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驼了钟声和崇高的晴空,在教堂的红色的尖塔上面行着,休息日的晨祷就要开始了。
低下了头,跟在姆姆的后边,眼皮给大风琴染上了宗教感,践在滤过了五色玻璃洒到地上来的静穆的阳光上面,安详地走进了教堂的陶茜和玛丽,是静谧,纯洁,到像在银架上燃烧着的白色的小蜡烛。
她们是圣玛利亚的女儿,在她们的胸前挂了镶着金十字架的项链,她们的额上都曾在出生时受清凉的圣水洗过,她们有一颗血色的心脏,她们一同地披着童贞女的长发坐在草地上读《大仲马的传奇》,她们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请早安,让姆姆按着她们的头慈蔼地叫她们亲爱的小宝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磁像前面,穿了白纱的睡衣,为她们的姆姆祈福,为她们的父亲和母亲祈福,为世上的受难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们跟着姆姆到大学教堂里来,低声地唱着福音。
现在,她们也正在用她们的朴素的,没有技巧的眼看着坛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脏里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来听有着长发的老牧师讲《马太传》第八章的时候,她们的安详的灵魂荡漾起来了。
在她们面前第三排左方第五只座位上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两个人。他是有着那么明朗的前额,那么光洁的下巴和润泽的脸,他的头发在右边的头上那么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显示他是一个聪明而温柔的人,像她们的父亲,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么地笑着呵!
他时常回过头来看她们。
做完了祈祷,走出教堂来的时候,他走在她们面前,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边又看了她们。
于是,她们的脸越加静谧起来,纯洁起来,像她们的姆姆一样,缓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阶。
他在她们后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里的一节:
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my sister,mysponse
Thou hast avished my heart
With one of thine eyes
with one chain of thy neck.
从白色的心脏里边,她们温婉地笑了。
她们的对话的音乐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纱边弥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铺着广阔的麦田,和那面那所大学的红色的建筑,秋天下午的太阳光那么爽朗地泛滥在地平线上面,远处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顶也高兴地闪耀起来了。
"他们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们一样地坐在窗前望着我们这边呢?"
"我们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们那边的。"
"今天的晨祷真是很可爱的。"
"陶茜,今天那个青年看你呢!"
"不是的,是看了你呵!"
"他的气概像达达安。"
"可是,他比达达安年轻多了。达达安一定是有胡髭的人。"
"那还用说,达达安一定没他那么好看。"
"你想一想,他的前额多明朗!"
"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而且也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 - - 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
"他的下巴那儿一点胡髭也没有!"
"那里没有?你没有看清楚,我看仔细他是有一点的。"
"恐怕也像哥那么的,没有胡髭,天天刮,刮出来的吧?"
"也许是吧。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胡髭的。"
"他右边的头发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么滑稽!"
"他的嘴才是顶可爱呢,像父亲那么地笑着!"
"而且他的领带也打得好。"
"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样子多好!"
"他走路的姿势使我想起诺伐罗。"
"你说我们应该叫他什么呢?"
"Beau Stranger"
"我也那么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看了你呢!"
"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戳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阳光都在她们的心脏里边照耀起来。
"呵!"
"呵!"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她们耳朵旁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们刚坐在床上,两只手安静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为了一夜甜着的睡眠感谢着上帝的时候,一个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声,清澈地在围墙外面飘起来,在嗒嗒的马蹄声里边,在温暖的早晨里边。
"玛丽!"
"是他的声音呢,陶茜。"
那芳菲的,九月的歌声和马蹄一同地在寂静的原野上震荡着,在她们的灵魂上振荡着。
是在记忆上那么熟悉的声音呵!
裸了脚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口,看见一个穿了麻色的马裤,在晨风里飘扬着蔚蓝的衬衫的人,骑着一匹棕榈色的高大的马,在飒爽的秋的原野上缓缓地踱着。
从他的嘴唇里,高亢的调子瀑布似的,沙沙地流了出来,流向她们的窗,流向她们。
"可是他吗,玛丽?"
"是他吧,陶茜,你看一看他的肩膀,那么阔大的肩膀,一个拿宝剑的肩膀呢!"
"还有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一棵美丽小柏树的姿势!"
他耸了耸身子,那匹马跳过了一条小溪,在原野上面奔跑起来了。
"跳过那条小溪的时候,我真替他担心呢!"
玛丽心里边想:"应该担心的是我呢!"一面说道:"陶茜,你侮辱了他了,跳过那么窄狭的一条小溪,是用不到你替他担心的。"
"应该是你替他担心吧?"
一面想:"昨天他看了的是我,不是你,就是替他担心也是白费的吧。"
那匹马越跑越快,而他是那么英俊地挥着鞭子往马头上打去,马昂着头跳跃起来。
"呵!"
"呵!"
两个人全说不出话来了。
看了看玛丽的脸,为了她的欢喜的脸色,陶茜说道:"昨天他看了你时,可曾看见你眼角的那颗小疤吗?"
"那颗美丽的小疤,当然他一开头就注意了的。"玛丽骄傲地说。为了陶茜的得意的脸色,她又加了一句:"我为你忧虑呢,陶茜,恐怕昨夭他已经看见了你额角上那条伤痕。"
两个人全堵起了嘴。陶茜站到窗的左边,玛丽站到窗的右边。
他在一座黄石建的别墅旁边弯了个圈子,又跑回来了,跑近她们的窗前时,马忽然横走了几步,猛的站了起来,他俯着上半身,两条腿夹着马腹,拖住了马鬃,用拳头往它的脖子上澎澎地打去。
两个人全吃惊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陶茜又看了玛丽。
两个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只洁白的小床,玛丽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在床上,她们有着同样的梦。
温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里边沉沉地睡着,松脂散发着芳烈的气味,在窗前有着靡芜,郁金香和丁香,在她们的心脏里边有着罗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轻捷的马蹄声。
他唱着,穿了金线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过了树林,跳过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来了,向着她们的小巧的卧室。
从梦中,她们为了他的芳菲的歌声醒来了。
跑到窗前,摆在她们眼前是一个莲紫色的夜。
他站在马鞍上,腰旁挂了把短剑,穿了棉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英俊,像一个王子,完全像一个王子,或者像一个骑士。
他向她们说:"和我一同地去吧,骑在我的马上,到那边去,到快乐的王国去。那面有绯色的月,白鸽,花圃,满地都是玫瑰,那面还有莲紫色的夜,静谧的草原,玲珑的小涧,和芳菲的歌声。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阳,我的小白鸽!"
于是他从藤蔓上面爬了上来,抱着她们跳下去,骑在马上悄悄地往静谧的平原中跑去。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因为她们是躺在床上,玛丽有一只洁白的小床,陶茜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
可是轻捷的马蹄声呢?
她们爬了起来,站到窗前。
广漠而辽阔的原野是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
于是她们有了潮润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静谧的午夜里,两个纯洁的圣处女,披了白纱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来:
"主呵,请恕宥你的女儿,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伤,主呵,请你救助你的女儿......"那么地祈祷着。
山本忠贞斜倚到车窗上,缓缓抽着雪前,从歪戴着的军帽的帽沿那里,透过了从磁杯里边蒸腾上来的咖啡的热气,在这边望着她。
车一开出哈尔滨车站,在铺满了皑皑白雪的平原上驰走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时,他已经注意到在隔壁那间卧室里,带一点汉城口音唱着《银座行进曲》的,那个不知国籍的女人是一个很可骋傻娜宋锪耍怂睦嫌诜绯镜难樱睦淠纳? 音,脚下那双名贵的缎鞋,轻捷的步趾,尤其是因为她的少妇型的,妖冶而飘逸的风姿。她老是在那里反覆地唱着同一的调子,悉悉地,象从紧闭着的嘴唇里边漏出来的。睡在床上机械地听着这充满了北国的忧郁的歌声,车顶上的电灯蚌珠似的放出光彩来时的山本忠贞完全忘了藏在帽徽里的,进攻辽东义军的军事密件,而对于隔室那位诡秘的夫人抱了满怀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个娟好的独身妇人,那样的对象是不能不使哈尔滨特务机关的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睁开一只侦察的眼和一只爱慕的眼吧。
"毒品的贩卖者么?舞女么?还是匪贼的间谍呢?"被这些问题苦恼着的山本忠贞在餐车里仔细地看了喝着咖啡的她,忽然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总之,不会是一个贞节的女子吧。"所以,推歪了军帽,摆出不修边幅的轻薄态度来。
坐在餐车里的她。穿着堇色的衫,有一条精致的鼻子和一张精致的嘴,眉毛修饰得非常纤巧,一身时髦的西欧风味一点也剖别不出究竟是哪一国人。她把香烟灰弹在餐盆里,时常把晶莹的眸子从鬓边闪到山本忠贞脸上来,碰到他的眼便低下眼皮,让长睫毛遮住柔媚的眸子的流光,把笑意约住在嘴角,温雅地拿起咖啡来的姿态简直是在跟他卖弄风情了。家眷远在东京的,过着禁欲生活的山本忠贞,只喝了半杯鸡尾酒便被桌旁的水汀烘得浑身的情欲古怪地燃烧起来。看看她在旁娉婷地走了过去,在他衣襟上留下了俱乐部香水的幽味,走到卧车里,碰地关上了门,他便似跌地闯进了她的卧室,用醉汉的声气喝道:"站起来!"
斜躺在床上她冷静地问道:"你有什么权利那样地命令我呢?"
"吹?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的山本忠贞少佐要搜查一个嫌疑犯也不行么?"
"很英俊的人为什么对于一个女子施行着那样粗鲁的仪态呢?"
"你那么漂亮的夫人不是也在做着不法的事么?"山本忠贞邪气地笑了起来。
"不法的事么?请你搜吧,随身行李都在这里。"把钥匙扔给了他,又丽丽拉拉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了。
"好本事!比我还镇静。可是你可知道山本忠贞少佐的眼是被称为显微镜的么?"
一面咕哝着,一面打开了一只小提筐把一些零碎用品全倒了出来。他用把玩的态度检视着那些手套,丝袜,亵裤,睡衣,用责骂的口气调笑着道:"那样的睡衣!从浴盆里跳出来,穿着那样丝织的绣花睡衣,不怕一身的性感被水蒸气挥发到外面来么?这样珍贵的手套!连一双爱的手也铿吝到要遮蔽起来呵。呔!如果不是想怕腿部的肉来诱惑特务机关长山本忠贞少校,总不需要穿那样透明的袜吧。"挤着眼瞧了她的腿:"脚上的还是桃色的袜呢!你看不是连柔软的汗毛也看得很清楚么?可是山本忠贞少校并不是意志薄弱的家伙呵。"把亵裤拿到千里时,他已经不是在检查违禁品,却是在欣赏尖端流行物的猎奇趣味了。"也有那样瘦削的腰肢的么?把那样纠绯色的短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吧!可是那只胸褡却不免大得和亵裤大不得称了吧,一个瘦削的腰肢也能承托这样丰满的胸部么?"
整个提筐全察看过了以后,索性把床下的那只大铁箱也打了开来,铁箱里边除了一双银缎鞋,一双水红的高跟鞋,全是些衣服,正在说着"衣服也留着余香呢" 那样的话时,她却跳起来道:"还骚扰得不够吗?"
山本忠贞刚在搜寻不出什么违禁品,觉得没法下台,忽然看见铺在床上的毡,便抢前一步,扯开那张毡,一大包烟土在毡下赫然显现了出来:
"呔!那是什么东西!"
婉娈的,求情的笑马上在她俏丽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拖住他的手,显着那样柔弱迷人的样子:"是第一次,人家托我带的。总可以商量吧?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女人的。"
"可以商量,我和你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看了一会道:"真漂亮!可惜做了偷运烟土的私贩。"
她可怜得象一只绵羊:"不是私贩呀,山本忠贞少佐。"
"你还是想跟了路警去呢?还是希望做三天山本夫人?"
她做了个媚眼道:"你还叫我选择么?"
山本锁上了门,哈哈地大笑着,把手伸到她怀里去道:"让我来测量一下你的胸褡的尺寸吧。"
她低低地笑着道:"这一带很多匪贼劫车的事件,而且,你看车动摇得多利害,又没有浴室, - - 到长春常磨馆去住三天不是很有趣吗?"
第二天,山本少佐和他的新夫人从宪兵和警察的双重搜查网里堂皇地跑了出来,在常磨馆最上好的房间里,亲密地站在窗畔眺望着街景了。
"这里不是有着马赛克磁砖铺的浴室吗?"
山本拉拢了丝绒的窗筛,拎着水红的睡鞋和绣花睡衣,把他的新夫人抱到浴室里边,在浴缸里放满了淫逸的热水,"一定要等灯亮了才行么?"那么地说着,捉住了她,给她卸衫,她缩在他怀里嘻嘻地笑着时,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讨厌!是谁打电话来呢?"跑出去,拿起了电话。
"山本么?"电话筒里嗡嗡地讲着的正是宪兵司令冈崎义一。
"冈崎么?本来预备一到就来拜访你的,想不到你已经先打电话来了。"
"你昨天不是猎获了一个新夫人么?"
"你怎么已经知道了。"
"你跟她一同在长春下车,我是不能不知道的。"
"好家伙!"
"可是朝鲜人,讲话带一点汉城口音的,身材很苗条,鼻子旁边有一颗美人痣,笑起来很迷人,走路时带一点媚态,腰肢非常细的?"
"你认识她不成?"山本惊异起来了。
"现在还在你房里吗?"
"你想来看看她么?"
"你现在马上拿手枪指住她,别让她走一步。"
"拿手枪指住她?"
"你还不知道她就是有名的女间谍Madam X么?"
电话挂断了。
"Madam X可惜现在就被发觉了,过了今天再被发觉不是很好?"说着,霍地拔出手枪来指住走到浴室门口的他的新夫人:"亲爱的,请你在那里站一回吧。"
"用什么手枪呢?旅馆不是已经受包围了么?"声色不动地靠在门上。
"Madam X真是尤物!可惜了。"
她不做声,轻轻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五分钟后,冈崎义一指挥刀在腰间咯咯地响着,跟在十二个宪兵后面走了进来。
"Madam X久会了。"
他打开了那只小提筐,和那只大铁箱,从大铁箱里寻出那包烟上来,笑着说道:
"还是用这个笨拙的老方法么?"
抽出指挥刀从烟上的中间切下去,拿手指钳出一颗蜡丸来道:
"你还在担任传递工作么?"
他插好了指挥刀:"请你到宪兵司令部来谈谈吧。"向山本讲了一句:"对不起,请你另外再找一个吧。"带了她走了。
山本在长春住了两天,"另外再找一个,哪里再找得到那样名贵的宝物呢!" 怀着这样的思想,安安静静地搭了车到沈阳,把行李放在旅馆里,去看了几个朋友,预备回来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上第二师团本部去把文件缴了,玩一星期便回哈尔滨去。
从朋友家里喝了点酒,回到旅馆,走进自己房里,只听得浴室里哗哗的放水声。
"见鬼么?"
刚想跑进去看时,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水蒸气里,亭亭地站着的,饱和了新鲜的性感的,站在瘦削的黑缎鞋上的,洁白而丰腴的裸像正是Madam X,他不由像见了狐精似的迷惑起来,半天才说出话来道: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看,我不是刚洗了身么?冈崎怕有半年没有洗澡了,身上脏得像乞丐似的,把我的肉也弄脏咧。"
听了这样的话,山本的情欲,在车上给水汀蒸发出似的又给从浴室里喷出来的,弥漫的水蒸气毫无节制地蒸发起来了。
"脏也好,干净也好,既然回到我这里来,至少要请你做一小时山本夫人再送到宪兵本部去吧。"
野兽似的扑了过去。
从她身后闪出两个拿了四寸勃郎林式的手枪的壮汉来。山本在枪口前噤住了。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车上勾搭你吗?难道是我会爱上一个粗俗的日本男子不成?不过是想你把烟土里边的蜡丸搜了去罢咧。不料你竟蠢到连烟上里边可以藏蜡丸的事也不知道。冈崎是比你稍为聪明一点的笨汉。他以为蜡丸里边藏的是我们的地图和我们的计划书,派了一中队去搜寻我们 - - 明天你就会知道,你们的一中队全部覆没在我们机关枪底下了。"
山本不由咆哮起来道:"你就为了要把这些话来侮辱我才跑到这里来的么?"
"请你把声音放低一点吧,虽然是四寸的手枪,洞穿你的肢体的力量还是有的。" 她拿毛巾抹着身子:"你知道我跑来干吗?你是不会知道的。我想来偷盗你的秘密文件的,想不到搜遍了全房间,还是搜不到,失望得很。现在我也不想你的秘密文件了,只想要你的帽徽做你对我的热恋的纪念品。
"呔!"山本刚一抬手,下巴给打了一拳倒在地上,给塞住了嘴,绑住了手脚。
"没用的东西!"
她把他的帽徽摘下了来交给那个壮汉道:"你们先去吧。"
那个壮汉啐了一口道:"那么没用的家伙,还费了两个人来服侍他。"笑着走了。
她从浴室里拿了一大堆衣服出来:
"你不是说把绯色的亵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么?现在我就穿给你看,报答一下你的过份的称誉。"
她一面嘲笑着他,一面穿好了衣服:"莎育娜拉,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走了出去,终于在房门外低低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淡淡的日影斜映到窗纱上,在这样静谧的,九月的下午,我又默默地怀念着玲子了。
玲子是一个明媚的,南国的白鸽;怎样认识她的事,现在是连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可是在我毕业的那一学期,她像一颗绯色的替星似的涌现了出来,在我的干枯的生命史上,装饰了罗曼谛克的韵味,这中间的经历,甚至顶琐碎的小事,在壹? 忆里边,还是很清晰地保存了的。
是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吧,在英美诗的课堂上有一个年纪很小,时常穿一件蔚蓝的布旗袍的,娟丽的女生,看起来很天真,对于世事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在我们谛听长胡子的约翰生博士讲述维多利亚朝诸诗人的诗篇时,总是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远处校园里的喷水池在嘴边浮着爽朗的笑,这人就是玲子。
大概是对于文学的基础知识也不大具备的缘故吧,把约翰生博士指定的几篇代表作,她是完全用读《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读《侠隐记》那样的态度来读的,所以约翰生博士叫她站起来批评了尼孙的时候,可笑而庸俗的思想就从那张雅致的小嘴里流了出来。严肃的约翰生博士便生起气来,严厉地教训了她。
"用你那样的话去称赞一代的文才,在你当作一个文学研究者是一种耻辱,在丁尼孙是一种侮辱。"
她也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望着约翰生博士的胡子嘻嘻地笑,很明显地,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意见对于她是一种耻辱。"你是竭力称善了丁尼孙,我不是比你还过份地称誉了他么?"那样的意思是刻划在她的脸上。
"懂了么?对于丁尼孙这是一种侮辱,不可容忍的侮辱!一个人说的话应该负一点责任,不能随意指责,或是胡乱吹捧。记着,孩子,口才是银的,沉默是金的,这是一句格言。滔滔雄辩还抵不过一个有思想的哲人的微笑,何况你的胡说!"
她却出乎意外他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是的,先生,可是一定要我站起来说的不就是你么?"
这一下,约翰生博士是完全失败了。"顽皮的孩子!顽皮的孩子!"喃喃地说着,颓丧地坐了下去。
面对着那样的喜剧,我们不由全笑了起来。
下了课,在走廊里边,约翰生博士叫住了我,抚着玲子的柔顺的头发对我说道: "你找几本书给这位小妹妹念念吧,她真是什么也不懂。"
从那天起我便做了她的导师,我指定了几部罗曼主义的小说给她看,如《沙弗》,《少年维特之烦恼》一类的书,每天在上英美诗这一课以前一个钟头,我替她解释史文朋和白朗宁,在一些晴朗的下午,在校园里碰到她,便坐在日规上,找一点文学的题材跟她谈了。她是一个有着非常好的天资的人,联想力很丰富,悟性也好,如果好好的培养起来,是不难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的。那时她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时常在校外的煤屑路上悉悉地踏着黄昏时的紫霞,从挂在天边的夕云谈到她脚上的鞋跟,在星期六的下午,我们便骑着脚踏车,带了许多水果,糖,饼干和雪莱的抒情诗集,跑到十里路外的狩猎协会的猎场里边去辟克匿克。
猎场旁边有一道透明的溪流,岸上种着一丛杂树,我们时常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旁边坐下来,靠着褐色的树干,在婆娑的枝叶下开始我们的野餐,读我们的诗。她是不大肯静静地坐一个钟头的,碰到温暖而绮丽的好天气,她就象一只小鹿似的在那块广漠的原野上奔跑起来了。她顶喜欢用树枝去掘蚂蚁穴,蹲在地上看蚂蚁王怎样率领着一长串的人民避难。她又喜欢跑得很远,躲在树枝后面,用清脆的,银铃似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引我去找她;从辽远的天边,风飘着她的芬芳的声音,在这无际的草原上摇曳着:那样的景象将永远埋在我心里吧!
等我读倦了书,抬起头来时,就会看到她默默地坐在我身旁,衫角上沾满了蒙茸的草茨子,望着地平线上的天主教寺的白石塔和塔顶的十字架,在想着什么似的脸色,在她眼里有一点柔情,和一点愁思。我点上了烟卷,仰着头,把烟圈往飘渺的青空喷去,她便会回过头来,恨恨地说道:
"你瞧,这么好的天气!"
也许那时我是被书和烟熏陶得太利害吧,对于在她这句话里边包含着的心境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在我的印象里边,正象约翰生博士说的,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妹妹而已。
在暮色里并骑着脚踏车,缓缓地沿着那条朴素的乡间大路回去的时候,她就高兴起来:
"现在你总不能再看书了!"便丽丽拉拉地唱着古典的波兰舞曲,望着那条漫长的路,眼睫毛在她眼上织起了一层五月的梦,她的褐色的眸子,慢慢地暗下去,变成那么温柔的黑色,而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婉约了。
那样的黄金色的好日子散布在我的最后的一学期里,这位纯洁的圣处女也在我的培养下,慢慢地成长了起来。可是命运真是玄妙的东西,如果那时我在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学说上少下些功夫,多注意点她的理性的发展,她的情绪的潜流,那么,以后她的历史便会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成为现在那样的一个人了吧。我所介绍给她的读物里边太偏重于罗曼主义的作品,她的感情,正和那时的年轻人一样地,畸形地发达起来,那颗刚发芽的花似的心脏已经装满了诗人气分,就是在日常的谈话里边也懦染了很浓重的抒情倾向,冢学期快完时,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女性了。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动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护人的态度和威严去统治了她,对于在一个从教会学校的保姆制度下解放出来,刚和异性接近的十八岁少女的,奔马似的下层感情我是完全忽略了的,直到毕业考试那几天,她忽然变态地伤感起来,兴奋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蕴藏在她的纯朴的感情里边的秘密。
在举行毕业礼的前一天,我从教授们的公宴席上回来,稍会有一点酒意,一个人带着只孟特琳走到校园里,想借音乐来消遣这酒后的哀愁。
那天恰巧有着很好的下弦月,在清凉的月色里边,我们的宿舍默默地站立着,草地下铺满了树叶的阴影,银色的喷泉从池水里女神的头发上缤纷地抛散着跳跃的水珠,池旁徘徊着一些人影。是喝了太多的酒吧,对于这快要离别了的大学风景,有了依恋的游子的心。在这里不是埋葬了四年青春的岁月,埋葬了我的笑,我的悲哀么?
不会忘记这座朱漆的藏书楼里边的温煦的阳光,那些教授们的秃头,和门房的沙嗓子的!叹息着在日规上坐了下来,我听到一个柔情的声音在唱着《卡洛丽娜之月》,那怀念和思恋的调子,从静谧的夜色里边悄悄地溜了过来。
卡洛丽娜的月色铺在我们旧游地,
当蔷薇开遍在家园的时候,
玛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抚摸着日规上的大理石,伤感到差一点流下泪来。这是一支古旧的小曲,而那在唱着的声音,不正是熟悉的铃子的声音么?于是我轻轻地弹着孟特琳唱起来了,向着这温柔的夜春倾吐了我的忧郁,沉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边,闭上了眼。等我唱完了那支曲子,睁开眼来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再唱一遍吧,你是唱得那么好呵!"
坐在我身旁的正是铃子,她的嘴抽搐着,她没看我,只望着远处插在天边的树丛的苍姿,她捉住我的手,她的全个身子在颤抖着,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坐在校园里,我明白她的眼色,也明白了我自己的哀愁。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脸在我的脸下面那么痛苦地苍白着,她是那么勇敢地看着我,想看到我灵魂里边去似的。她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可是我在心里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猛的,她的脸凑了上来,用手臂拖住了我的脖子,我看见一张嘴微微地张开着在渴望着什么似的喘息着,便吻了下去。一分钟以后,她推开了我,坐在我前面用责骂似的眼光透视着我,于是,眼泪从她脸上簌簌地掉了下来。
在日规上,我们坐了一晚上,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我不等行毕业礼,便车着铺盖,行李,扔下了这朵在我的心血的温室里培养起来的名贵的琼花,为着衣食,奔波到千里外的新加坡去了。此后,我就不曾看见过她,也没一个人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可是,在我一个人坐到桌前,便默默地想起她来。 - - 愿上帝祝福她呵,祝福这个纯洁的灵魂!
一枝芦笛悄悄地吹了起来;于是,在旋转着七色的光的,幻异的乐台上,绢样的声音,从琉璃制的传声筒里边,唱了:
待青色的苹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替着三色的菫花并绘了黑人的脸。
(琉璃制的传声筒的边上有着枣红的腮,明润的前额,和乳白的珠环,而从琉璃制的传声筒里看进去,她还有林擒似的嘴。)
我要抱着手风琴来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听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亚热带的恋的小令。
绢样的声音溜了出去,溜到园子里,凝冻在银绿色的夜色里边。坐在钢琴的尾上,这位有着绢样的声音的,墨绿衫的小姐,仰起了脑袋,一朵墨绿色的罂粟花似的,羽样的长睫毛下柔弱得载不住自己的歌声里边的轻愁似的,透明的眼皮闭着,遮住了半只天鹅绒似的黑眼珠子,承受着那从芦笛里边纷然地坠下来的,缤纷的恋语,婉约得马上会溶化了的样子。
"雅品呢!"在Peppermint上面,我喝起彩来。薄荷味的液体流向我嘴里,我的思想情绪和信仰全流向她了。
《影之小令》依依地消散到她朦胧的鬓边的时候,她垂下了脑袋走下了音乐台,在夜礼服中间湮逝了她的姿态。
我觉得寂寞起来;在广漠的舞场里边,我流浪着,为了那朵纤细的,墨绿色的罂粟花,为了那绢样的声音。
有着桃衫的少女,紫衫的少女,鹅黄衫的少女,破裂的大鼓声,唠叨的色土风,肤浅的美国之化,杂乱的色情,没有了瓶盖,喷着白沫的啤酒瓶似的老绅士......可是那儿是半闭了眼珠子,柔弱地仰起了脑袋,承受着芦笛那儿悠然地坠下来的缤纷的恋语,婉约得马上会溶化了的样子。有着那么娟妙的姿态的墨绿衫的Senorita呢?绢样的声音呵!
"呵!呵!"懒然地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园子。
园子里温柔的五月爬上每一页手掌样的菩提树的树叶;从天末,初夏的蜜味风,吹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愁思。
于是我有了颗黑色的心。
午夜三点钟糙椎腖ullaby的时间。
怀着黑色的心从空去了人的凋落的舞场里走到蔚蓝的园子里。
藤蔓的累然的紫花从树枝搭成的棚架那儿炮烂地倒垂了下来,空气里边还微妙地氤氲着绢样的声音的,银绿色的香味,墨绿衫的Senorita遗留在我的记忆上的香味。
黑色的心沉重起来了。
我是需要一点叹息,一点口哨,一点小唱,一点默想......
在一丛曼陀罗前面,靠着罂粟树,低着脑袋站了两分钟再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是有着潮润的眼珠子,因为夜色是染在暗红色的屋脊上面,染在莲紫色的藤蔓上面,染在褐色的棚架上面,染在黝绿的草地上面,还染在我整个的灵魂上面,染在暗黄色的曼陀罗上面。
就是折了一朵憔悴的曼陀罗回去,也是太寂寞的吧?而且五月的午夜是越来越温柔了呵!
跨过那片草地,在一条白木桥的那边,是一条碎石砌的窄径,和桥下的那条小溪一同地,在月光下面,绷着灰白的清瘦的脸,向棒树丛和栗树丛中间伸展了进去。
悉悉地在碎石小径上走着,我开始诅咒我的心脏,因为它现在是那么地沉重,又那么地柔软,而且它还从记忆里边发掘着过去的月色和一些轻盈的时间。
碎石缝里的野草越来越长了,那条小径给湮没在落叶下面。不知从几时起的我已经弯进了树丛中间,在迷离的干枝下面,沾了一鞋的泥迹,弯了腰走着了。
我低着脑袋,拨开了横在前面的一枝栗树的粗枝的时候,我的全部的神经跳跃起来:在地上有着一个女子的脚印,纤瘦的鞋跟践得很深,树叶的缝里筛下来的月光正照在上面。再转过三棵榛树,从纷坛的树枝中间抬起脑袋来,我听见了淙淙的水声,却见那条小溪和石径又摆在前面了。沿着溪流盛开着一溜樱树;就在樱树底下 - - 我差一点疯了,是的,就在樱树底下,在墨绿色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脚踝,沾了半襟的樱花,颓然地躺着的,不正是墨绿衫的Senorita?她腮上有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皮上添了冶荡的,可怜的胭脂色,她的长卷发披在地上。那么地醉了呢!
把手帕在溪水里浸了按在她脑袋上面,拉了她坐起来让酡然的醉颜贴住了自己的胸襟,轻轻地"小姐!小姐!"那么地叫着。
她茫然地睁开眼来。
"抱住我呵,罗柴里!我为你折那朵粉红的樱花,和我的嘴一样的樱花。"低低地说着。
"小姐!"
"我要把她簪在你的襟上,你的嘴便会有樱花的味。"
"真是那么地醉了!"把她扶了起来。
站在那儿,两只脚踝马上会折断了似的,亭亭的风姿,喃喃地说着:"拖着我回去呵,罗柴里!嫉妒是中世纪的感情呢!你已经那么地辱骂了我,......"
走到小径上面的时候,她完全萎谢在我身上;走到栗树丛里边的时候,只得把她抱了起来。
"......那么地拉住了我的肩膀,拼命地摇着我,那么地鞭打着我,你瞧一瞧吧,我背上的那条紫痕!我是那么地跪在地下求你饶恕,那么地哭泣着......我不忠实,是的,可是你瞧,我已经那么可怜地醉了呵!"
在我的怀里,她说着一些微妙的,不清楚的言词,她叫我罗柴里,她向我诉说自己是怎样的不幸,要我饶恕她,说那天她是没有法子,她说:
"是五月,是那么温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司忌,他又有着迷人的嗓子。"
抱住了我的脖子;她软软地笑着,把她的脸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在我的耳朵旁边低低地唱着《影之小令》,她甚至告诉我手提袋里有波斯人秘制的媚药。
真是名贵的种类呢,这醉了的墨绿衫的Senorita!她说话的时候,有着绢样的声音,和稚气的语调;她沉默了的时候,她的羽样的长睫毛有着柔弱的愁思,她笑的时候喜欢跟人家做俏眉眼,而她微微地开着的嘴有了白兰的沉沉的香味。
在迷离的月色下走着,只觉得自己是抱了一个流动的,诡秘的五月的午夜踱回家去。
卧室里边有着桃木的床,桃色的床中和一盏桃色的灯。她躺在床上,象一条墨绿色的大懒蛇,闭上了酡红的眼皮,扭动着腰肢。
"罗柴里!"用酒精浸过的声音叫着我。
我灌了她一杯柠檬水,替她剥了半打橘子,给她吞了一片阿司匹灵。把一小瓶阿莫尼亚并放在她鼻子前面,可是她还是扭动着腰肢:
"罗柴里!"用酒浸过的声音叫着我。
于是我有了一同轻佻的卧室。
今晚上会是一个失眠的夜,半边头风的夜吧?
卸去了黑缎襟的上衫,领结散落到浆褶衬衫上的时候,她抬起一条腿来:
"给脱了袜子呵,罗柴里!"
脱了袜子,便有了白汁桂鱼似的,发腻的脚,而她还挦住了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扯到胸前:
"罗柴里,抱住我呵!你知道我是那么软弱,又是那么地醉了,紧紧地抱住我吧,我会把脏腑呕吐了出来的。"
房子和家具,甚至那盏桃色的灯全晃动了起来;我的生命也晃动起来,一切的现实全晃动起来,我不知道醉了的是她还是我。墨绿衫落到地上,亵衣上的绣带从皎洁的肩头滑了出来的时候:
"再抱得紧些吧,你看,我会把脏腑全呕吐了出来的。"
我忽然想起有一个人怎样把女水仙捉回家来,终于又让她从怀里飞了出去,等他跳起来捉她时,只抢到她脚上的一只睡鞋,第二天那只睡鞋还是变了一只红宝石的燕子的瑰奇的故事,便拼命地压住了她。
"吻着我吧,罗柴里,你的嘴是有椰子的味,榴莲的味的。"
在我的嘴下一朵樱花开放了,可是我却慌张了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在我身下的人鱼已经是一个没有了衣服,倔强地;要把脏腑呕吐了出来似地抽搐着的胴体,而我是有着大小的手臂,太少的腿,和太少的身体。
莲灰色的黎明从窗纱里溜了进来的时候,她还是喃喃地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呵,罗柴里,我会把脏腑全呕吐了出来的。"
"无厌的少女呵!"再抱住了她的时候,觉得要把脏腑呕吐了出来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下午五点钟,在梦里给打了一拳似的,我跳了起来。
一抹橘黄的太阳光在窗前那只红磁瓶里边的一朵慈菇花的蕊上徘徊着,缕花的窗帏上已经染满了紫暗暗的晚霞,映得床前一片明朗润泽的色采,在床上和我一同地躺着的,不是墨绿衫的Senorita,却是一张青笺,上面写着:
"你是个幸福的流氓,昨天我把罗柴里的名字来称呼你,今天我要这样叫你了: ma、'ma'mi mi!"
我跳了起来,吃了半打橘子,嗅了一分钟阿莫尼亚;我想,也许我从昨夜起就醉了吧。可是,在洗着脸的时候,却有人唱着《影之小令》从我窗前缓缓地走了过去。
待青色的苹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簪着三色的茧花,并绘了黑人的脸。
在修容镜里边浮起了抹了一下巴肥皂的自己的茫然的脸。
我要抱着手风琴来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听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亚热带的恋的小令。
Ma mi呵Ma mi!
从肥皂泡里边,嘘嘘地吹起口笛来。
1934年8月30日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
许多沉重的东西在那儿等着灵魂,等着那个驮着重担的,顽强而可敬的灵魂,因为沉重的和顶沉重的东西能够增进它的力量。
"沉重算得什么呢?"驮着重担的灵魂那么地问着;于是跪了下来,一只骆驼似的,预备再给放些担子上去。
"什么是顶沉重的东西呵,英雄们?"驮着重担的灵魂问。"让我驮上那些东西,为自己的力量而喜悦着吧。"
......那一切沉重的东西,驮着重担的灵魂全拿来驮在自己的背上,象驮了重担就会向漠野中驰去的骆驼似的,灵魂也那么地往它的漠野中驰去了。
(录自《查拉图斯屈拉如是说》之三变)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所以:
他从右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皱缩的吉士牌来,拿手指在里边溜了一下,把空纸包放到嘴旁吹了一口气,拍的打扁了,从左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臃肿的骆驼牌。
点上了火,沙色的骆驼便驮着他的沉重的灵魂在空中行起来了。
"没有驼铃的骆驼呵!"
牙齿咬着烟卷的蒂,慢慢地咀嚼着苦涩的烟草,手插在口袋里边,面对着古铜色的金字塔的麻木的味觉,嘘嘘地吹着静默的烟。
在染了急性腥红热的回力球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铺着蔚蓝色的梦的舞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赌场的急行列车似的大轮盘旁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生满郁金香的郊外,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酒排的绿色的薄荷酒的长脖子玻璃杯上面,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饱和了Beaut′e exotigue的花铺前面,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甚至在有着黄色的墙的Cafe Napoli里边,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是紫暗暗的晚霞直扑到地沥青铺道上的下午六点钟,从街端吹来的四月的风把蔚蓝色的静谧吹上两溜褐色的街树,辽远的白鸽的翅上散布着静穆的天主教寺的? 祷钟,而南国风的Cafe Napoli便把黄色的墙在铺道上投出了莲紫色的影子。
商店有着咖啡座的焦香,扬在天空的年红灯也温柔得象诗。树荫下满是渲亮的初夏流行色,飘荡的裙角,闲暇的微尘,和恋人们脸上葡萄的芳息。
就在这么雅致的,沉淀了商业味的街上,他穿了灰色的衣服,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走过Cafr Napoli的时候,在那块大玻璃后面,透过那重朦胧的黄沙筛,绿桌布上的白磁杯里面,茫然地冒着叹息似的雾气,和一些隽永的谈笑,一些欢然的脸。桌子底下,在桌脚的错杂中寂然地摆列着温文的绅士的脚,梦幻的少女的脚,常青树似的,穿了深棕色的鞋的独身汉的脚,风情的少妇的脚......可是在那边角上,在一条嫩黄的裙子下交叉着一双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以为人生就是一条朱古律砌成的,平坦的大道似的摆在那儿。
"又来了!今天是她第五天咧。"
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拍拍地走了进去,在黄纱帏后面伸出了驮着重担在漠野中奔驰的,有着往后弯曲的关节的异样的脚,在茫然地冒着的咖啡的雾气旁边摆着蜡人样的脸色。
坐在他前面桌上的正是那个有着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的,那个异教徒。
她绘着嘉宝型的眉,有着天鹅绒那么温柔的黑眼珠子,和红腻的嘴唇,穿了白绸的衬衫,嫩黄的裙。正是和她的脚一样的人!
她在白磁杯里放下了五块方糖,大口地,喝着甜酒似的喝着咖啡,在她,咖啡正是蜜味的,滋润的饮料。不知道咖啡有苦涩的味的人怕不会有吧,而她是在咖啡的苦味里边溶解了多量的糖,欺骗了自己的舌蕾,当做蔻力梭喝着的。
可是她的抽烟的姿态比她的错误的喝咖啡方法还要错误!光洁的指尖中间夹着有殷红的烟蒂的朱唇牌,从嘴里慢慢地滤出莲紫色的烟来,吹成一个个的圈,在自己眼前弥漫着,一面微笑地望着那些烟的圈,一面玩味着那纯醇的,淡淡的郁味,就象抽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似的。
"人生不是把朱唇牌夹在指尖中间,吹着莲紫色的烟的圈,是把骆驼牌咬在牙齿中间咀嚼着,让口腔内的分泌物给烟草滤成苦涩的汁,慢慢地从喉咙里渗下去。" 那么地想着,对于她抽烟的姿态象要呕吐似的,厌恶起来。
便把白磁杯挪到桌子的那一边。背对着她坐了,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从后边直蒸腾过来,那纯醇的朱唇牌的郁味,穿越了古铜色的骆驼味,刺着他的鼻管,连喉咙也痒了起来。
"异教徒!"那么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声,只得又搬了过去。
在莲紫色的烟圈后面的她的脸鲜艳地笑了起来。
他猛的站了起来,走到她前面道:
"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姐,我要告诉你,你喝咖啡的方法和抽烟的姿态完全是一种不可容恕的错误。"
她茫然地喷着烟笑道:
"先生,我觉得你实在是很有趣味的人。请坐下来谈谈吧,我的朋友怕不会来了,我正觉得一个人坐着没意思。"
他在她对面坐下了:
"小姐,人生不是莲紫色的烟圈,而是那燃烧着的烟草。"绷着严肃的扑克脸那么地教训着她。
"我不懂你的话。"
"人生是骆驼牌,骆驼是静默,忍耐,顽强的动物,你永远看不见骆驼掉眼泪,骆驼永远不会疲倦,骆驼永远不叹一口气,骆驼永远迈着稳定的步趾......"
"先生,我没法子懂你的话。"
"不懂吗?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人,我们就抽骆驼牌,因为沙色的骆驼的苦汁能使灵魂强健,使脏腑残忍,使器官麻木。"
她耸了肩膀:"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话。"
他苦苦地抽了一口烟,望着她道:"你知道灵魂会变成骆驼的吗?"
她摇了摇脑袋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也生得很强壮,想同你在一起吃一顿饭,看你割牛排的样子......"
他不由笑了起来:
"多么有趣的人哟!"
吃晚饭的时候,她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的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
"请试一试这一种酒吧!"
他皱着眉尖喝了一口,便仰着脖子把一杯酒喝完了。
"这种混合酒是有着特殊的香味的。"
"这种葡萄酒是用一种秘制的方法酿造的,你闻一下这烂熟的葡萄味!"
"这种威司忌是亨利第八的御酒,你也尝一下吧?"
"这种白兰地是拿破仑进彼得堡时,法国民众送得去劳军的。"
吃完了饭,喝那杯饭后酒的时候,他把领带拉了出来,把沙色的骆驼喷着她,觉得每个人都有着古怪的脸。
坐到街车上面,他瞧着她,觉得她绸衫薄了起来,脱离了她的身子,透明体似的凝冻在空中。一阵原始的热情从下部涌上来,他扔了沙色的骆驼,扑了过去,一面朦朦胧胧想:
"也许尼采是阳萎症患者吧!"
全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邻家浴室里在放水,隔着一层墙壁,沙沙地响。他睡熟在床上,可是他的耳朵在听着那水声。太阳光从对面的红屋脊上照进来,照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张褐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睁开眼来,醒了。早晨是那么清新而温煦!他满心欢喜地坐了起来,望着窗外静谧的蓝天;一串断片的思想纷乱赜档剿? 神经里边来。
(中央大厦四月囚日电梯克罗敏制的金属字"华懋贸易公司"数不清的贺客立体风的家具橙色的墙风情的女打字员开幕词......)
在他眼前浮上了漂亮的总理室:
(白金似的写字台,三只上好的丝绒沙发,全副Luxury set的银烟具,绘了红花的,奶黄色的磁茶具,出色的水汀和电话,还有那盏新颖的灯。)
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那本营业计划书,默默地想:
"第一流的牌号,第一流的装饰,第一流的办公室,第一流的计划,合理化的管理,而我 - - "
而他,一个经济系的学士,华懋公司的总经理,在气概上和野心上,可以说是第一流的青年企业家。
披了晨衣走下床来,走到露台上面站着。满载着金黄色的麦穗的田野在阳光里面闪烁着,空气里边有着细致的茉莉味,不知哪儿有一只布谷鸟在吹它的双重的口笛。生是那么妥帖,合理而亲切啊!点上了烟,在吉士牌的烂熟的香味里仰起了脑袋想:
"生真是太丰富了!"
叹息了一下,因为他不能尽量地把生享受,把生吸收到自己的身子里边去,因为他觉得有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谁说生是丑恶的呢?诅咒生的人怕是不知道生的蜜味,不知道怎样消化生的低能者吧。生真是满开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的花圃啊!"
抽完了一支烟,天气像越加温煦了。他卸了晨衣,走到浴室里边,在冷水里浸下了自己的脸。水正和早晨一样清新而沁芳!力士皂的泡沫溅了一嘴,把万利自动鐴锋剃刀拿到下巴上面去的时候,嗅到手上的硝酸味,觉得灵魂也清新而强健了起来,便又明朗地笑了。
八点钟,穿了米色的春服,从西班牙式的小建筑里边跑出来,看了看露台上望着他招手的母亲和妹子 - -
"生活真是安排得那么舒适!早上起来,洗身梳头,穿了明朗的春服上事务所去,黄昏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听XCBL电台的晚宴播送......"
在墨绿色的阔领带上吹起口哨来了。
橙色的墙有着簇新的油漆的气味,家具有着松脂的香味,沙发有着金属的腥味,就是那个号房兼茶役的蓝长衫也有着阴丹士林的气味,一切全显着那么簇新的,陌生的而又亲切的。跨进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几个职员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他走进来,全站了起来,他有点儿窘住了,点了点脑袋走到总理室去。他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坐了一回,走到大沙发那儿坐了一回,用那副新的烟具抽了枝烟,又在小沙发上坐了一回,用新的茶具喝了半杯茶,便跑到文书柜那儿,把盛满了白账簿的抽屉一只只地抽开来看了一遍,拿出一张印了头衔的新名片,用新的派克笔座上的笔写了几个字,抚摸了一下电话,又站起来去开了窗,望了望街上的风景,这些簇新的东西,簇新的生活给了他一种簇新的,没有经验过的欢喜。
屋子里静的很,没有打字机的声音,也没有电话的声音,几个职员默默地坐在外面,他默默地坐在里面。忽然他觉得无聊起来,他想做一点事情;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金边的手册来,把他约定的那些贺客,跑街,同时又是他从前的同学的电话号码翻了出来,一个个地打着电话,催他们早一点来。
十点十分,他的总理室里边,沙发上,写字台上,沙发的靠手上全坐满了人,屋子里边弥漫着烟味,就在屋子中间,他站着,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里,左手拿着一技烟卷,皱着眉尖说:
"诸位,今天是华懋公司诞生的日子,兄弟想简单地跟诸位讲几句话。我们知道,一个事业的成功,决不是偶然,决不是侥幸,是建筑在互助,牺牲,毅力那些素质上面的。诸位,从前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同事,因为从前我们时常开玩笑惯了,也许现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诸位能服从我......"说到这儿他看了囚面围着他的许多乌黑的,发光的眼珠子,有点儿惶惑起来。"是的,我再说一句,希望诸位能服从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们是朋友,同学,可是在办公室里我们应该严肃!诸位应该明白,这公司不是我个人的产业,而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说到这儿他觉得屋子里边古怪地闷热起来,预备好的演说词全忘了。便咳嗽了一声,把他的计划书拿出来报告一遍,就坐了下去。
出乎意外地,大家忽然拍起手来。接着,便是各人的演说,各人发表意见,每个人的眼珠子全发着希望的光辉,每个人全笑着。在这许多青年人前面,华懋贸易公司象五月的玫瑰似的,在中午的阳光里边,丰盛地开了。
那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个钟点,后来又跑了下来,在房间里边踱了三次,在露台上看了三刻钟夜色,于是坐了下来,写信给北平的朋友。
大纲:你还记得在学校里的好日子吗?坐在日规上面望着月色,抵掌长谈的日子,在远东饭店摸黑骨牌的日子,冬天,在宿舍里拥被读李商隐七言诗,抢吃花生米的日子,那些抒情的好日子啊!这半年来,生活的列车那么迅速地在我前面奔驰着,我是黯然地咀嚼着人生的苦味在命运前面低下了脑袋。你也许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了吧?一个曾经雄视一世,纵横于金融区域中的父亲,在颓唐的暮年里边,为了生活的忧虑,寂寞地死去了的情景,对于我应该是怎样的打击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断气时,我们大声地喊着他,他的嘴抽搐了半天,猛地哭了出来,只有鼻涕而没有眼泪的脸的!他死的前一天,半晚上爬起来,看着睡熟了的我们兄弟三个,看了半天,才叹息着说:"孩子们没福,我半生赚了几百万钱,全用在亲戚朋友身上,他们一文也拿不到,现在是迟了!"你想他那样的悔恨,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他死的时候,我眼泪也没有,叹息也没有,我只觉得天猛的坍了下来,压在我脑袋上面;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空虚;只觉得自己是婴孩那么地柔弱 - - 我应该怎样在人生的旅途上跨出我的第一步呢?可是上海有三百万人在吃饭,而我,一个大学毕业生,有着较高的文化程度,再说,父亲死下来,也不是一个钱也没有,难道就不能找一口饭吃吗?我抱了这样的自信心,在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周进了×× 洋行的广告部。做了一个月的社会人,我的自信心陆续地建筑起来了,所以,那天我在主任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给他白了一眼,训斥了一顿,便负气跑了出来。我放弃了文艺生涯,我也不情愿做人家的职员,给人家剥削,我父亲是金融资本家,我为什么不能成一个企业家呢?我把人家欠父亲的债务全讨了来,卖了些旧家具,古董,书画,我搬了家,在郊外组织了我新生活的出发点,我把父亲的全部遗产做资本开了一家华懋贸易公司。也许你会说,这事情太冒险,可是冒险时常是成功的基础,不冒险,怎么会成功呢?如果我把我的计划写在这儿,你会说我是顶出色的企业家罢。让过去的永远埋在泥里,让我重新做起罢!我要让那些卑鄙势利的人,知道我的父亲有怎样的儿子!今天我唱出了事业的序曲,三年后,请你到我家里来,我要给你看我的书房,我的住宅,我的Studebaker。
华懋公司在他的合理化的经营里边,显着非常活跃,非常繁荣的姿态,一开头,他就代人家买进了一块道契地皮,为了公司的宣传政策,没要佣金,却代客户给公司的掮客支出了车马费。第二个星期,又运用了手段,把一家电影画报的全部广告,用每月一千元的价格包办了过来。每天早上,五十多个跑街一个个的跑来签到,于是总理室便坐满了青年人,用奶黄色的磁茶具喝着茶的时候,"大学幽默"风的谈笑便和吉士烟、骆驼烟一同地从他们的嘴里边喷了出来。每分钟,电话响着,不是为了营业,而是为了那些青年的密约。女打字员的坐位前面时常站满着人,把打字机做调情的工具,在华懋公司的信笺上打着"小姐,你是有着太腻的恋思的"那样的,罗马武士的行列似的句子。时常到晚上九、十点钟,这寂寞的大厦里,华懋公司的窗还象都市的眼珠子似地睁着,在地平线上面一百二十尺的空间里隐隐地泻下喧哗的谈笑到街上来。
他的家也跟着季节一同地热闹起来了,他母亲的房里时常充满着麻雀声和水果。每一个亲戚赞扬着他,甚至于赞扬了他的父亲。他们的一家人成了这条街上的名流了。许多人拿他给自己的儿子做模范,他的言论也影响到他们的思想。
每天早上,他站在露台上望着清新的田野,默默地想。
"生真是满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花圃啊!"
叹息了一下,觉得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日子平静地,悄悄地滑过去了。他写了许多信告诉朋友们,他的欢喜,他的骄傲,他详细地计算给他们听,三年中间,他可以积蓄多少钱,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地在预备着一个舒适的生活和雄伟的事业,他还告诉了他们他的屋子的图样,风格和家具的安置法,他说,三年后他预备造一个小剧场,开一家文学咖啡,创立一个出版社。他做了许多计划,在肚子里边藏了许多理想;他的那本烫金的皮手册差不多载满了轻快的和沉重的各方面的计划。每天他读着自己的计划,每天他想着,改着他的计划,于是轻轻地叹息着,为了灿烂的好日了和他的幸福。日子就载满了幸福,叹息和计划,在他前面走了过去。第一个月底,他的资本为了给自己公司经理的一家袜厂和一家化装品公司发到外埠去的货物而垫的款项,少了一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又收不回来。到第二个月,他的营业方针全部破产了。那个月的二十八日,他焦急地在总理室等收账员回来,直等到五点钟,他的跑街也失去了青年人的元气,屋子里充满着静寂和衰颓。
五点三刻,大上海饭店的信差送了一封信来:
实在难过得很,我写这封信,为了你我的友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在上月底是全部收到了的,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已经给我用完了。你知道的,上个月我是沉洒在爱娜的怀里!我本来想等家里的钱寄来再还给你,不料直等到今天还没寄来,想了几天法子,到今天我只得回杭州去跟家里办交涉,等我过了暑假,开学时再还给你罢。兄知我,谅不我罪。
又学校里我的水果账十元零五分请你代为料理,一并归还。
读了这封信,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他默默地走了出来,他明白他是破产了。于是在他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价值,消失了概念,觉得自己是刚生下地来,在路上,他茫然地想,想起了那辽远的好日子,想起了父亲临死时那张哭出来的脸,想起了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的妹子和母亲......
"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在电车站那儿,他把吉士牌的空包扔在地上,手插在口袋里边想:
"买包什么烟呢?"
他又想:"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铅样黯淡的情绪染到眼珠子里边,忽然他觉得自己是怎样渺小,怎样没用,怎样讨厌;他觉得在街上走着的这许多人里边,他是怎样地不需要。
于是他摸到十六个铜子来,低着眼皮走到烟纸店的柜台旁低声地说道:"哈德门!"
那个烟纸店的伙计大声地问道:"买什么?"
他的脑袋更垂得低一点,用差不得细小得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买一包哈德门!"
哈德门给拍地抛到他前面的时候,他觉得真要哭出来了,便抢了那包和他一样渺小的廉价的纸烟,偷偷地跑了开去。
十一月十八日
温煦的,初冬的阳光散布在床中上,从杂乱的鸟声里边醒来望见对家屋瓦上的霜,对着晶莹的窗玻璃,像在檐前唧喳着的麻雀那样地欢喜起来。
静谧,圣洁而冲淡的晨呵!
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枝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 - - 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
洗了脸,斜倚在床上,点了昨晚剩下来的半段公司牌,妻捧着咖啡进来了。咖啡的味像比平时淡了许多。
"咖啡还没煮透呢。你看颜色还是黄的!"
"再煮也煮不出什么来了,这原是你前天喝剩的渣我拿来给你煮的。"
"还是去买一罐来吧。"
"你荷包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么?后天还要朵米,哪里再能买咖啡。"
听着那样的话,心境虽然黯淡了些,可是为着这样晴朗的冬晨,终于喝着那淡味的陈咖啡,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
十一月十九日
妻昨夜咳了一晚上,咳得很利害,早上起来,脸色憔悴得很。疑心她的肺不十分健全,可是嫁了我这样的贫士,就是患着肺结核,又有什么法子呢?穷人是应该健康一点的,因为我们需要和生活战斗,因为我们和医生无缘,而且我们不能把买米的钱来买珍贵的药材。
十一月二十日
望见了对面人家从晶莹的玻璃窗中伸出来的烟囱,迟缓地冒着温暖的烟时,妻凄然地说:
"我们几时才能装火炉呢?"
"早咧。"
"可是晚上不是屋瓦上已经铺了很厚的霜么?"
"可是我们不是应该像忍受贫困那样去忍受寒冷,在寒冷里边使自己坚强起来么?"
"你不知道我晚上咳得很利害么?"
"不过是轻松的流行性感冒罢咧。"
"我知道你是存心想冻死我。"
对于这样歇斯底里的,不体谅的话,不由生起气来:"那么为什么要嫁我这样的贫士呢?"那样地嘲讽了她,为着避免跟她吵闹,便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却后悔起来了。是十一月,是初冬的天气了,我可以忍受寒冷,可是有什么理由强迫穿着一件薄棉袍,为绵延的疾病所苦恼着的妻和我一同地忍受寒冷呢?便当了我仅有的饰物,那只订婚戒,租了只火炉,傍晚的时候在屋子里生起火来。
望着在屋贩熊熊地燃烧着的煤块上面冒出来的亲切的火光,满怀欢喜地抬起头来:"坐到火炉旁边来吧。"向妻那么说着时,却看见一张静静地流着泪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呢,还那么地哭泣着!不是已经有了火炉,而且你也已经被忧伤吞蚀得够了么?"
妻注视了我半天,忽然怜悯地说道:"火炉对于我们真是太奢侈了!"
虚荣心很大的妻会把火炉当作奢侈品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要求装火炉的不就是她么?正在惊奇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脸道:"看看你自己吧,这一年的贫困已经使你变成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呵。"
摆脱了她的手,在炉子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蒙了阵灰尘似的,越来越阴沉了,而在窗外散布着的正是初冬的,寒冷而幽黯的黄昏。
十一月二十一日
开了门,在晴朗的冬阳里浮现着妻的欢欣的脸,才把惴然的心放了下来。妻是回娘家借钱去的,既然带着欢欣的脸,总不是绝望了回来吧。
"有了么?"
妻不说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来。
"只有十元钱么?"
"你不是说只要十五元么?她们也只有二十元钱,我哪里好意思多拿呢。"妻紧紧地捏着那两张五元的钞票,毫无理由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两张五元的钞票么?簇新的中央银行的钞票么?"
原来妻的欢欣不是为了明天的生活问题得了解决,却是为了好久没有拿到五元的钞票,今天忽然在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钞票硎苷加腥ǖ氖蹈校鸥咝俗诺摹?
对着十元钱,吃了晚饭,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愤慨起来:"我们还是到回力球场去搏一下吧。反正十元钱总是不够的 - - 运气好,也许可以赢点回来。"
"万一输了呢?"
"如果仔细一点总输不了十元钱的。"
"也好。"
在路上,妻还叮嘱着小心一点,用一点理性,别冲动。
"那还用你说么?"我还得意地笑了她。
到了回力球场里,输了四元钱以后,我便连脸也红了。
"命运对于我真是那么残酷么?我不是只有五元钱的希望,很谦卑的希望么?"
忿然地走到买票的柜房,把剩下来的六元钱全买了三号独赢,跑回来坐到妻的身旁,裁判者的笛子尖锐地吹了的时候,为着摆在眼前的命运,嘴唇也抽搐起来。
一号打了一分,三号上来了,浑身打着冷噤睁大了眼。碰碰地,球在墙壁上,在地板上响着。我差一点叫了出来;球不是打在墙壁上,是打在我的心脏上面,在我的心脏里边撞击着。等三号把一号打了下去,心脏是那么剧烈地,不可忍受地痛楚着,只得闭上了眼。
"脸色怎么青得那么利害?"
"不行,我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
"你摸一下我的手!"妻把冰冷的手伸了过来。
这时,场子里哄闹起来,睁开眼来,只见三号又把六号打了下去,打到四分了。我把三张给手汗湿透了的独赢票拿了出来,道:"你看,我买了三张三号独赢呢。"
妻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这一分 - - 祖宗保佑吧。"
二号一上来就胜了三号,连打了五分,我觉得整个的人坍了下去,可是我却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回力球场,走到冷僻的辣斐德路,在凄清的街灯下,听见妻终于在身旁低声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到××处去借钱,在他桌子上看到日久的世界文学上把我那篇《秋小姐》翻译了出来,还登了我的照片。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很高兴,觉得一年来的贫困对于我并不是太残酷的,觉得自己忽然年轻了一点。
怀着这本杂志,匆匆地跑回家去,给妻看了,又给母亲看了,想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她们,只苦说不出话来。
可是母亲冷冷地说:
"这荣誉值得几文钱一斤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
在永安公司门口碰到钟柏生,刚想招呼他,他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我似的走了过去。
柏生和我是十年的同窗,从中学到大学,他没有跟我分开过,我们总是在同一的宿舍里住,选同样的课目;毕业了以后因为忙迫和穷困,差不多和他断了音讯;等他做了官,看看自己的寒枪相,简直连写信给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一个忘形忘年的老朋友,竟会摆出那样势利的样子,虽然生性豁达,对于纸样的人情,总免不了有点灰心。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敝旧的棉袍,正想走开去时:
"老韩!老韩!"他却那么地嚷着,从后面达达地追上来了。
站住了回过身去,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晓邨!真的是你么?"
"现在富贵了,不认识我了么?"
"哪里,哪里!我们到新雅去谈谈吧。"
富贵的人时常营养得很好,印堂很明润,谈锋很健。在路上他老是兴致很高地,爽朗他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从前的同学的消息,说某某现在是某院长手下的一等红人,说某某在建设厅做了一年采料科长,现在买起八汽缸的新福特来了,说某某现在做了某银行的协理......只有三年,别人一个个的发达了,我却变成一个落魄的寒儒了!
在新雅谈了三个钟头,末了,他说打算替我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还叫我时常上他家里去谈。
分手时,看着他的丰满的侧影,裁制得很精致的衣服,我有了一种乞丐的谦抑而卑贱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四日
妻病了,有一点虚热,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妻有着搽了胭脂似的焦红的腮,瘦弱得可怜。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妻穿好了衣服,抹了点粉,像要出去的样子。
"寒热还没有退,就想出去么?"
"想上水仙庵去。"
"干吗?"
"求一服仙方来吃。"
"嘻!你怎么也那么愚昧起来?"
"愚昧么?吃仙方总算有一点药吃,有一点希望 - - 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虚得可怕么?"
穷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论,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呢?可是那样的迷信,那样的宿命论,不也大悲惨了么?妻开了门走出去时,做丈夫的我,望着她的单薄的衣衫,和瘦弱支离的背影,异样地难过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
接连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势像越加利害了一点。坐在桌子前面,心绪乱得利害,一个字也不能写,也不想看书,听着在窗外淅沥地下着的夜雨,胡同里喊卖馄饨的凄凉的声音,觉得人的心脏真是太脆弱了。
黄着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说道:"晓郊,你看我这病没关系吗?"
"说哪里话!一点感冒,躺几天还怕不会好么?"
妻摇了摇头,她的样子很像个老年人,她还用一种镇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声音说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三个月!还有七个月,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呵,七个月!我这病不是感冒,是肺结核,是富贵病,我知道得很清楚。"
死么?一个贫穷中的伴侣,一个糟糠妻,一个和我一同地有过黄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着侮辱和冻饿的人 - - 死么?
于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
浴着一身凄迷的细雨,敲了金漆的铁门,开了门走出来的守阍捕打量了我一眼,问道:
"找谁?"
"钟柏生在家吗?"
"你有名片没有?"
"忘了带名片了。"
"钟柏生不在家。"那么说着预备关上门进去了。
我连忙说:"你去跟他说是一个姓韩的来找他,他认识我的。"
"跟你说钟柏生不在家。"碰地撞上了铁门。
惘然地站在门口。
是想跟他借钱替妻诊病的,不料人也见不到。再去找谁呢?不会一样给拒绝了么?命运对于我真是连一个妻也悭吝到要抢夺了去么?想着早上在嘴旁咳出鲜红的肺结核的花来的,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妻,躲躲闪闪地避着雨沿着人家的屋檐走过去。走到霞飞路,雨忽然大起来,只得在一家音乐铺门前站住了,想躲过这阵雨,没有什么行人,雨只是单调地下在柏油路上,街树悄悄地摆着发霉的脸色。正在愁闷时,听见了一个芬芳的歌声,从雨点里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这是从我的记忆里唱出来的调子,那么亲切而熟悉的调子。一年以前,我不是时常唱着这支歌的么?妻不是也时常唱着那支歌的么?那时我是年轻而健康,我有愉快的,罗曼谛克的心境,我不知道人世间的忧患疾苦,我时常唱着那支歌,在浴室里,在床上,在散步的时候,在公园里,在街树的树荫下......
连调子也忘了的今天,在雨声里,这支过时了的曲子,却把我的记忆,我的往日静静地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十二月二日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斜照到窗纱上来的夕阳,像给雨水冲洗过似的,是那么温柔,清朗而新鲜。
推开了窗,靠在窗槛上,望着透明的青空和那洁静而闲暇的白云时,一阵轻逸的南风吹到我脸上。简直象是初春的黄昏了,越来越温暖,而且空气里边还有一种静寂,一种茉莉的香味。情绪和思想在暮色里边,像一个结晶体似的,用着清脆的声音,银铃的声音,轻轻地晃摇起来。那样的感觉是早从我的现实生活里剥夺了去的;那是记忆里的,幸福的感觉 - - 可不是么,从前不是时常坐在草地上,让春风吹着衣袂,燕子似地喃喃地说着话,享受着那样诗意地感觉么?
于是对着悄悄地蔚蓝起来的青空做起昔日的梦来。那个穿着浅紫衫,捧着一束紫丁香,眼珠子像透过了一层薄雾似的望着我的不就是欧阳玲么?嘻嘻地笑着,有一张会说谎话的顽皮的嘴的,不就是蓉子么?寂寞地坐在那里,有着狡猾的,黑天鹅绒似的眸子和空洞的,灰色的眸子的,不就是Craven A么?而且玲子的声音是穿过了广漠的草原,在风中摇曳着,叫着我的名字!坐在我身旁,望着从天边溶溶地卷过来的月华,把兰浆轻轻划破了水面,低声地唱着的不就是两年前的妻么?
在夜色里吹起口笛来。跟着口笛: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是妻的憔悴而空洞的声音。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下床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这支歌么?"
唱着歌的妻像忽然年轻了一些,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和婉娈的神情。
"我们从前不是时常唱着的么?"
"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在丽娃栗姐划船的日子,春花春月的日子?"
妻伏在我怀里古怪地笑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时常在怀念着这些日子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是对于春花春月太钝感的人了,为了生活,为了穷困 - - 而且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呵!"
妻的肩头抽动起来,把她的脸抬起来时,我看见了一脸晶莹的笑容和泪珠。
十二月三日
妻哭了一夜,咳了一夜。睡在病妻身旁,没有钱给她看医生的丈夫将用什么方法在日记上面写下他的情绪呢?
十二月四日
七点钟,从梦中听见有人敲门。
"谁呵!不是半年不见一个鬼来上门么?"
跳起来开了门看见穿了鲜艳的绿衫的邮差和明朗的晨曦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起来了。
"是送给二百八十三号的信么?"
"二百八十三号的韩晓邨,不是这里么?"
"韩晓邨,是我的信么?不会送错么?"
接过了那只绿边白底,写了很遒劲的字的,漂亮的信封:"谁能写信给我,给一个潦倒的贫士呢?又不是水电公司的通知单。"那么地想着拆开来看对:
晓邨兄:某部长令媛苔茜小姐欲于假期中延请一文学教师,弟颇思推荐吾兄前往;虽非优缺,亦可暂以解决生活,静待机会,见信希即移玉,傅共往接洽,余面谈。
是开玩笑么?真的会有那样的职业毫无理由地飞到我的屋子里边来么?
下午是温煦素朴而爽朗,天上没一片云,亲切的阳光在窗上荡漾着,在我屋子里荡漾着。胡同里忽然有着喧闹的孩子们的声音,而麻雀也在檐前唧喳起来。
妻的病完全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又在床上坐了一会。
"我们不是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么?"终于那么地说了出来。
"总有半年多了吧。"
"坐在屋子里真是无聊得很。"
"还是上公园去玩玩吧,公园也很久没去了。"
"公园里边风大得利害!我不是只穿了一件薄棉袍么?"
"再忍受一个月吧。等我领到了薪水,那时我们可以做一点衣服,也可以上电影院。"
"我要做一件墨绿色的丝棉袍。"
"而且我们每星期六要上一次电影院,每星期日要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于是妻望着窗外,为着将来的生活,高兴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职业有了固定的收入,而且有了钱 - - 所以笑便花似的在妻脸上开了出来!可是那么细小的一点物质欲望就能使妻满足使妻笑出来,不也太那个么?
十二月五日
昨夜思虑得很苦:我的文学讲义,苔茜小姐的丰姿,一切未来的生活的憧憬在黑暗里织成殉烂的梦:为着这些,到两点钟才睡着。
今天我很堂皇地走进了钟柏生家的那扇金漆的大铁门,那扇我在雨中被关了出来的大铁门,和柏生一同去见了某部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从下星期一起,我为五位名贵的小姐的教师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将成为一个有一百五十元一月的收入的自由职业者了!而且,还有进一步做某部长私人秘书的希望。我不需要再冒着雨奔走,不需要再喝陈咖啡,再为明天的柴米而奔走,妻也不需要再为缠绵的肺结核所苦,不需要再穿着薄棉袍回娘家去借钱了!
我很高兴。
十二月八日
是五位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屋子里充满了清逸的香味,风情的笑声,而我是坐在沙发上,喝着上好的红茶,抽着名贵的雪茄,被水汀蒸腾着,做她们的文学教师。她们会说很俏皮的话,走路时有十分优雅的姿势 - - 天哪,是我教她们文学知识,还是她们教我社交趣味呢?我跟他们讲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讲象征诗派,而她们却问我《秋小姐》里的玲子究竟是谁呢;苔茜小姐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据说韩先生的小说都是韩先生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
对着窘住了的我,小姐们全娇俏地笑起来。
跟高贵的小姐们讲文学 - - 这是开玩笑么?还是侮辱?
晚上妻说:"今天教得怎么样?"
"哈!教得怎么样么?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抽着雪茄,屋子里水汀,有可爱的小姐们,她们身上有着清幽的香味,她们问我:'韩先生你的小说里边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哈!这样的文学教师!"
"那不是很有趣味么?"讲出那样讽刺的话来。
"不是很有趣味么?被人家当新奇的刺激而玩赏着!"
"而且是被五位漂亮的小姐玩赏着!"
对于那样一点不能了解我的愤慨的,嫉妒的话,真使我异样地忧郁起来。在外面奔波,受别人侮辱,不全是为了家么?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在生活和贫困前面弯下腰来的受了侮辱回来,一点不体谅我的心境,还说出那样使人灰心的话来!我便故意说了使她难堪的话:
"是的,五位漂亮的小姐!"
于是,妻伏在床上,呜咽起来。
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喝起来:"怨命么?你一开头就错了,谁教你嫁了我那样的贫士呢?哭吧!大声地哭吧!"
十二月九日
早上起身,看见痰盂里有一点血丝。妻像有一点寒热,脸泛着桃花色。我摸了下她的前额,烫手得很。
"又来了么?"
她不作声,把被往脸上一蒙,又悄悄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日
没有太阳。
妻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定近她身边就把被蒙了脸很伤心地抽咽起来,接着便咳嗽吐出血丝来。
十二月十一日
天气阴沉得很像要下雪。
小姐们今天穿得特别华丽,在这些飘逸的裙角和精致的鞋跟前面,想起褴褛的,憔悴的妻,心脏古怪地痛楚着。
上完了课跑出来,外面在下着霏霏的雪珠,那些潮湿的细雨和雪珠浸透了我的薄棉袍,湿透了我的肌肤,直刺到我的骨髓里边。咬着牙走回家,只见二弟也回来了。见我棉袍全湿了,便把他自己的丝棉袍脱下来,道:
"快穿了我这件袍,把棉袍脱下来,搁在椅背上晾着吧。"
妻在房里听见了,跑出来道:
"贱人,你穿叔叔的棉袍,叔叔又穿谁的袍呢?"
我不由笑了出来。
"还不跟我来。"
跟她跑进房里,她叫我脱了袍睡在床里,找些旧报纸和硬柴搁在炉子里烧,把袍给烘着。
我躺在床上问道:"今天好了些么?"
她不理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不知哪里看到的一句联语,便说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真是冤家!"
妻把烘干了的棉袍往床上一晒,眼泪像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挂下来。
十二月十二日
起来时二弟已经走了,把他的一件丝棉袍放在我床上,把我的旧棉袍穿着走了,妻瞧见了,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瞧,叔叔怕冻坏了你,情愿自己冷,穿你的旧棉袍,把他的丝棉袍给你穿。天下就是你一个人是没良心的!"
没有良心么?天良和同情,善和智慧是从贫穷产生的,而我们都是穷乏的人呵!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给《自由谈》写了一篇文学上的感情与想像,写完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便匆匆地吃了饭,赶去上课。没起来吃饭,躺在床上的妻见我出去,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妻的心眼越来越多,气量越来越窄狭,我真不懂怎样伺候她才合式。回来时还没坐定,她便冷冷的说道:
"做文学教师,跟小姐们谈谈笑很有味吧?"
"薇,你这话怎么讲呢?"
"不是吗?你不是连饭都来不及吃吗?"
"好的,既然你这么多心我便写信去辞了吧。"便赌着气写了封辞职书,贴上了邮票,拿去寄了。
寄了信回来,看见妻已经哭肿了眼,觉得痛快起来,索性再刺她一句道:
"现在总可以安心了吧?"
把她气得噤了半天。
十二月十四日
妻坐了一夜,也不说话,也不哭。
下午她静静地跟我说道:
"晓邨,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三年里边也没什么亏待你;你穷也穷了很久了,我也不曾说个半句怨言,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那样没来由的话!
"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么?"
"你么?你近来态度变得很利害很容易发脾气,譬如昨天吧,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便把事情辞了。我很明白你是讨厌我,你生怕赚了钱我要你做丝棉袍子......"
听了那样的话,我不由气横了心。"是的,你怨命吧!你哭吧!为了你的墨绿色的丝棉袍子,为了你的每星期六的电影,为了你的每星期日的丰盛的午餐,你哭吧!"
可是出于意外地,她却笑了起来:"哭么?我为什么要哭呢?你这不是明逼我走么?你的母亲年龄也不小了,你做儿子的刚找到一份职业,也应该好好的做,让她也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你为了我一句话,便借此辞了,今天还说那样的话 - - 这不是明逼我走么?"说着,她像蹑自己说话似的,喃喃地:"走吧!走吧!我是看错了人。"
我忽然觉得异样地孤独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十二月十五日
昨晚醉得太利害,今天还在头痛,在床上躺了一天。
薇是走了!她的消瘦的,憔悴的影子将永远从我身旁消逝了!昨天我回来时,屋子里还是那么静悄而荒凉,家具还是摆着那样发霉的脸色,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一种诡秘的预感。
"薇!薇!"绝望地喊着时,妈说道:
"你出去以后,她悄悄地哭了一回,便走出去了 - - "
"有跟你讲到哪里去没有?"
"没有。"
我惘然地走了出来,走进一家小饭店,我独自地喝着白玫瑰,喝到十点钟,心里还是很清楚,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了空着的卧房时,便糊涂起来。
"薇!"
没有人。
于是扑在床上,掩着脸,上阵悲楚涌上来,我便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六日
记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写在这里呢?
十二月十八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薇,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收到了第一特区法院的传单,是薇请律师跟我提起离婚 - - 为什么一切不幸的事都会压到我身上来呢?
一月四日
今天上法院,薇没有来,据她的律师说是病在医院里。
法官只问了我几句话,就吩咐我们到外面去和解。
一月五日
在薇的律师的事务所等了三个钟头,才会见了他。
他说得简单,很有力。他说:"你的妻子现在病得很利害,住在医院里,没有医药费,她跟你提出离婚,要求一万四千元赡养费,你意思怎么样?"
"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么?"
"有话尽管跟我说,她现在不能见你。"
"薇不能跟我提出离婚,提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的!薇不能的。"
"难道是我诈骗你么?"
"难道薇不知道我穷得一个铜子也没有么?"
"别说废话,你愿不愿意拿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很好,那么我们十一号在法院碰头吧。"便回过头去和别人讲话了,他的态度很严肃,冷静而朴实。我完全给他压倒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一月六日
一万四千元赡养费!薇,那个消瘦憔悴而善良的薇真能向我,向她的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么?
一月九日
薇是病着,在医院里,黄着脸躺在纯白的床中上,也许她是把被蒙着脸,悄悄地在哭着,而且咳嗽着,从灰白的嘴唇旁吐出鲜艳的血来吧?而我是不能看见她!
一月十一日
今天在法院里还是看不到薇。
他们不让我跟薇说一句话,就判决了我跟她离婚,判决了我负担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我一句话也不说,在法庭上我沉默着,我不提出抗议 - - 抗议么?向谁抗议呢?向命运提出抗议么?
一月十三日
我怀念着薇!
一月十七日
过去了的,黄金色的,春花春月的好日子呵!
一月十九日
后天是付款的日子,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等命运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
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院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带来?"
"没有钱。"
"几时可以有呢?"
"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
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懒,请堂上押追。"
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
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
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怨,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了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
"晓邨,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
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
一月二十二日
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
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 - - 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
一月二十九日
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说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道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 - - 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
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
"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
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
"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三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
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
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
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哪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
之一 速写像
要是给郭建英先生瞧见了珮珮的话,他一定会乐得只要能把她画到纸上就是把地球扔了也不会觉得可惜的。在他的新鲜的笔触下的珮珮像是怎么的呢?
画面上没有眉毛,没有嘴,没有耳朵,只有一对半闭的大眼睛,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和一条直鼻子,那么纯洁的直鼻子。可是嘴角的那颗大黑痣和那眼梢那儿的五颗梅斑是他不会忽略了的东西。×头发是童贞女那么地披到肩上的。在胸脯里边还有颗心,那是一颗比什么都白的少女的心。
之二 家谱和履历
祖父讳莲堂,是广东新会望族,娶一妻四妾,里边有一个是日本人,叫芳子,就是珮珮的祖母。父讳知年,向在美国旧金山经商,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娶美国人琳丽朗白为妻,生一子二女,珮珮是顶小的一个。她的小学教育是在美国受的,中学教育是在上海一个天主堂办的学校里受的。她是三种民族的混血儿,她的家庭教育和一切后天的训练都是很复杂的,各种线条的交点。在童贞女出身的,学校里的姆姆的管束下,被养成一个天真的,圣洁的少女以后,便在大美晚报馆的电话问做接线生。睁着新奇的眼,看万花筒似的社会,一面却在心里哀怨着青春。
-之三 她的日记
五月一日:
醒回来时已经是五月了。五月在窗外,五月在园子里,五月在我的胭脂盒上那朵图案花里 - - 在这五月里边,少女的心和玫瑰一同地开放!
披了睡衣走到园子里。园子里是满地的郁金香,每一朵郁金香上都有一缕太阳光。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找不到它躲在哪儿,脑袋上面只有一个蔚蓝的晴空,挂着三四球大自云。园子角上的那株玫瑰开了一树的花,花瓣上全是那么可爱的圆露珠 - - 昨天乔治吴跟我说,说我已经像玫瑰那么的开了,说我嘴上的笑是玫瑰那么妩媚,又是露珠那么清新的。乔治吴是研究文学的人,他有一张鹦鹉的嘴。也许他还有一颗狐狸的心吧?姊姊叫我别相信男人,她告诉我乔治吴的话也是不能相信的。那么她为什么那么地相信他呢?还爱着他,还跟他订婚呢?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躺到玫瑰树底下,太阳的淡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照到我脸上,闭上了眼睛,吻着玫瑰花瓣,枝上的刺把我的嘴唇扎出血来的时候,我便笑了。
我爱五月,爱玫瑰,爱笑,爱太阳!
一只鸽子从隔壁的园子里飞过来,在蓝天下那么轻灵地翩翩着。我想骑在它背上,骑在那洁白的小东西的背上,往我不知道的地方飞去,往天边飞去,因为我有一颗和鸽子一样白的心,一个和天一样蓝的灵魂。
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远方的少女的心......呵!
可是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金黄色的五月呵,我要献给你,我十八岁的青春!
吃了早饭,和哥哥上公园去打网球。他今天穿了条白的裤子;白衬衫的口袋上用红丝线绣了名字,比平日更漂亮了。他的爱人一定很幸福的,因为他待我也那么温柔呵。
在报馆里边坐了一下午闷极了,只想早一点下工 - - 窗外是那么好的五月的黄昏呢!可是下了工又觉得没什么事做似的。走了一站路,到前一站去坐公共汽车,希望在车里碰见什么熟人,可是一个没有碰到。只有那个长脸的,和哥哥很像的,哥哥的朋友江均坐在顶里边的那个座位上。他每天和我同车回去的;他每天坐在那儿看我。我的眼光对他说:"蔡约翰的妹子呢!"可是这傻子不懂得。回到家里,只觉得掉了什么似的 - - 寂寞呢!
吃了晚饭以后便整理箱子,把冬天的衣服放了进去。很可惜的,那么好的一件白狐皮短大裘,灰鼠长大裘,棕色的骆驼毛大褂全不能穿了 - - 可是管它呢,再过几天,我要穿了绒线外衣上报馆里去了,现在究竟是春天。
姊姊半晚上才回来,叫醒了我,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和乔治吴一同去看了好几座小屋子,她们已经决定了结了婚去住在大西路一百八十衖里边那座奶油色的小建筑物里边,她现在正在那儿学裁小孩子穿的衣服 - - 真幸福呵!那么晚回来,妈也不说她一句,要是我,那可就不行了。乔治吴又是那么英俊的男子!为什么不让我做姊姊,偏让我做妹妹呢?她并没生得比我好看。
月光从窗里照进来,那么皎洁的,比窗纱还白,和我的心一样白。有人说,月光是浪漫的荡妇,我说她是处女的象征,因为月光是和我一样皎洁的 - - 谁能说我是浪漫的荡妇呢?
姊姊把我叫醒了,她自个儿可睡得那么香甜,扔下我独自个儿干躺着看月亮。我恨她!
我真的是一朵已经在开的玫瑰了吗?
一个很细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吹嘘着朱丽叶和罗密欧的故事,这是谁呢?月光吗?夜吗?五月吗?是我的和玫瑰同一地开放了的少女的心呢。
我想哭。
泪珠儿慢慢的渗了出来 - - 我真的哭了。
二之一 刘沧波
窗外那棵果树上的一只隔年的苹果,那天忽然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在窗前刮胡髭的刘沧波的心里也冒起一阵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腴里边发着空洞的叹息。
屋子忽然大了起来,大得不像个样子。看着那只大床,真不懂自家怎么会在那么大的一张床上睡了半年的。便第一次感到了独身汉的心情。
"独身汉还是听听音乐吧!"
就买了个播音机。播音机每天晚上唱着:
"在五月的良夜里,莲妮!"
每一条弦线上面,每一只喇叭口里,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
"呵!呵!春天哪!"从空洞的心脏里发着空洞的叹息。
"可是独身汉应该读一些小说的。"便买了许多小说:《不开花的春天》,《曼侬摄实戈》,《沙莽》,《都市风景线》,《茶花女》,《色情文化》......每一页纸上挥发着烂熟的苹果香。书是只能堆满个空洞的房间,不能填塞一颗空洞的心的......空洞的心脏里依旧 - -
"呵!呵!春天哪!"那么地发着空洞的叹息。
"独身汉还看看电影吧!"
"独身汉还买条手杖吧!"
"独身汉还是到郊外去散步吧!"
"独身汉还是到咖啡店去喝咖啡吧!"
窗外那颗果树上的苹果一天天地掉着,烂熟的苹果香在五月的空气里到处酝酿着。独身汉究竟还是独身汉呵!
"呵!呵!春天哪!"
二之二 江均
那天晚上满天的星,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明儿该是个晴朗的蓝天了!今年春天还没上江南来过,待在屋子里,天天只听窗外的雨声呢。"躺在床上那么地想着的江均,第二天一早起来,打开了窗子,只见街上果真全是春季的流行色了。
一大串,一大串的小学生挟着书包在早晨的静街上跑过去,穿着天青的衣服:
"春天好,黄莺枝上叫......"那么地唱着。
春真的来了,因为汽车的轮子上没有了泥,因为人的身上没有了大衣,因为独身汉全有了一张愁思的脸,因为蛰居着的姑娘们全跑到街上来了。
江均嘴里哼哼着,换上了浅灰的春服,拿了条手杖,穿了黑白皮鞋,在沉醉的春风里,摆着张那么愉快的笑脸跑到美容室里。坐了一个半钟头,再走到街上的时候,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连胡根也刮得干干净净的,就和自家的心情一样光滑。
"五月是公园的季节呢。"赶着办完了公事,跑到公园去。
五月真是公园的季节呢,公园里有那么多的人!江均在公园的角上树荫下一张游椅上坐下了,怀着等恋人的心情。他幻想着也许会有一个熟人来的。果真碰见了许多同事,朋友,全那么地问着他:
"等女朋友吗?"
"等恋人吗?"
"幽会吗?"狡猾地笑着。
他不作声,他笑着,他在心里边骗着自个儿:"是的,她约我五点钟会面;她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很天真的,不,很那个的......随她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一张圆脸,一张长圆脸,有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 - - 她是比白鸽还可爱的!"
到了黄昏的时候,淡淡的太阳光流到衣襟上的时候,他忽然 - -
"呵,呵!五月不是独身汉的季节呵!"上了当似的忧郁起来。
二之三 宋一萍
跑出法律事务所的门,坐上自个儿那辆苹果绿的跑车,忽然看着手里的离婚据懊悔起来。春天不是离婚的时候,冬天才是可以跟妻子斗嘴的时候呢。一个漂亮的太太,至少比一条上好的手杖强着些。现在是连苹果绿的跑车也少了件装饰品了!
"还是找她回来吧。"
跑到她家里,说已经买了船票上香港船去了。赶到船上,一个个房间的找着,可是没有她,没有她。便疯了似的开着跑车在街上溜着,尽溜着,看见一个细腰肢的女人就赶上去看是她吧?
"怎么发了疯会想起跟她离婚的呢?她也是那么漂亮呵!爱和我假斗嘴,爱装动气不理我,每天回去总得我一遍遍的央求才肯笑出来 - - 那么顽皮的一个孩子!慢慢儿的把她的好处全想起来了。"
回到家里椅子空着,床空着,屋子空着;扶梯那儿没了达达地那么高兴的脚声;香水叹着气,胭脂叹着气,被窝叹着气......可是在窗外,五月悉悉地悄语着。
"呵!呵!春天呵!"
跑了出去,把车子停在她门口,等她回来。一听见汽车的喇叭,心脏就站了起来,眼珠子也站到眼架外面来了,等到半晚上,他睡在车里做梦,梦里决定了到各报去登一个广告,梦里想好了底下那么的句子:
"回来吧,琪妮,萍启。"
三之一 电话的用途
"回来吧,琪妮!"
付了广告费,怀着一回家就可以看到琪妮坐在沙发上等他的心情,宋一萍急急地从广告部跑出来,走到门口那个电话机的柜子那儿,看见蔡珮珮坐在柜子里边,套着一副接线用的听筒在那儿看小说,穿了件白绒线的上衣,便 - - "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这么地想着,把琪妮忘了。
"对不起,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
"OK"稍为望了他一眼;只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个有一张光洁的脸,生得很高大的,一个二十六八岁的绅士。
(姊姊说,二十六八岁是男性的顶温柔的年龄,虽然不是顶热情的 - - 这男子有一双懂事的眼呢!瞧哪,他的肩膀多强壮,他的手又是那么大呵;我的手给他捏了一下的话,一定......)
觉得人像酥软下去;一只耳朵听着他的话的时候,一面专心地看着小说,纸上的字一个个地滑了过去。
宋一萍嘴对着电话筒,眼对着珮珮,耳朵对着珮珮的嘴:"喂,昭贤吗?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
(呵,真可爱!只怕已经不是个圣处女了;从她画眉毛的样子看得出的。)
电话筒里:"你是谁?"
"我是宋一萍。宋子文的宋,一二三四的一,草字头底下三点水旁一个平字的萍:宋一萍。(她在哪儿听我说话呢!)中央银行国外汇兑科科长的宋一萍。"
电话筒里:"老宋,今天怎么啦,你有什么事......"
宋一萍:(混蛋,他可给我闹得莫名其妙啦!)
"没什么事,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我在大美晚报馆打电话,我爱上一个人了 - - 懂得我的话吗?"
珮珮:(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有男人爱她呢?)
"昭贤,你没瞧见,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她正在那儿看小说,她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雀斑......"
珮珮:(他在那儿说我不成?"那么可爱的!""小东西!")
抬起脑袋来。
"呵,她抬起脑袋来了......"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
"这回我可瞧清楚啦。她刚才低着脑袋在看小说,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 - - 从来没瞧见过那么光润圣洁的头发的。一定是很天真的姑娘。(其实,要是我的经验没欺骗我的话,她准是很会修饰,很懂得怎么应付男子的方法的女人;也不会是怎么天真的吧?只要看一看她的梳头发的样子就能断定咧。可是称赞她纯洁,称赞她天真,她也只有高兴的理由吧?)她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不着一点女子的邪气的,那是幸福,光明,快乐,安慰......嗳,我说不出,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咧。"
珮珮:(真的是在说我呢,这坏蛋!说我小东西,又说我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 - - 谁知道他心里在怎么说呢?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的嘴是天下顶靠不住的东西。)
故意站了起来,望窗外。
电话筒里:"我真不懂......"
宋一萍:(她站起来了 - - 可是讨厌我吗?一定是故意把脸背过去,躲在那儿笑我傻,笑我一个心儿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她站在那儿,靠着窗栏望街的姿态,就像靠在男人的怀里,望着男人的眼珠子,笑着猜他的心事呢!)
"她站起来了,靠在窗栏那儿望街。昭贤,你没瞧见,她站在那儿就像圣玛利亚似的,那么不可侵犯地;如果她再站五分钟,我得跪下来祈祷了。"
(如果我现在真的跪了下来,她会怎么呢?)
珮珮:(真没有办法呢。)
又坐了下来。
"我只想跟她说一句话,只要她跟我说一句话,我可以去死了。她让我说吗?我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肯告诉我吗?她肯的!"
珮珮:(我不肯,我偏不肯!)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嗒的挂了。
宋一萍:(混蛋,怎么挂了?她还没肯开口呢?)
"我知道她肯的。要是她今天不跟我说话,我明天再来,我天天要上这儿来。肯跟我说话吗?肯吗?"
电话筒里:"请你别再发疯吧。我们是电话局,对面早就挂了"
(混蛋!我那里不知道对面早就挂了?我不是为了打电话才来打电话的。可是,我是真的疯了呢!)
珮珮:(我就准定不理他,我要摆着庄严的脸,妈那么的脸给他看。"小东西!" 我只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吗?)
宋一萍:"好,那么,就明天会吧。"低下脑袋去:"多谢你,小姐 - - 我这么称呼你,不冒犯你吧?"
珮珮忍住了笑,把脑袋回了过去:(那么温雅的声音呢!就和他的人,他的衣帽一样温雅!)
宋一萍:(她真的不理我呢!就像没听见似的,连眉尖也不动一下,再试一试看吧。)
"可以让我知道小姐的芳名吗?"
珮珮:(真是为难的事呵!还是站起来瞧瞧街上吧。)
站了起来,眼珠子却移到脑瓜后边儿看着他。
宋一萍:(唉!)
"对不起得很,冒犯小姐了;请您原谅我。"
(还是不开口,真是个老练的对手呢!)
只得摆着预备自杀的人的脸走了。
珮珮回过身来看着他出去:
"讨厌的!"
(可怜的!)
三之二 "晚安,宋先生。"
天天把那辆苹果绿的,比五月还柔和,还明朗的跑车停到大美晚报馆的窗前,拿一毛钱买份报,五分钱打个电话 - - 电话里的话当然是不知所云。
末了,电话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起来了;末了,上海有了一种谣言,说他患了时间性的神经错乱症;末了,每天一到五点钟,他的朋友全把电话铃塞起来了;末了,报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了 - -
可是蔡珮珮却老像第一天瞧见他似的;她像近视眼患者似的,就像老没瞧见他是从停在窗口那辆苹果绿跑车里跑下来的。
慢慢儿的,宋一萍又想起"回来吧,琪妮"来了。
那天,怀着最后的决心,在蔡珮珮前面打了两个钟头电话,"算了!"和"最后的决心"一同地走了出来。到了家里:呵!呵!春天哪!便又 - -
"明天再会试一次吧?就这么一次了。"怀了第二次"最后的决心"。
第二天,他站在电话柜那儿,连拿电话筒的那只手也发抖了;用演悲剧的声音说:
"昭贤,我真的要自杀了!我那么地在爱着一位纯洁的姑娘呵!我每天到这儿来,我每天哀求着她,只要她告诉她的名字,只要我能陪着她喝喝茶,谈谈话。她坐在哪儿我每天坐在哪儿,那么神圣地;听了我的话,连嘴角也不动一动,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没瞧见我似的。她理了我倒也罢咧;她越不理我,我越觉得她纯洁,崇高,越觉得自个儿卑鄙,非自杀不可了......"
珮珮:(真要说得我淌下眼泪来咧。)
把手里的那本传奇翻到封面签了名字的地方,放到柜子上。
宋一萍:(蔡珮珮!到底还是说给我听了,随你怎么老练,总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我可以去死了!"
挂了电话,靠在柜子上:
"蔡小姐,等回儿有空请去喝杯茶,行吗?"
她不说话,拿了枝铅笔在书上划。
他马上又沮丧起来:"为什么人生是那么地变化莫测的呢?"对自个儿说着。
蔡珮珮:(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
用世界上顶冷静的声音说:"请付五分钱。"
真把他窘住了,没法子,只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恰巧一个毛钱也没有,便在皮夹子里拿了张十元钱的钞票给她。
她细细的看。
(怪不得姊姊说:"男人到处想掏出钱来买女人的欢心。"男子真是只滑稽的小猫!)
不由转出一副笑容来,更从笑脸里转出娇媚的笑声来;牙齿也在嘴唇后面露了出来,用上海的声调,女职员的声调,说道:
"要不要找钱呢?"
宋一萍:(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纯洁的处女了。)
"不用找钱了,蔡小姐肯赏光去喝杯茶吗?"
蔡珮珮:(他脸上有了这么狡猾的笑劲儿呢!还以为我真的爱上了这几元钱了。他自家不知道他的人比他的钱可爱多了!)
便忽然又用顶冷静的声音说:"那么你以后打电话时给你一起算好了。"
宋一萍:(这小东西真坏!)
没有办法的脸色:"好吧,反正我天天来打电话的。"便往外走。
蔡珮珮猛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道:
"慢着走,我送你件好礼物。"
他莫名其妙地再走回来,把手里那本传奇给了他:
"要是回到家里无聊得没事做,就看看这本书吧。很有趣的一本书呢!"
书面上写着:"一百八十五页。"
一百八十五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勾了出来:"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林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因为村里有许多人注意着他们。"
宋一萍笑了起来,看时,却见她正坐在那儿,头发上面压着副听简:"大美晚报馆......定报股吗?"一眼瞥见了他:"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三之三 诡秘的小东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车开到马路那边等着珮珮。"等的时候是长的,会面的时候是短的;表有什么用呢?时间是拿心境做标准来测定的。"怀着那么的观念,把手表上的短针拨快了五分钟。
一小时等于二小时?二小时等于一小时?
看看手里的那本书,静静地想着:"她究竟是怎么个人呢?照年龄看起来,应该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发育程度看起来,她还是一朵刚在开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对付我的手段看起来,却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呵。真是异味呵,这诡秘的小东西!刚走到成熟的年龄上,又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谛克的!" 忽然觉得食欲强大起来。"在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的人决不会怎么纯洁的。"
他的表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时间过得那么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拨慢了两个钟头。
"还早着呢!还只四点半呢!"怀着"譬如是刚在开头等"的心境耐心地看着大美晚报馆的门。
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在爱多亚路那面的尽头那矗立着的铜像的脑袋上面浮起了一层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里的天是鹅黄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写字间的汽车像是从江面驶来的似的,把他的视线隔断了。从汽车缝里瞧过去,只见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闪,一个穿白绒线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鸽子似的,从汽车缝里飞了过来。
碰!不知道是车胎爆了,还是自个儿的神经爆断了。只觉得自个儿是那么轻快地在青天里飞着,飞着。
从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的,这诡秘的小东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恋人似的,很温柔驯服的坐到他旁边,抬起脑袋来,笑着问他:"亲爱的,他真的等了我这么久吗?"
"我等了你一礼拜咧。"
"为什么到报馆里来跟我闹不清楚呢?在报馆里我是不说话的。"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呢?"
她指着那面的广告牌:
"五点到七点不是上电影的时候吗?"
"那么好的天气去坐到黑暗里边吗?"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的白天更温柔吗?"
"对,亲爱的小东西!"
(嘻,她把今天晚上也预定给我了,这老练的小东西!)
一刻钟后,他把这"亲爱的","老练的"小东西带进了国泰大戏院的玻璃门,就像放在口袋里的几包朱古力糖那么轻便地。
黑暗会使人忘掉一切的机诈,礼节,理智之类的东西的。看到琴恩哈绿在银幕上出现时,宋一萍忽然觉得身旁的小东西靠到他肩膀上来,便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吃着糖,手给轻轻地抓着的时候,觉得感情在浪漫化起来,她低低地笑着,心里:
"和一个男子看电影究竟比跟哥哥,跟姊夫看电影不同些的。"那么地想着;把手偷偷的滑了出来,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宋一萍笑着不做声,依旧把手放在自个儿的膝盖上等着。果真,又一回儿,那只小手又偷偷的滑回来了,捏紧了那只小手,回过脑袋去看她的脸,只见她正望着前面的银幕,悄悄地藏着笑劲儿。她心里边 - -
"怎么会把手放过去的呢?"那么地想着;第一次觉得心是那么古怪地在跳着,跳得人像喝醉了似的。
电灯亮的时候,两个人变了顶熟的腻友,蔡珮珮小鸟似的挂到他胳膊上,从戏院的石步阶走到车上。戏院的路是通到饭店去的。她又小鸟似的在他的胳膊上挂着,从车上走进了Mareel的门。
隔着一瓶玫瑰花,他从鲍鱼汤的白汁上看着她的脸。在灯下的脸是和太阳光的脸不同些的。她的鼻子给酱油瓶掩了,一只眼躲在蕃茄汁的瓶子后面 - - 第一次感到桌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她的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蕃茄;那一张夹种人的脸稍黑了些;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的鬈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
"你不大喜欢擦粉的吧?"
"我不爱擦粉,爱擦胭脂。在给太阳晒得黑渗渗的脸上擦两朵焦红的胭脂,像玫瑰花那么焦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
"你一定是很爱玫瑰花的。"
(我已经是一朵在开放的玫瑰花了!)
"因为她是在五月里开放的。"
"你也爱五月吗?"
"五月是一年中顶可爱的一个月呢。五月的早晨是顶明朗的早晨;五月的黄昏是顶温柔的黄昏;再说,五月的夜不是顶浪漫谛克的吗?"
"年轻的姑娘爱五月,年轻的男子爱四月,中年的女人爱九月,中年的男子却是爱七月的 - - 七月是成熟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
"我还爱太阳,爱笑,你也爱笑吗?"
"中年的男子爱淡淡的笑意,可是你的笑会把压在我身上的年龄的重量减轻的。"
"你瞧,我嘴角上的那朵笑!它是和我一同地生存着的。妈把我生下来的时候,也把它生下来了。小的时候,妈叫我Smiling babv,以后,大家就赶着我叫珮珮。你喜欢这名字吗?"
(珮珮!已经是"Baby you"的能手了!可是真想吻她脸上的那朵笑呢。)
"珮珮是世界上顶天真,顶顽皮,顶纯洁的名字呵。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么会说话的。"
"我也想不到你怎么会不是我理想中那么无赖的。"
"看见了你,我才无赖起来了。"
隔着张桌子说话真是麻烦的事。一个把烟蒂儿抛了一盘子,一个把胭脂和苹果一同地吃了下去,喝也喝饱了,吃也吃饱了的时候,并没有谈笑饱的这两个人便半躺在车里的软坐垫上继续着他们的会话。
"回去得晚一点,会叫妈打手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赌着气。忽然看见了他一下巴的胡须根:"那么好玩的小东西呢!"
"什么?"
"你的胡须根!"伸过手去摸着。"那么刺人的!"
(要是刺在脸上的时候......)
便拉着胡髭根扯了一下,笑起来啦。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的话,我会天天捉着打手心的;如果你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会把你装在盒子里,当洋娃娃送人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话,我会和你关在屋子里玩一天也不觉得厌倦的;如果你是我的恋人的活,我会用世界上顶聪明的方法责罚你的。那么没有办法地顽皮呵!"
"可是你那胡髭根真好玩呢 - - 那么古怪的小东西,像是活的!"
他猛的把下巴在她手心那儿擦了一下;她猛的咽住了话,缩回手来,一阵痒直钻到心里。
(真是个可爱的人呵,我爱......)
脑袋萎谢了的花似的倒到他肩膀上,叹息了一下:
"真真是辆可爱的跑车呵!我爱你的车!"
"比跑车还可爱的是你呢!"
轻轻地说着。
车轻轻地在柏油路上滑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那么平稳地。
蔡珮珮的感情和思想也那么轻轻地,平稳地在水面上滑了过去,一点声息也没的。
到了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也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软发上了。
月亮给云遮了的时候,星星是看得见的;星星给云遮了的时候,轻风会吹过来的 - -
"那么可爱的珮珮应该是什么地方人呢?"
"我祖母是日本人,母亲是美国人,父亲是广东人。"
(她的血里边有着日本人的浪漫谛克性,美国人的热情和随便,广东人的热带的强悍......)
"你是有着日本人的贞洁的血,美国人的活泼天真的血......"猛的话没有了,像吹来的一阵微风似的:"我爱你呢,珮珮!"
珮珮:(他是想吻我吗?他是想吻我吗?他的胡髭是粗鲁的,他的嘴是温柔的......)
忽然那胡髭根刺到嘴上来了;便抬着脑袋,闭上了眼。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
"他在吻我呢!"
猛的睁开眼来,吃惊似的叫了一声,拍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子,掩着嘴怔住啦。
(怎么会叫他吻的?我昏了过去吗?不应该给他吻的。坏东西呵!)
捧着脸哭起来。
"你是坏人!"
宋一萍:(别装得第一次叫人家吻了的模样吧!)
"实在对不起得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我是那么地爱着你......我送你回去吧。"
笑着把月亮扔在后边儿。
她连心脏都要掬出来似的懊悔着。
("主呵,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的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前面...... 主呵,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主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 - - 主呵,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视!"[见《旧约》诗篇第五十一篇。]主呵,求你恕我;是我引诱了他的。我要在你前面,替他祝福。)
他的胡髭老贴在她的嘴唇上,痒瘠瘠地。
(他不是坏人:他是那么温柔的,多情的......他有那么好玩的短胡髭 - - 刚才他真的吻过我了吗?我一定是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吻我的呢?他说没有办法,说他爱我。可是真的?真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有那么诚挚的,山羊的眼珠子,不是疯了似的哀求了我一礼拜了吗?现在他正坐在我旁边,我听得见他的呼吸。他比乔治吴好看多了。乔治吴是刚出矿的钻石,他是琢磨过的钻石,那是一种蕴藏着的美...... 呵!)
"到家了,珮珮!"
珮珮不说话,猛的连还手的余地也不给他地扑了过来,一对发光的眼珠子一闪,自家嘴上擦了一阵唇膏香,这娇小的人便影子似的跑进门去了。
"诡秘的小东西呵!"
倒觉得没有把握起来了。
三之四 "主呵,请你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一家人都静静地坐在会客室里。爸在看大美晚报,妈在念圣经,戴了副老花眼镜;无线电播音机在那儿唱着Just once for all time。哥哥抽着烟,姊姊靠在沙发上,听着。想偷偷的掩过去,跑到楼上去,不料妈已经叫了起来:
"珮!"
"yes,妈!"
(她们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吗?不会的,别太心虚了。)
一面走了进去。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挺古怪的。
"没回来吃饭,上哪去了?"妈把老花眼镜搁到脑门上。
笑了出来。
(哪能告诉你吗?和恋人在一块儿玩呢!)
"一个同事生日,在她家吃了饭的。"走到妈前面,在妈脸上吻了一下,又到爸那儿,在爸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晚安了,爸!"
跟着无线电播音机哼哼着:
"The Flowers are your flowers,
The hour are your hours,
The whole wide world belougs to you!"
跳着走到楼上去,在扶梯拐弯那儿停住了,又踮着脚尖跑下来,躲在门外听他们在讲什么话;恰巧听见妈说:
"珮今儿像很高兴似的。"
"珮已经不是'珮珮'了。"爸说。
哥和姊全笑了起来。忽然一阵欢喜袭击着她的心,也不管自个儿是在哪儿偷听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往楼上逃去。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把枕头掩着脸,哈哈地傻笑着。姊追了上来,按着她:
"告诉我,现,什么事?"
尽笑着。
"告诉我吗?告诉我吗?"捉着呵她的胳肢窝。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罢,只是留神上了男子的当吧。"
慢慢儿的静了下来,一层青色的忧郁浮过湖面的云影似的,在眼珠子里浮了过去,躺在姊妹的腿上:
"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爱恋着呢!"眼泪露珠似的掉了下来。
半晚上,她又偷偷地爬了起来:
"主呵,请保护我,请给我以力量!"
在窗前,在耶稣的磁像前,跪着这穿了白睡衣的少女,在清凉的月华里披着长发;十指尖尖的合着,安静温柔得像教堂里那些燃烧着的小蜡烛一样。
- - 插曲 - -
一座封闭了的花园是我的妹子,我的新人;
一口封锁了的井,
一道封锁了的泉。
你的园里长满石榴,
结了美好的果实。
还有凤仙和香草,
哪哒和番红花,
菖蒲桂树并各类香木,
没药和沉香,一切的香品。
你是花园的流泉,
活水的井,
从利巴冷流来的溪水。
醒来吧,北风;起来,南风;
吹上我的花园,
把我的香气散在天空。
让我的爱走进他的花园,
有他鲜美的果子,让他挑选。
(见《旧约》雅歌第四章末五节;文录自良友
一角丛书陈梦家君所译《歌中之歌》第九阕。)
四之一 五月的季节梦
每天六点钟左右,九路公共汽车载了江均驶过大美晚报馆的时候,从黄昏的街角里,便燕子似的跳上来一个娇小的姑娘。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 - - 比白鸽还可爱的。)
在她的身上发现了那天在公园里等着的恋人的影子。
"我的恋人是应该那么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那露撒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地缠住在她的笑意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五月的季节梦便旗竿上的旗子似的在他身上飘展着。
(他把脑袋上的帽子抬了一抬。
"江先生,您好?"她坐了过来。
"多谢你,忙吗?"
"没什么事。"
"回家去吗?"
"是的。江先生也回家去罢?"
"你就住愚园路?"
"江先生也在愚园路罢,每天看见你走着回去的。"
"我们是一条路的。"
他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嘴角有一点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眼珠子像半夜里在清澈的河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永远半闭着的。
她笑了,嘴角那颗大黑痣也笑了,可是她的眼珠子没笑。那么地单纯,安谧 - - 一个圣女似的!
"江先生每天早上到办公处去的吗?"
"对了,怎么我早上坐车总碰不到你?"
"我是下午才上工的。"
"上午在家里做什么事呢?"
"打网球,织绒线,看小说,有的时候坐在园里做白日梦 - - 我喜欢那样无边无际的想开去,想到一些远方的城市,远方的太阳,远方的玫瑰......在我的幻想里,世界是那么地广阔,那么地愉快的。时常有一种幻景可以看到,一闭起眼珠子来我就会看到一片大草原,四面全是苍郁的倒生树,枝叶全向着天,那么崇高地,草原上有各种的花,在那儿跳着轻风把脑袋摇摆着。在草原中间还有一道喷泉,不知道从哪儿喷出来,喷得多高,水也开着花,一颗颗的,珠子似的,停在半空中,那水一定是很清凉的,我会把嘴凑上去喝,我把脑袋那么地抬着,嘴张着,那珠花便断了串似的掉到我嘴里。我便笑,我有一嘴的珠花。一直走过去,走到草原边上,路没有了,只有一棵很大很大,比屋子还大的大松树,树心是空的,望出去是一片黄沙和蓝色的海,海面上飞掠着白色海鸥,紫色的海燕。我要赤着脚跑到沙滩上去;我要张着手臂迎着那沉醉的风;我要唱一支海天的歌,给那静寂的海听,给那幽静的沙滩听,给白鸥和紫燕听;我要用一种没有人懂的言语和天说话,悄悄地。那样的世界,你喜欢吗?"
"好孩子,这是童话里的世界吗?"
"我的世界就是这么的。可是近来我也慢慢儿的不想起那些了,我想着一些别的东西。如果现实地做着人,一点白日梦也不做,那天地就会小下来,天像压在你脑袋上面,世界窄得放不下一只脚,就像末路似的,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似的。你知道的,现实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车,椅子,电话,打字机,牛排,番薯,蔬菜汤,鞋子那些东西呵!"
"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像我是连幻想的能力都给生活剥夺了。可是礼拜六礼拜天做些什么呢?也坐在园子里做白日的梦四?"
"礼拜天我们是一样要做事的,礼拜日上午上教堂里去。下午就到郊外去野宴,骑马,划船......"
在表特式的建筑物里,太阳光从红的,蓝的,绿的玻璃透进来,大风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纯洁的小手捧着本金装的厚圣经,心脏形的小嘴里泛溢赞美上帝的话......塔顶上飞着白鸽和钟韵,跟在母亲的后边儿,一步步地走下白色的石阶来......在白绒的法兰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阳光里边,在马背上笑着的,在苹果饼上面笑着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着的......她呵!
"你不喜欢看电影,跳舞,那些都市的娱乐吗?"
"明朗的礼拜天的下午难道关在阴暗的都市里边吗?你可喜欢到郊外去呢?"
"我也是顶喜欢到郊外去的。"
"这礼拜天我们一同去可好?"
车里的人怎么全站起来啦!)
车里的人全站起来了,车子的搏抹停了,五月的季节梦也惊散了。江均擦着刚睡醒的眼珠子往愚园路走去,他的恋人就在他前面。到了自个儿的门口,便站住了,看着这娇小的身影消逝在街树的浓影里。
在房间里,站在窗口望着清静的街,惊散了的,五月的季节梦,又一个个地爬了回来,这暮春的黄昏和窗槛上马兰花的温和的香味在窗纱边散布了愁思,因为,它们是流动的,他不能把它们直吸到生命的深处。
他的恋人今天穿了条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 - - 到郊外去时,穿什么呢?不会穿高跟鞋了罢?还会斜压着一顶小帽的罢?在白绒的帽边那儿露着褐色的鬓发,可是他还要给她插上一朵紫罗兰的。
紫色的,温和的晚霞直扑到窗里来。
是七点半。空气里有一种静止,像是一个凝住了的时间。街上的柏油路显着蔷薇色,在窗下走过去的一个法国孩子的腮上也染了晚霞。风轻轻地吹着,吹上窗外的每一片树叶,那烟草色的树叶轻轻地摇动着。
"呵!呵!五月哪!"
眼珠子夜色似的潮湿起来。
四之二 五月的季节梦二
会做梦的人是幸福的。
江均的嘴上有着幸福的笑,因为在公共汽车上他每天做着梦。
第二梦:
(她今天用粉红的丝带结住了头发,真是初夏的风景咧。还是穿了白的裙子,绿色的绸衬衫。就坐在旁边,靠着车窗,风吹进来,飘起了她的头发,她有着和远处天空的呼吸一样沉着的香味。
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一晚上,"我想你是 - - 你猜,我想你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一个纯洁的小恋人。"
"你的小恋人吗?"
"问你呢?"
"我还没到恋爱的年纪呢?"
"真的吗?"
"你爱我吗?"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第三梦:
("我差不多为了你要害相思病了。"
她不做声。
那是一片银色的斜坡,前面有一道小溪,溪水像是水晶的透明立体,水底有许多闪烁着的小白石,星星,和一个弯月亮。他们就坐在那儿。
"你爱我吗?"
她还是不做声,低着脑袋。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发,他觉得她的嘴唇在发抖,便捉着她的手。
"你爱我的,天真的小恋人!"
她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一朵满开了的白莲花似的。便轻轻地,怕碰伤了她似的吻着这圣处女的嘴唇。
"跟我结婚罢,我要把你玛利亚似的供在家里。你是力,你是神圣的本体,你是无暇的水晶"......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面,闭上了眼珠子,轻轻地叹息一下了。)
第四梦:
(他和他的恋人要到田间去,他们要住在乡里。他们用青草铺床,用香柏做屋梁,用银松做椽子,还要造一个大理石的圣母像。早上他们到葡萄园里,他们要看葡萄发芽没有,石榴开花没有?在那儿他们要把她圣母玛利亚似的供养着;他要跪在她前面唱赞美诗。在那儿蔓陀罗的香散着。那儿有各种美果,全是为了他的小恋人生的。他是他的小恋人的,他的小恋人是他的。他要把她像一颗印子似的刻在他臂上,刻到他的心上,等月亮从天上掉下来,等地球从地心里爆发开来。)
可是没有梦的日子是有的,没有恋的日子是有的,那天忽然他的小恋人没跳到公共汽车上来。
"病了么?"那么地焦虑着。
第二天特地跑到大美晚报馆那儿的车站上去等车。车一辆辆的过去,可是老不见她出来,便大着胆进去买了份晚报,却见他的小恋人刚拿下来压在头发上的听筒,戴上了一顶棕色的小帽,拎着手提袋预备走出去的模样。报也不要了,钱也不要了,跟在后边走出来,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到车站上,恰巧她坐在一辆苹果绿的跑车里边,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同地在他前面驶了过去。
"天哪,希望是她的哥哥吧!"忧郁起来。
以后,在公共汽车里连梦也做不成了。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一条纯洁的直鼻子 - - 比白鸽还可爱呢!
一阵海样深的寂寞袭击着他的心头。
"呵!呵!春天哪!"在电话里向朋友们诉说着。
"可是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玩玩呢?你好久没到我家里来了。乔治吴差不多天天来的。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来吧,我会给你预备一个快乐的下午,一个可爱的伴侣,一顿丰盛点心的。"蔡约翰在电话里那么地劝慰着他。
"好罢,礼拜日下午罢。在家里真要闷死了 - - 独身汉的凄凉味你总知道的。"
"哈哈,哈!"电话里笑了一阵子便没有声息了。
哈哈哈!他也莫名其妙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四之三 "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洗了个澡,把独身汉凄凉味洗掉了,换上一件莲灰的绸衬衫,打了条莲灰的绸领带,穿了白裤子,粽色的上衣,看见了镜子里边自个儿的爽朗的笑脸,真觉得 "自己是独身汉"的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珮珮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 - 嘻!"把手杖扔在家里,把爽朗笑脸躲在爽朗棕色草帽底下:
"来罢,五月是你温柔的季节。
来罢,把独身汉的感情扔了罢!
少女的心全像玫瑰似的开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来罢,'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
为什么独身汉会找不到一个恋人呢?"
那么地哼哼着往蔡约翰家里走去。
约翰还有一个叫珮珮的妹子他是知道的,他也看见过的,那时候还小,她进了中学就没碰到过;他知道她一定是很可爱的,因为已经变了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可是他怎么会从没想到过她呢!一面却诉说着独身汉的寂寞 - - 真是怪事呵。
拐弯,右手那边儿是一条很宽的胡同,望进去,那深密的常青树遮着的,一座长了一嘴巴蔓藤的屋子就是约翰的家。天气很闷热,两边的园墙里伸出来的树荫里有着蝉声,那么烦躁的蝉声。
走完了那条悠长的胡同,便走到一个绿色的铁门前,手刚按着门铃,狗嘴吧早从门下钻出一半来,冲着他叫。
"浮罗比,别闹!"那么婉约的声音。
(别是珮珮罢?)
门开了 - -
一张长圆脸,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半闭的大眼珠子,眼梢那儿的五颗梅花斑,心脏的小嘴,嘴角那颗大黑痣笑着,一条纯洁的直鼻子。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路撒冷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她吗!珮珮吗?)
砰的一下,心脏凤仙花子似的,不知道是碰在哪儿,爆裂了。
"约翰在家吗?"
"在家,请里边坐,江先生。"
真的吓了一跳,怎么会知道他姓江的?走到门里边,却见约翰一家人全坐在阳台上笑看望他,那支栗色的苏格兰狗浮罗比一个劲儿的嗅他的脚。
"就是珮珮吗?"
"你刚知道吗!"那么地笑着不说话。
"简直不认识了?"
一面往阳台那儿走去,老远的跟约翰说:"我认识她的,可不知道她就是珮珮 - - 长得那么大了!"
"不是一个可爱的伴侣吗?"约翰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一同往前走到屋子里边。
他脱了外衣,帽子,把领带拉松了,解了领口那颗钮子,用手巾擦了一下脸,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就有了一个快乐的下午了不是?"
"这一下你聪明了。"
珮珮向了约翰一眼,红着脸走到阳台上去了。
"每天回来总和她同车的;那么安详地坐在我的对面,嘴上挂着天真的笑, '比白鸽还可爱呢!'那么想着,连多看她一会也不敢,深怕看坏了她似的,谁知道就是珮珮!"
约翰哈哈地笑着,把他拉着往阳台走。
"老江说你'比白鸽还可爱'呢!连多看你一眼也不敢,深怕看坏了你似的。"
哈哈哈!阳台装满了笑声。
珮珮:(天天那么地看着我的!)
笑得弯了腰。
江均:(她还有着一颗孩子的心呢,那么地笑着。)
"你多咱起的,在大美晚报馆做事的?约翰,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起过?"
"早对你说了,你也不会在电话里跟我诉说着独身汉的凄凉了"
江均:(你这贼王八,我就想把你扔到门外去。)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叹息了一下。
(她还没说过一句话,我应该找些话跟她说。可是,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真是个甜蜜的家呵!"又叹息了一下。
(真蠢!老讲那么一句,不是太滑稽了吗?可是我该说些什么话呢?)
"珮,你们今天休息吗?"
"今天下午不做事。"
"怎么会待在家里,不出去玩呢?"
"哥说你要来,就待在家里,等你来。"
"每天几点钟上报馆去?"
(嗳,怎么老说那些没意思的话。应该讲风雅的,惹人喜欢的......)
"吃了中饭就去。"
"事情不忙罢?"又讲着没意思的话,就那么地讲到吃茶点时候。
他就坐在她旁边,他的嘴喝着茶,可是他的耳朵听着她,他的眼珠子从耳朵旁边瞧着她,他的毛孔张开着,承受着她的汗气,他的汗毛站着,她一动,他就感到了空气里微妙的波动,差一点把手里的茶杯都会震掉了似的。
静静地吃完了茶点以后,江均便和一颗满足的心一同地静静的走了。
那晚上,他抽了半个钟头烟,做了半个钟头诗,唱了三遍古巴恋歌,在墙上打了三拳,末了,跑了出去,直跑到约翰的家里,在园墙外站了一个钟头。看着窗里的红的绿的黄的纱灯一盏盏地熄了,才吹着口笛跑回来。
四之四 圣洁的少女
每天和珮珮坐在公共汽车上说东道西的,下了车,又送她到家里。
"古典的少女呢!还不十分懂事咧,一个脆弱的古董似的......要有耐心......" 那么地想着。
"不怪姊姊说二十七八岁是男子的顶温柔,顶懂事的年龄。江均这傻子有一张英俊的脸,怎么会没有一颗聪明的心的?要把心掏出来似的看着我 - - 可是光看着我有什么用呢?"珮珮这么想着。
那晚上,他上她家去,只有她和她的妈坐在阳台上听无线电。坐了一会,她的妈在藤椅上睡熟了。园子里的风吕草垂倒了脑袋叫月光轻轻地抚着。那边的那株玫瑰显着暗紫色。像珮珮的嘴唇那么的。他下了个决心道:
"我们到园子里走走去罢?"
珮珮:(他今天像懂事些了。)
便站了起来。
他离着她一尺,并着走到园子里去。轻轻地踏着那风吕草,踏在梦上似的;轻轻地说着话,怕惊动了在天空里沉沉地睡着的星星似的:
"珮,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我不敢说。今天有那么好的月光 - - 我说了你不会动气吗?"
"你说,我不会动气的。"
"我说,你是顶崇高的,顶圣洁的少女,顶可爱的鸽子,我是那么地尊敬着你,我要跪在你前面祈祷,我情愿为你作一个牺牲......"
珮珮:(我不是上帝,为什么在我前面说着祷词呢?)
"我的眼珠子是为了看你才生的,我的耳朵是为了你的嘴生的,我的嘴是为了赞美你才生的,我的手是为了你的鞋子才生的,我的膝盖是为了膜拜你生的,我的脚是为了你的命令生的......"
珮珮:(那才象个热情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不走到我的身旁来呢?把胳膊放到我腰上来罢 - - 宋一萍是又胆大又温柔的。我应该给他暗示:姊姊不是说过的吗,年轻的男子是应该给他些暗示的。)
便慢慢地走近去,偎着他。
"我早就该跟你说了,我恋着你,从第一天在车上碰到你的时候起的。不是为了你的眉尖,眼珠子,嘴,是为了你那圣洁的美 - - "
珮珮:(是吻我的时候了罢?)
慢慢儿地站住了,抬起脑袋来,半闭的大眼珠子全睁开了,象盛开的白莲花似的,又慢慢儿的,眼皮萎谢了下来,等着。
(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她的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是五千万年以后,是一秒钟以后,她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说道:"珮,让我吻一下你的手罢!"
便轻轻地,怕碰破了她的皮肤似的吻着手背,接着是一个深深的叹息。
珮珮:(傻子呵!傻子呵!)
睁开眼来只见一对润湿的眼珠子,一张战抖的嘴,一个淌汗的脑门,两条痉挛着的眉毛;一个热病的声音喃喃地说:"我很幸福!我很幸福,珮。"
珮珮:(我恨你,我不愿意再看见你!你去罢,我恨你!)
说不出地抑郁起来,吞了铁钉似的,溶化也溶化不了的。忽然跑了开去,跑到玫瑰树那儿,摘了玫瑰的花瓣,放在嘴里,想把心里的抑郁压下去似的,紧紧地咬着。
江均:(恐怕是第一回受了男子的吻罢?只吻了手背呢,就那么容易受惊地,小鹿似的逃了开去!吻着的时候,把眼珠子也闭了起来 - - 圣洁的少女呵。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能爱她。她一定也爱我罢?初恋似的,纯洁的,诚挚的爱呢!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喃喃地说着。
五之一 Hot Baby
白铅皮屋顶下的电灯,星星似的闪烁着。在这绿草原的四周,那倾斜的看台的花圃上,那么缤纷地开满了鲜明的花。嫩黄的花瓣,烟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 每一朵花都有着一张兴奋得发红了的花心,在四面拉着真黑的,金黄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这些鲜明的色彩也闪烁着,在刘沧波的心里,象是些轻快的,和谐的音符似的跳着。
他低下了眼皮,望着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他前面正站着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妇;她有一副窄肩膀,一个比肩膀还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风里垂了脑袋承受着斜阳的重量的,凄艳的罂粟花似的。可是不敢抬脑袋来有吗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轻轻地飘着的袍角里边,白绸亵衣的,轻佻的纱边和他的领带一同地飘着,而且在白纱边后面还有着纤细的鞋跟和纤细的脚踝呢,再说她又穿了太出色的丝袜 - - 简直是一层透明的粘膜!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就在他后边,一个少女的银铃似的笑声,不规则地尽吹来。暮春的夜风那么地温暖的,又带着些凉意的笑声呵!为什么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挥呢?如果耳朵也象眼珠子似的,说闭就闭,说睁就睁,那不是更好吗。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看台是倾斜的,从自个儿的帽边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纱的女帽一层层地排列着,风卷起蝉翼似的阔帽沿,帽沿下蝴蝶的须似的贴着暑曲的鬓丝,一条长眉,一只笑眼,半张弧形的嘴,眼髭的侧影和鼻子的侧影,一只从帽沿那儿垂下来的长耳坠子。帽子是那么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只薄纱女帽的旁边全伴着男子的草帽。有没有孤独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着顶孤独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独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样的叶子似的,垂下了帽沿,那么脆弱的样子。
他的帽子是他独身汉的情绪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独身汉的感情却一天天地胖起来,强壮起来,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
从那面,正条伸直了前后腿,悬在离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风似的沿着弧形的跑道直卷过来,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摇曳起来了。他的身边也卷起了一阵呐喊的暴风。每一个人全变了长颈鹿,张着嘴嚷着:
"天哪!赶上前去呀!"
"Bievo!"
"嗳,乔治,二号跑在前头呢!"一个浑圆的少女的声音。
五道旋风呼的卷了过去,不正是二号在前头吗!
"二号!二号!独身汉的赌运不会差的。"忘了形似的喊了起来,也不管那些伸长着的脖子,快顿断了的纤细的鞋跟 - - "你们会获得女人的欢心,我也会骗到狗子的欢心的。"那么地得意着,紧紧地捏着那张独赢票,不顾前后地回身刚想跑出去,却碰在后边往前冲着点儿的乔治吴身上。"咦,你就在我后边儿吗?快走,跟我走,我请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买了二号吗?"乔治吴又拉上了两位小姐。
两位小姐全穿着白绸衬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象是姊妹,一个半只脑门叫头发遮着,打了条棕色的绸结,一个年纪轻着些,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
"今天真是好运气呢!"意外地赢了钱,比赢钱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带了两位小姐的朋友。"连买了十二次,随便买位置,独赢,没一次不赢钱的。"
"我赢了不多,可是本来不预备来的,不料却赢了钱。"
四个人欢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刚站住了,便叫后边儿拥来的人给挤得贴在木板上了。
好容易领到了钱,手里青色的纸票变了灿烂的钞票,在脸上笑着灿烂的笑,挤到了外面,刘沧波忽然发觉了脖子里挂着水晶项圈的小姐却挂在他的胳膊上。
"乔治吴呢?"低下脑袋来向这位比他低一个脑袋的小姐。
"在后边儿挤呢。"她抬起脑袋来,捧着爸的腿看爸的脸的孩子似的,看着他笑。
她有着一对探照灯那么的眼珠子,从里边放射着生命的强光,坚强的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梢那儿有五颗热情的雀斑,嘴角那颗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着 - - 妩媚的孩子呢?
乔治吴和缚了绸结的那位小姐挤出来了。
"我们上后边儿舞场里去。"
"可是这两位小姐你没给我介绍过呢。"
"你没瞧见过她们吗?"
"多咱见过的?"
"我的未婚妻,蔡丽丽。在你身旁的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Hot Baby?"
"不单热,简直是白热!等会儿跟她跳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装着鬼脸;没看见身旁的丽丽也在跟他装鬼脸。
珮珮一歪脑袋道:"那我不去了!"
"哪能由你!老刘,她喜欢粗暴的;她不走,你拉着她,包管她马上爱上了你。"
珮珮:"屁!你说的?"
她拉着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还强壮,只有哥哥打网球的右胳膊才有那么块硬肌肉;比她高一个脑袋,望上去只见一个铁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温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边,自个儿简直象个小洋洋娃。
"他会不象江均那么傻的?"这么想着,看着这高大的男子又高兴又害怕,才觉得二十七八岁的宋一萍并不是顶可爱的男子。
沿着沥青的铺道往后边儿走去,走完了一长串汽车的行列,便从电梯里走进舞场里。
十二点不到一些,正是热闹的时候。
音乐台中间的钢琴上面坐着个穿了银裳的,撤姆叔的女儿,唱得浑身生满了疟疾菌似的。四面是七张黑脸,魔术师的礼帽似的,装在浆褶衬衫上的,七颗可以随便拿下装上的脑袋上的七张黑脸围着她。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吹"色士风"的眼珠子在眼框里边,上下左右地,济溜溜地转着,尽转着,转成了一对白眼。
在一个幽僻的角上坐了下来。两个男子要了酒,丽丽说喜欢可口可乐,珮珮却说:
"我爱桔子Squash,有一颗红樱桃的。"
舞着的时候,刘沧波便对胸前的珮珮说:
"你爱Squash里的红樱桃,我爱你脸上的红樱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着:(在他脸上印个嘴唇印子,叫大家瞧着笑,不是很好玩吗?)
踮起脚来,把嘴贴着他的脸。
刘沧波把脸压着她的嘴,在她耳朵旁边悄悄地:
"把你的嘴,
一颗印领似地,
印到我脸上,
印到我心里!"
(真是个白热的女儿!)
珮珮的脸贴着他的胸脯,不做声。刘沧波喜欢她喜欢得说不出来,只:"可爱的孩子呵!"那么地想着。
丽丽爱华尔滋,乔治吴爱勃露斯,珮珮爱她的狐步舞,刘沧波爱什么呢?刘沧波爱他的珮珮,因为对于这么热情的女儿,用不到说"我爱你哪"那么的傻话,她总以为每个男子都会爱一个女子的罢;因为烂热的苹果香现在熏得他的心脏也芬芳起来了;因为热情的女儿是比意志还粗鲁的;因为热情的女儿在不爱着你的时候是和爱着你的时候一样的;因为热情的女儿有着一切男人喜欢的女德的,泼刺,妩媚,糊涂......
"珮,明天晚上我们坐了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儿去,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
"......"为难的脸色。
"怕谁说话吗?"
"......"
"怕我吗?"
"......"
"另外有约吗?"
"为什么不邀姊姊和乔治吴一同去的呢?"
"为什么要邀她们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来得晚一点,妈会说话的。"
"嘻!"鼻子里笑了一声,觉得在怀里的真应该是他的心爱的女儿,便父亲似的在她的头发上面吻了一下。
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对乔治吴说:
"你的姨妹真是宝物呢?"
"咱们握握手!"
伸出来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们一同坐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去可好?"
"好利害!"
"咱们再握一握手罢!"
两个人在她们背后鬼鬼祟祟地握着手笑了。
五之二 江上
月亮在浦东,从浦东到浦西,江面上横浮着一道月色,风轻轻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飘呀飘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银色和暗绿色的斜纹图案。水面上还浮着一盏盏的灯,沿着江岸,和黄的灯光,灯柱的影子,电线的影子一同地。
靠着那石砌的岸脚,沉沉地睡着许多舢板,渡船,鱼舟 - - 桅船的桅影一声儿不言语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从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过去,戴着两对缄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鲜桔水,可口可乐,威士忌,象皮糖,话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儿那夹岸的摩天楼就不见了,乔治吴在后边儿碰碰地弹着Banjo,用梦样的男女二重音唱着《卡洛丽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风呼呼地吹着,头发全往后飘着,衬衫也膨胀起来,有了一种马上会扑着透明的翅膀飞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纵地奔驰起来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刘沧波一支胳膊挟了这好象越加娇小了的躯体,默默笑着开着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罢,一个老婆子跑来说生了个男孩子的那天罢!希望那一天是一个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满了愉快的太阳光的日子罢!因为在那天一个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个幸福的人长大起来!"歌颂着自个儿的生日。
灯也没了,灯光也没了,不知从那儿来的风把暗银的月色吹了他们一身,把他们的影子飘到水面上,把《卡洛丽娜之月》吹走了灵魂。
一道灯塔的光从几里远的地方儿直铺过来,虹似的,一会儿浮到水面,一会儿又沉到水底。
马达慢慢儿的退了寒热,停住了虚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里睡了,刘沧波点上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变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怎么每个男子都会说那种柔情的话呢?你只喜欢我,不是爱我;江均才是五体投地似的爱着我的 - - 可惜是个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象绢剪的幻影似的。"
刘沧波:(她怎么不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呢,我那么暗示地和她讲着话?瞧瞧我的眼光罢!难道要我说我爱着你吗?)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象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珮珮:(我爱谁呢?我并不爱你 - - 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 - 我爱着一萍!一萍......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了?)
"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
回过脑袋去瞧:乔治吴和姊姊正在那儿唱着男女二重音,脸对着脸,鼻子碰着鼻子,一点声息也没有,因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里边,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里边。
"瞧!"
刘沧波不动。
"你瞧,你瞧他们哪!"伸过手来推他。
手给捉住了,那么紧紧地捉着。
"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吻我吗?"慢慢儿的回过身子去,看见了一对疯人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在前面,便慢慢儿的闭上了眼皮,连自个儿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会象江均那么地只吻了手背吗......)
一块烙铁熨到嘴唇上面,自个儿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轻的椅背上,两条铁链紧锁着腰肢,在阔大的胸脯下,自个儿的身子会给压碎了似的,思索的线条便在这儿中断了。
那块烙铁越来越烫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炙焦了灵魂,把她整个儿的炙焦啦。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每一个毛孔都流出血来 - - 忽然觉得那块烙铁慢慢儿地拿了开去。
(不,不!不够......)
把胳膊围上了他的脖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刘沧波:(果真围到我脖子上来咧!)
抬起脑袋来,叹了口气。
忽然后边儿伸来了乔治吴的手:
"咱们握一握手罢?"
"真是白热的!"
握住了那只手。
五之三 蔡珮珮的日记二
今天我和乔治吴一同到我们家里来。姊姊从窗口望见了他,对我说道:
"珮,你以后也会被爱情困恼着了。"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恋人咧!我爱着宋一萍。为什么一家人还全把我当小孩子呢?只有乔治吴知道我有颗和玫瑰一同地开放了的心,因为那天他来,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说起来真是惭愧呢!如果他到现在才认识我们,一定不会爱姊姊的。
他和刘沧波并站在园子里的过道那儿,和妈说着话。姊姊问我:
"你看哪一个英俊?"
"差不多!"我说。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脸也光洁得多,穿了刚烫好的衣服,领带飘到肩上,简直是英俊的威尔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见了我就说:
"珮珮,你今天越加可爱了。"
我很高兴,今天知道他要来,我特地穿了我的顶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轻。姊姊在上面扑了半天粉才下来。我鄙夷地看着她。扑粉有什么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个男人都为了我倾倒。
我们上礼查去茶舞,又在那儿吃了饭。
他的舞姿潇洒极了,不象是滑过去的,象是轻轻地在地板上飘过去的;他舞着的时候,永远不并脚,就是在停着的时候也是舞着的;他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律动,一条线似的牵着我。
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脯,从下巴底下骄傲地望着别人。每一对眼珠子看着我们,欣羡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们的一对象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钻石,我们的光芒把别人都盖了。
他很有学问,还读过许多书,他把字典里所有的字找出来赞美我。他说我是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际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我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可爱。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个儿有多么可爱罢?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上的Sportex,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可是我没对他说,因为他的话把我说话的机会淹没了;我只能静静听着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来。
月光,水,灯影,波纹,夜风,柔情的歌......他塑像似的坐在那儿,望着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 - - 我不信这是真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希望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在吴微口那儿船停了,他抽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后来,后来怎么呢?我记不得清楚了,只记得他要吞了我似的吻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来的,模糊得很,什么也记不起来。
现在我还觉得懒洋洋的,他的嘴还象压在我的嘴唇上面。可是我究竟爱谁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只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 -
五月十四日夜,二时。
刘沧波与宋一萍与江均与蔡佩佩
六之一
刘沧波与江均与蔡佩佩
下午六点钟的太阳象六点钟的月亮似的,睁着无力的荡妇的大眼珠子瞧着愚园路。
江均怀着初恋的心情,把贝佩圣母像似的捧在手里踱着回去。忽然后面走上来一个高大的男子:
"枫枫!"
"嗨,沧波!"便亲热得了不得地拉了他的胳膊。"哪去?到
503我家里吃下午茶去,可好?"
高大的男子点了点脑袋,轻轻地拍着拉着他的胳膊的那只小手。
嫉妒的感情,旋风似的卷到江均的脑袋里边来了。
"这位是刘沧波先生。"
只稍为动了动眉毛,没听见似的。
"这位是江均先生。"
对方却热烈地问着:"你好!"
"算是表示得意,示威我看吗?可是她是我的呢!"那么地想着,不屑他说了一句"多谢你。"
一路上珮珮只亲热地和刘沧波说着话。到了家里,珮珮走到楼上去了,爽直的刘沧波便对摆着一张不高兴的脸的江均直线的地谈起来:
"你恋着珮珮不是?"
"是的,她也爱着我。"
想起坐汽油船的那晚上,刘沧波便哈哈地笑了起来。
"别痴心了罢,什么叫爱呢?这么热的女儿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恋人的。"
"你错了!她是顶纯洁的一个女孩子。"
"你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呢!"
"我爱她的纯洁,爱她的圣女样的纯洁。我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低下了脑袋;我吻着她手背的时候,她便受惊了似的逃了开去......"
"可是纯洁的女孩子怎么会爱上了一个男子呢?"
"因为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把她当圣女玛利亚似的供奉着;看看我的心罢,我的心里边是一点污亵的欲念都没有的。"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珠子,抬起了脑袋;我把我的嘴从她嘴上拿开的时候,她却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哈!哈!"
这笑声炙着江均的心脏,他猛的跳起来:(我要拗下你的脖子来!)
可是他只:
"我不信你的话,先生,她是个纯洁的圣处女。"那么他说着,抬起了脑袋,高做地走了出去,因为对手的臂膀比他宽了二英寸,高了半英尺。
走到外面,他又低下了脑袋。
青灰色的黄昏笼罩着的街上,风,葬式似的吹着,吹动了每一页树叶,已经有些寒意。街旁的楼窗上,一盏两盏,婉约的灯光透了来,和一些婉转的幽情一同地。静悄的街树,静悄的围墙,还有他的沉思的蛩音,悉悉地,践在落叶上似的。
每天和她一同回来的。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士,充满了麝香的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凉的圣水;耶路撒冷的百合;基督的叹息里的叹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 那么的圣处女会人家"我爱你"还没来得及说时就闭上了眼珠子吗?闭上了那半夜里在清澈的池塘里开放的睡莲似的眼珠子吗?那张心脏形的,只吻过基督的十字架的小嘴会让一个男子的脏嘴吻了的吗?还不大懂得恋爱的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呢!真不信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的。刘沧波,那小子,是他说谎!残酷的东西,他知道我爱着她,她也爱着我,妒忌得了不得,便故意说些侮辱的话来叫我难受,这混蛋。我应该信任珮珮的 - - 可是他跟我有什么仇恨,要那么地叫我难受呢?他不是有着很坚决的声音吗?他的脸色也不象是说谎的模样。难道他的话是真的吗?)
他看见珮珮给裹在刘沧波的高大的身躯里,挟上了汽车,又看见她和他坐在草地上,她微微地抬着脑袋,让他吻着。觉得心脏在收缩着,脸色也黯淡起来。
(可是吻着手背的时候,便吃惊似的逃了开去的,会把胳膊围到男子的脖子上去吗?)
"不会的,她是顶纯洁的圣处女。"
(刚才碰到刘沧波的时候,是那么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到家里去吃下午茶,拉着他的胳膊时,真象恋人似的。也许他是她的恋人呢?那么为什么那天把心掬出来给他看了以后,不拒绝我吻她的手背呢?难道这么贞淑的女儿会荡妇似的爱着许多男子吗?也许那天和她一同坐在苹果绿跑车里的那中年人也是她的恋人呵!不应该的,我不能那么地疑心着她的。顶好能间一问她自个儿,可是那么着,不唐突她吗?)
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闷着。
六之二 宋一萍与刘沧波与蔡珮珮
珮珮生日那天,乔治吴送了她一个蛋糕塔,哥哥送了她一大盒糖,姊姊送了她一本皮面的日记,父亲送了她一大束百合花和慈姑花,母亲送了她一身新衣服,江均送了她一本精装插绘的《处女的心》,宋一萍送了她全副修指甲的器具,刘沧波送了她一只精致的网拍。
那天下午,吃了乔治吴的蛋糕塔以后,珮珮,刘沧波,宋一萍,江均便默默地坐在会客室里。
宋一萍摆着孟乔脸,嘻嘻地笑着:"这小荡妇原来还有这么两位面首咧,一个是精明的傻瓜,一个是俏皮的粗汉。"
江均看见了刘沧波就一百个不高兴,摆着一副"我不能相信的,先生"那么的脸。
刘沧波看着宋一萍的白皙的笑脸:"如果讲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讲男性的吸引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讲和女子玩恋爱,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有在给女人穿鞋干的手法那一点上,我才甘拜下风呢!"
丽丽拉了珮珮偷偷地问道:"究竟哪一个是你恋人呢?"
"我不知道。"
"那么让他们斗牛似的对坐一天吗?"
"怎么办呢?跟这个说话,那个就不高兴;跟那个说话,这个就生气 - - "
姊姊笑了出来,她就贼似的掩了出去,溜到楼上房里去了。丽丽悄悄地跟乔治吴说了,乔治吴也笑:
"还是那么孩子气的!"
宋一萍和刘沧波同时地:
"你的意思是说她随便吗?"
"你的意思是说她好玩吗?"
"珮真是很天真的!"丽丽叹息似的说,"我在她那么大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得,很不快活的。真都望把年龄缩短四年呵!"
"天真吗?不见得 - - 我应该怎么说呢?"宋一萍望了珮珮一眼,点上了一支烟,把烟和话一同地喷了出来:"有了,诡秘!Sophisticated!"看着她默默地坐着,想起了打了五天电话,一句话也不和他说的日子,想起了"晚安,宋先生!"
"Sophisticated?真不懂从哪儿看出她是个诡秘的女儿来的,我说她是刚才开放了的玫瑰花,有时象很天真,有时又象很老练,有时象很热情,有时又非常贞静。" 乔治吴回过脑袋去,对刘沧波做了个鬼脸,接下去道:"你说怎么呢?你应该知道她的。"
想着船上的浦江月,刘沧波摸着下巴道:"活泼,妩媚,热情!"
(默默地坐在那儿 - - 看看她的眼珠子罢,蕴藏着地心的热力呢!)
江均染了一身的宗教感情,对着坐在那面的珮珮:"主呵,为什么造夏娃的时候不造珮珮呢?怎么会把她放在肮脏的世界上呵。应该放在山里,用素香供养着的。" 在心里赞叹着。
珮珮连自个也模糊起来了:"难道我是这么复杂的人吗?在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
大家便都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只有我才是顶知道她的。"顽固地。
直坐到晚上,三个人谁也不想走,"虽然那么地坐着没意思,可是让你独自个儿享受也不十分情愿。"全怀着那样的敌意。
慢慢儿的,屋子里只剩了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擅长给女人穿鞋子的孟乔脸和俏皮的粗汉全忍不住了,鹦鹉似地斗起嘴来,先是悄悄地在各人的耳朵旁边:
"你究竟爱不爱她呢?"
"爱这小荡妇吗?你呢?"
"我可不是傻子。"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爱她的。"
"真话?"
"我是真的爱着她的。"
"那我也告诉你真话,我是比你还爱着她的。"
宋一萍挺起身子来:"可是我是手枪公会的会员呢!而且是去年远距离射击第一奖的获得者。"
"你知道我是谁吗?出色的骑师,草地网球会的会员,短跑家,华东游泳选手,轻量拳击家,克尼异体育学校毕业生......"
"珮珮不见得会爱一个粗汉罢?"
"你还没认识她时,她就亲热地挂在我的胳膊上咧。"
"她还没认识你时,我就天天跟她调情咧。"
珮珮:(那么说着什么意思呢?男子真是古怪的动物。女子是把这种事情越秘密起来越好的。)
"第一次和我跳舞时,她就把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把嘴上的胭脂印到我脸上!"
珮珮:(该死,越说越不象样了。)
"是你把脸贴上来的!"
江均痛快起来:(果真又是他吹牛!)
"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亲爱的!'"
珮珮:(一萍怎么也粗鲁起来了?)
"我叫乔治吴也叫,'亲爱的'!"
江均差一点拍起手来:(好哇!"亲爱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字眼儿。)
"第二次会面就亲亲热热的让我吻了!"
珮珮脸红了起来:(给他个耳光子罢,当着许多人说让他吻了,暗银的月色,暗绿的水色,柔情的《卡洛丽娜之月》,不可抵抗的疯狂的眼光,一块烙铁,当着许多人,宋一萍,江均,什么意思呢......)
江均鼓的涨红了脸:(刘沧波那家伙吹牛!)
宋一萍却冷笑着:"我就在认识她的那晚上偷了她嘴唇上的处女味的!"
又是一个!江均叫黄蜂刺了一下似的,差一点跳了起来,"可是的?"那么的眼光看过去,却见她掩着脸哭了,便患了大便不通症似的,浑身不舒服起来。
"先生,我是个骄傲的人。"
"再骄傲一点,珮珮也不见得会爱你罢!"
刘沧波站了起来:"先生,我不能再忍耐了。"
宋一萍也站了起来:"先生,我并不是怎样怕事的人罢?"
珮珮:(他们为了我要打起来了!是真的为了爱我吗?混蛋,他们当我是谁呢?随随便便的在我前面吃起醋来。)
跳起来,青着脸:(我爱谁呢?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亮飞去,一点声息也没的,轻轻地,平稳地......一块烙铁,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便歇斯底里地顿着脚,叫道:
"打罢!打你们的罢!我一个也不爱你们,我恨你们,把我当了谁呢?滚出去!滚出去!"掩着脸:"我不愿意看见你们!"跑了出去。
六之三 江均与蔡珮珮
江均跟了出去,在园子里那棵玫瑰树那儿找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从眼泪里望着玫瑰花的暗影。他坐了下去,抚着她的头发道:
"可怜的小珮珮。"
珮珮:(只有他才是真的爱着我呢,可怜的傻子。)
江均:(可怜的小珮珮,怎么会上了两流氓的当呢?)
"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珮珮:(这傻子真讨厌!谁是流氓?一萍?沧波?全比你可爱多了。你以为我跟他们闹翻了,你就能得意吗?)
"珮,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
珮珮:(讨厌死你了!)
"我没听见你说什么话。"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这两个流氓的?"
"不是流氓,我告诉你,一个是刘沧波,一个是宋一萍。"
"至少是两个可恶的小子。"
珮珮:(走罢!走罢!我讨厌你!这也算是安慰吗?)
"全比你可爱多了!"
"为什么生气呢?你难道爱着他们吗?"
珮珮:(爱着他们也不干你的事。)
"难道他们说的话全是真的吗?"
"是真的!"
江均:(真是顽皮的孩子,故意呕我。就让你在我身上出气罢,难得瞧见那么可爱的顽皮模样的。)
"珮,你骗我,我不信。"
珮珮:(可爱的傻子!)
"佩,你不会的,你是比天还崇高的,比雪还洁白的,我不信他的话。姓刘的上次跟我说,说他还没来得及说'我爱你'的话时,你已经闭上了眼珠子,他要把嘴拿开的时候,你把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珮珮:(无赖!流氓!他算是得意不成,把这些事告诉人家?一定告诉过许多人了。)那么地生着气。
"我就不信他,我知道姓刘爱吹牛的;纯洁的珮珮是......"
佩珮:(纯洁的!纯洁的!两个礼拜以前我还是纯洁的呵!)难受起来。(讨厌的傻子。)泪珠从眼髭毛后边儿渗了出来。
"纯洁的!我不是纯洁的!我是个小荡妇!你看错人了;你去碎了心罢!"
江均:(难道那两个流氓的话刺激得她这么利害吗?一回儿就变得那么泼刺了。)
"珮,别叫我难受了。你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的。我说我是个小荡妇,他们两个都吻过我的。他们没有说谎。"
"珮,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叫我难受?为什么要骗我?"
珮珮:(没有办法地讨厌呵!)
霍的跳了起来,泪珠象断了串的珠子似的直掉下来:"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跟你说,我是小荡妇,我给他们吻过的,我爱着他们两个,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江均怔住了,站在那儿望着她,圣母像从他的心里崩坠下来,好半天,才: "那么,你一点也不爱我吗?"
"我为什么要爱你呢?"
"呵!"天地也崩坠了下来。"我看错人了!"喃喃地说着,低着脑袋走了出去。
珮珮:(可怜的傻子!)
刘沧波也没了,宋一萍也没了,江均也没了,独自个儿在园子里,掉了什么似的懊悔起来,又掩着脸哭了。
七之一 宋一萍
永安公司夏季大廉价
今日贱卖品:法国新到华尔纱,图案新颖,每尺售八角五分,鲜荔枝每榜五角。
兆丰公园游人统计:据工部局报告,本星期中兆丰公园游人达五万余。星期日因天气晴朗,游人竟达二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再者,工部局音乐队自下月一日起将移至园中演奏,而该园开放时间亦将延长至晚十二时云。
巴黎露天舞场开幕通知:本场地处沪西,风景幽雅宜人,素为摩登男女每年消夏之胜地。今年据天文台报告,自五月中旬起,即将酷热,本场为爱护各界起见,特雇工赶修房屋,提早于二十日开幕;聘有中西美丽舞伴数十名,如蒙光临,无任欢迎。
本埠昨日天气酷热,中午时寒暑表达九十度,行人挥汗,俨如盛夏,至晚始转凉。
一连报纸也涂上一层暮春的色调了。
苹果绿的跑车闲得成天没事做,"那诡秘的小东西哪儿去了!"那么地叹息着。
一个空洞的房间,一只空洞的椅子,一张空洞的床,一颗空洞的心 - - 在空洞的心里,宋一萍想着:
"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
(眼珠子,透明的流质;嘴,盘子里的生著茄;稍为黑了些的夹种人的脸,腮上擦两晕烟脂,"像玫瑰花那么红的胭脂,你难道不喜欢吗?"褐色的头发,音乐的旋律似的卷曲着;眉毛是带着日本风的......"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一百八十五页:"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村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 郊外,风悄悄的吹来,大月亮悄悄的站到车头那儿水箱盖上往前伸着两只胳膊的,裸水仙的长头发上:"我爱你呢,珮珮!"......)
窗外,风吹进来断续的歌声:
恋人们来了又去了,
维也纳的夜是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的。
"我爱你呢,珮珮!"那么地对窗外的夜空说着,便:"呵!呵!五月的愁思呵!"吐出了烟似的叹息。
七之二 江均
很天真的,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 - - 比白鸽还可爱的。
他的恋人是君士坦了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满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恋人是神殿上清凉的圣水。他的恋人是耶露撤冷的百合,他的恋人是基督叹息里的叹息。他的恋人是拂在基督脚上的圣女马德兰的头发,可是他的恋人对他说:"我是小荡妇!"
他的恋人每天坐在他的对面,嘴上老挂着一朵笑。他的生命,灵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萝似的缠住在他的笑意上。他吻着他的恋人的手背的时候,她吃惊似的逃了开去,却毫不顾惜地让两个流氓吻了她的嘴唇,而且他的恋人在心里说: "可怜的傻子。"
他认识她的,她也认识他的,可是他们是陌生人呵!
Gea,it breaks my heart to see you,
Day after day,turning away!
Stangers,after shaning all you kisses,
Now we are strangers......
那么地哼哼着,怀着轻松的失恋踱回家去。
每天晚上,熄了灯,月光便偷偷地溜了进来。
"呵!呵!五月的愁思呵!"愁思和叹息月光似的铺在他床前,映出了他的黯淡的脸。
七之三 刘沦波
她的嘴,
一颗印铃似地,
印到他嘴上,
印到他心里!
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家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 - 他的珮珮。
《卡洛丽娜之月。》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梦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绢剪的幻影似的。"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比自个儿低一个脑袋,白的绸衫,棕色的裙子,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小猫似的一只......
窗外果树上的苹果又掉了下来,烂熟的苹果香直吹到窗子里边,直吹到刘沧波的心里边。
"呵!呵!五月的愁思啊!"叹息也烂熟的苹果似的,那么轻松地从他的嘴里直掉下来。
七之四 蔡珮珮
对着梁上的长嘴八哥低低地诉说着:
"沧波有一个坚强的下巴,一张光洁的脸,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边的Snortes,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忽然眼珠子一转,也说道:"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一萍有一个温柔的年龄,风雅的姿态,会说话的嘴,他是偷了我嘴上的处女味的。"
"处女味,处女味,"那么他说着,长嘴八哥在钧上倒挂起来了。
"江均有一颗傻子的心,痴情的心,他是诚挚地爱我的。"
"哈哈哈!"长嘴八哥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呵呵,五月呵!五月和残了的玫瑰花瓣,碎了的少女的心一同地悄悄地走了。"
"可怜的珮!"忽然有了男子的声音。
回过身来,却是乔治吴,
"我是失恋的人呢!"把脑袋放在他胸脯上,孩子似的诉说着。
"可怜的珮!"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
忽然她抬起脑袋来,抱住了他的脖子:"乔治,我爱你呢!"
长嘴八哥歪着脑袋抬了起来:"我是他的鸽子,他是我的心爱!"
1933年5月5日
波动着的人群里边,一袭红色披肩鲜艳地浮了上来。
鬓边簪着一朵胭脂色的玫瑰,让九月的晚风吹着柔软的长发,在披肩下面飘荡着红纱的衫角,遒劲地扭动着腰肢,一位有着丰腴的胴体和褐色的肌肤的小姐浴着一身潇洒的丰姿,从跑道那儿轻捷地跑了上来,一朵盛开的芙蓉似的。
"红绢制的维那丝造像呢!"
刚在那么地赞叹着,催买票的铃又响了起来。我忽遽地跑下去,擦过她身旁的时候,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着佚丽的脸,和明朗的笑。可是她已经发觉了我的览赏的眼光,停住了,翔起一只脚来,一面看着自己的倾斜的鞋跟,一面机警地瞥了我一下。从下面看见了践在罗马型的流行鞋上面的,她的一对纤细而强韧的脚踝,便决定了去买穿红制服的,叫李将军的一号跑狗。
拿了十张独赢票回来,却见她正坐在我的座位的右边,我的自信力便意外地顽固起来了。
看台沉到黑暗里边。
一只电兔,悄没声地,浮在铁轨上面,撇开了四蹄,冲击了出去。
平坦的跑道上泛溢着明快的,弧灯的光。
笛子吹着。
穿了五色的制服的狗,在静谧的大草原上面,胴体和腿分离了似的奔跑了起来。
窒息似的,嚷也嚷不出来,我的手掌湿透了汗。
跑在前面的不正是李将军吗?
整齐的狗的行列里边,李将军的阔嘴突了出来;再过一秒钟,看到它的耳朵了;在二百码的地方,它的两条腿也跑出来了;跑到三百五十码的地方,李将军的雄伟的剪影整个地出现在跑道上面!
三秒钟以后,我叹了口气坐下来,有了闲暇的心境。红色真是热情和幸运的象征,李将军以三十四秒又六分之一的纪录替我赢了五百多元钱。
看台上的灯再亮了起来的时候,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叠蓝色的票子,堵着嘴,撕碎了,扔在地上,恨恨地用鞋跟践了几下:
"没有用的家伙,连李将军也跑不过 - - 你不是保持着五百码的最高纪录,三十二秒吗?还叫什么电腿,简直是狗腿罢咧。"稚气地诅骂着。
『苊飨缘兀歉鋈涡裕奥滞缙さ娜耍蛭诨〉频那苛业墓庀哒丈? 下,她有着大胆的,褐色的眸子,笑的时候有着诡秘的,黑色的眸子;因为在咒骂着那只叫做电腿的跑狗的时候她有着清脆的声音,往鬓发那儿射去,在眼梢那儿夸下来的,天真的纤眉和一条希腊型的高鼻准;因为在开赛的时候,她叫她买的电腿: "亲爱的";因为她有着不搽粉,只擦了胭脂的,矫憨的脸色;因为她的嘴上刻划着明确的弧线,意志的弧线;因为从纱衫里边,她的肤香倔强地蒸腾过来......
"不是维娜丝,却是红色的Diana,狩猎之神,恋之女神呵!"
为了她,我又买了十张一号的独赢票。
在狗笼里狗的吠声又把人群的波浪吹得摇摆起来了。每个人把自己的命运抓紧在手里,伸长了脖子。
从一座矮小的木屋子那儿电兔彳亍着倒跑了过来了。
看台上张惶的脸,脸,脸......
笛子的声音。
第一只窜出来的是白衣的那只澳大利种的三号,突着魁梧的胸脯,耳朵贴在脑袋上面,四条细小的腿凭空腾了起来,风似的在跑道上卷着。
红色的Diana猛的跑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
我掏出手帕来擦汗,为了那只一号狗给四号遮住了怎么也跑不上来,为了她站在那儿抓着拳头那可爱的姿态。
直到四百四十码的地方,那只三号还是跑在前面。
"亲爱的!亲爱的!"
她颤抖着嘴唇笑。
可是电兔跑着的那条铁轨上面忽然爆出一朵电火的碎花来,她的"亲爱的"两只耳朵一竖,一纵身跳过了栏杆蹿到大草原里边去了。
她猛的叫了起来,咬着嘴唇坐下去,在我手臂上,拧了一把,从牙齿缝里边急促地说了些咒诅的话:
"小姐!这是我的手臂呢。"
她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褐色的眸子发着强悍的光,眼越睁越大了,尽看着在跑道上面含着牛肉踱回去的跑了第一的一号狗。
我笑了起来。
忽然,她回过头来向我道:
"先生,我不懂你有什么理由买了两次一号,第一次的李将军还曾跑过三十七秒,可是这一次的一号不是有着四十一秒的五百码最坏的成绩的狗吗?"
我惊异起来:"小姐,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两次一号呢?"
"那不是很容易明白的事吗?从你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么我的买两次一号不也是一样容易明白的事吗?"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因为红色是热情和幸福的象征,从缤纷的女子的衫织成的花圃的图案里边,一朵红色的牡丹浮了上来坐在我的旁边,于是我便有了两个冒险的计划,第一个就是买穿红制服的一号。"
"第二个计划呢?"
"第二个计划是:我想对你说'红色的Diana,你是月光的女禅,你是狩猎的女神,你是恋的女神,你是我的心的女神,从你坐在我旁边的时候起,我的心脏便成为你的猎狗,你的奴隶了!'那么的话。"
看台上的灯暗了起来,她的眸子也变成了诡秘的黑色,婉约地笑了起来,道: "真是只鹦鹉!"
"如果我说:'让我们到酒巴里去,让我们从红色的葡萄酒的香味里,对红色的女猎神诉说着我的心脏的愿望吧。'那你将怎样呢?"
"那么我将问你:'也明白为什么我会坐在你的旁边吗?'那也是巧合吗?"
"因为......"我正在思索着,她已经站了起来。
"瞧一瞧我的眼珠子吧,它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坐在你的旁边,它会告诉你什么是我的灵魂的秘密,什么是恋......"
在许多人为了胜负而忧虑着的时候,我把这位红色的小姐手杖似的挂在手臂上,走出这烦扰的,巅播着人类的悲哀,失望,兴奋等情绪的名利场了。
走到凄清地闪着街灯的路上,我的心里氤蕴着一种欢喜,一种微妙的欢喜。行人道上的菩提树散发着爽朗的,秋天的气息。晚风悉悉地吹着,在我的脚下有着清晰的跫音,就在我的脚旁走着她的飘逸的步趾。清凉的月光是染在灰白的行人道上面,染在香的头发上面,染在她的眼珠子上面,而她是有着黑色的,诡秘的眼珠子的。
我轻轻地叹息了。
在玻璃杯上她的两只眼珠笑着:
"你擦过我的身旁的时候,我就为你的直线型的脸而吃惊了。你也明白你自己是有着怎样可爱的脸吗?"
喝完了一杯酒,她大声地笑起来了,她拧着我,她拍着我的脸,她把鬓边的玫瑰咬在嘴里,和我跳着热烈的西班牙探戈,她拿她嘴上的唇膏印在我脸上。
为了四面注视的目光我脸红了起来。
喝了第二杯酒的时候,她问我:
"究竟你凭什么买了两次一号呢?"
"为了你!"
"可是一号狗是怎么也不会跑赢的。"
"事实上一号已经赢了。"
"它怎么能赢呢?它没有理由可以赢!它有什么权利可以跑第一呢?"
那么蛮横得可爱地跟我争论着,末了她跳了起来,有了褐色的眼珠子扯住了我的鼻子道:"一号不能赢的,明白吗?一号没有理由可以赢的!"
"是的,一号没有理由可以赢的。"我简直有点儿醉了,为了她的泼刺的性格,和那有着强烈的性感的肤香。
我那么地说以后,她安静了下来;在华尔姿的旋律上面舒适地飘着的时候,脸贴着我的胸襟,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在我下巴下悄悄地说道:
"你的话不错的,亲爱的,是一号狗赢的。"婉约的语调。
低下脑袋来轻轻地吻着她的鬓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再喝点酒吧。"
于是我变了烟酒商人,我们的桌子上陈列了:
红印威司忌,黑印威司忌,驼骆牌和水手牌,樱桃酒和薄荷酒,鸡尾酒......
我们尝试了各种名贵的酒的醇味,各种酒的混合味,酒和烟的混合味,两种烟的混合味......
于是我的舌失去了辨味的功能。
"真热得利害!"
她走到窗前拉开了青色的窗帷,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倚着阳台上的栏杆,解开胸前的扣子,晚风悄悄地吹来,从她的发际吹过去,有着芳菲的气息。刚拿薄荷味的spud的凉味熏染着,想把跳跃着的神经冰冻了一下,又给她的骀荡的姿态把一股原始的热力从下体逼上来了。
我走了出去,站在她身旁。
在远处,无数的灯火在都市的上空荡漾着。街上接连着从戏院和舞场里面回来的,哈士蟆似的车辆,在那条两座面对着勃灵登大厦和刘易士公寓造成的狭巷似的街上爬行着。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竖在地上的,没有人性的傀儡似的,古怪地移动着;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铺和橱窗里列着的货物,全瞧着很精巧细致的,分外地可爱起来了。
站在阑珊的月色里的她,给酒精浸过了的胴体显着格外地丰腴,在胸脯那儿膨胀起来的纱衫往瘦削的腰肢那儿抽着柔软的弧线,透过了纱的朦胧的梦,我看见一个裸露在亵衣外面的脂肪性的背脊,而从解了钮扣的胸襟那儿强烈的体香挥发着。
我有了一个不可遏止的欲望,我想抽断她的腰肢,想抽断她的脚踝,想把这丰腴的肉块压扁在自己的身体的下面。Spud从我的嘴上掉下来,我伸出战抖着的手捉住了她的肩膀。
她没动,没说话,静默地站在那儿,忽然她回过身来,捉住了我的手臂,抬起头来看着我。
在我的脸下是一对温柔的,沉沉的眼,在我的嘴下是一张微微地开着的嘴;在我的胸脯的下面是一个柔软的,迅速地起伏着的胸脯。
我听见一个喘息的声音讲着模糊的话,好像是在说:
"亲爱的,让我们到里边去吧。"
于是我把她抱起来,走到里边,刚把她放到床上,墙角那儿的立地大钟忽然发出布谷鸟的啼声来,叫了两声。
她的黑色的诡秘的眸子马上消失了闪烁着褐色的光,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两点钟了吗?"
"是的,正是淫逸的两点钟呢!"我一边解着领带说道。
她匆匆地拾了披肩和手提袋道:"快!快!送我去!"
"还要回去吗?"我不由笑了起来,把上衣也卸下来了。
她顿着脚,大声地说道:"快些把衣服穿起来,送我去!"
"上哪去呢?这儿不是一样吗?"
她抓着两个拳头跑过来,在我前面扬着道:"马上穿起衣服来,送我去,听见了没有?"
再想说话时,她已经替我拿了上衣,拖着我跑出去了。
在车里,她平静了下来,拖住了我的领子道:
"亲爱的,你不能违抗我的话的。我曾经杀了十三个人,因为他们不肯听我的活,记住了,亲爱的。"
"你醉了。"
她笑了起来。
车是在往郊外驶去,那是她吩咐我的,我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像找寻什么人似的,眼光往车的四面搜寻着,一面竭力的催我开得快一些。
"没用的家伙!你怕撞在电杆木上面吗?"
用下流的口吻骂着我,拿手在我腰肢那儿推着摧我。
我只见一排排的街树在眼前倒下来,又一棵棵的掠到后边去,街灯的光闪得我头也有一点涨热了。
车已经驶到郊外;在白利南路的尽头,我看见五个穿了避弹胸甲的巡捕张着手臂栏在前面。
我的脚刚去踏"塞车",一只细小的脚把我的脚一下踹开了,一柄手枪指到我胸旁,一个泼刺的声音喝道:
"你爱命吗?"
我一手抓住了她的手枪,大喝一声回过头去,看见了两条直射到鬓脚那儿去的长眉,一对弧灯似的眼,从一张紧闭着的嘴里,坚决的声音漏了出来:
"冲过去!听见了没有?"
"啊!Diana!Diana!"
我咬紧了牙齿,踏足了风门,直冲了过去。
五个甲虫似的人狼狈地逃了开去,警笛尖锐地划破了静寂的夜空。额上沁着冷汗,回过去,从车后那一小方玻璃里透过来的是几个滑稽地在追赶着的黄制服的特别巡警,一回儿便给吞没在黑黑越越的原野里边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地捉住了我的胳膊,一张温暖的脸贴住了我的脸,轻轻地叫着:
"亲爱的!"
"你究竟到哪儿去呢?"
"再过几分钟,你就可以明了,亲爱的。"
车驶到一条泥路上停了下来。
跟在她后边,跳下车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唿啸,而那声唿啸却是从她那张菱形的小嘴里发出来的。
三个黑衣的汉子从路旁的坟山后边闪了出来,恭谨地站在她前面,用我所听不懂的话讲了一回,又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她拖着我往田野里走去,在清凉的月色下面,践在倾斜的鞋跟上,矫健地跨过了两条田膛,在一丛灌树林中拖着我蹲了下来,一点酒意也没了,注视着前面那条泥路,一个守候着小鹿的雌狮似的。
"真是红色的Diana啊!"那么地思索着的时候,在我耳朵旁边,她突然抬起了枪。泥路上,三辆汽车正在蹒跚地往这边驶过来。咬紧了嘴唇,眉稍微微地颤动着,长睫毛下褐色的眸子发着光,异样地魅惑的脸在火光里闪了一下,清脆的枪声在静谧的夜空下震响了一声,最前面的那辆车倾侧了起来,停住了。
"他妈妈的!"喃喃地说着那么粗鲁而可爱的话,她又抬起枪来。
汽车的门猛地开了,跳出来十二三个大汉子,手电筒霍霍地往田野里照射着,从坟山后边,从一些芦苇里边无数的火光迸发着,蒸郁着挠进了的稻草的香味的原野上充满了枪声,不知在那儿许多狗狂乱地叫,电筒的光在树叶上闪烁着掠过了我们的脸。
一点兴奋的意思也没有,我平安地躺在地上,点了一支辛辣的烟,一面欣赏着在枪口迸出来的光里边烟火似的明灭着的,她的俏丽的姿态,蓬乱的长发遮到眼角,鬓边的玫瑰憔悴地倒垂了下来,半腮零落的脂痕,欢喜她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抢土,女头领,怎样把这只奇艳的雌豹猎回去呢?"那么地思索着。
在地平上明亮的电筒光交织着银色的图案,每一条银色的线条的尽头,粉红的火光跳跃着,就在那么梦幻的背景里,我的恋女闭着一只眼,显着那么迷人的样子!我不由高兴得吹起口笛来了!她是只温柔的鸽子,也是朵泼刺的玫瑰呵,红色的Di ana,我的恋女!
"狗入的!"她是讲着那么原始的,黑人的恋语的。
她有着高妙的枪法,可是她的恋的枪法也是那么地高妙,我是给她一枪就打中了心脏,僵直地躺在她鞋跟底下了。
可是我有一个恐惧,觉得这只雌豹子马上就会跳跃了去的。降服了那样的雌豹子,将是怎样的一种愉快呢?
刚在那么地幻想的时候,她扔了空去了子弹的枪,骂了声"妈妈的",一个粗鲁唿哨从她的小巧的嘴里古怪地飞了出来,她跳起身冲出去了。
田野里数不清的黑衣的大汉子奔跑着,一回儿,在泥路上面白刃闪烁起来,黑的影子和黑的影子冲击着,一个红色的人体在原野上移动着。
跟在她后边的我,差一点疯狂了:
"呵!"
"呵!"
说不出话来,我有一种愿望,我想把她捉回去。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刺骨的声音,一个呼啸从那面卷了过来,一个探海灯的弧圈罩在我的身上,在那面是一辆装了机关枪的红色警备车悄悄地直掠过来。
她抓紧了拳头,大声地咒骂起来。
警备车停住了,穿了胸甲的甲虫似的巡警一个个从后面溜了下来,从四面包围上来了。
她抢了两把盒子炮用两只手,躲在一棵古柏后面,交换地打了出去。
"好枪法!"
那个在指挥着的黄甲虫倒了下去,接着,车头上的那盏弧光灯也拍地灭了。可是 - -
咯!咯!咯!
墨色的机关枪的枪口转动起来。
拖住了她,我往田野里跑去,跳过一道小河,转到一道篱笆后面,在崎岖的,割了麦的硬土上跑的时候,她的鞋跟一歪,跌了下去,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脚踝,恨恨地咬着牙齿用恶毒的话诅咒着自己。
把她抱了起来,一抬腿,忽然觉得肩头一阵凉意,看时却是一阵凉红的花在我礼服的缎襟上面,在浆褶的白衬衫上面开放了。
我觉得有一点麻痹;我倒了下去,头有一点涨热。
醒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对黑色的,诡秘的眼珠子。一只纤小的手摸到我脸上,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亲爱的!"
"我们是在哪儿呀!"
"囚车里边,亲爱的!"
"和你在一起吗?"
"不错,和你的Diana一同地,在囚车边歌唱着囚徒的恋。"
我觉得身下颠簸得很利害,而肩头却难忍地痛楚起来。叹息了一下。
"可不是吗,我没有看错,我一上来就坐在你旁边了。一号狗是应该赢的,你应该是我的。"
"不是我应该是你的,而是你应该是我的。"
她猛的抓住了我的头发,粗暴地说道:"我不是你的,你是我的懂得吗?"
我捉住了她的手竖起上半身来,对住她喝道:"你是我的,你听见了没有?"
她又平静下来,过了一回低低地说,在我耳朵旁边:
"是的,我是你的,亲爱的。"于是我的痛楚便云似的地溶化在她的黑的眸子里了。
囚车是在崎岖的郊外的路上颠簸着,而她是默默地蹲在我身旁。
"红色真是幸运的象征呢!我赢了钱,我猎获了奇丽的Diana,我也做了囚徒,不全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吗?"
高兴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