪熱的,你拉拉扯扯做什麼!叫人看了像什麼?我這身分本是不配在這的。」

寶玉笑道:「你既知不配,為什麼還躺這裡呢?」

晴雯沒話好說,「嗤」的一聲笑出來,說:「你不來我還能躺這兒,你來了我就不配了。我去舀盆水給你洗臉,順便讓鴛鴦送些冰鎮的果子給你吃。」

寶玉笑道:「為什麼要鴛鴦拿?你去拿了給我吃吧!」

晴雯笑道:「我蠢才一個,連扇子都摔壞了,哪裡配拿東西給你吃?倘若再砸了盤子,更不得了了。」

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吧!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借人用的,隨人家怎麼用都行。比如那扇子,原是用來搧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只別在氣頭上拿它出氣。盤子也是一樣啊,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行。只別在氣頭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聽他這麼說,笑道:「既然這樣,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音。」

寶玉笑著遞給她一把扇子,晴雯接過來,果然「嗤」的一聲撕成兩半,接著又「嗤嗤」撕了幾下。

寶玉在旁笑著:「撕得好!再撕響些。」

正說著,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造點孽吧!」

寶玉上來,奪了她手裡的扇子,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做幾半;兩人都大笑起來。

麝月道:「這是怎麼來的?拿我的東西尋開心?」

寶玉笑道:「你再到扇匣撿些來,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的孽,要撕自己去搬。」

晴雯依在床上,笑道:「我也累了,明兒再撕吧!」

寶玉笑道:「古人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換得一笑,怎不值得?」一面說,一面叫襲人出來,大家乘涼。

心底話說與誰聽

次日午間,史湘雲來訪,在賈母處和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們聊了一會,便往怡紅院去。路過薔薇架下,見到金晃晃的一件東西,丫鬟翠縷趕忙去拾來,看著笑道:「這是從哪裡來的?好奇怪,我從來沒見過這裡有人有這個。」

湘雲道:「拿來我瞧瞧。」

翠縷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

原來是文采斑斕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那個更大更鮮麗。湘雲托在掌上,心裡不知怎的一動,似有所感。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你在大太陽下做什麼?怎不去找襲人?」

湘雲忙將那麒麟藏起來,道:「正要去呢,我們一起走。」

襲人在階下依欄迎風,忽見湘雲,忙迎下來,牽她手進來讓坐。

寶玉說:「你早該來了,我有樣好東西專等著你。」說著,身上掏半天,「噯喲!」了一聲,問襲人道:「前日得的那麒麟,你收起來了嗎?」

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怎問我?」

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下丟了,往哪兒去找?」

湘雲聽了,方知剛才那東西是寶玉遺落的,將手一張,笑道:「你瞧是不是這個?」

寶玉一見,心中十分歡喜,笑道:「虧你撿著了,你是怎麼拾到的?」

湘雲笑道:「幸而是這東西,往後要把官印也搞丟了,看你怎麼辦。」

寶玉笑道:「丟了官印無所謂,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襲人倒了茶來,一面笑道:「大姑娘,我聽說你好日子近了。」

湘雲紅了臉,扭過頭去,一聲也不答應。

襲人又說:「這會兒害臊了!還記得那幾年我們一起住在西邊暖閣上,晚上你總和我說些悄悄話。那會兒不害臊,這會兒怎麼又臊了?」

湘雲臉愈紅,勉強笑道:「你還說呢!那陣子我們那麼好,後來我回去,才那麼一段時間,你跟了他,對我就不像以前那樣了。」

襲人也臉紅了,笑道:「算了吧!以前姐姐長,姐姐短的,哄著我幫你梳頭、洗臉,做這、做那;如今擺起小姐架子來,我哪敢親近。」

湘雲道:「冤枉啊!你瞧,大熱天的,我來了,一定就來瞧你。不信你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不想念你幾句?」

寶玉和襲人聽了,笑著勸說道:「玩笑話,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急性兒。」

湘雲說:「你不說你的話嘔人,倒說我性急了。」一面說著,一面打開絹子,將一枚戒指遞給襲人。

襲人感激不盡,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們的,寶姑娘已經轉送我一枚;今日你又親自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

湘雲道:「原來寶姐姐送你了!她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人了。」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去會。」

寶玉知道是賈雨村,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邊穿靴子邊抱怨:「有老爺和他坐著就夠了,何必每回都要見我。」

史湘雲說:「自然是因為你有迎賓接客的能耐,老爺才叫你出去呢。」

寶玉說:「哪裡是老爺叫我的!每次不都是他自己要見我。」

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身上有些他欣賞的好處,他才要見你。」

寶玉說:「罷!罷!我不過是個俗人,才不想和這些人來往。」

湘雲說:「你這性兒就是改不了。就是不想去考舉人進士,也該常和這些當官的見個面,談些經世濟民的大事,對你將來也有助益;成日在女兒堆裡,攪得出什麼來呢?」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道:「姑娘還請到別處坐坐,我這裡可會髒了你這『經世濟民』的大人物。」

襲人連忙解釋:「姑娘快別說他了。上回寶姑娘說他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臉面掛不掛得住,咳了一聲,回頭就走。幸虧寶姑娘涵養好,只當沒事兒;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成怎麼樣,哭成怎麼樣呢!噯!誰想偏偏他反倒和寶姑娘生疏。」

寶玉道:「林姑娘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她說過,我也早就和她生疏了。」

襲人和湘雲點頭笑道:「這些都是『混帳話』?」

這時,黛玉擔心寶玉和湘雲會因為麒麟而傳些風流佳事來,便悄悄走來怡紅院,好見機行事,觀察二人心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這段對話,不覺又驚又喜,又悲又嘆。喜的是,寶玉果然是知己;驚的是,他在人前竟敢不避嫌的稱揚我;嘆的是,既彼此為知己,「金玉」配為何不是我而是寶釵;悲的是,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亦無人為我做主。想到這裡,不禁淚又流下來,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

寶玉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走著,忙趕上前,笑道:「妹妹往哪裡去?怎麼又哭了?」

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勉強笑道:「好好的,我哪裡哭了。」

寶玉道:「你瞧,眼淚都沒乾呢,還撒謊。」一面說,一面抬手替她拭淚。

黛玉忙退後幾步,道:「你又這麼動手動腳的。」

寶玉笑道:「說話說到忘了情,也就顧不得死活了。」

黛玉道:「死了倒無妨,只丟下什麼金又什麼麒麟的,可怎麼好呢!」

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你說這些話,是存心咒我,還是氣我呢?」

黛玉想起前日的事,很懊悔又說錯話,忙笑道:「別急,是我說錯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看你筋都暴起來,急得一臉汗。」一面也近前替他擦擦汗。

寶玉瞅了她半天,才說:「你放心。」

黛玉一怔,問:「這話什麼意思?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寶玉嘆口氣說:「好妹妹,你別哄我了,你不總因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的病?希望你凡事放寬些,這病才不會一天天重。」

黛玉聽了這話,如雷轟下,細細一想,覺得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懇切些。千言萬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兩人對看了半晌,黛玉咳了一聲,眼淚又直留下,回身便走。

寶玉忙向前拉住,道:「好妹妹,等我說一句話再走。」

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他手推開,道:「有什麼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著,頭也不回的去了。

寶玉望著她,發起呆來。

方才出來時不曾帶扇子,襲人怕他熱,忙送了來,說:「也不帶扇子,虧我看見了,趕著送來。」

寶玉正出神,見有人和他說話,也沒看清是誰,只管呆著臉說:「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也不敢說,今日大膽說出來,就算死了也甘心!為了你,我何嘗不病呢?只怕等你病好時,我也才能好,我......連睡夢裡也忘不了你呢!」

襲人聽了,又是急,又是怕,又是臊,忙推他道:「你是怎麼了?還不快去?」

寶玉一時醒過來,知是襲人,羞得滿臉紫脹,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的就走。

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的話必因黛玉而起,也不覺發起怔來。

偏巧寶釵走來,笑道:「大日頭下,出什麼神?」

襲人忙笑說:「我剛才見到兩隻雀兒打架,很有意思,就看住了。」

寶釵道:「寶兄弟剛才匆匆忙忙的到哪兒去?我叫他,他竟像沒看到我似的。」

襲人道:「老爺叫他去的。」

才說著,一個老婆子走來,急急的說:「這哪裡說起呢?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怎麼會投井死了!」兩人聽了都嚇了一跳。襲人想到和她平日的情誼,不由得流下眼淚;寶釵忙向王夫人處來。

房裡獨有王夫人坐著垂淚,見到寶釵,便道:「這金釧兒前日弄壞我一件東西,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兩下,攆了出去,想幾天後再接她回來,誰知她性子這麼烈,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悲人,才會這樣想。她或許不是賭氣投井,而是失足掉下去的。縱使真是投井死的,算來也不過是個糊塗人吧,有什麼好惋惜的。」

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我心裡還是不安。」

寶釵道:「姨娘不要太貪心,心裡真過不去,就多賞她幾兩銀子,也算盡了主僕之誼。」

王夫人道:「我剛才賞了她媽五十兩銀子,又叫裁縫趕著做套衣服給她。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鬟,平時在我跟前,也和我的女兒差不多。」說著,又流下淚。

寶釵笑道:「姨娘不用叫裁縫做了,我前日做了兩套新衣,拿來給她就成。」

王夫人道:「難道你不避諱?」

寶釵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在意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

寶玉會過雨村,來到王夫人處,聽到金釧兒的消息,心中十分難過;被王夫人教訓一番,也無話可回,看見寶釵拿著衣服進來,才傻傻的離開。

他茫然不知往何處去,背著手,低著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走到廳上。剛轉過屏門,與一人撞個滿懷。那人喝了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不覺倒抽一口涼氣,垂手一旁站著。

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個什麼?剛才雨村要見你,你鬧了半天才出來。既出來,又一副溫溫吞吞模樣,你是哪裡不對勁?或哪裡不自在了呢?」

寶玉平時伶牙俐齒,此時為了金釧兒,心頭恍惚,見父親說了些話,就是聽不明白,只怔怔的站著。賈政看他惶恐不安的,本來沒有氣,也被逼出些氣來。才要再說,門上有人來回,說忠順親王府裡有人要見老爺。

賈政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平常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有人來?」一面命人請廳上坐。忠順府長府官見了賈政,便說:「有個小旦琪官,一向待在我們府裡,這三五日突然不見去向。察訪了各處,許多人說他與令郎情誼深厚,所以來請老先生轉告令郎,將琪官放回。」

賈政聽這話,又驚又氣,問寶玉:「你在家不讀書也就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是忠順王爺的人,你何故引他出來連累我?」

寶玉嚇了一跳,忙推說不認識琪官。

賈政還沒開口,那長府官冷笑道:「既說不認識,為何他的汗巾會在公子腰裡?公子不必隱藏,若知道他下落便趕緊說了,我們也少受些苦。」

寶玉不覺魂都飛了,心想:「連這種私密事他都知道,大概瞞不了他,不如先將他打發走,免得又說出別的事來。」因此道:「大人既然知道他的底細,怎麼不知他在離城二十里的東郊買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也說不定他就在那兒。」

那長府官聽了,笑道:「我且去找找,找得到就好,如果找不到他,還要再來請教公子。」說著,便匆匆告辭。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命寶玉:「不許動,回頭有話問你。」

送了那官員,才轉身,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道:「你跑什麼?帶你的人都不管你啦,由你像野馬一般!」

賈環見父親生氣了,嚇得雙腿發軟,趁機說:「我原是不會亂跑的,只因從井那邊過,看見井裡淹死一個丫頭,她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得實在可怕,所以才趕快跑開。」

賈政驚疑的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了?我家自祖宗以來,對待下人都很寬厚,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若叫外人知道了,豈不丟盡祖宗顏面?」一邊命人帶賈環來問。

賈環上前拉住賈政袍襟,雙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我母親說......」說到這裡,他回頭四顧。賈政明白他的意思,使了一下眼色,旁邊小廝們都往後面退去。

賈環這才悄悄說:「我母親告訴我,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想非禮太太的丫頭金釧兒,金釧兒不從,反被打了一頓,便賭氣投井死了。」

賈環話還沒說完,賈政已氣得面如死灰,大叫:「拿寶玉來。」一面往書房去,喝命:「今日誰都別想來勸我。」

門客僕從見這情形,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連聲喊:「拿寶玉來!拿大棍來!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一塊打死!」

寶玉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已知凶多吉少;偏又找不到人到這邊報信,正急得團團轉,賈政的小廝來逼著他上書房。賈政一見他,眼都紅了,也無暇問他事情始末,只命道:「堵起嘴來,用力打!」

小廝們不敢違背,只得將寶玉按在凳子上,舉起大板,一氣打了十幾下。寶玉知道不能討饒,只是嗚嗚的哭。賈政還嫌打得輕,一腳踢開小廝,自己奪過板來,狠命又打了十幾下。寶玉從沒經過這樣的苦楚,起先打疼了還亂嚷亂哭,後來漸漸氣弱聲嘶,只哽咽著,再也出不了聲。

門客趕著上來勸,賈政哪裡肯聽,說道:「你問問他幹了什麼勾當!可不可饒恕!平日都被你們給慣壞了,到這地步,還敢來勸?要等他弒父弒君了,你們才不勸?」

眾人知道勸不動了,忙找人進去報消息。王夫人聽了,也沒去轉告賈母,立刻扶了一個丫鬟趕往書房來。賈政正要再打,一見王夫人進來,更火上加油,板子下得愈狠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手,寶玉早動彈不得了。

賈政還要打,王夫人抱住板子哭道:「寶玉雖該打,老爺也要保重。更何況天氣炎熱,老太太身子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若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事情就鬧大了。」

賈政冷笑:「我養了這不肖子,已經很不孝了,平日教訓他,又有眾人護著,不如趁這機會結束他的小命,也好杜絕後患。」

王夫人哭道:「老爺雖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情分。我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孽障,你今日愈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逼我也走絕路?」說畢,抱住寶玉放聲大哭。

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在椅上坐了下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見他面白氣弱,綠紗小衣上一片血漬,禁不住失聲大哭「苦命的兒」來。此時李紈、鳳姐、迎春、探春也都出來了。聽王夫人從寶玉哭到賈珠,眾人莫不都跟著哭。

這時,有丫頭來說:「老太太來了。」接著,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

賈政見母親來,忙迎了上去,道:「大熱天的,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就是。」

賈母停下步子,噓噓喘氣,一邊厲聲道:「你是在和我說話嗎?我是有話要吩咐,只可惜我沒養個好兒子,叫我同誰說去?」

賈政含淚跪下,道:「兒子管教他,也是為了光宗耀祖,老太太這樣說,兒子如何承當得起?」

賈母啐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你說你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了?」說著,也不覺淚流滿面。

賈政道:「老太太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

賈母冷笑道:「你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清靜些。」說著,又命人打點行李回南京。

賈政忙叩頭,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真無立足之地了。」

賈母走來看寶玉,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一起哭。王夫人、鳳姐等勸了一會兒,漸漸停住,才命人搬了長凳來,將寶玉抬進賈母屋裡。

襲人護主多費神

知道寶玉受傷後,寶釵、黛玉,鳳姐、湘雲、探春眾姐妹天天來看他,還說些體己話;寶玉心中感動,便把疼痛丟到九霄雲外,心裡只想:「我不過挨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這般憐惜,假如有了什麼意外,還不知會多麼感傷呢!我這一世能得她們這樣的對待,即使事業無成,也了無遺憾。」

這天傍晚,王夫人給了襲人兩瓶香露,要她加在水裡讓寶玉吃。兩個玻璃小瓶各三寸大小,上面罩著螺絲銀蓋,鵝黃箋上一瓶寫著「木樨清露」,一瓶寫著「玫瑰清露」。

襲人笑道:「好尊貴的東西,那一小瓶,裡邊能裝多少呢!」

王夫人道:「這是進貢用的,一碗水裡只用一小茶匙就香得不得了。你好好替他收著,別叫他糟蹋了。」

襲人答應了,才要走出來,低頭遲疑一會兒,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按理......」說了半句,又嚥住了。

王夫人道:「有什麼事嗎?」

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

王夫人道:「你只管說就是了。」

襲人道:「按理,寶二爺也該得老爺教訓才好,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鬧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點頭嘆息道:「我的兒啊,你這話說得很明白,和我心裡想的一樣。我心裡何嘗不知道寶玉該管?只如今我五十歲的人,你珠大爺又不在,寶玉身子弱,老太太拿他當寶貝似的,如何管?我不是常勸他?勸一陣,哭一陣,他一時記住了,過些時候又忘。如今可真嘗到教訓了,我卻又擔心萬一將他打壞,將來我靠誰?」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傷,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怎會不心疼?就我們做下人的也希望他平安啊!哪天哪日我不勸二爺呢?只是怎麼也勸不醒!今日我還記掛著一件事,要向太太討個主意,我只怕太太疑心......」

王夫人聽出話裡有問題,忙問:「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聽人人誇你,只當你不過是對寶玉細心、對大家和氣而已,誰知你方才的話全說出些道理,正合我心。你有話儘管說,只別讓別人知道就是。」

襲人道:「我也沒什麼話,只是想討太太一個指示,用個什麼理由,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王夫人吃了一驚,忙拉著襲人的手問:「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

襲人忙回:「太太別多心,沒這樣的事,只不過我的一點小看法。如今二爺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雖說都是姐妹,到底男女有別,日夜一處,由不得叫人懸心。沒事兒就好,萬一有人嘴壞,傳些不中聽的話,將來二爺的聲名豈不完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掛心,又怕太太聽了生氣,所以總沒敢說。」

王夫人聽了這話,又想到金釧兒的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愈發疼愛襲人,因而說:「難為你這樣細心,真是好孩子。你放心,這事我會處理的。我把寶玉交給你,好歹你多留點心,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襲人低頭道:「太太吩咐,我豈敢不盡心。」說著,慢慢退出來。

回到院中,寶玉剛睡醒,襲人告訴他香露的事,調了些給他喝,果然香妙非常。

寶玉因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問候黛玉,又怕襲人攔阻,便先設法叫襲人往寶釵那兒借書,再吩咐晴雯去看黛玉。

晴雯道:「平白無故的,去看什麼?好歹也交代我說些話,做些事兒吧,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

寶玉想了想,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給晴雯,笑道:「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她。」

晴雯道:「這就奇了,她拿了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不惱你開她玩笑才怪!」

寶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了解。」

晴雯拿了絹子往瀟湘館給黛玉,黛玉十分納悶,細心揣度,一時恍然大悟,連忙說:「放下,你去吧!」

黛玉體會出絹子的意思,不覺神馳心醉,研了墨,蘸了筆,便在舊絹上題了詩。



且說自從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拿東西來孝敬鳳姐。鳳姐心中疑惑卻不明白原因,晚間無人時,她笑問平兒,平兒冷笑回道:「奶奶怎麼連這個都想不出來?我猜他們是要進太太屋裡補金釧兒的缺,好拿一兩銀子的月錢。」

鳳姐笑道:「我倒真沒想到。只是這些人也太不知足了,光想要錢,事情又老攤著不做。好!既然是自找的,他們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了。」

這日午間,鳳姐來回王夫人,問她想要哪個丫頭使喚。王夫人想了想,說:「既是每房照舊的預算,我這兒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玉釧兒吧。她姐姐服侍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她跟著我,領雙份也不為過。」

鳳姐答應了。接著,王夫人又問各房的丫頭人數及月錢,問到了老太太那裡,鳳姐說:「老太太屋裡本來有八個月錢一兩的丫頭,現在只剩七個,少的那一個是襲人。襲人算是老太太的人,只不過給了寶兄弟使喚,月錢還算在老太太那邊。」

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房裡是沒有月錢一兩的丫頭。」

鳳姐笑道:「我說,如果因為襲人在寶玉那兒,就裁了這一兩銀子,是絕對行不通的,除非再添一個丫頭給老太太,把襲人正式撥到寶玉屋裡;可如果這樣,環兄弟屋裡也得再添一個丫頭才公道。算來算去,還是維持原樣,把她歸到老太太那邊,別人也就沒話說了。」

王夫人想了想,說:「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把襲人的那份裁了。她的月錢就由我的分裡勻出來好了,每月二兩銀子又一吊錢。記得,以後凡是趙姨娘、周姨娘有的,襲人也得有。」接著,她含淚道:「這孩子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如果能一輩子由她服侍,才算有造化。」

鳳姐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索性納她為妾呢?」

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兩人都還年輕;二則老爺不許;三則寶玉見她是丫頭,可能還聽聽她勸,真納為妾,怕襲人反而不敢勸了。這事等過幾年再說吧!」

且說怡紅院這邊,襲人、寶玉和黛玉正聊天時,忽見湘雲穿著整齊來向大家告辭,說她家人來接她回去。寶玉、黛玉忙起來讓坐,湘雲不肯坐,他們只得送她到前面。不久寶釵也來了。

湘雲的父母很早就過世,湘雲跟著叔叔、嬸嬸住,這嬸嬸向來刁鑽,待湘雲並不好。湘雲一副淚汪汪的,又不敢做出太委屈的樣子,分明是擔心來接她的這人若去告訴她嬸嬸,少不得回去後受一頓氣。寶釵看了心裡明白,因此反倒催她快走。

眾人送她到門前,湘雲攔住了,不給再送,回身悄悄囑咐寶玉道:「就是老太太忘了,你也要時時提醒她,好叫她來接我。」寶玉連連答應;看她上車去了,大家才不捨的進來。

秋爽齋裡結詩社

皇上見賈政人品端正、清廉剛正,便點他為提督學政,派到各省掌管科舉學校。自賈政動身後,寶玉便每日在園中任意遊蕩、虛度光陰。這日甚覺無聊,往賈母、王夫人處混了一圈,又回到園裡。剛換下衣服,只見丫鬟翠墨送了一張花箋來。寶玉展開來看,原是探春想結詩社。他不覺高興的拍手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現在就去和她商議。」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都在那裡了。

眾人見到他,都大笑道:「又來一個了。」

探春道:「我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張帖試試,誰知一招全到了。」

寶玉笑道:「早該起個社的。」

才說著,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得很哪!要起詩社,我來當社長。前年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和人瞎鬧些什麼,因而就沒提起。現在三妹妹提了,我當然就幫著大家了。」

黛玉說:「既然要起詩社,我們就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稱呼給改了才不俗。」

李紈道:「說得好!何不起個別號,彼此稱呼還雅些。我先說,我叫『稻香老農』,再不許人家跟我搶了。」

探春笑道:「那我就叫『秋爽居士』吧!」

寶玉道:「不夠雅!不夠雅!這裡有梧桐有芭蕉,乾脆用桐或蕉起個還好些。」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愛芭蕉,就稱『蕉下客』。」

眾人都道:「別緻!有趣!」

黛玉笑道:「你們快牽她去燉了肉脯,下酒吃!」

眾人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黛玉笑道:「莊子說『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嗎?快做了鹿脯來!」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道:「你又拐著彎來罵人!別忙!我已替你想了個很恰當的美號。」她告訴眾人:「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所以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又愛哭,將來那些竹子想必也都要變成斑竹,叫她做『瀟湘妃子』不就成了。」

大家都拍手叫絕。黛玉低了頭不說話。

李紈笑道:「我也替薛大妹妹想好了一個。只三個字。」

眾人忙問:「是什麼?」

李紈道:「我封她為『蘅蕪君』,你們覺得如何?」

惜春道:「這封號好極了。」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

寶釵笑道:「你的號早就有了。『無事忙』這三個字再恰當不過。」

李紈道:「你還是用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好了。」

寶玉笑道:「小時候亂起的,你還提它做什麼?」

寶釵道:「還是我送你一個吧!很俗氣,放你身上卻合適得很。就叫『富貴閒人』。」

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反正隨你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黛玉道:「怎麼可以隨便叫?你既住怡紅院,索性叫『怡紅公子』。好不好?」

眾人道:「也好!」

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呢?」

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麼?」

探春道:「雖然這麼說,還是要起個號才好。」

寶釵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藕榭」,不就好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了。不過論年齡我最大,你們都要聽我的。我說了,包管大家都會同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不會作詩,不可以強要我們做,我們三人各分一件事。」

探春笑道:「有了封號還這樣稱呼,該罰!」

李紈道:「行!先把詩社確立了再訂罰約。我那地方大,就拿我那兒做社。我當社長,菱洲、藕榭當副社長,一位幫忙出題,一位謄錄監場。如果遇到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做一首。我這麼說,你們贊不贊成?」

迎春、惜春本來對詩詞就沒什麼興趣,聽了這話,二人都說:「很好!很好!」

探春道:「也成!只不過想起來好笑,沒事兒,我提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管起我來。」

寶玉道:「既然都沒意見,我們現在就往稻香村去。」

李紈道:「都是你在忙!今日不過先商議而已,等我改天再請吧!」

寶釵道:「也要議定幾天辦一次才好。」

探春:「也不要太常辦,否則很快又嫌無趣了。」

寶釵說:「一個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了這兩天外,倘若有特別情況,也可再加一次。豈不活潑有趣!」

眾人都道:「這個主意好。」

探春笑道:「起詩社是我的主意,我得先做個東道主,才不負了我的興致。」

李紈道:「既然這樣,明日你就先辦一次,不好嗎?」

探春又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此刻好了。你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

李紈道:「方才來時,我看到有人抬來兩盆白海棠,好看得很。你們何不就詠它呢?」

迎春道:「那麼我就限韻了。」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集來,隨手一揭,是首七言律詩,遞給眾人看。眾人都知該作七言詩後,她又掩了詩集,問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個字來。」

那小丫頭正倚門站著,便說了個「門」。迎春笑道:「就是『門』韻,起頭一個韻定要『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出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

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丫頭準備好四份紙筆,探春又命她點上三寸左右長的「夢甜香」,以此為限,如果香燃盡,詩未作成,便要受罰。

各人都安靜的思索起來,唯有黛玉一下玩玩梧桐,一下看看秋色,一下和丫鬟們玩笑。不久,探春先寫成了,其餘三人也陸續完成。

探春寫的是: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寶釵寫的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寶玉寫的是

秋容淺淺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輕砧怨笛送黃昏。

黛玉寫的是:

半捲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瀟湘妃子這首最好。」

李紈道:「若論風流別緻,自然是這首最好,若論含蓄渾厚,還是蘅蕪君的好。」

探春道:「評得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李紈道:「怡紅公子殿後,你服不服?」

寶玉道:「我的那首本來就不好,這評得很公平。」又笑道:「只是蘅、瀟兩首還要再斟酌。」

李紈道:「原是我來評論的,不干你們的事,再多說,就罰。」

寶玉只好不再說。

李紈道:「從此以後,我定每月初二、十六兩天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平時你們中間如果有人想補開,我都不管,只是初二、十六得往我那兒去。」

寶玉道:「有了詩社,總也要起個社名才是。」

探春道:「名字是要起,不過俗了不好,太新太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是海棠詩開端,就叫『海棠詩社』吧。」大家又商議一會兒,用些酒果,才各自散去。

寶玉回來,先忙著看海棠,又到屋裡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告訴他,剛才叫一個老嬤嬤送些鮮果、粉糕給史姑娘。

寶玉聽了,拍手道:「我只覺心裡有事,偏想不起來是什麼。虧你提起,原來是把她給忘了。詩社裡少了她,還有什麼意思?」

於是趕緊回老太太,打發人去接史湘雲。湘雲一到,立即用原來的詩韻、原來的題目,一口氣做了兩首。眾人都讚道:「這真不枉是絕佳的海棠詩,我們這社名起得一點也不差。」

湘雲道:「明日就由我作東,再辦一次吧!」眾人都道好。

晚上,寶釵邀湘雲到蘅蕪院休息,商議如何擬詩題,如何做東家。湘雲說了半日,寶釵都覺不妥,說:「既要邀人作詩,就少不得作東請客。你一個月的零用錢才多少,自己花都不夠,再拿來做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你嬸嬸知道了,就愈發會抱怨你。你是要回去跟她要呢?還是向老夫人要呢?」

聽了這席話,湘雲倒猶豫起來。寶釵又道:「這事我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們地裡出了又肥又多的大螃蟹,前日送給我們好些。你不如先別提詩社,把這裡上上下下的人都請來。等吃了螃蟹,再來作詩,還有作不出來的嗎?我和哥哥說,要他帶幾簍大螃蟹來,再到鋪子去取幾罈好酒,再備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熱鬧!」

湘雲佩服的讚賞道:「姐姐想得真周到!」

寶釵笑道:「我是真心為你好,你可別多心,想成是我小看你,那我們就白好了。」

湘雲笑道:「好姐姐,我再糊塗也分得出好歹啊!我要不把你當親姐姐,也不會把家裡的事全告訴你了。」

寶釵聽了,便吩咐個婆子,要她去告訴薛蟠,說前日的大螃蟹帶幾簍來,明日飯後要請老太太和姨娘賞桂花。然後和湘雲商議詩題,擬了十二道以「菊」為主的題目。

隔天午間,賈母果然帶了王夫人、鳳姐、薛姨媽進園來。

賈母問:「到哪一處比較好呢?」

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設好了,那山坡下桂花開得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中亭子上看水、看樹,眼也亮了!」

賈母說:「很好!」便引著眾人往藕香榭來。

藕香榭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後面又有曲折橋。賈母抬頭看看匾,回頭告訴薛姨媽:「我小時候,家裡也有個亭叫『枕霞閣』,我常同幾個姐妹去玩。誰知一天失腳掉下去,幾乎淹死,好容易救上來,卻讓木釘把頭碰壞了。瞧!這鬢角上的小坑兒,就是那時弄破的。當時大家都當我活不成了,誰知竟好了。」

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是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的福叫誰享呢?由此可知,老祖宗的福壽從小就不少,才會神差鬼使,蹦出個坑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本不也有個坑,因為萬福萬壽滿盛了,反而凸出來啦!」沒說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

賈母笑道:「這猴兒竟然開起我的玩笑!看我撕了你那張油嘴!」

鳳姐說:「等會兒吃螃蟹,怕寒氣積在心裡,故意逗老祖宗笑笑,就是高興了多吃兩個也無妨啊!」

賈母笑道:「明兒叫你日夜跟著我,讓我常常笑,不許你回去。」

王夫人笑道:「就是老太太喜歡她,才把她給慣壞的,還這麼說,她明兒愈發無禮了。」

賈母笑道:「我倒喜歡她這樣。況且她也不是那種不知分寸的孩子,家裡沒外人,能說說笑笑也很好。」

說著,一行人在亭裡坐下。上面一桌是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是湘雲、王夫人、迎春、探春和惜春。西邊小桌是李紈和鳳姐,不過她們兩人都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伺候。

眾人飲酒、吃蟹、賞花、作樂一回,等賈母吃不下了,大家才散去。

寶玉說:「酒菜暫時不用收,大家散坐,愛吃的吃,想作詩的作詩,豈不好?」

寶釵道:「這話說得是。」

湘雲道:「雖這麼說,還有別人啊!」因此,又命人另擺一桌,將襲人、紫鵑、翠墨等人都請來,山坡桂樹下也鋪了兩條花毯,讓婆子、小丫頭們都坐下隨意吃。

瀟湘妃子挑了「問菊」、「菊夢」、「詠菊」的詩題;蘅蕪君挑了「憶菊」、「畫菊」;怡紅公子挑了「訪菊」、「種菊」;蕉下客挑了「簪菊」、「殘菊」。

待湘雲在「對菊」、「供菊」、「菊影」下填一個「湘」字時,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湘雲笑道:「我又不住在哪個軒館裡,借來起號也不合適啊!」

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不是說你們家以前也有個水亭,叫做『枕霞閣』嗎?雖然現在亭沒了,你到底還是舊主人,就叫『枕霞舊友』吧。」

眾人都說有道理。寶玉不等湘雲動手,便代她將「湘」字抹去,改了一個「霞」字。

沒一會兒工夫,十二題各自謄出來,都交給迎春,讓她一併謄錄在一張雪浪箋上。李紈認真的評斷後,道:「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好,不過『詠菊』、『問菊』、『菊夢』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應推瀟湘妃子為魁。」

寶玉喜得拍手叫道:「太好了!很公平!很公平!」

黛玉道:「其實也沒那麼好,我覺得太纖巧了點。」

李紈道:「你巧得好啊!一點不顯生硬,也不堆砌。」

寶玉道:「這場我又落第了!明日閒了,我一個人作個十二首來。」

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沒有她們的新雅。」

大家評了一回,又要了些螃蟹吃。寶玉笑道:「今天吃螃蟹賞桂花也該入詩。我先來作一首,看誰敢跟我比!」說著,忙洗手提筆寫出。

大家看過後,黛玉和寶釵也各作了一首,這回寶釵最受稱許,寶玉還是殿後。

劉姥姥逛大觀園

上回來找鳳姐的劉姥姥又來了,她挑了兩擔才採收的上好瓜果菜蔬,來孝敬奶奶姑娘們。聊了老半天,往窗外看著說:「天快黑了,也該回去了。萬一趕不出城就糟啦!」

周瑞的妻子道:「等著,我替你去瞧瞧。」說著,自顧的去了,不久,回來說:「姥姥可真有福氣,竟投了這兩人的緣!剛才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我原是悄悄告訴二奶奶,說姥姥要回去了。二奶奶馬上就要留你住一夜。這也罷,偏偏老太太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說:『我正想有個老人家說說話,請了來讓我見見。』這可不是投緣嗎?」

劉姥姥雖是鄉下人,卻見多識廣,見了賈母,便編了些話來講,逗得大夥兒都很開心。賈母說昨日吃了湘雲的,明日也要回請湘雲,請大家作陪,也請劉姥姥一起熱熱鬧鬧。

寶玉說:「我有個主意。既然都是自己人,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誰平時愛吃什麼,就挑那幾樣來做。也不必按桌席,每人面前擺張高几,撿一兩樣各人愛吃的放著,再一個什錦盒,自己斟酒。豈不是很別緻。」

賈母說:「很好!交代廚子,明日就撿我們愛吃的東西做,按著人數,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

次日清晨,天氣晴朗,李紈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落葉,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正亂著,賈母已帶著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前去,道:「老太太這麼早就進來了,我以為您還沒梳頭呢,才採了幾朵花要送去給您。」

一面說,一面命丫頭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撿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回頭看見劉姥姥,忙笑道:「過來戴花兒。」

鳳姐拉過劉姥姥,笑道:「我替你打扮。」說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插了她一頭。賈母和眾人笑得不得了。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

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在她臉上,把你打扮成老妖精了!」

劉姥姥笑道:「我雖老,年輕時也很風流的,很愛這些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吧!」

說笑間,大家來到了沁芳亭上。丫頭們抱了個大錦被褥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問:「這園子好不好?」

劉姥姥唸了聲「阿彌陀佛」,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末,都進城來買年畫。閒聊時,大家都說畫得好,能到畫裡逛逛不知該多好。不過,想著畫兒也是假的,哪裡有這種地方呢?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如果有人能照著這園子畫一張,我帶回去給他們看見,就算死了也值得。」

賈母指著惜春道:「我這小孫女兒就會畫,明兒叫她畫一張,如何?」

劉姥姥喜得拉著惜春,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又這麼好模樣,還這麼能幹,別是神仙投胎的吧!」

賈母和眾人都笑了。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四處見識。先到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泥地上布滿清苔,只有中間一條石子鋪成的通道。劉姥姥讓出石子路給賈母和眾人走,自己走在泥地上。旁邊的丫鬟拉著她說:「姥姥,你快走上來,小心青苔滑。」

劉姥姥道:「沒關係!我們走熟了,姑娘只管往前走,小心別弄髒了你們的繡花鞋。」

她只顧和上面的人說話,不防腳底果然踩滑了,咕咚摔了一跤。眾人都拍手呵呵笑,賈母笑罵道:「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

說話時,劉姥姥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著說:「才說嘴,就打了嘴。」

賈母問她:「可扭了腰沒?叫丫頭們搥搥。」

劉姥姥道:「我哪裡這麼嬌嫩呢!哪天不跌個一兩下的,都要搥起來,那還得了。」

紫鵑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奉給賈母。王夫人說:「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劉姥姥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便道:「這必定是哪位哥兒的書房了?」

賈母指著黛玉道:「這是我外孫女的屋子。」

劉姥姥打量了一下黛玉,道:「這哪像小姐的繡房?簡直比上等書房還好呢!」

賈母見窗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這個紗新糊上去好看,過了後就不翠了。院子裡沒有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了,再拿綠紗來糊,反倒不配。我記得我們有四五樣顏色的糊窗紗,明兒把這窗上的給換了。」

鳳姐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箱裡好幾疋銀紅蟬翼紗,花樣多得很,有流雲蝙蝠的,也有百蝶穿花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從來都沒見過呢!拿兩疋來做棉紗被,一定很好。」

賈母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有見識,連這紗也不認得,還敢誇口!」

薛姨媽等都笑道:「憑她再有見識,也不能跟老太太比,老太太就教教她,我們也一起聽聽。」

鳳姐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吧!」

賈母笑道:「那個紗比你們年紀還大,怪不得鳳丫頭說成『蟬翼紗』。它正經名叫『軟煙羅』,和蟬翼紗是有點像,不知道的都會將它認錯。」

鳳姐道:「這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長這麼大,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見過這個樣色。」

賈母笑道:「你有多大?能見過幾樣東西?還說呢!那軟煙羅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看去,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總共也只有四種顏色:一是雨過天青,一是秋香色,一是松綠的,一是銀紅色。那銀紅的又叫『霞影紗』。」

鳳姐已命人取來一疋。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嘛!原先只用來糊窗屜,後來拿來做被子、做帳子,試試也不錯。明日就找幾疋銀紅的替她糊窗戶!」

鳳姐答應著。眾人看了都稱讚不已,劉姥姥口裡不住唸佛,道:「我們想做衣裳都不可能,拿它來糊窗子,豈不可惜!」

離開了瀟湘館,眾人往秋爽齋來。鳳姐和賈母的丫頭鴛鴦抄著近路,提早一步過去準備桌案,兩人還悄悄商議要開劉姥姥玩笑,逗大家開心。

賈母等人不久也到了,賈母說:「把那張小楠木桌抬過來,讓劉姥姥挨著我這邊坐。」

薛姨媽吃過飯才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

劉姥姥入了座,鳳姐和鴛鴦故意換上一雙象牙鑲金筷子,她拿著來,覺得沉甸甸的,便說:「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鍬還沉,哪裡拿得動?」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一個丫鬟端來兩碗菜,李紈放了一碗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鵪鶉蛋放劉姥姥桌上。賈母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來,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鼓個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是愣了一下,後來一想,全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湘雲撐不住,一口茶都噴了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在桌上,直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摟著他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薛姨媽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扣到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媽叫揉肚子。下面的人沒有一個不彎腰曲背,有的躲出去蹲著笑,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她姐妹換衣裳;唯有鳳姐、鴛鴦兩人撐著,只管讓劉姥姥繼續鬧下去。

劉姥姥拿起筷子,只覺不聽使喚,又道:「這裡的雞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我夾一個來吃吃。」

眾人才止住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忍不住笑出眼淚,道:「這一定是鳳丫頭搞的鬼,快別信她的話!」

鳳姐笑著告訴劉姥姥:「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嚐嚐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劉姥姥伸出筷子要夾,可哪裡夾得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不容易撈起一個,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到地上;忙放下筷子要去揀,卻被丫頭揀出去了。

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它響一下,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只顧看著她笑。

賈母道:「誰把那筷子拿出來的?又不擺大宴請客。還不換了!」

底下的人忙收了去,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來。

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還是沒有我家那個用來順手。」

鳳姐道:「菜裡要是有毒,這銀的下去了就試出來。」

劉姥姥道:「這菜裡要是有毒,我們鄉下那些不就成了砒霜了。哪怕被毒死,我也要把它吃光。」

賈母見她如此有趣,吃得又香甜,便把自己那份也都端過來給她吃。用過餐,大家轉往探春臥室去閒話家常。說話間,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

賈母問:「是誰家娶親?這裡倒和街道靠得近。」

王夫人笑道:「街上的聲音哪裡聽得見!這是我們那十來個女孩在演練吹打。」

賈母笑道:「既然這樣,何不叫她們進來演練?她們可以逛一逛,我們也樂,不好嗎?」

鳳姐忙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上,藉著水音更好聽。回頭我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得近。」眾人都說好。

賈母又向薛姨媽笑道:「我們走吧!她們姐妹都不喜歡人家來,生怕弄髒了屋子。」

探春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都求不到呢!」

賈母笑道:「我的這三個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

眾人再到蘅蕪院,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纍垂可愛。進了屋裡,又似雪洞一般,一樣玩器也沒有,案上只有兩部書、茶具和一個土瓶,瓶中供著數枝菊。床上弔著青紗帳幔,衿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說著,又嗔著鳳姐:「不送些玩器來給你妹妹,這樣小器!」

王夫人、鳳姐等回說:「她自己不要嘛!我們送了來,都退回去了。」

薛姨媽也笑說:「她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

賈母搖頭道:「那使不得。」說著,吩咐鴛鴦把石頭盆景兒、屏風、墨凍石鼎拿來給寶釵擺飾。

坐了一會兒,便到綴錦閣下吃酒、看女孩們練戲。不一時,只聽簫管悠揚、聲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心曠神怡。劉姥姥聽了這般音樂,又有了酒,愈發歡喜得手舞足蹈。

丫鬟們拿了些點心來,劉姥姥見那小麵果子都玲瓏剔透,揀了一朵牡丹花樣兒的,笑道:「我們鄉下最巧的姐兒,也剪不出這樣的紙花兒來。我愛吃又捨不得吃,真想包些回去,給她們做花樣。」

眾人都笑了。賈母道:「我送你一罐子帶回家,現在你趁熱吃了吧!」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東西,她每樣吃些個,一下子就去了半盤。

吃過茶酒,聽過戲,賈母又帶眾人到櫳翠庵。妙玉出來迎眾人進去。院中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修行人,沒事兒常修整,自然比別處愈發好看。」

到東禪堂中,妙玉捧著一個小茶盤,裡面放著一個五彩小蓋盅給賈母,道:「這是用去年雨水泡的茶。」

賈母吃了半盞,笑著遞給劉姥姥,說:「你嚐嚐這茶。」

劉姥姥一口喝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

賈母眾人都大笑起來。妙玉命婆子給其他人青瓷蓋碗吃茶,又悄悄拉著寶釵、黛玉到裡頭另泡一壺茶。寶玉輕輕走了進來,笑道:「你們吃體己茶呢!」

黛玉、寶釵笑道:「你來做什麼?這裡可沒有你吃的。」

妙玉斟了一杯給寶玉,寶玉細細吃了,果覺清醇無比,讚賞不絕。

妙玉道:「你能喝到這茶,是託她倆的福,你若單獨來,我是不會給你吃的。」

寶玉笑道:「我知道了。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謝她兩人就夠了。」

妙玉道:「這就對了。」

黛玉問:「這也是去年的雨水嗎?」

妙玉笑道:「你怎麼也成俗人了!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蟠香寺住時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一花甕,一直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我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去年的雨水哪有這樣清醇的?怎麼能吃呢?」

婆子將東禪堂的茶盞收了下來,妙玉忙命將那小蓋盅擱在外頭。寶玉知道她是因劉姥姥吃過嫌髒,不要了,便陪笑說:「那小蓋盅雖髒了,白擱著不用也可惜,不如送給那姥姥,她賣了也可貼補家用呢!」

妙玉想了想,點頭道:「也好!幸虧我沒用過那杯子,要不我就砸了也不給她。你要給她,我不管,快拿了去吧!」

寶玉道:「自然如此,你哪裡可能和她說話去?只管交給我就是。」

寶釵知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也不好多坐,便約著黛玉出來。這時,賈母覺得累了,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著薛姨媽吃酒去,自己往稻香村歇息。

一時眾人來到「省親別墅」的牌坊下,劉姥姥道:「唉呀!這裡還有大廟呢!」說著,立刻趴下來磕頭。眾人笑彎腰。

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的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廟宇最多,都是這個樣兒,那字就是廟的名字。」

眾人笑問:「你認得這是什麼廟?」

劉姥姥抬頭指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

眾人笑得拍手鼓掌,還要取笑她。劉姥姥卻肚子一陣響,她忙拉著一個丫鬟,要了兩張紙,就解裙子。眾人又是笑,又忙嚇阻她:「這裡使不得。」一個婆子忙帶她上廁所去。劉姥姥喝多了酒,吃多了油膩食物,又多喝了幾碗茶,不免腹瀉。蹲了半天出來,眾人都走了,她竟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都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不知哪一處是往哪一路去,便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走來。見一帶竹籬,心想:「這裡也有扁豆架?」一面順著花障走,到了月洞門,進去,只見一帶水池,有七八尺寬的石頭鑲岸,池裡碧波清水,上有白石塊橫架。

劉姥姥度過石去,轉了兩個彎,進了房門。迎面一個女孩滿面含笑,劉姥姥忙笑道:「姑娘把我丟下了,叫我自個兒摸到這兒來......」說了,那女孩卻不答。劉姥姥趕來拉她手。誰想咕咚一聲撞在板壁上,仔細一瞧,原來是幅畫。她點頭嘆了兩聲,轉身掀了簾進去,只見一個老婆子迎著來。劉姥姥心想:「莫非是親家母也來了?」因此問道:「你也來了?我這幾日沒上你家,虧你也知道來找我。哪位姑娘帶進來的?」又見她帶了滿頭花,便笑道:「你好沒見過世面,見這裡花好,就死活帶了一頭。」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話。劉姥姥伸手去羞她的臉,她也伸手來擋,兩個對著了,竟是涼冰冰、硬挺挺的。劉姥姥嚇了一跳,猛想起:「常聽說富貴人家有種穿衣鏡,難道是我在鏡裡了?」她又伸手一抹,四面可不都是雕空的板壁?不覺笑道:「我這可怎麼出去?」一面用手摸時,只聽「喀噔」一聲,又嚇得不住眨眼;原來觸動了機括,露出個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走了進去,見到一副最精緻的床帳。她帶了七八分酒意,又走乏了,坐下來,身子一歪,就睡倒在床上。

眾人四處找不到劉姥姥,都納悶她往哪裡去了。襲人想道:「一定是醉了,迷了路,順著這條路往我家後院去。我快去瞧瞧。」

才進得門,就聽到鼾聲如雷,忙進房裡,一股臭酒味撲面衝來,又見劉姥姥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死推活拉的叫醒她。劉姥姥驚醒,睜眼看見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該死!還好沒弄髒床。」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

襲人恐驚動了寶玉,直向她搖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又悄悄笑道:「沒關係,有我呢!你跟我出來。」

襲人給她兩碗茶醒酒,帶她從前門出去,見了眾人,只說:「她在草地上睡著了。」

眾人聽了,也不細究。到了晚間,劉姥姥才帶著鳳姐為她準備的布疋、點心、衣物,千恩萬謝的回鄉下去。

鴛鴦拒做鴛鴦夢

每年春分秋分後,黛玉必犯舊疾,今秋遇著賈母高興,多玩了兩次,不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咳嗽起來,所以總不出門,只在家裡靜養。有時悶了,又盼個人來說話排遣,說不得三五句,又厭煩了。眾人體諒她病中禁不起委屈,也都不責怪她。

這日寶釵來探望她,說起她這病來,要她若是幾個大夫的藥吃了不見效,不如再請個高手來瞧瞧。又告訴她平時應多吃些冰糖熬燕窩來補氣等等。

黛玉嘆道:「你平時待人固然好,我卻是個多心人,只當你別有用心。如今想來,實在是我錯了。我母親過世之後,再也沒人像你一般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身體不好,請大夫、熬藥,已鬧得天翻地覆,這會兒又要熬燕窩,即使老太太、太太、鳳姐三人不說話,底下那些老婆子、丫頭們難免嫌我多事。何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來的,若是不知進退,豈不遭她們咒嗎?」

寶釵道:「這麼說,我也和你一樣。」

黛玉道:「你怎麼和我比?你有母親、有哥哥,這裡有買賣土地,家裡又有房有地,不過是親戚情分住在這裡,大小事又不沾他一文半個。我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又和她們家姑娘一樣,那些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寶釵道:「也不過將來多一份嫁粧吧,如今還愁不到那裡。」

黛玉紅了臉道:「人家把心裡的話告訴你,你反而來取笑我。」

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卻也是真話。你放心,只要我在這裡一日,就與你共甘苦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雖有個哥哥,他那樣子你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你剛才說得很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日回去和媽媽說了,也許我們家裡還有燕窩,送你幾兩,每日叫丫頭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

黛玉忙笑道:「送東西是小事,最難得是你的情誼。」

寶釵道:「這有什麼好掛在嘴上的!這會兒只怕你也煩了,我就先回去了。」

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話。」

寶釵答應了。黛玉喝了兩口粥,仍歪靠在床上。不料下午天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愈近黃昏愈發陰沉,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道寶釵不能來了,她便在燈下拿了一本書來翻看,又寫了首詩。

才想就寢時,寶玉來了,頭上戴個大斗笠,身上披著簑衣,黛玉不覺笑道:「哪裡來的這麼個漁翁?」

寶玉忙問:「今兒好嗎?吃藥了沒?」一面摘了笠,脫了簑,一手舉著燈,一手遮著燈,向黛玉臉上照了照,笑道:「今兒氣色好些了。」

黛玉看他趿著一雙蝴蝶落花鞋,便問寶玉:「上頭怕雨,底下這雙鞋襪難道不怕嗎?怎麼還乾淨的?」

寶玉笑道:「我這是全套的,一雙木屐脫在廊簷下。」

黛玉又看那簑衣斗笠十分細緻輕巧,不像平常市集買的,因而問道:「是什麼草編的?穿起來不像刺蝟似的。」

寶玉道:「是北靜王送的。你喜歡,我也弄一套來給你。」

黛玉笑道:「我不要!戴上那個,不成了畫兒上畫的漁婆了。」說出來後,才想起這話恰好和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上,羞得滿臉緋紅,伏在桌上咳個不停。幸好寶玉沒留心到,見案上有詩,拿起來看了一遍,不覺叫好。黛玉忙奪過來,燈上燒了。

寶玉笑道:「我已經記熟了。」

黛玉道:「我要歇息了,你請回吧!明白再來。」

寶玉向懷中掏出一個大金錶來,瞧了瞧,道:「原該歇了,又害你勞了半天神。」說著,披簑戴笠出去,又轉身進來,問:「你想吃什麼,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去。」

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到了,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愈發大了,快回去吧!有沒有人跟你來呢?」

兩個婆子答應:「有。在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

黛玉笑道:「這種天點燈籠?」

寶玉道:「沒關係,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聽說,轉身從書架上拿了個玻璃繡球燈,再點上一支小蠟燭來,遞給寶玉,道:「這個比較亮,也適合雨裡點。」

寶玉道:「這個我也有,只是怕她們失腳滑倒打破了,所以沒點來。」

黛玉道:「是跌了燈好呢?還是跌了人好?拿去吧!明兒再送來,就是失手,損失也是有限的。」

寶玉接了過來,隨著兩個打傘、拿羊角燈的婆子走了。不一會兒,寶釵也命兩個婆子送一大包的燕窩來。紫鵑收起燕窩,服侍黛玉睡下。黛玉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羨她有母有兄,一時又想到寶玉的貼心和嫌隙;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



這頭,邢夫人託鳳姐辦一件事,原來是賈赦看上老太太屋裡的鴛鴦,想請她幫忙到老太太那兒討。

鳳姐聽了,忙陪笑道:「依我說,最好別去碰這個釘子。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了,她哪裡捨得放人呢?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事不免糊塗,太太應該勸他才是,何必樣樣順他呢?」

邢夫人冷笑道:「我叫你來,原是要和你商議商議,你反倒說了我一大篇。老爺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我勸了他也未必依,說不定勸不成,先和我鬧起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奉承賈赦以求自保,再就是貪財、剋扣,除此以外,大小事務皆由賈赦擺布。如今聽她這麼說,知道是賈赦指使的,忙道:「太太說得是。我看今兒老太太很歡喜,要討人,今兒就去。」

邢夫人見她這般說,高興道:「我的主意,先悄悄和鴛鴦說,若她不拒絕,再和老太太說。那時縱使老太太不願意,也留她不住。」

鳳姐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不過,太太這會兒到老太太那兒去,我要是也跟著去,老太太問起來反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待會兒再去。」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己先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又假說要找王夫人,便往後門出去了。打鴛鴦臥房前走過時,鴛鴦正在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立刻站起來。

邢夫人接過她手裡的針線,道:「做得愈來愈好了。」放下針線,又上下打量她一回。

鴛鴦見邢夫人這般看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詫異的問:「太太這會兒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

邢夫人使個眼色,待旁邊的人都退了出去,她這才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是特地來給你報喜的。」接著又把賈赦要討她做姨太太的事告訴她。

鴛鴦紅了臉,低頭不語。邢夫人又說:「你是個爽快的人,怎麼扭捏起來了?有什麼不稱心的,只管說,我保管你順心如意就是了。」

鴛鴦仍然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是怕臊,要等父母來問才說。這也沒錯。等我先問他們去,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屋裡來。

鳳姐早將這事告訴平兒,平兒搖頭說:「據我看,未必妥當。平時聽她話裡的意思,對老爺不見得欣賞。」

鳳姐道:「我說也是。待會太太必來這屋裡商量,你先到別處逛逛,等她走了再回來。當著你們面前討論這種事,總不好看。」

平兒聽了她話,逍遙自在到園裡逛。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心想待會必定又有人來找,因此託說身體不適,也往園裡來散心;偏巧兩人就遇上了。

平兒見四下無人,笑道:「新姨娘來了!」

鴛鴦聽了,紅了臉,說:「怪了!你們是串通好來算計我的?」

平兒知道自己失言,便拉了鴛鴦到楓樹底下,並坐在石頭上,把方才鳳姐告訴她的話,再講一遍。

鴛鴦冷笑道:「不論如何,我是不會去的。我只希望我們姐妹能好好在一起。比如你、襲人、紫鵑、玉釧、翠墨、麝月,跟了史姑娘的翠縷、死了的金釧。我們從小䁥在一起,無話不說,如今雖然各自幹各自的活兒,我的心卻還是一樣的,有話並不瞞你們。這話你就先放心裡別告訴二奶奶: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我不去,就是太太死了,他要娶我當大老婆,我也不會去的。」

平兒才要說話,只聽山石後有人哈哈笑道:「好丟臉的丫頭,也不怕人聽了嫌肉麻!」

兩人吃了一驚,起身向山後找,原來是襲人。三人坐在石上又說起這事。襲人玩笑道:「我有個主意。叫老太太說把你許給寶二爺,大老爺就死心了。」

鴛鴦又氣又臊,罵道:「人家有難你還取笑?你們以為自己都有結果,就胡亂說我了嗎?據我看,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如意,你們可別樂過頭了。」

兩人見她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不過是無人時鬧個玩笑吧!你倒是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辦?」

鴛鴦道:「橫豎不去就是了,還能怎麼辦!太太剛才說找我父母談去,我看她怎麼到南京找。」

平兒道:「你的父母在南京,可你的哥哥、嫂嫂不也在這裡做事嗎?說不定......」

正說著,她嫂子已經從那邊走來了,臉上堆著笑說:「你跟我來,我有好話兒告訴你。」

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些話?」

她嫂子笑道:「姑娘知道了最好。我細細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使勁的啐了一口,罵道:「你閉嘴!什麼好話?什麼喜事?一天到晚羨慕人家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可仗勢著橫行霸道。看得眼熱,也把我往火炕裡送。我若得勢,你們就在外頭自己封自己是舅爺,橫行霸道;我若不得勢,你們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還管我嗎?」一面罵,一面哭。她嫂子臉拉不下來,又頂了一回,才自覺無趣的走了。

次日,她哥哥金文祥又來勸,她還是不依,她哥哥只好回賈赦去。

賈赦惱火道:「她必定嫌我老了,多半是看上寶玉或賈璉。她真有這樣存心,叫她省省吧!我要她,她不來,誰還敢收她?若是想將來嫁到外頭去,不管到誰家,也難逃出我的手掌心。除非她死了,或終身不嫁,我就服了她。要不,叫她趁早回心轉意吧!」

金文祥再把這話回了鴛鴦,鴛鴦想了想,說:「即使我願意,你們也得帶我回老太太去。」她哥嫂只當她想通了,歡喜得不得了。她嫂子即刻帶她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都在賈母跟前湊趣。鴛鴦一進門,忙拉著她嫂子跪下,一面哭,一面把邢夫人怎麼說,賈赦怎麼說,她哥哥嫂嫂怎麼說,都一一說給賈母知道。「我是橫了心了!這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都不嫁。就是老太太逼我,我一刀抹死,也不從命!服侍老太太歸了西,我或是尋死,或是出家去。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要不,就讓我喉嚨裡長疔!」說著,一面從袖裡拿出一把剪刀,回手打開頭髮就鉸。丫鬟婆子過來拉住,已經剪下半綹了。

賈母氣得渾身打顫,道:「我總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只管去買就是;要這丫頭,不能!」順便還將邢夫人罵了一頓,這事才了。

class="toc_h">大觀園新客

薛蟠喝酒鬧事,遭人打得遍體鱗傷,裝病在家靜養了幾個月,不敢出門。正巧有個朋友要回鄉做生意,他一則是為躲羞,一則也想逛逛山水,便決定一起同行。薛姨媽原是不放心,經寶釵力勸,終於答應。

薛蟠一離家,薛姨媽即吩咐將房中陳設玩器貯藏起來,命兩個跟薛蟠一起去的男子的妻子住進屋裡來,又命香菱也同她睡。

寶釵道:「媽媽既然有人作伴,不如讓菱姐姐和我進園裡。」

薛姨媽笑道:「我忘了,該讓她和你去才對。前日我還和你哥哥商量,想再買個丫頭供你使喚呢!」

這香菱正是當年薛蟠為她打死人,吃上官司的丫頭,本名叫甄英蓮,出生書香世家,五歲時被人拐走,帶到他鄉轉賣。拐子來個一魚雙吃,將她賣給一個姓馮的公子後,又偷賣給薛家。薛、馮兩人都執意要領英蓮,薛蟠不肯退讓,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個稀爛,抬回去三日後竟死了。也由於這緣故,薛家才輾轉到賈府來避風頭。

香菱向寶釵道:「我原想和太太說:等大爺去了,我來和姑娘作伴。可又怕太太多心,說我貪玩;誰知你竟幫我說了。」

寶釵笑道:「我知道你羨慕這園子,以前進來看我,總是匆匆忙忙,好不盡興。所以趁這機會引你進來,我多個伴,你也了樁心願。」

香菱笑道:「好姑娘!趁這會兒工夫,你可教我作詩吧!」

寶釵笑道:「別急!今兒才進來,得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都先去問候一聲。不必特意告訴她們你搬進來,只說來與我作伴就好了。」

香菱見過眾人後,吃過晚飯,又獨自往瀟湘館來。黛玉身體已好了大半,見到香菱,自然很歡喜。

香菱笑道:「我這一進來,也比較有空了,好歹教我作作詩吧!」

黛玉笑道:「既要學詩,就拜我為師吧!我雖然不大通,大概還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嫌煩。」

黛玉道:「做詩不難的,不過是起承轉合吧!弄清楚平仄、虛實就行了;若有奇巧的句子,連平仄、虛實弄錯了,都沒關係的。」接著她又拿了些詩集給香菱,道:「你只看我用紅筆圈選的,一首一首念,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問我。我告訴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詩集回蘅蕪院,什麼事也不管,只在燈下一首一首的讀,寶釵連催她幾次睡覺,她也不睡。幾日後,將詩集送了回去,又要換些來讀。

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凡紅筆圈選的,我都記住了。」

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

香菱笑道:「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給你聽聽。」

於是和黛玉討論起來。正說著時,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她們說。看香菱詩興高,又有幾分體會,寶玉大笑道:「你已懂得詩的妙處了,不必再反覆議論,要不,愈學愈遠了。你乾脆就跟著作吧。」

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東來,請你入社。」

香菱道:「姑娘取笑我了,我不過心裡羨慕,學著玩罷了。」

探春、黛玉都道:「誰不是玩的?難道我們認真了?」

香菱道:「那姑娘要出個題,讓我謅去。等我寫了再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沒謅成,你就作一首吧!」

香菱聽了,喜得拿著詩集回來,苦思一回,作兩句,又放下來,再讀兩首詩。如此茶飯不思,坐臥不定的,好容易謅了一首來。寶釵、黛玉替她改了兩遍,還是覺得不好;她便又回到階下竹前,耳不旁聽、目不別視的再思索起來。

香菱滿心是詩,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才上床,又兩眼睜到五更才朦朧睡著。天方亮,寶釵醒了,聽了聽,見她安穩睡著,心想:「折騰一夜,不知作成了沒?這會兒一定累了,就先別吵她。」

才想著,香菱卻在夢裡笑道:「有了!這首一定好的。」

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忙叫醒她,問:「有了什麼?可別詩沒學成,反倒弄出病來呢!」

原來香菱苦心學詩,白天作不出的,夢中忽得八句,梳洗完畢,趕緊寫出,拿到沁芳亭與眾姐妹看。只見她寫道: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依欄杆。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圞?

眾人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又有意趣。『海棠詩社』一定請你了。」

香菱不大相信,以為是哄她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

這時,幾個小丫鬟、老婆子走了過來,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去認親。」

大家來到王夫人房裡,只見滿屋子的人。原來是邢夫人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李紈的寡嬸帶著兩個女兒 - 李紋、李綺,薛蟠的堂弟薛蝌、堂妹薛寶琴,同時來了。

大家見過禮,敘過舊,賈母笑道:「難怪昨日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是應了今日的熱鬧。」

這些新來的姑娘們,個個精華靈秀,尤其是寶琴更討人歡喜;李紋、李綺、岫煙住在園子,賈母竟不讓她去,只留她在身邊,夜晚一處安寢。王夫人也認她做乾女兒,竟比疼寶釵更加疼愛。

探春笑著說:「咱們詩社可興旺了,過幾天雲丫頭來了,新來的姑娘們也混熟了,再邀滿一社,豈不很好。」

史湘雲的叔父調職到外省為官,不久帶著家眷上任,賈母趁機將湘雲接來賈府。原要鳳姐另設一處給她住,她執意不肯,只要和寶釵一處,賈母便依了她。

此時大觀園中,論年紀,賈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外,李紈最大,鳳姐次之,其餘都不過十五六歲,大半同年不同月,連她們自己也分不清長幼,只是「姐」「妹」「兄」「弟」隨便亂叫。

湘雲來時,時序已入冬,一場雪把園裡雕琢得晶瑩剔透。李紈道:「這雪正有趣,你們每人一兩銀子,送到我這裡,明兒在蘆雪亭給她們接風又作詩。如何?」

寶釵等人全答應了。

寶玉心裡惦記著這事,一夜沒好睡,天剛亮就爬起來。門窗雖掩著,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埋怨定是放晴了,忙揭起窗屜看,還好不是日光,而是一夜的雪積得將近一尺厚。他歡喜非常,盥洗完畢,忙往蘆雪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竟恍似在玻璃盆內一般。走至山坡,拐個彎,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數十枝紅梅如胭脂般映著雪,分外顯得精神;他細細玩了一回,便摘下一枝帶著走。

到了蘆雪亭,丫鬟看寶玉擎著紅梅,趕緊接過,插入瓶內,眾人也都過來賞玩。

寶玉笑道:「你們如今倒好欣賞了,也不知花我多少精神呢!」

大家作詩、寫詞、接即景聯句,又斟酒吃鵪鶉、鹿肉,鬧得正起勁時,老太太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來了。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個人也都打著傘,擁轎而來。

賈母向迎出來的人笑道:「我瞞著你們太太和鳳丫頭出來的,大雪地下坐著轎也無妨。」眾人忙上來接斗篷,攙扶著。來到室中,賈母先笑道:「好俊的梅花,你們倒會享受。」

李紈命人拿了大狼皮褥子鋪在當中,由賈母坐了,一邊又捧過手爐,遞向賈母懷裡。探春也斟了暖酒奉上。賈母飲了一口,問:「那盤裡裝的是什麼?」

眾人忙捧過來道:「是鵪鶉。」

賈母笑道:「這倒好,撕一點腿子來。」

李紈忙要水洗了手,親自來撕。說著笑著,鳳姐竟也到了,笑嘻嘻說:「老祖宗也不告訴人,怎私自就來了。」

賈母見了她,心中歡喜道:「我怕你凍著,所以不許人告訴你,這小鬼靈精兒,到底還是找來了。」

鳳姐笑道:「我準備了稀嫩的野雞,請老祖宗用餐去。快!再遲一回就不嫩了。」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著鳳姐的手上轎。眾人跟著出了夾道東門,四面粉粧銀砌,忽見寶琴站在遠遠的山坡上,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

眾人都笑:「才奇怪怎麼少了人,原來也弄梅花去了。」

賈母喜道:「你們瞧瞧,這雪坡上,配上她這樣的人物,又是這樣的梅花,真是比畫的還美呢。」

一句話沒說完,寶琴身後又轉出一個穿著大紅猩猩氈的人來。賈母問道:「那又是哪個女孩呢?」

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兒,那是寶玉。」

賈母笑道:「我眼愈發花了。」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跟前,寶玉向眾人道:「我剛才又到櫳翠庵,妙玉竟送你們每人一枝梅花。」

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賈母回到房中,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還美,又細問她年庚八字和家中境況,有意給她求配;只是寶琴兩年前已許給梅翰林的兒子,薛姨媽心中雖覺惋惜,也不得不據實相告。

鳳姐不等她說完,便跺腳嘆道:「偏不巧,我正要做媒呢!怎就許了人家!」

賈母笑問:「你要替誰說媒?」

鳳姐笑道:「心裡看準了他倆真是一對,如今已許給人了,說了也沒用,不如不說。」

賈母也知道鳳姐的意思,就不追問,大家又聊了一回,才各自散去。

晴雯病中補裘

襲人的哥哥來接襲人,說她母親病重,想要她回去送終。襲人不在,夜裡,晴雯和麝月被派到寶玉屋裡伺候。

寶玉笑道:「你們不要離我太遠,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整夜都睡不著。」

晴雯坐在房裡罩著炭盆的薰籠上,說道:「今晚我睡這裡,麝月睡在你床邊。」

服侍寶玉臥下,兩人也各自去睡。三更後,寶玉睡夢中叫兩聲襲人,沒人答應,自己醒了,想起襲人不在,也覺好笑起來。

晴雯醒了,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你還不醒。睡死了嗎?」

麝月翻個身,打個哈欠,笑道:「他叫襲人,和我有什麼關係。」接著又問寶玉:「你要做什麼?」

寶玉說:「要吃茶。」

麝月忙起來。看她只穿著紅綢小棉襖,寶玉道:「披了我的皮襖再去,當心冷著。」

麝月回手拿了暖襖披上,倒了溫水,遞給寶玉吃,自己也吃了半碗。

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吧!」

麝月笑道:「怎麼你也要人伺候了!」

晴雯笑道:「明晚你別動,我服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只得也倒了半碗給她,說:「你們兩個別睡,說說話兒等我,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晴雯笑道:「外頭有『鬼』等著呢!」

寶玉道:「別聽她的,外頭月亮亮得很,我們說話等你,你只管去。」

麝月開了房門出去,晴雯仗著平日比人氣壯,不怕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下了薰籠,跟著要去嚇唬她。

寶玉勸道:「算了啦!凍著了可不好玩。」

晴雯擺擺手,隨後出了屋門。門外月光如水,一陣微風吹來,只覺沁透肌骨,不禁打了個寒顫。一面正要唬她,寶玉已從裡頭喊出來:「晴雯出去了。」

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哪裡真會把她嚇死啦!」

寶玉笑道:「倒不是怕把她嚇壞,一來是你凍著了也不好;再來,萬一她大聲喊叫,驚嚇到別人,人家不說我們在玩,反而說襲人才去了一夜,我們就見神見鬼的。這又怎麼好!」

話沒說完,門咯登響了,麝月慌慌張張進來,笑道:「唬我一跳,石頭後面一個大黑影,我以為一個人蹲著,才要喊叫,原來是隻大錦雞。」

晴雯笑道:「不用我嚇唬她,她已經自己嚇唬自己了。」一面躲回薰籠上的被窩裡。

麝月道:「原來你剛剛是要去嚇唬我的!就穿這樣嗎?」

寶玉笑道:「可不是就這麼出去了!」

麝月道:「要死了你!你出去站站看,不把你的皮凍破了才怪。」說著,又添了火盆裡的炭才去睡。

晴雯因方才一冷,現在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傷風了吧?」

次日晴雯起來,果然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命老嬤嬤抓兩劑藥讓她吃,不見好轉,又命去請大夫來把脈、開藥方。

寶玉囑咐了晴雯一會兒,忙往賈母處來。賈母知道他要出門去,便命鴛鴦拿一件氅衣來給他,道:「這是俄羅斯國的『雀金泥』,拿孔雀毛捻了線織的,前兒一件野鴨毛的,給了寶琴,這件給你。」

寶玉磕了個頭,披在身上,金翠輝煌,碧彩閃爍,好不耀眼。賈母道:「先給你娘瞧瞧去。」寶玉樂得去給王夫人看,又到園中給晴雯、麝月看,再回賈母處,說:「太太叫我仔細穿著,別糟蹋了。」

賈母道:「就剩這件了,糟蹋了再也沒了。」又吩咐道:「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

寶玉連應了幾聲「是」,到門外,李貴、焙茗一夥人早拿著坐褥,牽著一匹雕鞍彩轡白馬等候多時。

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得亂罵大夫只會哄人錢。接著又因一個小丫鬟不懂規矩,大發了一頓脾氣,翻翻騰騰至黃昏時方安靜些。不想寶玉回來了,進門就頓腳嘆氣。

麝月忙問原因,寶玉道:「今兒老太太歡歡喜喜給了這件褂子,就被燒了一塊,幸好天色晚了,老太太沒注意。」一面脫下來給麝月瞧,果然後襟有指甲大的燒痕。

麝月道:「這必定是手爐的火迸上了,沒關係,叫人拿去找個能幹的織補匠,織好就是了。」說著,用包袱包了,叫個嬤嬤送出去,說:「天亮以前補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嬤嬤去了半天,仍拿回來說:「問了許多織補匠、裁縫、繡匠,沒人認得這是什麼,都不敢接。」

麝月道:「這可怎麼好呢?明兒就先不穿吧!」

寶玉道:「老太太還叫明兒一定要穿過去呢!偏偏頭一日就燒了,真掃興!」

晴雯聽了,忍不住翻過身,說:「拿來我瞧瞧。沒福氣穿就別穿,這會兒又著急了。」

寶玉笑道:「這話倒是真的。」說著,便遞給晴雯。晴雯移到燈邊瞧瞧,道:「這是孔雀金線的,咱們也拿孔雀金線用界線法來織補就行了。」

麝月道:「可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這織法?」

晴雯道:「那我只好拚命了!」

寶玉忙道:「這怎麼行!你才好些,怎能做活?」

晴雯道:「不用你婆婆媽媽,我自己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腳輕,滿眼金星亂迸,有點撐不住。想不做,又怕寶玉著急,便狠命咬牙捱著,先將裡子拆開,用竹弓釘繃在背面,將四邊用金刀刮得鬆散,然後縫出兩條經緯線,再依本來的紋路來回織補。

織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息,寶玉在旁邊一會兒問要不要喝水,一會兒拿斗篷替她披上,一會兒又拿枕頭讓她靠,急得晴雯頻頻求他道:「小祖宗,你只管去睡吧,再熬下去,明兒你眼窩陷了,可怎麼好?」

寶玉見她著急,只得胡亂睡下,偏又睡不著。天將要亮時,聽麝月道:「這就很好了,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

寶玉忙又翻身起來瞧,笑道:「是看不出來了,跟原來的一樣呢!」晴雯咳了幾聲,說:「補是補了,到底不像。我再也沒辦法了!」接著,「噯喲!」一聲便躺了下來。

寶玉忙命小丫鬟來替她搥著,天一亮,又立時去請大夫。嬤嬤去煎藥時,他只在晴雯身邊團團轉,一邊嘆道:「這怎麼辦呢?倘若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

晴雯睡在床上,道:「好二爺,你做你的事去吧!哪有那麼嚴重的!」

晴雯這次雖病得重,幸虧原本體質還不錯,餓上兩三天,又小心服藥調,襲人回來時,她已差不多痊癒了。

紫鵑試寶玉

新年剛過,鳳姐因太操勞,一時不留意,流產了。王夫人命探春和李紈暫代處理家中瑣事,等鳳姐養好身體,才交還給她。下人心中暗暗歡喜,因為李紈厚道好說話,探春又是個未出嫁的女孩,平日也平和恬淡,因此,都不把她們放心上,做事自然比以前怠惰。

三四天過後,見識了探春處理幾件事,才知她只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精細處卻不遜鳳姐。她思量過府中發放給丫頭、婆子、小廝的月錢或有重疊、紊亂、不公處,便邀集李紈、平兒、寶釵重新斟酌;並選派一些勤快又本分的婆子來整修種植花木、菜蔬、稻稗,也不用她們繳租,只要她們收成時能孝敬一些便成。如此,園子有專人整理,花木自然好,花匠工資可節省,婆子們也可藉此賺點貼補費,主僕雙方都蒙利;鳳姐聽說後,也不得不服。

正安排人事時,有人來報,說江南甄府奉旨進宮,此刻先遣女眷來送禮請安。探春接了禮單,趕緊命人去報告賈母。甄府來的四個人都是女眷,賈母與她們話家常時,知道甄府也有個哥兒名叫寶玉,便命道:「把咱們的寶玉叫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

片刻,寶玉在眾人圍擁下進來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嚇我們一跳!若是在別處遇到,還只當我們的寶玉也進京來呢!」一面說,一面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著問好。

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相如何?」

李紈等笑道:「聽四位嬤嬤剛才這樣說,就知道模樣兒一定很像。」

賈母笑道:「哪有這樣巧的事?孩子們只要不是有殘疾,或長得特別醜,大概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吧!」

四人笑道:「這兩個哥兒模樣一樣,淘氣一樣,可這位哥兒的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

賈母忙問:「怎麼說?」

四人道:「方才我們拉這位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要是我們那一位,別說是拉他手,隨便動他一下東西都會不高興的。使喚的人,也淨只要女孩兒呢!」

四人沒說完,李紈等姐妹們都笑出聲來,賈母也笑道:「他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得不作出一些禮數來。我們這會兒打發人去見你們寶玉,若拉了他手,他自然也會勉強忍耐著。」

四人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每個人見了都喜愛,只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他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會做;所以老爺、太太氣得很。」

賈母笑道:「這倒連性情也像了。」

四人告辭後,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甄家也有個寶玉,和咱們這寶玉樣樣都像。寶玉心中只是疑惑:若說世上絕無相似的人,似乎也未必;若說世上真有十分相似的人,可又從來沒見過!他心中悶悶的,回到房中榻上,不覺昏昏睡去,竟然夢見自己走進一座與大觀園相似的園子,在一個與怡紅院相似的院落裡,遇見一個與自己相似的少年。

次日,他去看黛玉,黛玉正在午睡,他不敢驚動,便到迴廊上看紫鵑。紫鵑手裡在做針線,寶玉見她穿得少,伸手在她身上抹了抹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坐,不怕病了。」

紫鵑說:「我們說話歸說話,別動手動腳的,叫別人看了不尊重。有人背地說了些話,你總不留心,還儘管和小時候一般,這是不行的。姑娘常吩咐我們,不要再和你說笑。你最近來看她,她不都遠遠的躲著你?」說著,攜了針線,起身進別的房裡。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被澆了一盆冷水似的,頓覺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石頭上出神,千頭萬想,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滴下淚來。

紫鵑再出來,看見了,便走向前道:「我不過是為了大家好,說了那麼一句,你就賭氣跑這裡來哭,弄出病來還得了!」

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得有理,想你們既然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會這樣說,將來漸漸都不理我了......我才自己傷心起來。」

紫鵑挨著他坐下說:「先不說這些,有件事我倒想問你。老太太最近怎麼想到,每日叫人送一碗燕窩來呢?」

寶玉道:「聽說林妹妹吃的燕窩是寶姐姐給的,我想寶姐姐在這兒算是客人,總不能常向她要,所以就跟老太太提了。這東西要天天吃,吃上兩三年就好了。」

紫鵑道:「原來是你說的,這又要多謝你費心了。不過,在這裡吃慣了,等明年回家去,哪裡有這閒錢吃呢!」

寶玉吃了一驚,忙問:「回到誰家?你又胡說了。林妹妹原籍雖在蘇州,可沒了父母,無人照顧,明年回去找誰?」

紫鵑冷笑道:「你太小看人了。老太太心疼我們姑娘,將她接來住,不過家中還是有叔伯的。大到該出閣時,自然要回給林家。難不成林家女兒要在你賈家待一輩子不成?前天晚上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小時玩過的東西,她送你的,你打點出來還她;你送她的,她也會打點出來還你。」

寶玉頭頂如響了焦雷一般,紫鵑等了半天,都不見他回答。才要再問,晴雯找來了,說:「老太太找你呢!誰知你在這裡。」

紫鵑笑道:「他問姑娘的病,我告訴他了,他就是不信。你會把他拉走吧!」說著,自己先走回房去。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著他的手回怡紅院。眾人原只當他著了涼;無奈他不只發熱,兩個眼珠兒更直直瞪著,嘴角流出口水來也不自覺。給他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他便吃茶。

襲人一時慌亂起來,又不敢立刻去回賈母,只好先差人去請奶娘李嬤嬤來。李嬤嬤來了,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人中使力掐了兩下,也不覺疼。李嬤嬤只說一聲:「不得了了!」便「呀」的放聲大哭道:「這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

襲人見她這般說,也信以為真的哭起來。晴雯告訴她方才在瀟湘館遇見寶玉和紫鵑在說話。襲人忙找了過去,也顧不得紫鵑正服侍黛玉吃藥,便走上前來問:「你剛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什麼?你瞧瞧他變什麼樣了?你自己去回老太太,我不管了。」說完,便坐在椅子上。

黛玉見襲人滿臉怒容,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不免也忙著追問:「怎麼了?」

襲人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什麼,那呆子眼也直了,話也不說了,李嬤嬤掐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怕他這會兒都已經死了!」

黛玉聽這話,「哇」的將方才所服的藥一口全嘔出,啞聲大咳了幾聲,面紅髮亂,喘得抬不起頭來。

紫鵑忙上來搥背,黛玉伏在枕上喘息半晌,一邊推紫鵑道:「你不用搥,索性拿繩子來勒死我算了。」

紫鵑道:「我並沒說什麼,不過幾句玩笑話,他就認真了。」

襲人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哪次不把玩笑話當真!」

黛玉道:「你說了什麼話,趁早去解釋一下,也許他還醒得來。」

紫鵑忙下床,同襲人到怡紅院;誰知賈母、王夫人、薛姨媽都到了。

賈母一見紫鵑便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

紫鵑道:「沒敢說什麼,只是幾句玩笑話。」

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去。」

眾人不明白這話的意思,細問之下,才知是紫鵑說要回蘇州去的玩笑話引起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事,原來是這樣。」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一向伶俐聰明,又知他有個呆性子,平白無故哄他做什麼?」

正說著,有人來回:「林之孝的妻子和賴大的妻子來瞧哥兒了。」賈母道:「難為她們還想得到,叫她們來瞧瞧。」

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了說:「不得了了!林家的人來接她們了,快打出去吧!」

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吧!」一面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了,再沒有人來接她,你只管放心吧!」

寶玉道:「不管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

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是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的妻子進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都聽到我的話了吧?」眾人忙答應,想笑又不敢笑。

一時,寶玉又看見了十錦隔子上陳設的一艘金色西洋帆船,便指著亂說:「那是不是來接她們的船?」賈母忙命人拿下來。

襲人拿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很快便將它掖在被中,笑道:「這可讓它接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拽著紫鵑不放。一時,大夫也來了,看過診,開過方。寶玉服藥後,果然比先前安靜了,只是一直還不肯放了紫鵑,直說:「她去了就是要回蘇州。」賈母只好命紫鵑守著他,另派琥珀去服侍黛玉。

黛玉不時遣丫頭來探消息,賈母回房後也遣人來問過好幾次。有時寶玉睡去,又從夢中驚醒,不是哭黛玉已回去了,便說有人要來接。每一受驚,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才行。

服了幾帖藥,寶玉漸次好起來了,人家形容他病中的狂態給他瞧,他伏枕而笑,竟然不信。這些日來,黛玉聽說寶玉如此形景,多哭了幾場,未免又添些病症,這日,見紫鵑回到瀟湘館,知寶玉已痊癒,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