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脂砚斋评石头记"

凡例

(又题《红楼梦》旨义)

《红楼梦》旨义 是书题名极□□□□□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晴〔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晴〔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晴〔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晴〔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著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蒙侧]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别。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蒙侧]明告看者。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蒙侧]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叚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提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侧]自占地步。〇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闻者了然不惑。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侧]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侧]荒唐也。无稽崖[甲侧]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甲侧]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甲侧]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侧]合周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甲侧]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 

[蒙侧]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眉]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甲侧]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余,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蒙戚双]这是真像,非幻像也。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侧]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甲侧]岂敢,岂敢。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侧]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侧]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侧]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甲侧]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偿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甲侧]明点幻字,好。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侧]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乃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甲侧]自愧之语。 [蒙侧]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侧]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侧]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〇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侧]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侧]伏荣国府。花锦繁华之地,[甲侧]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甲侧]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甲侧]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 [甲眉]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弟子那几件奇处,[甲侧]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处?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去了。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侧]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叚故事。后面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与补苍天,[甲侧]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甲侧]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神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叚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甲侧]或字谦得好。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甲侧]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〇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蒙侧]〔妙〕在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叚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侧]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侧]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总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甲侧]所以答的好。又何难也。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到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败人妻女,[甲侧]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蒙侧]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蹑〕迹,不敢少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甲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传〔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干〔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指示误谬。 [甲眉]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甲眉]斯亦太过!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少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叚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侧]转得更好。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拉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甲侧]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将这《石头记》[甲侧]本名。再检阅一遍。[甲侧]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侧]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侧]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甲侧]要紧句。一味的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侧]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甲眉]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侧]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甲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甲眉]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甲侧]以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侧]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侧]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内有个仁清巷,[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庙。[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 

[蒙侧]尽〔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傍住着一家乡宦,[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眉]真。〇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侧]废。字士隐。[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氏,[甲侧]风。因风俗来。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时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蒙侧]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甲侧]设云应伶〔怜〕也。

一日炎夏永昼,[甲侧]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拋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只听那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叚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侧]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 [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巷〔卷〕,其后可知。有绛珠草一株。[甲侧]点红字。〇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时有赤瑕宫[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 [甲侧]点红字、玉字二。神瑛侍者,[甲侧]单点玉字二。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化人形,竟修成个女体,[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蒙侧]点题处清雅。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叚缠绵不尽之意。[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甲侧]点幻字。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 [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 

[蒙侧]恩情山海偿〔债〕,惟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眼泪之说。[蒙侧]作想得奇。想来,这一叚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酒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蒙侧]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则洗耳谛听,犹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者,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侧]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 [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甲侧]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写道是:[蒙戚双]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侧]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定晴〔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步来。士隐见女儿一发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甲侧]此门是幻像。 [觉双]此则是幻缘。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侧]奇怪。所谓情僧也。又面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甲眉]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甲眉]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甲眉]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采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士隐不奈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菱花空对雪澌澌。[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侧]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便是烟消火灭时。[甲侧]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往,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消号去。"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迹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间,忽见隔壁[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侧]假话,妙!字表时飞[甲侧]实非,妙!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甲侧]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叚假话也。本是胡州人氏,[甲侧]胡诌也。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甲侧]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蒙侧]形容落破〔魄〕诗书子弟,逼真!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侧]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文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甲侧]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躬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个丫嬛,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侧]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眉]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得呆了。[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侧]是莽、操遗容。 

[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嬛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在此处已把種〔總〕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散,既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另具一席于书房中,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侧]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叚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 [甲侧]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蒙侧]偏有些脂气。

恰被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是偶吟前人之事,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估〔俗〕套。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甲侧]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觉双]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歌弦,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侧]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甲侧]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 [甲眉]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侧]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侧]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蒙侧]托大处,即〔既〕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索〔琐〕细。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侧]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京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侧]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甲侧]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甲侧]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 [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侧]土俗人风。 

[蒙侧]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着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此人名唤封肃,[蒙戚双]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甲眉]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 [蒙侧]大都不过如此。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蒙侧]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动等语。[甲侧]此等人何多之极。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有缺文)。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夫妻日日说恩情,夫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前来道:"你满口里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那道人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人万状,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出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蒙戚双]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侧]宁荣未有〔败〕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侧]宁荣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甲侧]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侧]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 [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甲侧]宝钗,湘云一干人。如何两鬓又成霜?[甲侧]贷〔黛〕玉,晴雯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侧]熙凤一干人。 [甲眉]一叚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甲侧]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眉]一叚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〇柳湘莲一干人。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眉]一叚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侧]贾兰、贾菌一干人。 [甲眉]一叚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侧]总收。反认他乡是故乡。[甲侧]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侧]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 [甲侧]苟能如此,便能了得。 [蒙戚双]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甲侧]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指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甲侧]如阅如见。 [甲眉]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 [蒙侧]一转念间蹬〔登〕彼岸。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头,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了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文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过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报怨,也无可奈何了。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甲侧]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 

[甲眉]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嬛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侧]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蒙戚回后]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戚回前]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线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甲回前]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回〔曲〕之笔。

诗云:

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甲侧]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甲眉]故用冷子兴演说。 [己夹条]此回亦非正文,至诗云一节是楔子,须低二格写。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甲侧]一丝不乱。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甲侧]点晴〔睛〕妙笔。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甲侧]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湖〔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蒙侧]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方才在咱家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那丫头买线,[甲侧]侥幸也。〇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 [甲眉]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到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甲侧]细。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甲侧]为葫芦案伏线。说了一回话,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子。"[蒙侧]此事最要紧。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甲侧]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甲侧]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如〕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甲侧]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甲侧]一语道尽。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蒙侧]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甲侧]找前伏后。封肃回家无话。[甲侧]士隐家一叚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却说娇杏这丫嬛,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蒙侧]点出情事。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叚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甲侧]注明一笔更妥当。谁想他命运两济,[甲眉]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 [觉双]妙!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相对照。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甲侧]妙极!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便为人上人。[甲侧]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 [甲眉]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滑,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事。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蒙侧]罪重而法轻,何其幸也。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大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怒色,仍是喜笑自若,[甲侧]此亦奸雄必有之态。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甲侧]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细甚。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甲侧]已伏下至金陵一节矣。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甲侧]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人,[甲眉]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本贯姑苏人氏,[甲侧]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甲眉]可笑近之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被〔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廊庙之上?真将半生淫朽〔污〕秽渎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甲侧]要紧二字,盖钟亦必有书香方至美。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矣,没甚亲枝嫡派的。[甲侧]总为黛玉极力一写。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甲侧]带写〔贤〕妻。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名黛玉,[蒙侧]绛珠初见。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甲侧]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甲眉]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且说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而两个旧友亦在此境住居,[甲侧]写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识也。〇又为冷子兴作引。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仗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两个伴读丫嬛,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蒙侧]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只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甲侧]又一染。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甲眉]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防〔妨〕正笔。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甲眉]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甲侧]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甲侧]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侧]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来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甲侧]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聋肿老僧在那里煮粥。[甲侧]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甲侧]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甲侧]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甲侧]是翻过来的。 [蒙侧]欲写冷子兴,偏闲闲有许多着力语。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眉]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意欲到那边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兴。于是款步行来,方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甲眉]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甲侧]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中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蒙戚双]不赞出则文不灵活,而冷子兴之谈吐似觉唐突矣。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甲侧]好,若多谈则累赘。 [蒙侧]又抛一笔。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文没有?"[甲侧]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子兴道:"到无有什么新文。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甲侧]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实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甲侧]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甲侧]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 

[蒙侧]如闻其声。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甲侧]叹得怪。"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侧]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门的人口极多,如何就消疏了。"[甲侧]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 [甲侧]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游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甲侧]点晴〔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甲侧]好!写出空宅。隔着园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甲侧]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甲侧]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甲侧]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 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甲侧]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眉]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 [蒙侧]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雨村听了,也罕道:"这样诗书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子兴叹道:[甲侧]一转有力。"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甲侧]演。与荣国公,[甲侧]源。 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甲侧]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甲侧]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甲侧]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甲侧]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 [蒙侧]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甲侧]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到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到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甲侧]至蓉五代。 

[觉双]贾敬之女。因史老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觉双]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蒙侧]黛玉之入宁〔荣〕国府的根源,却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废〔费〕力。他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时若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是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蒙侧]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之〔六〕耳误〔悟〕空之意耶。又有长男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个,[甲侧]带出贾环。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蒙侧]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甲侧]另出熙凤一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蠲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甲侧]未见其人,先已有照。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甲侧]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甲眉]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蒙侧]笔转如流,毫无沾滞。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闲话,正好下酒,[甲侧]盖云此一叚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甲侧]画。"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了酒账。[甲侧]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甲侧]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雨村听说,忙回头看时 - -

[戚回后]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姣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

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甲侧]二字触目凄凉之至。林黛玉

[戚回前]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甲侧]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蒙侧]此〔仕〕途宦境,描写的当。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侧]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侧]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甲侧]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蒙侧]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侧]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甲侧]全是假,全是诈。 [蒙侧]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侧]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觉双]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侧]写如海实不〔亦〕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 

[蒙侧]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侧]可怜!〇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蒙侧]此一叚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保爱黛玉如己。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侧]实写黛玉。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侧]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蒙侧]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甲侧]繁中减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侧]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甲侧]至此渐渐好看起来。 [甲侧]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甲侧]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莾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有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甲侧]春秋字法。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甲侧]春秋字法。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此是后话。[甲侧]因宝钗故及之。〇一语过至下回。 [蒙侧]了结雨村。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侧]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黛玉常听得[甲侧]三字细。 [蒙侧]以常听见等字,省下多少笔墨。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蒙侧]颦颦故〔固〕自不凡。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侧]写黛玉自幼之心机。 

[觉双]黛玉自忖之语。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内往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甲侧]先从街市写来。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蒙侧]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侧]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到:"这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湾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见两边是超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了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甲侧]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觉双]有层次。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栊,[甲侧]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说:"林姑娘到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母迎上来,[甲眉]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蒙戚双]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大哭起来。[甲侧]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 [蒙侧]此一叚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当下地下扶侍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侧]傍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侧]自然顺写一笔。 [蒙侧]逼真。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侧]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 [甲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甲墨侧]郝老夫人。 [觉双]邢氏。这是你二舅母,[甲墨侧]政老夫人。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觉双]李纨。黛玉一一的拜见过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嬛,[甲侧]声势如现纸上。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眉]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侧]不犯宝钗。 [甲墨侧]迎春。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侧]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墨侧]探春。 [甲侧]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侧]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未长足,形容尚小。[甲墨侧]惜春。 [甲眉]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付脸面。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侧]是极。 [甲侧]毕肖。 

[蒙侧]欲画天尊,先画纵〔从〕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甲侧]此笔亦不可少。大家归坐。丫嬛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个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蒙侧]层层不露〔漏〕,周密之至。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侧]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偏有你母亲一人,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蒙侧]不禁我也跟他哭起。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侧]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甲眉]从众人目中写黛玉。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侧]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却有一叚自然风流态度。[甲侧]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甲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甲侧]文字细如牛毛。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墨侧]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 [甲眉]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已后总不许见哭声。[蒙戚双]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教哭。 [蒙侧]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甲墨侧]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侧]是作书者自注。 [甲眉]甄英莲乃付〔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惑〔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侧]人生自当自养荣卫。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甲侧]为后菖、菱伏脉。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语未了,[甲墨侧]接荀甚便,史公之笔力。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甲侧]懦笔庸笔何能及此。"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眉]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 [甲侧]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挑〔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黛玉纳罕道:"这里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侧]原有此一想。 

[蒙侧]天下事不可一盖〔概〕而论。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甲侧]头。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侧]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甲侧]腰。身上穿着[蒙侧]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甲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吊梢眉,[蒙侧]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侧]为阿凤写照。 [蒙侧]英豪本等。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甲侧]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甲侧]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蒙侧]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蒙戚双]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到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甲侧]写阿凤全部转〔传〕神第一笔也。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甲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甲侧]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甲侧]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侧]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 [蒙侧]以"真有""愿〔怨〕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侧]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侧]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甲侧]文字好看之极!况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甲侧]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甲侧]当家的人车〔事〕如此,毕肖!带几个人来?[蒙侧]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你们赶早儿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间,已摆了茶果上来,亲为捧茶捧果。[甲侧]总为黛玉眼中写出。 

[蒙侧]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甲侧]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侧]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甲侧]却是日用家常实事。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蒙侧]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甲侧]仍归前文,妙妙!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到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甲侧]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侧]深取之意。 [觉双]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蒙侧]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派〕描写尽矣。到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 车来。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觉双]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甲侧]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蒙侧]分别得沥沥〔历历〕可想如见。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甲侧]为大观园伏脉。〇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 [觉双]为大观园伏脉。再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嬛迎着。[甲侧]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甲眉]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蒙侧]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见了姑娘彼此到要伤心,[甲侧]追魂摄魄。暂且不忍相见。[甲侧]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蒙侧]亦在情理之内。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甲侧]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那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蒙侧]黛玉之为人,必当有如此身分。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去不恭,[甲侧]得体。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到是了。"遂命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蒙侧]又嘱咐了几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着上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湾,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侧]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紧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蒙侧]真是荣国府。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鵰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侧]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甲侧] ,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甲侧]雅而丽,富而文。镶〔厢〕着錾〔凿〕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甲侧]实贴。 [蒙戚双]实衬。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侧]先虚陪一笔。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堂,[甲侧]黛玉由正室一叚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甲侧]若见王夫人,直写引到东廊小正室内矣。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新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付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椀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侧]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甲侧]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嬛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嬛们,[蒙侧]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嬛走来,[甲侧]金乎,玉乎?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蒙侧]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侧]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西面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侧]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侧]三字有神。〇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彛、周、绣幙、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弹墨椅袱,[甲眉]近阅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厮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 

[甲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晴〔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侧]点缀官途。再见罢。[甲侧]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蒙侧]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的〔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面〔回〕愁苦。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侧]占〔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侧]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蒙侧]有〔幼〕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侧]与甄家子恰对。 [甲眉]这是一叚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极恶读书,[甲侧]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甲侧]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蒙侧]黛玉口中心中早中〔如〕此。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处,[蒙侧]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侧]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甲侧]此笔一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到还安静些,总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侧]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甲眉]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毕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 

[蒙侧]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只见一个丫嬛来回话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甲侧]后房门。由后廊往西,[甲侧]是正房后廊也。出了角门,[甲侧]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儿,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蒙侧]灵活。无一漏空。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侧]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眉]这正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侧]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少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侧]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理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蒙侧]大人家规矩礼法。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傍边丫嬛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嬛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蒙侧]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各有丫嬛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侧]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蒙侧]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用〔同〕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侧]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 [甲眉]今看至此,故想日后以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侧]好极。稗官耑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甲侧]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嬛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侧]余为一乐。 [蒙侧]刑〔形〕容出姣〔娇〕养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方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懞懂顽童,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 

[蒙侧]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不〔下〕文更觉生色。心下正想着,忽见丫嬛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轻年公子。头上带着束髪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眉]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若桃瓣,晴〔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侧]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甲侧]怪甚。 [蒙戚双]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 [蒙侧]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有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稍〔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就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绿撒花绫裤腿,锦厢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叚风骚,全在眉梢。[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总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那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眉]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袴膏梁,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袴矣。 [蒙戚双]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

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甲侧]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甲侧]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侧]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侧]此一句,是宝玉心中。 [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 [蒙侧]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侧]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居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

宝玉看罢,因笑道:[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子〔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 [甲侧]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蒙侧]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日〔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未为不可。"[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甲侧]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 [甲侧]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甲侧]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 [蒙侧]姣〔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侧]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甲侧]写探春。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蒙侧]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说在碧纱厨外的床上[甲侧]跳出一小儿。狠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侧]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余者皆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甲侧]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嬛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嬛名唤袭人者,[甲侧]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蒙戚双]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 [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归〕案。贾母因溺爱宝玉,[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 [蒙侧]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蒙侧]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侧]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的,[甲侧]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 [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说今日才见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若摔坏那玉,[蒙侧]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岂不是因我之故![甲侧]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因此便伤心起来,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蒙侧]月上窗纱人到,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竟〔意〕先到矣。 

[觉双]应如此训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甲侧]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明日再看不迟。"[甲侧]总是体贴,不肯多事。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蒙侧]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侧] 下文。

[蒙戚回后]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蒙戚回前]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题曰:

捐躯报国恩,未报躯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来人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语。[蒙侧]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蒙侧]慢慢度入法。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甲侧]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虽然亡夫,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已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侧]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甲侧]未出李纨,先伏下文李纹、李绮。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甲侧]有字改的好。 

[蒙侧]确论。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传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甲侧]一洗小说巢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蒙侧]反有此等文章。且身处于膏粱锦绣之境,[甲侧]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蒙侧]此中不得不有如此又〔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甲侧]一叚叙出李纨,不犯熙凤。今黛玉虽萍寄于斯,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甲侧]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蒙侧]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所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侧]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蒙侧]一派世境恶习,活现。众豪奴将小人的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蒙侧]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太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先主感戴天地之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蒙侧]偏能用反叠〔跌〕法。"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甲侧]原可疑怪,余亦疑怪。 [蒙侧]请看见〔衍〕文字递出第〔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使从者皆退去,只留下门子一人伏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甲侧]语气傲慢,怪甚。 [蒙侧]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侧]刹〔刺〕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甲侧]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到还轻省热闹,[甲侧]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甲侧]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甲侧]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甲侧]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甲侧]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二则此系私室,[蒙侧]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雨村因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有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甲侧]可对聚宝盆,一笑! 

[甲侧]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甲侧]余亦欲问。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甲侧]骂得爽快。 [蒙侧]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甲侧]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 [蒙侧]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甲侧]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抄写的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甲侧]忙中闲笔用得好。 [蒙侧]可怜伊等始祖。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蒙戚双]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沾祸纲,而从此放胆,非破家灭族不已。哀哉!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丰年好大雪,[甲侧]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玉〔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蒙侧]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蒙侧]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要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去。谁知道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蒙侧]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侧]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甲侧]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蒙侧]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他就是葫芦庙傍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小名唤英莲的。"[甲侧]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蒙侧]闻得只说一曾〔层〕,并无言及要姣杏自道子〔之〕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却如今才来卖呢?"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女儿,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了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甲侧]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连有痣,其人可知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双]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脱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露。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侧]可怜!万不教说,[蒙侧]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就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蒙侧]写其心机,总为后文。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蒙侧]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又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娶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道,'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嬛相看。况他是绝风流之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最又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蒙侧]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甲侧]可怜,真可怜。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的事,[甲侧]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 [蒙侧]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甲侧]世路难行钱作马。 
[蒙侧]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侧]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甲眉]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叚小悲欢幻景,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到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这叚事来。[蒙侧]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幼〔幻〕景中之痴情人。这薛家总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蒙侧]点明白了,直入本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甲眉]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中>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翻成个没主意的人了?[蒙侧]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见贾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甲侧]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甲侧]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甲侧]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甲侧]奸雄! [蒙侧]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甲侧]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蒙侧]误尽多少苍生。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甲侧]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蒙侧]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甲侧]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是自然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无名之症,[甲侧]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了这个银子,想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伏口声。"[蒙侧]一张口就是了结,(何)其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说话。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甲侧]因此三四语收住,妙极!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雨村便徇情罔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甲侧]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 [甲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说话了。[甲眉]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徵〔微〕辞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甲侧]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甲侧]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甲侧]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 [甲侧]又伏下千里伏线。 [甲侧]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 [蒙侧]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

[蒙侧]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侧]陪笔。或是你姨爹家。[甲侧]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蒙侧]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惯会说此等语。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块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稍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舍,岂不使人见怪?[甲侧]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   你的意思我却知道, [甲侧]知子莫如父。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蒙侧]用为子(弟)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甲侧]寡母孤儿一叚,写得毕肖,毕真!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甲侧]薛母亦善训子。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忸〔扭〕不过的,[蒙侧]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下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亲戚来往,[甲侧]大家尚义,人情大都(如)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蒙侧]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了,忙又治席接风。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甲侧]好香色。一所十来间白空闲,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甲眉]用政老一叚,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甲侧]老太君口气,得情。大家亲密些等语。[甲侧]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束些儿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纵性惹祸,遂连忙道谢应允。[蒙侧]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用供给,一概都免却,方是处长之法。"[甲侧]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 [蒙侧]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任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和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着棋,或做针黹,到也十分乐业。[甲侧]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 

[甲眉]金玉如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紧,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计。[甲侧]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蒙侧]膏梁〔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渐渐无所不至,到引诱的薛蟠比当日还坏了一倍。[甲侧]虽说为纨袴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甲侧]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大小事体,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下棋而已,[戚双]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另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蒙侧]即(给)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叚,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戚回后]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

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戚回前]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国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甲侧]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如今且说林黛玉,[甲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绪〔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侧]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分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到且靠后。[甲侧]此句写贾母。 [甲眉]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甲侧]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甲侧]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 

[甲眉]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 [甲眉]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 立。行文之法,又亦变体。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甲侧]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 [甲侧]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甲侧]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侧]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〇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甲侧]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癖,[甲侧]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甲侧]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甲侧]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 [甲眉]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一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甲眉]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宝玉又自悔语言冒撞,前去俯就,[甲侧]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甲侧]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甲侧]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甲侧]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他,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安妥的人,[甲侧]借贾母心中定评。而且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甲侧]又夹写出秦氏来。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见一付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甲眉]如此画联,焉能入梦? [甲侧]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

既看了这两句,总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出去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到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去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甲眉]伏下秦〔钟〕。妙! 

[甲侧]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甲侧]侯门少年纨袴,活跳下来。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这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甲眉]此香名引梦香。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甲侧]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 [觉双]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甲侧]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是:

嫩寒锁梦因春冷,[甲侧]艳极,淫极!芳气笼人是酒香。[甲侧]已入梦境矣! [蒙戚双]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甲侧]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觉双]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甲侧]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甲侧]一个再见。媚人、[甲侧]二新出。晴雯、[甲侧]三新出,名妙而文。 [觉双]三个新出。麝月[甲侧]四新出。尤妙!〇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 [觉双]四个新出。四个丫嬛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甲侧]细极。  [甲眉]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 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甲侧]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 [蒙戚双]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 [觉双]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处。[甲侧]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此处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甲侧]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甲侧]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甲侧]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甲侧]将通部人一喝。

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甲侧]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正待寻觅,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桃房。但行处,鸟惊匝树。将到时,月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含樱颗兮,榴吐娇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出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眉]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甲侧]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侧]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甲侧]四字可畏。绵缠于此处,是以前来核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霓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曲十二只。[甲侧]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甲侧]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侧]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觉双]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到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甲侧]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甲侧]虚陪六个。 [甲眉]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 [甲眉]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宝玉看了,因问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否?"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甲侧]正文。两边对联写道是:

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甲侧]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进入门来,只见有数十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甲侧]正文题。 [蒙戚双]正文点题。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甲侧]常听二字,神理极妙!金陵极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甲侧]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善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愚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矣。后有几行字写着: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甲侧]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着: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甲侧]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了这个,又去开了那"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画后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甲侧]却是咏菱妙句。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甲侧]折〔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上一页便画着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也有四句言词道:

可叹停机德,[甲侧]此句薛。堪怜咏絮才。[甲侧]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蒙双]此句林。金簪雪里埋。[甲侧]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甲眉]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甲侧]显极。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甲侧]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甲侧]好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甲侧]好句。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甲侧]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身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甲侧]折〔拆〕字法。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甲侧]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甲侧]真心实话。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眉]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他把仙机泄露,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甲侧]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甲侧]为前文葫芦庙一点。 [觉双]点醒。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甲侧]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幙,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甲侧]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宝玉正在观之不尽,忽听警幻笑呼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女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甲侧]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了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甲眉]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 [蒙戚双]奇笔奇文。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甲侧]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外中一叚情痴。 [蒙双]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断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韲粉矣。一笑!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甲侧]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已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甲侧]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诡谲,虽聪明灵慧略可玉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道。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甲侧]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甲侧]一叚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觉双]细玩此句。名为群芳髓。"[甲侧]好香。 [甲眉]"群芳髓"可对"冷香丸"。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甲侧]隐哭字。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蒙戚双]是宝玉心事。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甲侧]女儿之心,女儿之境。无可奈何天。[甲侧]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蒙戚双]女儿之境,两句尽矣。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嬛上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胜。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洌,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甲侧]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宝玉称赏不迭。饮酒之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甲侧]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甲墨眉]此语乃是作者自负之辞,然亦不为过谈。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甲侧]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甲眉]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彼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嬛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甲眉]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擅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第一支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甲侧]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甲侧]愚字自谦得妙!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眉]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甲双]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付末等套,累赘太甚。

第二支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甲眉]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第三支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侧]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消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眉]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甲墨侧]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因又听下面唱道:

第四支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遥。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甲侧]悲险之至。

第五支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莫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命,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蒙戚双]探乡〔卿〕声口如闻。

第六支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甲侧]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蒙戚双]堪与湘乡〔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甲眉]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甲侧]妙卿实当得起。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甲侧]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甲侧]至语!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髒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

[喜冤家][蒙戚双]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的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甲侧]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第九支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蒙戚双]此休〔比〕恰甚。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甲侧]末句开句收句。 [蒙双]喝醒大重〔众〕,是极。

第十支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侧]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灵空。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 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甲侧]见得到。 [甲眉]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 [戚双]见得到,是极,过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

第十一支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掩那银钱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

[晚韶华] 镜里恩情,[甲侧]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带簪缨,气昂昂头带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甲侧]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甲侧]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甲侧]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第十四支

[收尾·飞鸟各投林][甲侧]收尾愈觉悲惨可畏。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甲侧]二句先总宁荣。 [戚双]二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照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甲侧]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甲侧]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又歌别曲。[甲侧]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蒙戚双]自站地步。因叹道:"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 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侧]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物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污。[甲侧]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蒙戚双]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谓前人之矫词所惑也。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甲侧]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甲侧]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 

[蒙戚双]不见下文,使人一惊,多大胆量,敢如此作文。 [甲眉]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懒于诗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甲侧]说得恳切恰当之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叚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甲侧]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甲侧]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故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甲侧]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领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蒙戚双]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蒙戚双]这是情之末了一着,不得不说破。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蒙戚双]如此方免累赘。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蒙戚双]略露心迹。狼虎同群,[蒙戚双]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甲侧]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 [蒙戚双]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谓善于读矣。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甲侧]机锋。 [觉双]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蒙戚双]可思。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蒙戚双]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如雨下,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蒙戚双]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嬛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蒙戚双]细,又是照应前文。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甲侧]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 [戚双]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又何为雨矣?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知。

[戚回后]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雨云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戚回前]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疎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甲回前]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递三递〔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此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笔。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蒙侧]存身分。遂不敢再问。[蒙侧]既少通人事,无心者则再不复问矣。既问,则无限幽思,皆在于伏身之一笑,所以必当有偷试之一番。行文轻巧,皆出于自然,毫无一些勉强。妙极!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来这边。袭人忙趁众奶娘丫嬛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髒东西!"[蒙侧]是必当问者,若不问则下文涉于唐突。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蒙侧]试想。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侧]数句文,完一回题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甲双]写出袭人身分。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甲双]伏下晴雯。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甲双]一叚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且别无话说。[甲双]一句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

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甲侧]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蒙侧]加〔夹〕杂世态,巧伏下文。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甲双]妙,谦是石头口角。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蒙侧]可怜!便连了宗,认作侄子。[甲双]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甲双]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识认。[蒙侧]强认亲的榜样。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消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甲双]《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甲双]音老,出《偕声字笺》,称呼毕肖。接来一处过活。[蒙侧]总是用过〔逼〕近〔进〕法。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蒙侧]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甲双]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 [甲眉]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甲侧]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甲双]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甲侧]此口气自何处得来? [甲双]为纨袴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 

[蒙侧]英雄失足,千古同慨,笑〔哭〕煞天下一切。(下缺)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坑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蒙侧]古人有错用盗字之说,的的是此句章〔张〕本。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甲双]骂死。作官的朋友,[甲双]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到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甲双]四字便扺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蒙侧]天下事无有不可为者。总因打不破,若打破时何事不能。请看刘姥姥一篇议论,便应解得些个才是。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甲双]补前文之未到处。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到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定,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傍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蒙侧]打嘴现世等字,误尽多少苍生,也能成全多少事体。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甲双]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又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甲侧]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爱物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蒙侧]画初〔出〕当日品行。我们极好的。"[甲双]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么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到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磞一磞。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亦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去,[甲双]音光,去声,游也,出《偕声字笺》。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甲双]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弹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到角门前。[甲侧] 字神理。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蒙侧]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坐在大櫈上说东谈西呢。[甲双]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谅了他一会,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揪采,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下等着,[蒙侧]故套。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蒙侧]转换法。写门上豪奴,不能尽是规矩,故用转换法,则不强硬而笔气自顺。上后门上问就是了。"[甲双]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意物件的,闹烘烘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甲双]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甲侧]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甲侧]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僱的小丫头到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甲侧]问的有情理。 

[蒙侧]刘姥姥此时一团要紧事在心,有问,不得不答。递转递进,不敢陟〔陡〕然。看之令人可怜。而大英雄亦有若此者,所谓欲图大事,不据〔拘〕小节。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甲双]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周瑞家的听了,便猜着几分意思。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甲双]在今世周瑞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现〔显〕弄自己体面,[甲眉]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 [蒙侧]实有此等情理。听如此说,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甲侧]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甲双]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甲侧]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是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甲双]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蒙侧]礼势必然。到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子到倒厅上,[甲双]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蒙侧]急忙中偏不就进去,又添一番议论,从中又伏下多少线索,方见得大家势派,出入不易,方见得周瑞家的处事详细,即至后文,放笔写凤姐,亦不唐突,仍用冷子兴说荣宁旧笔法。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甲双]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蒙侧]非身临其境者不知。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蒙侧]有曰: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周瑞家的得遇刘姥姥,实可谓锦衣不夜行者。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甲双]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 [甲眉]写阿凤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甲双]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甲双]名字真极,文雅则假。 [蒙侧]三等奴仆,第次不乱。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甲双]细,盖平儿原不知此一人耳。 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莾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蒙侧]各自(有)各自的身分。"叫他们进来,[甲双]暗透平儿身分。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甲双]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香味,[甲双]是刘姥姥鼻中。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双]是刘姥姥身子。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甲双]是刘姥姥头目。 [觉双]俱从刘姥姥目中看出。刘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甲双]六字尽矣,如何想来? [蒙侧]是写府第奢华,还是写刘姥姥粗夯。大抵村舍人家见此等气象,未有不破胆惊心,迷魄醉魂者。刘姥姥犹能念佛,已自出人头地矣。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甲双]记清。 [蒙侧]不知不觉,先到大姐寝室,岂非有缘。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甲双]写豪门侍儿。只得[甲双]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甲双]从刘姥姥心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甲双]毕肖。 [蒙侧]的真有是情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籭麺的一般,[甲双]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 [杨双]批:小家气象,不免东张西望。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它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恍。[甲双]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獃时,[甲双]三字有劲。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到唬的一展眼,[甲侧]写得出。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双]细,是巳时。方欲问时,[蒙侧]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蒙侧]即以奶奶下来之结局,是画云龙妙手。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率,[甲侧]写得侍仆妇。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蒙侧]白描入神。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扒掌打下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唧了一会,方到这边屋内来。只见门外凿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甲侧]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傍边有银唾沫盒。那凤姐儿家常代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甲双]一叚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贷〔货〕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炷儿,拨手炉内的灰。[甲双]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 [甲侧]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甲侧]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甲侧]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漫漫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蒙侧]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代〔待〕穷亲戚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甲侧]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甲侧]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甲侧]二笑。"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甲侧]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是的。"[蒙侧]偏会如此写来,教人爱煞。刘姥姥忙念佛道:[甲侧]如闻。"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甲侧]三笑。"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蒙侧]点醒多少势利鬼。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甲侧]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蒙侧]看之一字细极。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甲侧]不落空,家务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回。若有狠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儿点头。[蒙侧]能事者故自不凡。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 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甲侧]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刘姥姥。[甲侧]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蒙侧]开口告人难。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甲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甲侧]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甲侧]如〔为〕纨袴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甲侧]夹写凤姐好奖誉。就送过来的。"凤姐儿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了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甲侧]又一笑,凡五。"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磞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磞。"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甲眉]传神之笔,写阿凤跃跃纸上。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蒙侧]试想且去以前的丰态,其心思用意,作者无一笔不巧,无一事不丽。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甲侧]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〇度至下回。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偺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甲双]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〇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利害处正在此。〇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粧哑,这人为〔比〕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过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甲侧]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也不可简慢了他。[甲眉]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甲侧]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进〔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回去呢。[甲侧]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蒙侧]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蔽[弊]。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甲侧]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甲侧]可怜,可叹!"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采,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甲侧]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僱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 ,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蒙侧]口角春风,如闻其声。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厢。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么到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蒙侧]不自量者每每有之,而能不露圭角,形诸无事,凤姐亦可谓人豪矣。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紧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甲双]与前眼色真〔针〕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〇为财势一哭。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甲侧]赧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上话来。"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甲回后]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

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戚回后]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

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蒙回前]苦尽甘来递转,正强忽弱谁明。惺惺自古惜惺惺,世运文章摇动。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甲侧]不回凤姐,却回王夫人,不交代处正交代得清趣。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嬛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甲侧]文章只是随笔写来,便有流离生动之妙。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钏儿者,[甲侧]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儿上顽。[甲侧]莲卿别来无恙否?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嘴儿。[甲侧]画。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的话。[蒙侧]非此等事,不能长篇大套。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甲双]总用双岐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只见薛宝钗[甲侧]自入梨香,至此方写。穿着家常衣服,[甲双]好,写一人换一付笔墨,另出一花样。 [甲眉]家常爱着旧衣常〔裳〕是也。头上只散挽着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嬛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甲侧]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 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甲侧]一人不漏,一笔不板。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甲眉]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甲侧]得空便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到坐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甲侧]奇奇怪怪,真如云龙作雨,忽隐忽见,使人逆料不到。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甲侧]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蒙戚双]热毒二字,画出富家夫妇,图一时,遗害于子女,而可不谨慎。幸而先天壮,[甲侧]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到也奇怪,吃他的药到效验些。"[甲双]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药方儿的病症,真真把人锁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这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甲侧]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 [蒙侧]周岁十二月之象。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可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蒙戚双]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煎汤送下。"[甲双]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这院内梨花树下。"[甲侧]梨香二字有着落,并未白白虚设。周瑞家的又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甲侧]一字句。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甲侧]新雅奇甚。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甲双]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蒙侧]了结得齐整。忽听王夫人那边问:"是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甲双]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许多省力处。不得此窍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薛姨妈忽又笑道:[甲双]忽字,又字,与"方欲"二字对射。"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甲双]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〇此是改名之英莲也。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儿顽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做什么?"[甲双]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乃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带去。昨儿原要送去的,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甲侧]妙文!今古小说中,可有如此口吻者!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带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宝丫头古怪着呢,[甲侧]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分。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甲双]可知周瑞一回,正为宝菱二人所有,正《石头记》得力处也。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呢。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蒙侧]点醒从来。金钏道:"可不就是。"[甲侧]出名英莲。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到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甲双]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甲双]伤痛之极。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作思乡一叚文字矣。 [蒙侧]西施心疼之态,其时自己也还耐得,到是旁人留〔替〕伊为多少思虑不禁,无穷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周瑞家的和金钏听了,到反为他叹息伤感了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到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甲侧]不作一笔逸安之板矣。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嬛司棋与探春的丫嬛待书,[甲双]妙名!贾家四钗之环,暗以琴、棋、书、画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却是俗中不俗处。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嬛们收了。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嬛们道:"在这屋里不是?"[甲双]用画家三五聚散法,写来方不死板。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内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苏双]即馒头庵。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甲双]总是得空便入,百忙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只笔作千百只用。〇又伏后文。 [甲眉]闲二〔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带在那里!"[蒙侧]触景生情,透漏身分。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嬛入画来收了。[甲双]曰司棋,曰待书,曰入画,后文补抱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到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甲双]又虚贴一个于老爷。可知所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不知道。"[甲双]妙,年轻未任事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是老秃贼设局。写一种人,一种人活像。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都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甲侧]明点愚性二字。 [蒙侧]写家奴每相妬毒,人前有意倾陷。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怪道他师父一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一事了。"[蒙戚双]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回,方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甲双]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甲侧]二字着紧。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甲侧]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甲侧]有神理。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甲双]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为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 

[甲眉]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支,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支来,[甲侧]攒花簇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乱。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带去。[甲侧]忙中更忙,又曰,密处不容针,此等处是也。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支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到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送了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如此说,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的你这样子。"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甲双]又生出一小叚来,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头记》笔墨矣。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甲侧]妙极,又一花样。此时二玉已隔房矣。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戴〕!"宝玉听说,先便说:"什么花?拿来给我看看。"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甲侧]瞧他夹写宝玉。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甲侧]此处方一细写花形。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甲侧]妙,看他写黛玉。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甲双]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甲侧]吾实不知黛卿脑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仿神。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甲眉]余问送花一回,薛姨妈云,宝丫头不喜这些花儿粉儿的,则谓是宝钗正传。又主〔至〕阿凤、惜春一叚,则又知是阿凤正传。今又到颦儿一叚,却又将阿颦之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有之,一事启两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数之笔也。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甲侧]和林姑娘四字着眼。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回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说着,茜雪便答应着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甲眉]余观"才从学里来"几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叹。想纨袴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俗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常真有事哉。此掩饰推托之词耳。宝玉若不云从学房里来凉着,然则便云因憨顽时凉着者哉。写来一笑,继之一叹。

原来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甲侧]着眼。近因买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甲侧]又提甄家。 [蒙戚双]又是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甲侧]不必细说方妙。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甲侧]阿凤一生尖处。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紧事问我。"[甲双]虚描二事,真真千头万绪。纸上虽一回两回中,或有不能写到阿凤之事,然亦有阿凤在彼处手忙心忙矣。观此回可知。 [蒙侧]各自(有)各自心计,在问答之间渺茫欲露。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 ,我想明日又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蒙侧]用人刀〔力〕者,当有此叚心想。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又要跟了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嬛、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蒙侧]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蒙侧]非把世态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不在这里做什么,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甲眉]欲出鲸卿,却先小妯娌闲闲一聚,随笔带出,不见一丝作造。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他,别委屈着他,到比不得跟了老太太来,就罢了。"[甲双]委屈二字极不通,都是至情,写愚妇至矣。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就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蒙侧]偏会反衬,方显尊重。胡打海摔的惯了,[甲双]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相矛盾,却极入情。盖大家妇人口吻如此。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甲侧]自负得起。到叫这小孩子笑话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甲眉]此等处,写凤姐之放纵,是为后回伏线。"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甲侧]伏笔也,不可不知。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甲侧]不知从何处想来?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甲侧]分明写宝玉,却先偏写阿凤。方知他学名唤秦钟。[甲双]设云秦钟。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早有凤姐的丫嬛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甲双]一人不落。又带出强将手下无弱兵。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甲侧]淡淡写来。那宝玉只一见秦钟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就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苢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人生一世。若既如此比他尊贵,[甲双]这一句不是宝玉本意中语,却是古今历来膏梁纨袴之意。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甲双]一叚痴情, 〔贤贤〕易色一句筋斗。使比后朋友中,无复再敢假谈道义,虚论情常。 [蒙侧]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甲双]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止在此。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甲双]这二句是贬不是奖。此八字遮饰过多少魑魅纨绮,秦卿目中所鄙者。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甲双]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 [蒙侧]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蒙戚双]作者又欲瞒过众人。忽又[甲双]二字写小儿,得神。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甲双]宝玉问读书,亦想不到之大奇事。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甲双]四字普天下朋友来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着去,省的闹你们。"[甲双]眼见得二人一身一体矣。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又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蒙戚双]实写秦钟,双映宝玉。 [蒙侧]伏后文。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

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甲双]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贱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蒙侧]伏线。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读书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为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担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到好,[甲眉]真是可儿之弟。原要来和这里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甲眉]真是可卿之弟。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蒙侧]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账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甲侧]自然是二人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了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蒙侧]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无穷。可胜叹哉!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甲双]可见骂非一次矣。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又惹他去。"[甲侧]便奇。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常不知这焦大!到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甲眉]这是为后协理宁国伏线。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备齐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下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甲侧]来了! 

[甲双]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着我了。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忘八羔子们!"[蒙侧]有此功劳,寔不可轻易推〔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瞻仰〔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谓叹〔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蒙侧]可怜。天下每每如此。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甲侧]来了。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甲侧]忽接此焦大一叚,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 [甲双]是醉人口中文法。〇一叚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甲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以二句批是假,聊慰石兄。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蒙侧]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掠〔罹〕此祸。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丧。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凤姐、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粧作听不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到也有趣,因问凤姐儿道:"姐姐,你听他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蒙侧]暗伏起〔后〕来史湘云之问。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都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到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蒙侧]熙凤能事。唬的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学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甲侧]原来不读书即蠢物矣。

[蒙戚回后]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妇之谈,势利之害真凶。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说法。

第八回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蒙戚回前]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题曰:

新烹凤髓香,那堪翠 贮琼浆。

莫言绮 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甲侧]未必。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蒙侧]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又在一傍帮着说,[蒙侧]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屈〔曲〕尽人情。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悦起来。[甲侧]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度金针法。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甲侧]为贾母写传。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甲双]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王夫人本是好清静的,[甲双]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甲侧]细甚,交代毕。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甲侧]全是体贴工夫。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甲侧]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更为不妥,[甲侧]细甚。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嬛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小丫嬛只得跟随出去。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便往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甲侧]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甲侧]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甲侧]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我说作了好梦了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了半日,方才走开。这老嬷嬷又叫住问:"你二位爷,是在老爷跟前来的不是?"[甲侧]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他二人点头道:[甲侧]使人起遐思。"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甲侧]妙,梦遇坡之处也。不妨事的。"[甲侧]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甲眉]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迹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于是转湾向北,奔梨香院来。[蒙侧]吃冷香丸,往(住)梨香院。有趣。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甲侧]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唤戴良,[甲侧]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八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过来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甲双]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夸的了不得,[蒙侧]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还和我们寻呢!"[甲眉]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潜 〔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么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甲双]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之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闲言少述,[甲双]此处用此句最当。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嬛们。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到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煖和,那里坐着。[蒙侧]作者何等笔法,里间里三字,恐文气不足,又贯之以比这里和缓〔暖〕,其笔真是神龙云中弄影,是必当进去的神理。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甲侧]从门外看起,有层次。宝玉掀帘一跨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绵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甲双]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代〔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 [甲眉]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宝玉一面看,一面口内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甲侧]与宝玉迈步针对。只见宝玉进来,[甲双]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到多谢你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甲侧]这是口中如此。一面看宝玉:头上带着累丝嵌宝紫金冠,[甲侧]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到要瞧瞧。"[甲双]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头上摘了下来,递与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甲双]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 [甲眉]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只见大如雀卵,[甲侧]体。灿若明霞,[甲侧]色。莹润如酥,[甲侧]质。五色花纹缠护。[甲侧]文。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补天剩下的石头幻相。[甲侧]注明。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说大唐。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假皮囊。[甲侧]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甲侧]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的工。 [甲侧]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甲侧]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谤余之谈。[甲眉]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姿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滑之至。〇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滑。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宝钗看毕,[甲双]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又从翻过[甲侧]可谓真奇之至。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甲侧]是心中沉音神理。乃回头向莺儿笑道:[甲眉]《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你不去到茶,也在这里发獃作什么?"[甲双]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中口。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甲双]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甲双]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赏鉴赏鉴。"[甲眉]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文趣语,以悦我等心臆。宝钗道:"你别信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蒙侧]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所以勒在金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甲双]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排扣,[甲侧]细。 [蒙侧]打开。好看煞人。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甲双]按璎珞者,头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己正面图式下]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 [己反面图式下]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

璎珞正面式 璎珞反面式

[甲侧]合前读之,岂非一对?宝玉看了他的,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到真与我的是一对。"[甲双]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注〔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 

[甲眉]花看平〔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凿在金器上。"[蒙侧]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蒙侧]嗔字一劫〔截〕,劫〔截〕得妙!不去到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甲侧]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宝玉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蒙侧]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竟不知从何处来的。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甲侧]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甲侧]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未散呢。"[甲侧]点冷香丸。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香得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甲双]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蒙侧]每善用此等转换法。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甲侧]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甲侧]二字画出身。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甲侧]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 [蒙侧]怪急语。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蒙侧]不得不问。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蒙侧]更叫人急煞。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甲侧]强词夺理。 [蒙侧]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而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甲侧]好点缀。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甲双]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甲侧]岔开文字。繁章法,妙极,妙极!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甲侧]实不知有何丘壑?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娘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么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蒙侧]极力写嬷嬷周旋,是反衬下文。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甲侧]是溺爱,非势力。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弄的好鹅掌鸭信,[甲双]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的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甲侧]是溺爱,非夸富。 [蒙侧]不写酒,先写糟,将糟引酒。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甲侧]愈见溺爱。 

[甲眉]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到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叫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人的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甲侧]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甲侧]浪酒闲茶,原不相宜。 [蒙侧]嬷嬷口气。薛姨妈笑道:"老货,[甲侧]二字如闻。你只放心吃你的去!你们哥儿吃多了,回去老太太问时,有我呢。"一面说,便命小丫嬛来:"让你妈妈们去,也吃一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要打儿的。"[甲侧]酷肖。 [蒙侧]点石成金。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傍收的,[甲侧]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 [甲眉]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甲双]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说得有情理,[甲双]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的,命人煖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甲侧]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 [蒙侧]笑的毒。可巧,[甲侧]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嬛雪雁儿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来。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冻死我了!"[甲侧]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雪雁道:"紫鹃姐姐[甲侧]鹦哥改名已。 [甲双]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到听他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傍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信些!"[甲双]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 [蒙侧]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宝玉听这话,知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护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甲侧]这才好,这才是宝玉。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採他。[甲侧]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到不好?"黛玉笑道:"姨娘不知道。[蒙侧]又转出此等言语,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幸亏是姨娘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里,人家岂不要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爬爬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狂惯了呢。"[甲双]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想,我就没这心了。"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高兴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甲双]试问石兄,皆〔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呢, 防问你的书。"[甲侧]不入耳之言是也。 

[甲双]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甲双]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黛玉先忙就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甲侧]二字指贾政也。若叫你,只说姨娘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甲侧]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甲侧]如此之称,似不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到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个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甲侧]是认不的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甲侧]我也欲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恼不是,喜又不是。"[甲双]可知余前批不谬。 [蒙侧]恨不是,喜不是,写尽一晌含容之量。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甲侧]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到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便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甲侧]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蒙侧]家去换衣服,是含酸欲怒,悄悄回的光景,是不露怒。别由他的性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甲侧]写的到。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两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来,宝玉痛喝了两碗汤,吃了半碗碧粳粥。[甲侧]美粥名。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潗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下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甲侧]妙问。 

[蒙侧]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宝玉乜斜倦眼道:[甲侧]醉意。"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甲侧]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那一件斗笠来,[甲侧]不漏。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带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带过的?[甲侧]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让我自己带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蒙侧]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像了端像,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甲双]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是。"宝玉道:"我们到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勾了。"[蒙侧]伏笔。薛姨妈不放心,足的命两个妇人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迳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甲侧]收的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甲侧]细。 [蒙侧]逼迫。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甲侧]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说:"才进来的,想是有事出去了。"宝玉踉跄回顾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砚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甲侧]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笋之迹。"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甲侧]憨,活现!余双圈不及。 [甲侧]补前文之未到。 [蒙侧]姣〔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的,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甲侧]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甲侧]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冰冷的呢。"[甲侧]可儿,可儿。 [甲双]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宝玉听了笑道:[甲侧]是醉笑。"我忘了你的手,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那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甲侧]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 [甲眉]是不作词幻〔开门〕见山文字。 [蒙侧]何等景象!真是一付〔幅〕教歌图。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甲侧]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 

[蒙侧]照应绛珠。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一个匾。"[甲侧]滑贼。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甲侧]断不可少。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甲侧]画。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合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甲侧]绛芸轩中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蒙侧]与颦儿抿着嘴儿笑的文字一样葫芦。一送了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蒙侧]嬷嬷们脱文〔托大〕处,每每如此。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甲双]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甲侧]三字(指林妹妹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〇醉态逼真。 [甲眉]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还让呢。"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茶来,[甲双]偏是醉人搜寻的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 了一碗枫露茶,[甲侧]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 了这个来?"[甲侧]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甲侧]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甲侧]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豁琅"一声,打了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甲侧]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甲侧]真真大醉了。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粧睡,引宝玉来沤他顽耍。[蒙侧]只须〔许〕郎看不进〔近〕郎。真是妙法。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甲侧]断不可少之文。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到茶来,被雪滑倒了,失了手,砸了钟子。"[甲侧]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 

[蒙侧]袭人另有一叚居心,一番行止。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甲侧]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蒙侧]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业,而偏不肯取,大与此意同。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得言语,[甲眉]按警幻情讲〔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碎闹,非薛蟠纨袴辈可比。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眉眼愈加饧涩,[甲侧]二字带出平素形像。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头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双]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等着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双]交代清楚玉一叚,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

次日醒来,[甲双]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余波。此回收法,与前数不同矣。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甲眉]偷度金针法。最巧!宝玉忙接了出来,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缥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甲侧]骄大如此,溺爱如此。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的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甲眉]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命文星和合之意。[蒙侧]雅致。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起不长进的东西学。"[甲侧]总伏后文。秦钟一一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甲双]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这秦业系现任工部营缮司郎中,[甲双]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甲眉]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袭〔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谁知儿子又死了,[甲侧]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甲双]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侧]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暂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甲侧]指贾珍。送往他家塾中去,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甲侧]随笔命名省事。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欢喜。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晴〔睛〕,[甲侧]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贽见礼必须丰厚,一时)容〔轻〕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甲侧]原来读书是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蒙侧]父母之恩,昊天罔极。恭恭敬敬[甲侧]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甲双]可知宦囊羞涩,与东并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甲双]不想浪酒闲茶,一叚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甲回末]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指此一事哉。余则为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

[蒙回后]一是先天含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水相含,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含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戚回前] 君子爱人以道,不能减牵恋之情。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晓妆新样。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与,[蒙戚双]妙, 不知是怎样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上学。后日,请秦相公一早到我家里来,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信去。

至日一早,宝玉未起,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炕沿上发闷。[蒙戚双]神理可思,忽又写小儿学堂中一篇文字,亦别书中之未有。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气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了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跟主人赚些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赔着挨打受骂。从此后可怜见些才好。"[蒙侧]可以谓能达主人之意,不辱君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等候了,贾母正合他说话儿。[蒙戚双]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来辞黛玉,[蒙双]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漏。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蟾宫折桂了。[蒙侧]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制。"劳叨了半日,方起身要出去。[蒙戚双]如此总一句更妙。黛玉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蒙戚双]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宝玉笑而不答,[蒙侧]黛玉之问,宝玉之笑,两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文章!一迳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原先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爷者,即入此学。凡族中有官之人,皆有供给银,多寡不同,为学中之费。特请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堂〔掌〕,专为训课子弟。[蒙侧]创立者之用必〔心〕,可谓至矣!如今宝玉、秦钟二人,都相见拜过先生,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天,和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厚,更又助些衣履等事。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蒙双]交代的彻。宝玉总是不守分的人,[蒙戚双]写宝玉总作如此笔。一味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蒙侧]悄说之时何时,舍尊就卑何心,随心所欲何癖,相亲爱密何情。"咱们二人一样年纪,又是同学,以后不必论外姓,只论兄弟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表字鲸卿,秦钟只得也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之人丁与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蒙戚双]伏一笔。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一般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作女儿之态,宝玉又是天生来惯能小心伏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蒙戚双]凡四语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因此二人更加亲厚,怨不得那些同窗之人起疑心,背地里你言我语,满布书房。[戚双]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动了龙阳之兴,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五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子吃穿,被他哄上了手,[蒙戚双]先虚写几个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 

[觉双]伏下金荣。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蒙戚双]此处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那一房亲眷,未知其名姓,[蒙戚双]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只因生得娇媚风流,满学堂中都给他两个起了外号,一个香怜,一个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蒙戚双]诙谐得妙,又似李笠翁书中之趣语。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兴心。如今宝玉、秦钟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玉、秦钟。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敢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总以心照,外面自为避人眼目。[蒙双]小儿之态活现,掩耳偷铃者亦然,世之亦复不少。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都背地里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蒙戚双]又画出历来学中一群顽皮来。 [蒙侧]才子辈偏无不解之事。这也不止一日。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管你 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动你茗大爷!"[蒙侧]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伏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实非凡常可能测略〔料〕。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此刻贾瑞连忙吆喝:"茗烟不许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蒙戚双]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脑后嗖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蒙戚双]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是何人打来,幸而未打着,却又打了傍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这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子孙,[蒙戚双]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蒙戚双]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有人暗助金荣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都打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蒙戚双]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你们打起我来了么!"[蒙戚双]好听煞!骂着,便抓起砚台要打回去。[蒙双]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瓦,极口的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蒙戚双]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执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打了去。[蒙戚双]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打不到那里,刚到宝玉桌案上就落下来了。只听啷啷一声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墨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碎了。[蒙戚双]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贾菌便起来,要打那一个飞砚的人。金荣随手抓了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乱打乱舞一阵。茗烟早吃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蒙戚双]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大家挺起门闩,并马鞭子,蜂拥进来。贾瑞急了,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那些人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

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的藏在后院静听外边喧闹,也有胆大的,站在桌边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沸起来。[蒙侧]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外边李贵等几个大汉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人如此说。[蒙戚双]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蒙戚双]处治的好。撵了出去。秦钟的头上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被打去了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众人,便命:"李贵,收拾书匣,快拉马来!我回师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拨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相公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到显的咱们无礼。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蒙侧]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展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吆喝着都不听。"[蒙戚双]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是必回家去的!"秦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偺们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李贵想道:"也不用问了,说起那一房的,便伤了弟兄们的和气。"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边衚衕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向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蒙侧]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就看不起他那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道:"偏你这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来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去,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僱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蒙戚双]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家去我好不好先搥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到往大里奋!"茗烟才不敢作声了。此时贾瑞也生恐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屈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了。"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祸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钟作了个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磕头,金荣无奈何。俗语云: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

[蒙戚回后]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戚回前]新样幻情欲收拾,可卿从此世无缘。和肝益气浑闲事,谁识今朝寻病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重,又兼贾瑞勒令,陪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炒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奴才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蒙侧]偏是鬼鬼祟祟者多,以为人不见其行,不知其心。今日他又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增什么闲事,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蒙侧]好容易三字,写尽天下迎逢要便宜苦恼。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偺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搅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裳。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也有七八十两银子。[蒙侧]可怜妇人爱子,每每如此。自知所得者多,而不知所失者大,可胜叹者?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的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就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众,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蒙侧]原来根由如此,大与秦钟不同。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侄儿。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特势狠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蒙侧]狗伏〔仗〕人势者,问〔开〕口便有多少必胜之谈。事要三思,勉〔免〕劳后悔。就是宝玉,也不犯向着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快别去说去,[蒙侧]胡氏可为善战。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到在他身上添出许多搅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望宁府里来。[蒙侧]何等气派,何等声势,真有射石饮羽之力,动天摇地,如项羽喑咤。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到没说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到像有些着恼的气色似的,及至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到渐渐的气平静了,你又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儿就去了,到没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说这媳妇,到那儿寻一个好大夫来,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在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儿要得一个呢?[蒙侧]医毒,非止近世,从古有之。都是听着人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片。可到殷勤的狠,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到有四五遍看脉来。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到弄的一日换四五遍的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又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的。衣裳任凭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呢?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心里这两日着实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深,且断人生死。[蒙侧]举荐人的通套,多是如此说。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蒙侧]父母之心,昊天罔极。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想来明日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说,'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望你们那空排场热闹处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你给我叫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你后日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蒙侧]将写可卿之好事多虑。至于天生之文中转出好清静之一番议论,清新醒目,立见不凡。既如此说了,后日我是断不敢去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 。"正说着,贾蓉上来请安,尤氏便把上项的话一一交代了,并说:"再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贾蓉一一的答应了出去,正遇着方才冯紫英家去请那张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张先生去。那张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蒙侧]医生多是推三阻四,拿腔作调。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不知自身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依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先生进来,到贾蓉的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看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好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胁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傍边一个贴身扶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到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的这么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真着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笑说道:[蒙侧]说是了,不觉笑,描出神情跳跃,如见其人。"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田地,也是应有此灾。实在依我看来,这病还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特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特旺,[蒙侧]恐不合其方,又加一番议论,一为合方药,一为夭亡证,无一字一句不前后照应者。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阿,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虚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 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 酒洗 白芍二钱 炒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 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 炒 真阿胶二钱 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 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 用建莲子七粒 去心 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狠!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于是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他那方子上有人参二钱,可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戚回后]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虽贫女得居富室,诸凡遂心,终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于着笔时何等妙心绣口,能道此无碍法语,令人不禁眼花缭乱。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戚回前]幻景无端换境生,玉楼春暖述乖情。闹中寻静浑闲事,运得灵机属凤卿。

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过学的一个先生,医道狠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狠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是不大怎么样见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还扎挣了半日,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不舍得去。"[蒙侧]揣摩得极平常言语,来写无涯之幻景幻情,反作了悟之意。且又转至别处,真是月下梨花,几不能变〔辨〕。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日,半天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什么趣儿!"[蒙侧]大英雄多在此等处悟得,每能超凡入圣。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个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们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回来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道:"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蒙侧]伏线自然。于是贾蓉出去了。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呢,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狠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他与凤姐儿并宝玉都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是我们竟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的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蒙侧]此等趣语,亦不肯无着落。一句话说的满屋的人都笑起来。

一时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只见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的,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中靖侯史府等八家,都着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账房里了,礼单都上了档子了。老爷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家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罢。"[蒙侧]人送寿礼,是为园子。回人去的去了,在的在,是为可以过园子里坐。园子里坐可以转入正文中之幻情。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来。"王夫人道:"狠是。我们都要去瞧瞧他,到怕他嫌闹的慌,[蒙侧]为下文留地步。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睄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先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蒙侧]知心每每如此。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到茶来,婶子和宝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无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蒙侧]正写幻情,偏作锥心刺骨语。呼渡河者三,是一意。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到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于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无有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彀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宝玉正然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见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涙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虽心中十分难过,但只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子又添心酸,到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特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步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到给自己添了病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蒙侧]各人是各人伎俩,一丝不乱,一毫不遗。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到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过去罢,[蒙侧]为本。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说了多少衷肠的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望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是神仙也自能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罢了。"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一日二两也能彀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睄睄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儿带领跟随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蒙侧]偏不独行,用此等反克文字。但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蒙侧]点明题目。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数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说话之间,已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正合一群丫头子们那里顽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特淘气了。"[蒙侧]照应前文。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门上去罢。"凤姐儿听了,方款步提衣上了楼来,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便笑道:"你娘儿两个特好了,见了面总舍不的来了。你明日搬来合他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夫人、王夫人前告了坐,尤氏的母亲前周全了一遍,方同尤氏坐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亲家太太同我们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了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谈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双官诰》,[蒙侧]点下文。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去了?"傍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易,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蒙侧]偏是爱吃酸醋。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矌矌。"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了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觑着凤姐儿。[蒙侧]无有不足不尽处。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拿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过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有几日好些,几日仍是那样。尤氏、贾珍、贾蓉好不焦心。[蒙侧]陪衬补足。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又是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可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与他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合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放心罢。[蒙侧]文字一变。人于将死时,也应有一变。那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到吃了两块,到像克化的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过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的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的没法了。你也该将他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也该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蒙侧]伏下文代办理丧事。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回来,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了些了,求老祖宗放心,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说道:"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蒙侧]精神还好呢五字,写得出神入化。贾母听了,沉音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看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下的家常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蒙侧]陪。我收了。再还有瑞大爷[蒙侧]正。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无有,[蒙侧]没他。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将可卿之病将死作幻情一劫,又将贾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变。下回同归幻境,真风马牛不相及之谈,同范并趋,毫无滞碍,灵活之至,飘飘欲仙。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必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蒙回前]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

诗曰:

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忽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忙令快请进来。[庚侧]立意追命。贾瑞见请进里边,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庚侧]如蛇。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蒙侧]旁敲远引。舍不得回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蒙侧]这是钩。 [庚眉]勿作正面看为幸。畸笏。贾瑞笑道:[蒙戚双]如闻其声。"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蒙戚双]渐渐入港。 [蒙侧]游鱼虽有入釜之志,无钩不能上岸。一上钩来,欲去亦不可得。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狠。"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到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不敢错,所以唬住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蒙戚双]奇妙。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庚侧]倒不假。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蔷、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庚侧]反文着眼。一点不知人心。"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蒙侧]写呆人痴性活现。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贾瑞如听了觀音佛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蒙戚双]叫去正是叫来也。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庚眉]先写穿堂,只知房舍之大,岂料有许多用处。 [蒙侧]凡人在平静时,物来言至,无不照见。若迷于一事一物,虽风雷交作,有所不闻。即穿堂儿等之一语,府第非比凡常,关殷〔启〕门户,必要查看,且更夫扑〔仆〕妇势必往来,岂容人藏过于其间。只因色迷,闻声连诺,不能有回思之暇,信可悲夫。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禁,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已为得手。[庚侧]未必。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魆黑无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早已关锁,到只有向东的门还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喀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庚侧]平平略施小计。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蒙侧]此大底〔抵〕是凤姐调遣,不先为点明者,可以少许多事故,又可以藏拙。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勾。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蒙侧]教导之法,慈悲之心尽矣,无奈迷徒〔途〕不悟何! [庚眉]可为偷情一戒。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边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迳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庚眉]教训最严,奈其心何。一叹!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耍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庚侧]展转灵活,一人不放,一笔不肖。那里想到这叚公案![庚侧]世人万万想不到,况老学究乎?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一夜。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庚眉]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因此发恨,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蒙侧]教令何尝不好,业种故此不同。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读文章,[庚双]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庚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个能回头也。叹叹!壬午春,畸笏。其苦万状。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不想到是凤姐捉弄他的。[庚侧]四字是寻死之根。

过后两日空闲,便仍来找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神罚咒。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庚侧]可谓因人而使。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庚侧]四字是作者明阿凤身分,勿得轻轻看过。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冒失了。"[蒙戚双]伏的妙!贾瑞道:"果然?"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庚侧]紧一句。 [蒙侧]大士心肠。贾瑞道:"来来来,就死也要来!"[蒙戚双]不差。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庚侧]未必。此时便先去了。凤姐这会子自然要点兵派将,[庚侧]四字用得新,必有新文字好看。 [蒙侧]剩文最妙。设下圈套。

[庚眉]瑞奴实当如是报之,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畸笏。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一般,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开门。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便问是怎么的了,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足掉在毛厮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庚侧]欲根未断。 [庚眉]此刻还不回头,真自寻死路矣。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蒙侧]孙行者非有紧鉔〔箍〕儿,虽老君之炉,太〔五〕行之山,河常〔何尝〕屈其一二。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蔷、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过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蒙戚双]写得历历病源,如何不死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庚侧]所谓步步紧。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庚侧]简捷之至。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失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调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筋下去,也不见个动静。[蒙戚双]说得有趣。

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蒙戚双]王夫人之心慈若是。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蒙戚双]夹写王夫人。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蒙侧]只说。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去。"[庚双]然便有二两独参汤,贾瑞固亦不能微好。又岂能望好?但凤姐之毒何如,是瑞之自失也。再说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

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蒙戚双]自甄士隐随君一去,别来无恙否?来化斋,口称专治一切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蒙戚双]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了。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己庚双]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了。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已庚双]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搭连中[蒙戚双]妙极,此搭连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取出一面镜子来,[己双]凡看书者,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蒙戚双]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蒙戚双]明点。 

[庚眉]与《红楼梦》呼应。递与贾瑞道:"这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蒙戚双]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专治邪思妄动之症,[蒙双]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己双]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蒙戚双]所谓无能纨袴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蒙戚双]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庚侧]谁人识得此句?只照他的背面,[蒙戚双]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教他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挽留不住。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到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蒙双]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唬我!我到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蒙戚双]奇绝。 [庚侧]可怕是招手二字。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蒙戚双]写得奇峭,真好笔墨。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内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蒙侧]此一句力如龙象,意谓,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了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己双]所谓醉生梦死也。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蒙戚双]可怜。大众齐来看此。 [蒙侧]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惜〔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人〔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后亦不解脱者。悲矣!只说得这句,就不能再说话了。傍边伏侍贾瑞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没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蒙戚双]此书不免腐儒一谤。若不早毁此物,[蒙戚双]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遗害于世不小!"[蒙戚双]腐儒。遂命驾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却来烧我?"[蒙戚双]观者记之。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蒙戚双]所谓铁门限是也,先安一开路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 [觉双]所谓铁门限是也。为秦氏停柩作引子。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有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到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家中狠可度日。

再讲这年冬底,两淮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蒙侧]头〔须〕要林黛玉长住,偏要暂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庚回后]此回忽遣代〔黛〕玉去者,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写可儿、阿凤等人,却置代〔黛〕玉于荣府,成何文哉!固必遣去方好。放笔写秦,方不脱发,况代〔黛〕玉乃书中正人,秦为陪客,岂因陪而失正耶!后大观园方是宝玉、宝钗、代〔黛〕玉等正紧文字,前皆系陪衬之文也。

[戚回后]儒家正心,道者炼心,释辈戒心,可见此心无有不到,无不能入者,独畏其入于邪而不反,故用心炼戒以缚之。请看贾瑞一起念,及至于死,专诚不二,虽经两次警教,毫无翻悔,可谓痴子,可谓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独欲思,岂逃倾颓。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种,以助解者生笑,以为痴者设一棒喝耳。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戚回前]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

[甲回前]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要紧,不问家事,故得姿〔恣〕意放为。□□□□□若明指一州名,似落西逰□□□□□□□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矣。不云国名,更妙!□□□□□□□□□□义之乡也。直与□□□□□ □□□□□□今秦可卿托□□□□□□□□□□□□理宁府,亦□□□□□□□□□□□□□凡□□□□□□□□□□□□□□□□□□□□□□□□□□□□□□□□□□在封龙禁尉写,乃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庚回前]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姿意,方见笔笔周到。

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甲侧]胡乱二字奇。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甲侧]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婶,别人未必中用。"[甲侧]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内的英雄,[庚侧]称得起!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咱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旦倘或乐极悲生,[甲侧]倘或二字,酷肖妇女口气。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甲眉]树倒猢狲散之语,全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〇伤哉。宁不恸杀!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甲侧]非阿凤不明,盖今古名利场中患失之同意也。秦氏冷笑道:"婶婶你好痴也!丕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也。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以行,则日后可保永全。"凤姐但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钱粮。第二件,家塾虽立,无一定工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工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工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会同族中长幼大小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工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能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皆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戚双]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热心人。祭祀又可永继。[甲眉]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叚,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日后,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蒙侧]瞬息繁华,一时欢乐二语,可供天下有志事业功名者同来一哭。但天生人非无所为,遇机会成事业,留名于后世者,亦必有奇传奇遇,方能成不世之功。此亦皆苍天暗中扶助,虽有波澜,而无甚害,反觉其铮铮有声。其不成也,亦由天命。其奸人倾险〔陷〕之计,亦非天命不能行。其繁华欢乐,亦自天命。人于其间,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尽己力以周旋其间,不计其功之成于〔与〕否,所谓心安而理尽,又何患乎一时瞬息。随缘遇缘,乌乎不可?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虑后,临期只恐后悔无益矣。"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甲侧]伏的妙。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甲侧]此句令批书人哭死。 [甲眉]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 

[庚眉]可从此批。凤姐还欲问时,只听得二门上传事云牌连叩四下,因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赞叹,都有些疑心。[甲眉]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庚眉]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暖。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恤贱,慈老爱幼之恩,[庚侧]八字乃为上人之当铭于五里。莫不悲嚎痛哭者。[庚侧]老健。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顽耍,[甲侧]与凤姐反对〇淡淡写来,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实然文字。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喯出一口血来。[甲侧]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 [庚眉]如在。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一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袭人等慌了,忙上来搊扶,问是怎么样了,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甲侧]如何自己说出来了? [庚侧]又淡淡抹去。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穿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预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震岳。[甲侧]写大族之丧,如此起绪。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气疼旧疾,[庚侧]紧处愈紧,密处愈密。 

[庚眉]所谓曾〔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睡在床上。[甲侧]妙,非此何以出阿凤!然后又出来见了贾珍。彼时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璜、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庚侧]将贾族约略一总,观者方不惑。贾珍哭的泪人一般,[甲侧]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庚侧]淡淡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尽我所有罢了。"[戚双]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恶奴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甲侧]伏后文。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推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甲侧]删,却是未删之笔。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庚侧]可笑可叹!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王隐梅云: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亦能跳出这圈子来。斯言信矣!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蒙侧]就要飞升的要,用得的当。凡要者,则身心急切,急切之者,百事无成。正为后文作引绵〔线〕。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甲眉]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汛舟而已。宁不可叹。出在潢海铁网山上,[甲侧]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蒙侧]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力场中故套。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如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当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甲侧]的是阿呆兄口气。赏他们几两工银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甲眉]写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 [庚眉]写个个皆到,深得金瓶壶〔〕奥。"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甲侧]政老有深意存焉。捡上一等杉木也就是了。"[甲侧]夹写贾政。此时贾珍恨不得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蒙侧]代秦氏死等句,总是填实前文。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嬛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甲侧]补天香楼未删之文。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理殓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内。小丫嬛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承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禁,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侧]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甲侧]两句写尽大家。 [觉双]转叠法,叙前文未及。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生,[庚侧]又起波澜,却不突然。灵旙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甲侧]善起波澜。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甲侧]妙,大权也。先备了祭礼遣人抬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甲侧]轩名可思。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蠲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甲侧]得内相机括之快如此。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到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甲侧]忙中写闲。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平节度使冯胖子来求我,要与他孩子蠲,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孩子要蠲,[甲侧]奇谈。画尽阉官口吻。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时,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上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里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而去。

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的夫人来了,[甲侧]史小姐湘云消息也。 [蒙戚双]伏史湘云一笔。 [己庚]伏史湘云。 [觉双]伏下文。那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的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家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甲侧]是有服亲友并家下人丁之盛。 

[庚侧]就简去繁。花簇簇官去官来。[甲侧]是来往祭吊之盛。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分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封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的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竖在门外,上面大书:

尉禁龙卫侍前御道禁紫廷内护防

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媳防护内庭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庚眉]贾珍是乱费,可卿却实如此。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永运太平之国,[庚眉]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逰"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亡〔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烦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蒙侧]可笑。但里头尤氏又反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得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甲侧]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甲侧]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有人报说:"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甲侧]数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笔笔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一个头绪出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废,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黔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甲眉]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悲〕恸血泪盈(面)。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正是:[蒙戚双]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庚眉]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甲眉]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甲回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庚回后]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戚回后]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无非情感而生情。且又借凤姐之梦,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动之萌,深浅诚伪,随种必报。所谓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蒙戚回前]家书一纸千金重,勾引难防嘱下人。任你无双肝胆烈,多情念起自眉颦。

[甲回前]凤姐用彩明,因自识字不多,且彩明系未冠之童。

[甲回前]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

昭儿回,并非林文琏文,是黛玉正文。

牛,丑也。清属水,子也。柳折〔拆〕卯字,彪折虎子〔字〕,寅字寓焉。陈即辰,翼火为蛇,巳字寓焉。马,午也。魁折〔拆〕鬼,鬼金羊,未字寓焉。 猴同音,申也。晓鸣,鸡也,酉字寓焉。石即豕,亥字寓焉。其祖回〔曰〕守业,即守夜也,犬字寓焉。此所谓十二支寓焉。

路谒北静王,是宝玉正文。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了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庚侧]此是都总管的话头。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得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庚侧]伏线在二十板之误差妇人。都特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到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行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着进去了。凤姐即命彩明定造簿册。[甲眉]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分,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 [庚眉]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 [庚眉]且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壬午春。即时传来升媳妇进来,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甲侧]已有成见。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了车回家。

一宿无话。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庚侧]传神之笔。只听凤姐和来升媳妇说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甲侧]先站地步。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甲侧]此话听熟了,一叹! [蒙侧]"不要说原是这样的说〔话〕",破尽固蔽〔痼弊〕根底。这如今可要依着我行,[甲侧]宛转得妙。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像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庚侧]量才而用之意。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来客往到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们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描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个描赔。这八个人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账描赔。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处,赌钱吃酒处,打架辦嘴等事,立刻来回我。你若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者,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甲侧]是协理口气,好听之至! 

[庚侧]所谓先礼而后宾〔兵〕是也。事完了,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庚侧]滑贼,好收煞!说毕,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箒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作,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里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那凤姐不畏勤劳,[蒙戚双]不畏勤劳者,一则任专而易办,一则技痒而莫遏。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勤劳,有何可畏。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庚眉]写凤之心机。写凤之珍贵。写凤之英勇。写凤之骄大。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庚眉]如此写得可叹可笑!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庚侧]接得紧,且无痕迹,是山断云连法也。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你,下次就难管人了,不如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了,又见凤姐眉立,[庚侧]二字如神。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挨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爱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荣国、宁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来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甲侧]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费此一叚笔墨。这才知道凤姐的利害。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庚侧]收什得好!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庚侧]忙中闲笔。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偺们去了,他岂不烦腻。"[甲侧]纯是体贴人情。宝玉道:"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内。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庚侧]家常戏言,毕肖之至!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甲侧]奇称,试问谁是清人?原是那边,我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坐。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日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甲侧]此妇亦善迎合。 [庚侧]下人迎合凑趣必真。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毕,领牌而去。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庚侧]小人语。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领牌子作东西?"[庚侧]写不理家务公子之语。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庚侧]言其是也。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庚侧]补前文之未到。宝玉道:"爬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赶该你到那里的时候,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庚侧]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你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照儿回来了。"[甲侧]接得好。凤姐急命唤进来。照儿打千请安。凤姐便问:"回来作什么?"照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去,[庚侧]暗写代〔黛〕玉。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甲眉]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的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照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庚侧]此系无意中之有意,妙!"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蹙眉长叹。凤姐见照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奈到晚上,复令照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蒙侧]追想所需四字,写尽能事者之所以能事者之的〔底〕蕴。一并包藏交付。又细细吩咐照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甲侧]切心事耶。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甲侧]此一句最要紧。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庚侧]此为病源伏线。总睡下又走了困,[庚侧]后文方不突然。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了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蹅看安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空房中胡乱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进城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里面凤姐见日期在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之物。又有迎春染疾,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按等事,亦言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无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到了荣府,宁府的人又跟到荣府。[庚眉]总得好。既回到宁府,荣府的人又找到宁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到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寝。一夜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并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如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内,挥喝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甲侧]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

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庚眉]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庭紫禁道御前侍值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那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作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堂客算来亦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傍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便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已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傍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庚眉]数字道尽声势。壬午春,畸笏老人。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傍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庚眉]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退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蒙侧]宝玉见北静王水溶,是为后文之伏线。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见,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材。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下回便知。

[庚回后]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

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

[蒙回后]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于爱恶,幽柔不断。请看凤姐无私,犹能整齐丧事,况丈夫辈受职于庙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苟,承上率下,何有不行。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戚回前]欲显铮铮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缘。鲸卿些子风流事,胆落魂销已可怜。

[甲回前]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逈非在闺阁中之形景。

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

北静王论聪明伶俐,又年幼时为溺爱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语。

凤姐中火,写纺线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

凤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却是为净虚攒营凤姐大大一件事作引。

秦、智幽情,忽写宝、秦事云:不知算何账目,未见真切,不曾记得,此系疑案蓁〔纂〕创。是不落套中,且省却多少累赘笔墨。

昔安南国使有题一丈红句云: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溶,头上带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蹌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带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甲侧]又换此一句,如见其形。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出来,递将过去。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甲侧]钟爱之至。又携手问宝玉几岁了,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庚眉]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王文〔壬午〕季春。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谅也。"[甲侧]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庚侧]谦的得体。亦荫生辈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致,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陷此辙,想令郎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攻,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眼。因是以寒第高人顿聚。令郎若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不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猝间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庚侧]转出没〔有〕调教。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而进也?"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庚侧]有层次,好看煞!滔滔然将殡过完,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记挂着宝玉,[甲侧]千百件忙事内不漏一丝。 [庚侧]细心人自因〔应〕如是。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也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闪失,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甲侧]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便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庚侧]有气有声,有形有影。扶车回话:"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庚侧]有次序。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歇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村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叚,岂有不爱看的?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顽顽,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庚侧]真毕真。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甲侧]凡膏梁子弟齐来着眼。小厮在傍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甲侧]也盖因未见之故也。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云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甲侧]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 [庚眉]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一面说,一面又至一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搬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庚侧]天生地设之文。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了手,陪笑说道:[庚眉]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壬午季春。"我因为没有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甲侧]如闻其声见其形。 [庚侧]三字如闻。我纺与你瞧。"[蒙侧]这丫头是技痒,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损坏。宝玉此时一片心神,另有主张。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庚侧]忙中闲笔,却伏下文。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甲侧]的是宝玉性生之言。 [庚侧]玉兄身分本心如此。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庚眉]若说话,便不是《石头记》中文字也。只见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来!"那丫头听叫,忙丢了纺车,一迳去了。宝玉怅然无趣。[甲侧]处处点情,又伏下一叚后文。 [觉双]伏下文。

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土,问他换不换。宝玉说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纺线的二丫头。[庚侧]妙在不见。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面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庚侧]妙在此时方见,错综之妙如此。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甲侧]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亦未尝不如此也。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了大殡。早又见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理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作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甲双]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今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自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甲侧]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庚眉]《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壬午季春。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甲双]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甲侧]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便住在这里了。有那上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晏退之所。[甲侧]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甲侧]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他庵内作的馒头好,就出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甲双]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 [觉双]所谓纵有十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此意可会。

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了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原来秦业年迈多病,[甲侧]伏一笔。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傅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无来请太太的安。"[甲侧]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糊塗人之所为也。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皆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趋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来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甲侧]开口称佛毕有〔肖〕,可叹可笑!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甲侧]才字妙!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个大财主。[甲侧]俱从财一字上发生。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看上金哥,一心要娶,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聘定。张家意欲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衙内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见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甲双]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不过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甲双]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礼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见。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甲侧]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敬也就情愿。"[甲双]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到不大,[甲侧]五字是阿凤心迹。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这银子使,[庚侧]口是心非,如闻已见。也不作这样的事。"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庚侧]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只是张家已知我来咱们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咱们府里连这点子手叚也无有的一般。"[庚眉]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骘司地狱报应的,[庚侧]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凭你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拉篷扯纤的图银子。[庚侧]欺人太甚。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他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便使他拣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还拿得出来。"[庚眉]对如是之奸妮〔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 [甲侧]阿凤欺人如此。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了,若是奶奶跟前,[蒙侧]"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再添上些也不彀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好,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甲侧]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庚眉]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智能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日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庚侧]此处写小小风波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处。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蒙侧]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又不好叫唤的,[庚侧]还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之时,只觉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庚侧]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到不依。[庚眉]若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壬午季春。咱们就叫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影里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庚侧]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细思。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账。"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甲双]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俻,《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甲侧]一想便有许多好处,真好阿凤!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的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甲侧]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矌,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日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再住一日,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姑之事说与来旺。来旺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一封书,[甲侧]不细。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一日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来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甲侧]一语过下。

且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令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甲侧]过至下回。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不用细述,只得含泪而别。凤姐又至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坚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

[蒙回后]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唐吐不解。密缝直如细述说的事,见其言语形迹,无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读。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蒙戚回前]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旷典传来空好听,那如知己解温存。

[甲回前]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疚。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写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钟〕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

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余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徤〔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惜〔昔〕感今。

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庚侧]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甲侧]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候静养待大愈时再约。[甲侧]所谓好事多磨也。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庚侧]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付〔副〕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庚侧]不双美满夫妻。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失。这里凤姐坐享了三千两,[庚侧]如何消檄,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甲双]一叚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

一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上人忙忙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令止了戏文,撤开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庚眉]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忙去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飞马来回报信。有约计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至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之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夫人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厅廊下伫立。[庚侧]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芦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 [庚眉]日暮倚庐仍怅望,南汉先生句也。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知此信,贾母便命人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还是夏太监出来说道,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二处上下内外,莫不欣然踊跃,[觉双]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 沸不绝。

谁知近日馒头庵的智能私游进城,[甲侧]好笔仗,好机轴! [甲眉]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泄,及读至后,方知紧收此大叚,有如歌急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写宝玉之文。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的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庚眉]凡用宝玉收什,俱是大关键。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甲双]眼前多少文字不写,却从外人意外撰出一叚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庚侧]的的真真宝玉。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庚侧]欲发呆了。 [甲双]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锁碎杂乱,何不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才有些喜意。[甲双]不如此,后文秦钟死去,将何以慰宝玉?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甲双]又从天外写出一叚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二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处,方好起大观园也。好容易[庚侧]三字是宝玉心中。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加,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甲双]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观此便可省悟。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甲双]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甲双]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庚侧]写得尖利刻薄。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甲侧]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 [庚侧]娇音好闻,俏态如见,少年好夫妻有是事。小的听见昨日的头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备了一杯水酒掸尘,[庚侧]却是为下文作引。不知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庚侧]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一面平儿与众丫嬛参见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我就唬的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允,到反说我图受用了,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甲眉]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甲侧]独这一句不假。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武艺。况且我年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人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庚侧]三字是得意口气。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没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求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庚侧]得意之至口气。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甲眉]阿凤之带[待]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 

[庚侧]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正说着,[甲双]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庚侧]酒色之徒。我疑惑咱们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甲双]垂涎如见。试问兄宁有不玷平儿乎?凤姐道:"嗳,[庚侧]如闻。往苏杭去了一淌回来,[甲眉]用平儿口头谎言,写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有多少机括。也该见些世面了,[甲侧]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甲双]奇谈,是阿凤口中有此等语句。那薛老大[甲侧]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甲侧]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和姨妈不知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甲双]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故此摆酒请客的廢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偏房了。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到心里可惜了的。"[甲双]一叚纳宠之文,偏于阿凤口中补出,亦奸猾幻妙之至!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甲侧]必有此一问。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了个谎。[甲侧]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觉双]此处系平儿倒鬼。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庚侧]如闻如见。悄悄说道:"奶奶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甲侧]总是补遗。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甲侧]平姐看欺〔欺看〕书人了。 [庚侧]可儿可儿,凤姐竟被他哄了。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钱还要找出来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希,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了。"[甲双]一叚平儿的见识作用,不枉阿凤生平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庚侧]疼极反骂。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甲双]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与凤姐忙让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致意不肯。平儿等早已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色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狠嚼不动那个,到没的矼了他的牙。"[庚侧]何处着想?却是自然有的。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的狠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热了来?"又道:"妈妈,你尝尝你儿子带了来的好惠泉酒。"[庚侧]补点不到之文,像极!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甲双]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李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我这会子跑了来,到也不为饮酒,到有一件正紧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口里说的好听,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跐牙儿的。[庚侧]为蔷、蓉作引。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到好,到如今还是燥屎。[庚侧]有是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到是合奶奶说是正紧。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要饿死了呢。"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到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嬷嬷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庚侧]会送情。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他都是看着内人一样呢!"[庚侧]可儿,可儿。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账原故,我们爷是没有的,[甲侧]千真万真是没有,一笑! [庚侧]有是语,像极,毕肖乳母护子。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就依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硬着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主了,我就没的愁了。"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吃完了,还要往珍大哥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经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己双]一叚赵妪讨情间〔闲〕文,却引出道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用蓉、蔷来说事作收,余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甲双]二字醒眼之极,却只如此写来。凤姐忙问道:[甲双]忙字最要紧,特于阿凤口中出此字,可知是关巨要,是书中正眼矣。"省亲的事竟了不成?"[甲双]问得珍重,可知是万人意外之事。 

[庚眉]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成了。"[甲双]如此故顿一笔更妙,见得事关重大,非一语可了者,亦是大篇文章,抑扬顿挫之至。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从古至今未有的。"[甲双]于闺阁中作此语,直与击壤同声。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的,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甲侧]补近日之事,启下回之文。 [甲眉]赵嬷一问,是文章家进一步门庭法则。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情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甲侧]大观园一篇大文,千头万绪,从何处写起。今故用贾琏夫妻问答之间闲闲叙出,观者已省大半,后再用蓉、蔷二人重一渲染,便省却多少□□□□□赘瘤笔墨。此是避难法。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庚眉]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贾母等进朝如此热闹,用秦业死岔开,只写几个如何,将泼天喜事交代完了。紧接代〔黛〕玉回,琏、凤闲话,以老妪勾出省亲事来,其千头万绪合笋贯连,无一毫痕迹。如此等,是书多多,不能枚举。想兄在青硬〔埂〕峰上经煅炼后,参透重关,至恒河沙数,如否?余曰:万不能有此机括,有此笔力,恨不得面问果否。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当。想父母在家,若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天地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人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甲侧]又一檏布置。这岂不有八九分了?"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庚侧]文忠公之嬷。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甲侧]一叚闲谈中补出多少文章,真是费长房壶中天地也!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见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甲侧]忽接入此句,不知何意,似属无谓。说起当年太祖皇帝访舜巡狩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庚侧]既知舜巡,而又说热闹,此妇人女子口头也。我偏没造化赶上。"[庚侧]不用忙,往后看。老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庚侧]又要瞒人。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 - -

"[甲侧]又截得好。凤姐忙接道:[甲侧]忙字妙!上文说起来必未完,粗心看去,则说疑阙,殊不知正传神处。"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老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甲侧]点出阿凤所有外国奇玩等物。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嫫姨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庚侧]应前葫芦案。 [觉双]照应葫芦案前文。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甲侧]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嗳哟哟,[庚侧]口气如闻。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庚侧]点正题正文。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庚侧]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凭你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那罪过可惜四个字[庚侧]真有是事,经过见过。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大爷们也是这等说,岂有不信的。[庚侧]对证。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甲侧]是不忘本之言。谁家有这些银子去买这个虚热闹呢?"[甲侧]最要紧语。人若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着,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庚侧]好顿挫。又有二门上小厮回:"东府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口,平儿捧着盆洗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闻得便止步,听他二人回些个什么。贾蓉先回道:"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蒙侧]简净之至。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庚侧]后一图伏线,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岂不草索。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了,[庚侧]应前贾琏口中。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说罢。"贾琏笑着忙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量,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紧是这个主意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到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狠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细说罢。"贾蓉忙应了几个"是"。[蒙侧]园已定矣。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割聘教习,[庚侧]画蔷一回伏线。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子[庚侧]凡各物事,工价重大,兼伏隐着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园定后便先写此一件,余便不必细写矣。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庚侧]有神。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庚侧]勾下文。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甲侧]射利人微露心迹。 

[庚侧]射利语,可叹是亲侄。贾蔷笑道:"只好习学着办罢了。"贾蓉在身后灯影下悄拉凤姐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走。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狠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甲侧]此等称呼,令人酸鼻。 [庚侧]好称呼。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庚眉]《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凤姐忙向贾蔷道:[甲侧]再不略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了他们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子讨两个人呢,[甲侧]写贾蔷乖处。 [蒙戚双]写贾蔷乖处如见。这可巧了。"因问名子,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果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蒙侧]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至精至细。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吩咐开了账,给蔷兄弟拿了去,叫他按账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庚侧]有神。"放你娘的屁,我这里的东西还无处撂呢,[庚侧]像极,的是阿凤。 [庚眉]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壹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希罕你们那鬼鬼祟祟的?"说着,已经去了。[甲侧]阿凤欺人处如此。忽又写到利弊,真令人一叹!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好带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到先学会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蒙侧]又作此语,不犯阿凤。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庚侧]好文章,一句内隐两处若许事情。

次日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蒙侧]一总。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门,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皆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甲侧]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甲侧]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 

[甲侧]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惟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东边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甲侧]妙号。随事生名。一一筹画起造。贾政不惯于俗务,[庚侧]这也少不得的一节文字,省下笔来好作别样。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阁,种花竹,一应点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贾政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好要紧处合贾赦商议便罢了。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蒙侧]好差。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庚侧]一笔不漏。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挂,不能乐业。[甲侧]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各各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功。 [甲眉]偏于大热闹处写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惟以大白酬我作者。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甲侧]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道:"我昨日才瞧了他来,[庚侧]点常去。还明明白白,怎么今日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那里去望望秦钟,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宝玉听说,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甲侧]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地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甲侧]目睹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两个远房的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及。[甲侧]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甲侧]余亦欲哭。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乃是弱症,未免炕上挺矼的骨头不受用,[庚侧]李贵亦能道此等语。所以暂且挪下床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添他的病症?"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看见秦钟,面如白腊,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采。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的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甲双]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 

[庚眉]《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甲侧]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谓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甲双]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甲双]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庚眉]可想鬼不读书,信已哉。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司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庚侧]写杀了。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合这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说,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你们断不肯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甲双]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〇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报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的宝玉二字。[甲侧]调侃宝玉二字极妙! [觉双]大可发笑。 [甲眉]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的见识,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也无益。"[甲侧]神鬼也讲有益无益。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阴阳并无二理。[己双]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脂砚。别管他阴,也别管他阳,敬着点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他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免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庚侧]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蒙戚双]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蒙戚双]谁不悔迟。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庚侧]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 [庚眉]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下回分解。[蒙戚双]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

[戚回后]大凡有势者,未尝有意欺人,奈群小蜂起,浸润左右,伏首下气,奴颜婢膝,或激或顺,不计事之可否,以要一时之利。有势者自任豪爽,斗露才华,未审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试再试,习以为常,则物理人情皆所不惜。其不知排场已立,收敛实难,从此勉强,至成蹇窘。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大抵作者发大慈大悲愿,欲诸公开巨眼,得见毫微,塞本穷源,以成无碍极乐之至意也。

第十七回 会芳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己回前]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宝玉系诸艳之贯〔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墨夹]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恸。贾母帮了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蒙戚双]每于此等文后,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

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蒙戚双]年表如此写亦妙。 [蒙庚侧]惯用此等章法。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到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赐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纵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傍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且拟了出来,暂做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笑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蒙戚双]点雨村,照应前文。众清客笑道:"老世翁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山水花鸟上题咏就平平,[庚侧]是纱帽头口气。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庚眉]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纵拟了出来,未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倘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矌矌。"[戚双]音光字,去声,出《谐声字笺》。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

[庚侧]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庚侧]新奇。正是迎面留题处。[蒙戚双]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妙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知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蒙戚双]补明,好!贾政听了,回头便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蒙戚双]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蒙戚双]此论却是。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到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极是!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蒙戚双]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再进数步,渐向北边,[蒙戚双]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苏双]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处至高处,各景皆遍。 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蒙戚双]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蒙戚双]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迳之咽喉要路。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我们如今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蒙戚双]果然。 [庚侧]真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庚眉]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付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蒙戚双]要紧,贴切水字。隔岸花分一脉香。[蒙戚双]恰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咸称赞不已。于是出亭过池,所有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蒙戚双]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忽抬头看见面前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来,[庚侧]此方可为颦儿之居。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蒙戚双]不犯超手游廊。阶下石子幔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杌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茉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水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到还罢了,[庚侧]一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蒙戚双]点一笔。众客忙用话开释,[蒙戚双]客不可不有。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蒙戚双]余亦如此。又一个说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庚眉]又换一章法。壬午春。"还是宝玉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庚侧]知子者莫如父。先就要议论人家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言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庚眉]于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袴来看。畸笏。 [蒙戚双]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方才众人可有使得的么?"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戚双]明知是故意要他盘驳议论,乐得肆行施展。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里乃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事?"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蒙戚双]果然,妙在双关暗合。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茶闲烟尚绿,[戚双]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幽窗棋罢指犹凉。[蒙戚双]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 

亦为留题之备。[己双]更恰当,若有悬额之处,或再用镜面石,岂复成文哉?忽想到石碣二字,又托出许多郊野气色来,一度〔肚〕皮千秋〔邱〕万壑,只在这石碣上。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佳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庚侧]赞得是。这个篾翁有些意思。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蒙戚双]客不可不养。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庄村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之类,才都相称。"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蒙戚双]又换一格方不板。也不等贾政的命,[蒙戚双]忘情有趣。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用杏帘在望四字。"[蒙戚双]妙在一"在"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的意。"宝玉冷笑道:[蒙戚双]忘情最妙。"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庚眉]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清浊,[庚眉]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戚双]公然自定名,妙!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繁华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二字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然,非人力之所能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看去觉得无味,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庚眉]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

新涨绿添浣葛处,[蒙戚双]采诗颂圣,最恰当。好云香护采芹人。[戚双]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客道:"古人诗云, 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客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戚双]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

贾政拈髯沉音,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啧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无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著迹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蒙戚双]实佳。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庚侧]这一位蔑翁更有意思。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巍巍峩峩,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瓦,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蒙戚双]想来此殿在园之正中,按园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带通贾母卧室后,可知西北一带是多宽出一带来的,诸钗始便于行也。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庚侧]写出贾妃身分天性。然今日之尊,礼宜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蒙戚双]正面,细。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虬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庚眉]路顺顺逆逆,已成千邱万壑之景,若不有此一叚大江截住,直成一盆景矣。作者从何落笔着想?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蒙双]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到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蒙戚双]一笔不漏。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成,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之处,更要好生作来。"说着,引众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门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己双]总住,妙!伏下后文所补等处,若都入此回写完,不独太繁,使后文冷落,亦且非《石头记》之笔。

又值人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蒙戚双]又一紧,故不能终局也。此处渐渐写雨村亲切,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横云断岭法。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也。虽如此,只得从那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己双]写出水源,要紧之极。近之画家着意于山,若不讲水,又造园囿者,惟知弄莾憨顽石壅笨冢,辄谓之景,皆不知水为先着,此园大概一描,处处未尝离水,盖又未写明水之从来,今终补出,精细之至。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己双]究竟只一脉,赖人力引道之功,园不易造,景非泛写。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蒙戚双]此以下皆系文终之余波,收的方不突。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己双]伏下栊翠庵、芦雪广、凸碧山庄、凹晶溪馆、煖香坞等诸处,于后文一断一断补之,方得云龙作雨之势。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了,[庚眉]词〔问〕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迳引人绕着碧桃花,[蒙戚双]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蒙戚双]未写其居,先写其境。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蒙戚双]与万竿修竹遥映。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海棠,[蒙戚双]妙名!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庚侧]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庚侧]政老应如此语。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竟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蒙戚双]体贴的切,故形容的妙! [庚眉]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谢之。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蒙戚双]不独此花,近之谬传者不少,不能悉道,只借此花数语驳尽。众人都摇身赞妙。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蒙戚双]至阶又至檐,不肯轻意写过。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客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了!"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庚侧]特为青埂峰下凄凉,与别处不同耳。竟分不出间隔来的。[戚双]新奇希见之法式。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庚双]花样周全之极,然必用下文者,正是作者无聊,撰出新异笔墨,使观者眼目一新。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俻。可谓善戏者矣。又供诸人同同一戏,妙极!或 (万福万寿),[蒙双]前金玉篆文,是可考正篆,今则从俗花样,真是醒睡魔,其中诗词雅谜以及各种风俗学文一概不必究,只据此等处,便是一绝。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己双]至此方见一朱彩之处,亦必如此式方可。可笑近之园〔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一隔一隔,或有贮书处,或有设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隔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五彩绡轻覆竟系幽户。[蒙戚双]精工之极!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蒙戚双]悬于壁上之瓶也。槕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戚双]皆系人意想不到目所未见之文。若云拟编虚想出来,焉能如此。〇一叚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处,不必细表。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蒙双]谁不如此赞。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大镜去,[庚侧]石兄迷否?越发见门多了。[庚侧]所谓投投是道是也。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到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槅,果得一门出去。[庚侧]此方便门也。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蒙戚双]又写水。众人诧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庚侧]于怡红总一园之看,是书中大立意。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乃在前道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庚侧]众善归缘,自然有平坦大道。豁然大门前见。[蒙戚双]可见前进来是小路迳,此云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之正甬路也。细极。 

[庚眉]以上可当大观园记。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以至于是!"大家出来。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 不足![庚侧]冤哉,冤哉!也不想了 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还不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蒙戚双]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戚回后]好将富贵回头看,总有文章如意难。零落机缘君记去,黄金万斗大观摊。

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蒙戚回前]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争。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蒙戚双]四字特补近日千忙万冗,多少花团锦簇文字。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物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矣,[蒙戚双]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事也。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蒙戚双]补出女戏一叚,又伏一案。又有秦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也是十个,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己双]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去秦可卿有七,再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风〔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删〔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玔、玉玔、夗央〔鸳鸯〕、苗云〔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 [庚眉]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 [庚眉]树〔橱〕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像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蒙戚双]因此方使妙卿入都。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要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还乡,在此净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去。"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秦之孝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蒙双]补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情高洁。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秦之孝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蒙戚双]补尼道一叚,又伏一案。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嬛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顽,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与园中各处按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念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觉心意宽畅,[蒙双]好极,可见智者居心,无一时驰怠。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己双]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废尽精神,余则为若许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冢。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亦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己双]一语带过,是以岁首祭宗祀元宵开家宴一回,留在后文细写。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戚双]是元宵之夕,不写灯月,而灯光月色满纸矣。 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己双]抵一篇大赋。静悄无人咳嗽。[蒙戚双]有此句方足。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幙挡严。正等的不奈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蒙戚双]有是礼。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蒙戚双]暗贴王夫人,细!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是如此,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庚侧]自然当家人先说话。等候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各执事人,带领太监们用酒饭。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面马蹄之声。[蒙双]净极故闻之,细极。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蒙戚双]神异,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这些太监会意,[庚侧]雅得他的出,是经至之人也。 

都知道说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蒙戚双]形容毕肖。至西门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幙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蒙戚双]形容毕肖。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金销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而来。贾母等连忙路傍跪下,[庚侧]一丝不乱。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入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庚侧]元春月中。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花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得能见这般世面。本该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到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紧的为是。[蒙戚双]自"此时"以下,皆石头之语,真是千奇百怪之文。 [庚眉]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是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 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庚眉]驳得好。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直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庚眉]《石头记》贯用特犯不犯之笔,真令人惊心骇目读之。 

[蒙戚双]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庚侧]批书人领至〔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又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念切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废难,然想来到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庚侧]转得好!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蒙戚双]一驳一解,跌宕摇曳之至,且写得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因有这叚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日亦曾补拟。[蒙戚双]一句补前文之不暇,启文之苗裔,至后文凹晶馆黛玉口中又一补。所谓一击空谷,八方皆应。

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己双]每的周到可悦。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个大字,[蒙戚双]不得不用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蒙戚双]妙,是特留此四字与彼自命。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己双]庭燎最恰。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蒙戚双]一丝不乱,精致大方,有如欧阳公九九。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叙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蒙双]《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 

[庚眉]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壬午春。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俱在傍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到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咱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蒙戚双]追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摸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己双]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万〔方〕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管家执事人丁在庭外行礼,及两府掌管执事媳妇领丫嬛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觉双]谅前信息皆知,故有此问。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戚双]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偏是暴发,骄妄自大。贾妃听了,忙命快请。[蒙戚双]又谦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嬛抱琴等上来叩见,[己双]前所谓贾家四钗之环,暗以琴棋书画排行,至此始全。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蒙戚双]深字妙。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叙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雅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庚侧]此语犹在耳。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吾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殿,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然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钗、黛玉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蒙戚双]至此方出宝玉。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庚侧]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己双]只此一句,便补足前面许多文字。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道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额匾)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己庚]是贾妃口气。

大观园 园之名

有凤来仪 赐名曰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 即名曰怡红院

蘅芷清芬 赐名曰蘅芜苑

杏帘在望 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数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蒙戚双]雅而新。"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蒙双]故意留下秋爽斋、凸碧山堂、凹晶溪馆、煖香坞等处,为后文另换眼目之地步。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己双]诗却平平,盖彼不长于此也。故只如此。

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众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己双]只一语便写出宝、代〔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蒙戚双]不表薛、林可知。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 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匾额) 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文章造化(匾额) 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蒙戚双]便牵强,三首之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又写出许多意外妙文。

文采风流(匾额) 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蒙双]起妙。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蒙戚双]凑成。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意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幸, 未许凡人到此来。[蒙戚双]此四诗列于前,正为滃托下韵也。

凝晖钟瑞(匾额) 薛宝钗 [己双]便有含蓄。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蒙双]恰极。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己双]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见长,以后渐知。

世外仙源(匾额) 林黛玉[己双]落想便不与人同。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蒙戚双]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阿颦自是一种心思。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戚双]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黛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要压倒群芳,[蒙戚双]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到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蒙戚双]请看前诗,却云是胡乱应景。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之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蒙戚双]此"他"字指贾妃。才改了怡红快绿。[庚眉]这样章法,又是不曾见过的。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己双]想见其构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神童天分等语。"我这会子总想不出什么典故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庚侧]好极!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庚侧]媚极,韵极!"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戚双]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 [庚眉]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戚双]此等处便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珑锦绣地步! [觉双]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耳。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到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蒙戚双]一叚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废精神,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蒙戚双]写黛卿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 [庚眉]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傍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钞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庚双]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庚眉]纸团送迭,系应童生秘诀,代〔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 [觉双]姐姐做试官,尚用枪手,难怪世间之代倩多耳。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蒙戚双]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己双]起便拿得住。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蒙戚双]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穿帘碍 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蒙戚双]助字妙,通部书所以皆善练字。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戚双]刻画入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蒙戚双]甜脆满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庚双]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

绿蜡春犹卷,[己双]本是玉字,此遵宝卿改,似较玉字佳。 [蒙戚双]是蕉。红妆夜未眠。[蒙戚双]是海棠。

凭栏垂绛袖,[蒙戚双]是海棠之情。倚石护青烟。[己双]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直是好诗,却是好书。

对立东风里,[蒙双]双收。主人应自怜。[己双]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离妩媚。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戚双]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蒙戚双]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种忙![戚双]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所以称阿颦。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蒙戚双]如此服善,妙。 

[庚眉]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己双]百忙中点出贾兰,一人不落。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蒙戚双]补明方不遗失。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个小太监飞跑来说:"作完了诗了,快拿角本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人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蒙戚双]《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戚双]《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蒙戚双]《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戚双]《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己双]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贾蔷忙张逻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蒙戚双]二句毕矣。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蒙戚双]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蒙戚双]《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〇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优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特强,种种可恶。使主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从,乔酸姣妒,淋漓满丝矣。复至情悟梨花〔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悟,然非领略过乃事,迷陷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贾蔷扭他不过,[己双]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便隐许多文字。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蒙戚双]可知尤物了。额外赏了两疋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蒙戚双]又伏下一个尤物,一叚新文。

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怀里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蒙戚双]寓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茄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势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己双]此中忽夹上宝玉,可思。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薛姨妈亦同此。外表礼二十四端,青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嬛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并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青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庚眉]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真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尚有许多忙中闲、闲中忙小波澜,一丝不漏,一笔不苟。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蒙戚双]使人鼻酸。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二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庚双]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

[戚回后]此回铺排,非身经历,开巨眼,伸大笔,则必有所滞牵强,岂能如此触处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说法,学我佛阐经,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与四才子书之作者同时讨论臧否,为可恨耳。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蒙回前]彩笔辉光若转环,情心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蒙戚双]补还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也。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得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拃挣着与无事的人一般。[蒙戚双]伏下病源。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蒙戚双]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蒙戚双]写出正月光景。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元妃赐出糖蒸酥酪来。[蒙戚双]总是新正妙景。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蒙戚双]真真热闹。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旛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己双]形容克剥之至,弋扬腔能事毕矣。〇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中撩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真,石头是第一能手矣。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蒙戚双]必有之言。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嬛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得空也有会赌去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或饮的,都私自散了,待晚间再来,那些小的都钻在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那日来这里,见小书房名□□□□□,内堂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蒙侧]天生一叚痴情,所谓情不情也。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己双]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 

[苏双]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想着,便往小书房来,刚至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到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己双]又带出小儿心意,一丝不落。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一声:"了不得了!"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蒙戚双]开口便好。珍大爷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缥致,到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之处,羞的脸红耳赤,低头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己双]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己双]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己双]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寔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合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谜酒令、奇衣奇食奇文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首。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己双]若都写的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脂研。 [蒙戚双]若都写的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耶!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作了一个梦,[蒙戚双]又是一个梦,只是随手成趣耳。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卐"字的花样,[己双]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皆至药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不成文,但在人意拾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卐儿。"[蒙戚双]音万。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 ,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 笑道:[庚侧] ,音希, ,笑貌。"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 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己双]茗烟此时,只要掩饰方才之过,故设此以悦宝玉之心。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己双]妙!宝玉心中早安了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协,故以城外引以悦其心,宝玉始悦,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协,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笋〔榫〕楔细极。茗烟笑道:"好好,到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又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蒙戚双]必不可少之语。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便扯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蒙戚双]随姓成名,随手成文。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蒙戚双]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忽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见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扯住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己双]精细周到。嗐了一声,笑道:[蒙戚双]转至笑字,妙神!"你也忒胡闹了,[蒙戚双]该说,说得是。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蒙戚双]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来了。"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蒙戚双]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顿挫。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磞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磞的,马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己双]该说,说的更是。指〔脂〕研。茗烟撅了嘴便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己双]茗烟贼。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赃,爷怎么坐呢?"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扯了宝玉进去。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另倒好茶。[己双]连用三又字,上文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袭人说道:"你们不用白忙,[蒙戚双]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蒙侧]至敬至情。 

[己双]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家常情,他书写不及此。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己双]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其二人平素之情义,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己双]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淌。"[蒙戚双]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蒙戚双]惟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蒙戚双]八字画出才收泪之一女儿,是好形容,且是宝玉眼中意中。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蒙戚双]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当下袭人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便问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服,他们[己双]指晴雯、麝月等。就不问你往那去的?"[己双]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数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话。宝玉笑道:"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收着好东西呢!"[庚侧]生员切己之事。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己双]想见二人来日情常。 [蒙侧]追魂。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顶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俱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道希罕,[蒙侧]不可少之文。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蒙戚双]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语,盖言你等所希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 [庚眉]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峰〔锋〕芒轩中隐事也。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了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去送,骑马也不妨。"[庚侧]只知保重耳。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磞见人。"[蒙戚双]细极。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蒙侧]细密。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到难为你了。"[庚侧]公子口气。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嬛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给贾母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顽闹,十分看不过,[蒙戚双]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因叹道:"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不相样儿了。[蒙戚双]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蒙戚双]补明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蒙戚双]用俗语入妙。只知嫌人家赃。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发不成个体统了。"[蒙戚双]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蒙戚双]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蒙戚双]可叹!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庚侧]实在有的。 [蒙侧]入神!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酥酪怎不送与我去?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蒙双]写聋钟奶姆便是聋钟奶姆。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蒙戚双]过下无痕。回来又惹气了,[蒙戚双]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己双]这等话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且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样?你们看着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蒙戚双]虽暂委曲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时常还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蒙戚双]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粧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戚双]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明日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蒙戚双]过至下回。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淌在床上不动,[蒙戚双]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到是嬴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嬛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到好,搁在这里到白遭塌了。[蒙戚双]与前文应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蒙戚双]必如此方是。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向烛前捡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蒙戚双]若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叚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己双]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蒙戚双]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蒙戚双]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是激语。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呢?[蒙戚双]活宝玉。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狠,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里就好了。"[蒙戚双]妙谈妙意。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也都是奴才命不成?实在好的,就该给你家作奴才么?"[己双]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己双]免强如闻。说亲戚就使不得?"[蒙戚双]更强。 [蒙侧]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己双]说的事。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蒙戚双]总是故意激他。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蒙戚双]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到生在这里!"[蒙戚双]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到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庚侧]所谓不入耳之言也。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蒙戚双]宝玉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蒙戚双]袭人可叹,自有别论。"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蒙戚双]余亦如此。不觉吃一惊,[蒙戚双]余亦吃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日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呢!"[蒙戚双]即余今日,尤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此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蒙戚双]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放你去也难。"[蒙戚双]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个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是你。"[蒙戚双]一驳更有理。宝玉想了一想,果然有理。[蒙戚双]自然。 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蒙戚双]第二层,仗祖母溺爱,更无理。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己双]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必不可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这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蒙侧]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蒙戚双]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庚侧]这却是真心话。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己双]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 [蒙侧]反敲。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蒙戚双]自然。心内越发急了,[蒙戚双]原当急。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蒙戚双]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 

[蒙侧]三字入神。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有干那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己双]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宝玉听了,思忖半晌,[蒙戚双]正是思忖只有去的理,无留的理。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蒙戚双]自然。袭人道:"去定了。"[庚侧]口气像极。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蒙戚双]余亦如此见疑。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蒙戚双]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我就不该弄了来。[蒙侧]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蒙戚双]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蒙戚双]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蒙戚双]补前文。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蒙戚双]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 [庚侧]孝女义女。如今幸而卖到那个地方,[蒙戚双]可谓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庚侧]孝女义女。把我赎出来,再多淘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庚侧]可怜,可怜。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己双]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 [蒙侧]同心同志,更觉幸遇。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蒙戚双]又夹带出贾府平素施为来,与袭人口中针对。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蒙侧]铁鉴〔槛〕寺凤卿受赂,令人怅恨。只有恩多威少的,[蒙戚双]伏下多少后文。但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蒙戚双]又伏下多少后文,先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蒙戚双]既如此,何得袭人又作前语以愚宝玉,不知何意,且看后文。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蒙戚双]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蒙戚双]一叚情结,妙甚!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非常,[己双]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己双]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 〔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也。所仗着祖母溺爱,父母又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蒙戚双]四字妙评,确甚。任性恣情,[蒙戚双]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骄,不过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务正。[蒙戚双]这还是小儿同病。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蒙侧]以此法游刃,有何不可解之牛。然后好下箴规。[蒙戚双]原来如此。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蒙戚双]不独解语,亦且有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蒙戚双]可谓 〔贤〕而多智术之人。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蒙戚双]正是无可奈何之时。 

[蒙侧]不知何故,我亦掩涕。"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蒙戚双]宝玉不愚。便说道:"你到说说,叫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蒙戚双]二人素常情义。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安下心要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若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蒙侧]以此等心,行此等事,昭昭苍天,岂无明见〔鉴〕。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己双]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见其笑。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蒙戚双]两三百不成话,却是宝玉口中。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己双]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〇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有知识。[己双]灰还有知识,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则谓人尚无知识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清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罢。"[蒙戚双]是聪明,是愚昧,是小儿淘气,余皆不知,只觉悲感难言,奇瑰愈妙。 [蒙侧]人人皆以宝玉为痴,孰〔殊〕不知世人比宝玉更痴。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到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庚侧]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个?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读书也罢,[庚侧]新鲜,真新鲜。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蒙戚双]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 

[庚侧]所谓开方便门。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话。[庚侧]大家听听,可是丫妚说的话?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他禄蠹。[蒙戚双]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话[蒙戚双]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心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蒙戚双]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还有什么?"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蒙戚双]一件是妇女心意。调脂弄粉。[蒙戚双]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蒙戚双]忽又作此一语。再不许吃人家嘴上擦的胭脂了,[蒙戚双]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乎其父母严责也。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凡百检点些,不可任意任性的就是了。[蒙戚双]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就是拿八人轿子九人拕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个我也不希罕,也没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总坐了也没甚趣。"[蒙戚双]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 [蒙侧]真正逼人。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蒙戚双]照应前凤姐之文。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蒙戚双]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庚眉]花解语一叚,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拃挣的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淌在炕上。[庚侧]过下引线。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蒙戚双]为下文留地步。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嬛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去上来推他道:"好妹妹,[蒙戚双]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甚!才吃了饭就睡觉?"将黛玉唤醒,[蒙双]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 ,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己双]补出姣怯态度。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病来的事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蒙戚双]宝玉又知养身。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蒙戚双]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黛玉听了,就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没有枕头。"宝玉道:[己双]绵缠密秘入微。"咱们在一个枕头上。"[蒙戚双]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也。黛玉道:"放屁![庚侧]如闻。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他,也不知是那个赃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蒙戚双]睁眼。起身[蒙戚双]起身。笑道:[蒙戚双]笑。"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夭么星,[蒙戚双]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又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方倒下。黛玉因看了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戚双]想见其缠绵态度。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蒙戚双]妙极,补出素日。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庚侧]对推醒看。"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 上了一点儿。"[蒙戚双]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蒙戚双]想见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蒙戚双]又是劝戒语。干也罢了,[蒙戚双]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己双]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 

[蒙戚双]补前文之未足者。吹到舅舅耳躲,又有大家不干净惹气。"[己双]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迁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庚眉]一句描写玉刻骨刻髓,至已尽矣。壬午春。 [蒙戚双]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矣。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蒙戚双]却像是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冷,[庚侧]口头语,犹在寒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打那里来的?"黛玉道:"我也不知道,[蒙戚双]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定。"[蒙戚双]有理。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蒙戚双]自然。黛玉冷笑道:[蒙戚双]冷笑便是文章。"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蒙戚双]活颦儿,一丝不错。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扯上这么些,不给个利害你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蒙戚双]活画。 

[庚侧]难道耗子也要腊八粥吃,一笑。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蒙戚双]原来能于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蒙戚双]庙里原来最多,妙妙!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玉。'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庚侧]玉兄也知琐碎,以抄近为妙。只剩下香玉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玉?'只见极小极弱的一个小耗应道,[庚侧]玉兄玉兄,唐突颦儿了。'我愿去偷香玉。'老耗并众耗看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戚双]这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的妙!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还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庚侧]不直偷,可畏可怕。也变一个香玉,[蒙侧]作意从此透露。滚在香玉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庚侧]可怕可畏。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蒙双]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耗耳。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了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庚侧]奇文怪文。众耗忙说,'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了?'[己双]余亦说变错了。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识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玉,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香玉呢。'"[己双]前面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黛玉听了,番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庚眉]玉生言〔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蒙戚双]妙! [蒙侧]不犯梨香院。笑问道:"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肚子里故典原多,[蒙戚双]妙讽。只是可惜一件,[蒙戚双]妙转。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蒙戚双]更妙!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到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戚双]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至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锋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趣,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 [苏双]与前拭汗二字针对。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头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将说着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 -

[觉回后]戏谑主人调笑仆,相合姊妹合欢亲。

[蒙戚回后]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事何等古怪,其愚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生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少有补益,小子妄谈,诸公莫笑。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蒙回前]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魔寂灭万缘根,不解智魔作甚。

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色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内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么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彀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庚眉]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这屋里交给谁呢?[庚侧]正文。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庚侧]灯节。那些老妈妈子们劳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庚侧]岂敢?每于如此等处,石兄何常轻轻放过不介意来,亦作(者)欲瞒看官,又被批书人看去,呵呵!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庚侧]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宝玉笑道:"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奁搬来,卸却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庚侧]金闺细事如此写。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呢,[庚侧]虽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到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也给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庚侧]此系石兄得意处。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也向镜中摆手,[庚侧]好看趣。宝玉会意。忽听唿的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庚侧]麝月摇手为此,可儿可儿。 [庚侧]好看煞。"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到得说说。"[庚眉]娇憨满纸,令人叫绝。壬午九月。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庚侧]找上文。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迳出去了。[蒙戚双]闲上〔闲〕一叚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版,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幙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时到薛姨妈这边来闲,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指,却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无他意,今日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顽,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嬴了,[庚眉]写环兄先嬴,亦是天生地设现成文字。己卯冬夜。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嬴,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嬴了。因拿起骰子来,恨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么,[蒙戚双]娇态如此。 [庚侧]好看煞。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庚侧]更也好看。莺儿便说:"分明是个么。"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蒙侧]酷肖。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曲,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们也不放在眼里。[庚侧]酷肖。前儿和宝玉顽,[庚侧]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庚侧]蠢驴。 

[庚眉]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实难答言,至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己卯冬夜。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庚侧]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理,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大白矣!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庚侧]转得好。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庚侧]几〔作〕者当记一大百乎?笑笑。"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蒙侧]收拾得好。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蒙侧]又折一笔,更觉有味。恨的你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肠子窝出来呢!"喝命去罢,[庚侧]本来面目,断不可少。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蒙侧]三字写着环哥。自去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蒙戚双]一叚大家子奴妾口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蒙戚双]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庚眉]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闭目热〔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书人谩拟也。己卯冬夜。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蒙戚双]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傍,因笑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庚侧]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淌,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贱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贱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到不如死了干净。"林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妹妹等着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己双]此时宝钗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来劝,后文察其心性,故掷之不闻矣。

[蒙戚回后]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嬷嬷去,借环哥弹压赵姨。

细致处宝钗为李嬷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

至急为难处是宝、颦论心。

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

黛玉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他。

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云"这一阵风"。

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

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

[庚回后]脂砚斋重平〔评〕《石头记》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书题者不可(不以)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名〕矣。

第二十一回 贤[庚侧]当得起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蒙戚回前]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

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那天早又有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蒙双]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自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时,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庚双]写代〔黛〕玉身分。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蒙戚双]一个睡态。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半胸,一湾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蒙戚双]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宝玉见了叹道:[蒙戚双]叹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见之,自曰喜也。"睡觉还是这么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庚侧]不醒不是代〔黛〕玉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么早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庚侧]一丝不乱。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傍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湾腰洗了两把。[庚侧]妙在两把。紫鹃付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蒙侧]此等用心淫极,请看却自不淫,渄〔非〕世之凡夫俗子得梦见者,真雅极趣极。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庚侧]在怡红何其废事多多!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庚侧]冷眼人傍点,一丝不漏。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庚眉]忘了二字,在娇憨口中自是应声而出,捉笔人却从何处设想而来,成此天然对答。壬午九月。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蒙侧]逼近情态。湘云只得扶他的头过来,一一梳篦。在家不带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稍,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住,[庚侧]梳头亦有文字,前已叙过,今将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一色的了,我记得都是一样的来着,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到便宜他。"[蒙戚双]妙谈。到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 [蒙侧]是湘云口气。黛玉一傍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庚侧]纯用画家烘染法。也不知是给了人厢什么带去了!"[蒙戚双]有神理,有文章。 

[蒙戚侧]是黛玉口气。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蒙戚双]何赏玩耶。写来奇特。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蒙戚双]是袭人劝后余文。因又怕史湘云说,[蒙戚双]好极,的是宝玉也。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摝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庚侧]前翠缕之言,并非白写。多早晚才改?"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傍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到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到有些识见。"[蒙戚双]此是宝卿初试,以下渐成知己。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宝钗便在炕上坐了,[蒙戚双]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披于此,诸公请记之。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庚双]四字包罗许多文章笔墨,不似近之开口便云非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坏,然袭人故佳矣。不书此句,是大手眼。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蒙戚双]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反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 [庚双]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 [蒙戚双]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庚侧]此问必有。 [蒙侧]我则以宝钗之去,因袭人之言不得不去。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蒙戚双]宝玉如此。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庚双]醋妒妍态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 [蒙侧]是醋是谏,不敢拟定,似在可否之问。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蒙戚双]好!可知未尝见袭人之如此技艺也。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管。[庚双]与颦儿前番姣态如何,愈觉可爱犹甚。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蒙戚双]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蒙戚双]如见如闻。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庚双]又好麝月! 

[蒙侧]溺入者每受侮谩而不顾。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料他睡着,[庚侧]真乎,诈乎?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庚侧]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  [蒙侧]不可少。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粧睡。[蒙戚双]写得烂熳。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也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庚侧]这是委曲了石兄。 [蒙侧]足〔是〕神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是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庚侧]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金重。 [庚眉]《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傍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蒙侧]斗凑得巧。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庚双]二字奇绝。多少姣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考题》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蒙戚双]也好。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蒙戚双]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蒙戚双]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戚双]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到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庚侧]一丝不漏。好精神。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蒙戚双]此是袭卿第一功劳也。 [蒙侧]不大出房四字,见宝玉是真情种。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庚双]此是袭卿第二功劳也。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庚双]此虽未必成功,较往日终有微补小益,所谓袭卿有三大功劳也。 

[蒙侧]可怜可爱。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戚双]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蒙戚双]也好,但不知袭卿之心思如何?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已后越来劝。[蒙戚双]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作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蒙戚双]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恬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煎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蒙戚双]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为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才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之处。 [蒙侧]此是宝玉大智慧大力量处,别个不能,我也不能。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刻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筝瑟,塞瞽矌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庚双]以上语本《庄子》。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庚眉]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非〔作〕者自站地步处,谓余何人耶?敢续《庄子》,然奇极怪极之笔,从何设想,怎不令人叫绝!己卯冬夜。 [庚眉]这亦暗露玉兄闲窗净几不寂〔即〕不离之工业。午〔壬〕午孟夏。 [蒙侧]敢续!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戚双] 奇。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蒙侧]见得透测〔彻〕,恨不(能)守。此人人同病。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庚双]直似庄老,奇甚怪甚!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庚双]此犹是袭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宝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极,今则怡然自适,虽此一刻,于身心无所补益,能有一时之闲闲自若,亦岂非袭卿之所使也。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蒙戚双]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 [庚双]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错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于意外,[蒙双]更好,可见玉卿的是天真烂熳之人也,近之所谓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无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风。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采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庚侧]好看煞!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庚双]说得好通〔痛〕快。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蒙戚双]问得更好。袭人冷笑道:"你问我,[庚侧]三字如闻。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日还记着呢!"[庚侧]非浑一纯翠〔粹〕,那能此至?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傍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蒙戚双]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语"一回文字。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庚侧]又用幻笔,瞒过看官。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叚,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蒙侧]迎头一捧〔棒〕。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蒙侧]撞心儿盟誓,教人听了折柔肠,好些不忍!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庚侧]已留后文地步。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蒙戚双]自此方笑。"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庚侧]结得一星渣汁全无,且合怡红常事。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日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心?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庚双]骂得痛快,非颦儿不可,真好颦儿,真好颦儿,好诗,若云知音者颦儿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 [庚双下朱批]不用宝玉见此诗若长若短,亦是大手法。 [庚眉]又借阿颦诗自相鄙驳,可见余前批不谬。己卯冬夜。 [庚眉]宝玉不见诗,是后文余步也,《石头记》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 [庚眉]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词〔祠〕,为郡守毁为己词〔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固〔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陆〔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己祠,傍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官,太守取之不尽生钦〔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渎〔读〕之感慨悲愤,心常耿耿。 [庚眉]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过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到还不妨。[庚侧]在子嗣艰难化出。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蒙戚双]几个一面,写得如见其景。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庚侧]此二字内生出许多事来。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蒙侧]写尽母氏为子之心。日日供奉娘娘。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气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庚双]今是多多也。妙名。人见他软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庚双]更好。今之浑虫更多也。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慕。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蒙戚双] 更妙。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嬖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无事也走三两淌去招惹,招惹的那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道这妇人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蒙戚双]淫极。亏想得出。 使男子如卧绵上。[蒙戚双]如此境界,自胜西方蓬莱等处。更兼淫态[蒙戚双]总为后文宝玉一篇作引。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庚侧]凉水灌顶之句。那贾琏恨不能连身子化在他身上。[蒙戚双]亲极之语,趣极之语。那妇人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到为我赃了身子,[庚侧]淫妇勾人,惯加反语,看官着眼。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庚侧]乱语不伦,的是有之。 [庚眉]一部书中,只有此一叚丑极太露之文,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己卯冬夜。 [庚眉]看官熟思,写珍、琏辈,当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那妇人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蒙戚双]可以喷饭。一时事毕,[庚侧]着眼再从前看,如何光景。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蒙侧]此种文字亦不可少,请看者自度。自此后遂成相契。[蒙戚双]趣文,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扫地矣。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庚侧]好快日子吓!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离,更有无限的恩爱,自不必烦絮。[庚侧]隐得好。次日早起凤姐往上房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庚双]好极!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分,可谓何地无材,盖造际有别耳。 [庚眉]此叚系书中情之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一大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丁亥夏畸笏。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蒙戚双]好看之极。贾琏看见着了忙,[庚侧]也有今日。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庚侧]无情太甚。 [蒙侧]此等人口中,只好说此等话。平儿笑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到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庚侧]有是语,恐卿口不应。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蒙侧]彼此用强用霸。我再不赌狠了。"[蒙双]好听好看之极,逈不犯袭卿。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庚双]惊天骇地之文,如何不知下文怎样了结,使贾琏及观者一齐丧胆。 [庚侧]《石头记》大法小法累累如是,并不为厌。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只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日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了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二件,细细的查了查,一点儿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蒙戚双]奇。 [庚侧]看至此,宁不拍案叫绝。平儿笑道:"不丢就是万幸,谁还多添出些来么?"[庚侧]可儿,可儿,卿亦明知故说耳。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蒙戚双]好阿凤,令人胆寒。 

[庚眉]此等章法,是在戏场上得来。一笑。畸笏。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笑道:[蒙戚双]笑字妙。平儿反正色,凤姐反陪笑,奇极意外之文。"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也不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庚侧]若在屋里,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许多小心,平儿平儿,有你说嘴的。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庚侧]惧内形景写尽了。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到服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话。"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蒙侧]世俗之态薰人。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蒙戚双]收后淡雅之至。正是:

淑女自来多抱怨,娇妻从古便含酸。[蒙戚双]二语包尽今古万万世裙钗。

[蒙戚回后]不惜恩爱为良人,方是温存一脉真。俗子妒妇浑可笑,语言偏自涉风尘。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戚回前]禅理偏成曲调,灯谜巧隐谶言。其中冷暖自寻看,书夜因循暗转。

话说贾琏听凤姐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么话?"凤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蒙戚双]好。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到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蒙戚双]有心机人在此。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在那里,那林妹妹就是比样。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作就是了。"[庚双]此例引的极是,无怪贾政委以家务也。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期了。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了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个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彀了,我还怪你!"说着,一迳去了,不在话下。[戚双]一叚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他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 [庚眉]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谁想贾母自见了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蒙戚双]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日,便自己蠲资二十两,[蒙戚双]写出太君高兴,世家之常事耳。 [庚眉]前看凤姐问琏作生日数语甚泛泛,至此见贾母蠲资,方知作者写阿凤心机,无丝毫漏笔。己卯冬夜。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庚侧]家常话却是空中楼阁,陡然架起。不拘怎么着,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多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陪上。果然拿不出来的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庚眉]小科诨解颐,却为借当伏线。壬午九月。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谁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彀酒的彀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听 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到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回。[庚侧]正文在此一句。贾母十分喜悦。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向日素喜者说了出来。[庚双]看他写宝钗比颦儿如何。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蒙戚双]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侯门风俗断不可少。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蒙戚双]是贾母好热闹之故。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晏酒席,[庚双]是家晏,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蒙戚双]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蒙戚双]又转至黛玉文字,亦不可少也。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着光儿问我。"[蒙戚双]好听之极,令人绝倒。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蒙戚双]是顺贾母之心也。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特命凤姐点,[庚眉]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 

[庚眉]前批书〔知〕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蒙双]写得周到,想得奇趣,实是必真有之。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加喜欢,然后便命黛玉,[蒙双]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戚双]不题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之所愿也。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蒙戚双]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枝《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慢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蒙戚双]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绝,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到《粧疯》了!"[庚双]趣语。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于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叚醋意可知。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亦发可怜见儿的。[庚双]是贾母眼中之内之想。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命人另拿些肉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吊。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庚侧]明明不叫人说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内也已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蒙戚双]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庚双]不敢少。史湘云接着笑道:"到像林妹妹的模样儿。"[蒙戚双]心直口快,无有不可说之事。 [庚侧]事无不可对人言。 [庚眉]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是〕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丁亥夏,畸笏叟。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见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一时散了,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晴〔睛〕什么意思!"[蒙戚双]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到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到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庚侧]玉兄急了。立刻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庚双]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 [庚侧]回护石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庚侧]此人为谁。别叫我啐你。"说着一迳至贾母里间,忿忿的淌着去了。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庚双]宝玉在此时,一劝必崩了,袭人见机甚妙。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歪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久是为什么起?"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到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庚侧]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蒙戚双]何便无言可辩。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妒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是宝玉则再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 

[庚双]代〔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庚双]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女〔如〕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戚双]颦儿云,与你何干?宝玉如此一回则曰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无此一部书矣。看他下文如何转折。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他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戚双]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则去来则来,又何气哉!总是断不了这根孽肠,忘不了这个祸害,既无而又有也。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宝玉不理,[蒙戚双]此是极心死处。将来如何。回房淌在床上只是瞪瞪的。

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庚双]一说必崩。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笑道:"今日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庚双]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语,仍是近文与颦儿之语之相干也。上文来说,终存于心,却与宝钗身上发泄,素厚者惟颦,云,今为彼等尚存此心,况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笔墨,无不尽矣。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你又怎么这个行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戚双]先及宝钗,后及众人,皆一颦之祸,流毒于众人。宝玉之心,实仅有一颦乎!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戚双]拍案叫好,当此一发,西方诸佛亦来听此棒喝,参此语录。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蒙戚双]还是心中不净不了,斩不断之故。袭人见此景况,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戚双]此是忘机大悟,世人所谓疯颠是也。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不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戚双]已悟已觉,是好偈矣。 [戚双]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蒙戚双]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蒙戚双]此处亦续《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见续,今却见之,是意外之幸也。盖前夜《庄子》是道悟,此日是禅悟,天花散漫之文也。自己又念了一遍,自觉了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蒙戚双]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不写出曲文何辞,却要留与宝钗眼中写出,是交代过节也。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观动静。[蒙戚双]这又何必?总因慧刀不利,未斩毒龙之故也,大都如此。叹叹!袭人笑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因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蒙戚双]是个善知觉,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齐证上乘,甘心堕落迷津哉。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蒙戚双]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〇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故余闻颦语,则信而又信,不必定玉而后证之方信也。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然欲为闻〔开〕我怀,为醒我目,却愿他二人永坠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损人利己者,余此愿是矣。试思之可发一笑,今自呈于此,亦可为后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后之兴耳,而今后天地间岂不又添一趣谈乎!凡书皆以趣谈读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庚双]却不同湘云分崩,有趣。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蒙戚双]出自宝钗目中,正是大关键处。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戚双]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矣。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四角平头白纱灯,耑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便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戚双]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蒙戚双]写出猜谜人形景,看他偏于两次戒机后,写此机心机事,足见用意至深至远。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蒙戚双]迎春、贾环也,交错有法。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蒙戚双]诗筒,身边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录暂收之,共归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绫素为之不一,想来奇特事从不知也。一柄茶筅,[蒙戚双]破竹如帚,以净茶具之积也。二物极微极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蒙戚双]大家小姐。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戚双]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蒙戚双]亏他好才情,怎么想来。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人又一席,地下婆娘丫嬛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庚侧]细致。贾政因不见贾兰,因问:"怎么不见兰哥?"[蒙戚双]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傍坐了,抓果子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惟有唯唯而已。[蒙戚双]写宝玉如此,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断写不出此一句。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插口禁言,[蒙戚双]非世家经明训者,断不知此一句,写湘云如此。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话,[庚双]黛玉如此,与人多话则不肯,问〔何〕得与宝玉话更多哉。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蒙戚双]瞧他写宝钗,真是又曾经严父慈母之明训,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从礼合节,前三人之长并归于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态,故惟宝钗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见逾规越矩也。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蒙双]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想近时之家,纵其女儿哭笑索饮,长者又以为乐,其无礼不法何如是耶。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戚双]这一句又明补出贾母亦是世家明训之千金也,不然断想不及此。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儿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庚双]贾政如此,余亦泪下。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到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蒙双]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打一果名。[蒙戚双]的是贾母之谜。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庚双]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了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庚侧]太君身分。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庚双]此元春之谜,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 [苏双]此是元春之作。

贾政道:"这是炮竹么?"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蒙戚双]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 [苏双]此是迎春之作。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答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戚双]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其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 [苏双]此是探春之作。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戚双]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 [苏双]此是惜春之作。 [庚眉]此后破失俟再补。

暂记宝钗制谜云: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庚批]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戚回后]作者具菩提心,捉笔现身设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读者但以小说古词目之,则大罪过。其先以《庄子》为引及偈曲句作醒悟之语,以警觉世人,犹恐不入,再以灯谜伸词致意,自解自叹,以不成寐为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蒙戚回前]群艳大观中,柳弱系轻风。惜花与度曲,笑看利名空。

话说贾元妃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摩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庚眉]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己卯冬夜。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庚侧]韵人行韵事。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蒙侧]何等精细!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又添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埽,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嬛来说:"老爷叫宝玉。"[庚侧]多大力量写此句,余亦惊骇,况宝玉乎?回思十二三时亦曾有是病来,想时不再至,不禁泪下。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蒙侧]大家风范。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棍儿糖一般,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蒙侧]写尽祖母溺爱,作后文之本。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好的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指, 到这边来。[庚眉] ,撑去声。可巧贾政正在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嬛,都在廊檐上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庚侧]有是事,有是人。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庚侧]活像活现。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绣凤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屋里。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挨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探、惜并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惜春合贾环站起来。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庚侧]消气散用的好。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蕤,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庚侧]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蒙侧]为天下年老者父母一哭。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们在园子里读书写字。[庚眉]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壬午九月。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若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傍坐了。[蒙侧]活现。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娑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卧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你再睡。"宝玉道:"自从老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庚侧]大家细细听去,活似小儿口气。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个这样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书,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向宝玉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究竟也无妨碍,又何用改?[庚侧]儿〔几〕乎改去好名。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诗艳曲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庚侧]好收什! 

[蒙侧]严父慈母,其事虽异,其行则一。"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蒙戚双]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蒙侧]何等牵连!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庚侧]等坏了,愁坏了,所以有堆下笑来问问话。"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庚侧]就说大话,毕肖之至。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庚侧]颦儿亦有盘算事,拣择清幽处耳,未知择邻否?一笑!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庚侧]择邻出于玉兄,所谓真知己。 [蒙侧]作后文无限章〔张〕本。二人正计较着,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的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紫菱洲,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煖香岛,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嬛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蒙戚双]八字写得满园之内,处处有人,无一处不到。不似前番那等寂寥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庚侧]未必。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庚侧]有之。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到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到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嬛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郎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庚眉]四诗作尽安福万〔尊〕荣之贵介公子也。壬午孟夏。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蒙戚双]不进园去,真不知何心事!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的不耐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庚侧]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蒙侧]自古恶奴坏事。"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头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庚侧]好一阵凑趣风。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又恐怕脚步践踏了,[蒙戚双]情不情。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庚侧]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 

[庚眉]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遇〕仙笔不写,恐袭〔亵〕我颦卿故也。己卯冬。 [庚眉]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缘之难若此。叹叹!丁亥夏,畸笏叟。上挂着行囊,[蒙侧]真是韵人韵事。手内拿着花帚。[觉双]写出扫花仙女。宝玉笑道:"好,[庚侧]如见如闻。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庚侧]好名色,新奇。葬花亭里埋花人。如今扫起来,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庚侧]宁使香魂随土化。岂不干净!"[蒙戚双]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庚侧]顾了这头忘却那头。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都且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庚侧]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 [觉双]借用得妙。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支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晴〔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庚侧]唬杀,急杀!宝玉着了忙,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日我吊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日作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的碑去。"[庚侧]虽是混话一串,却成了最新最奇的妙文。 [觉双]此誓新鲜。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庚侧]看官想用何等话令代〔黛〕玉一笑收科!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觉双]更借得好。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蒙侧]儿女情态,毫无淫念,韵雅之至。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紧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蒙戚双]一语度下。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蒙戚双]有原故。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庚侧]入正文方不牵强。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因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蒙戚双]妙法。必云不大喜看。便不留心,只管往那边走。偶然两句,只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蒙戚双]却一喜便总不忘,方见契〔楔〕得紧。唱道是:[庚眉]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怡〔恰〕极,当极。己卯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到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他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庚侧]非不及钗,你不曾于杂学上用意也。"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庚侧]将进门便是知音。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误想,担搁了听曲。再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上,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庚回后]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技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

[蒙回后]诗童才女,添大观之颜色。埋花听曲,写灵慧之幽娴。妒妇主谋,愚夫听命,恶仆殷勤,淫词胎邪,开楞严之密语,阐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与石头讲道。悲夫!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染相思

[庚回前]夹写醉金刚一回,是处中之大净场,聊醉看官倦眠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有则大深意存焉。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他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到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庚侧]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 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请我们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庚侧]一丝不漏。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庚侧]是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说着,一面拉了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的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何正事谈讲?[庚侧]为学诗伏线。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蒙双]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迹不离,似有若无。妙极!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向他说道:"前儿到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婶再三求了我,[庚侧]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给了芹儿了。他许了我说,明日园子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婶跟前提我今日来,[庚侧]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庚侧]已被芸哥瞒过了。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淌,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迳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庚侧]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 [觉双]名义可思。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庚双]甥舅之谈如此。叹叹!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庚侧]何如何如,余言不谬!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还赶出铺子去。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庚侧]推脱之辞。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买,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紧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狠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的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我看着也喜欢。"贾芸笑道:"舅舅到说的干净,我父亲没的时节,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去作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人,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蒙侧]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要个三升米二升豆子的,[庚侧]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舅舅也就没法儿。"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计算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们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庚侧]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嘻和嘻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撞见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叫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戚双]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样的好事儿到他了。"贾芸见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庚侧]有志气、有果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庚侧]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杖全在如此样者。"你又糊涂了,说着没了米,这里才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粧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三二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庚侧]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去的无影无踪了。[觉双]世情写透。

[庚眉]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且说贾芸偶然磞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希罕,想那倪二到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庚侧]芸哥实怕倪二,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秤了一秤,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自家门首,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稍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庚侧]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语。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香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箒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撮着凤姐出来了。[庚侧]当家人有是派。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 [庚侧]那一个不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瞧,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 ?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到时常记 着婶婶,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婶来,说婶婶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婶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个儿的,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庚眉]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庚侧]过下无痕,天然而来文字。贾芸道:"有个原故,[庚侧]接得如何?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蠲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庚侧]随口语极妙!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蒙侧]世法人情,随便招〔拈〕来,皆是奇妙文章。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庚侧]像得紧,何尝撒谎。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狠有钱的大家,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蒙侧]作者是何神圣,俱〔具〕此种大光明眼,无微不照。到叫他一文不值半文的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婶来,[蒙侧]为大千世界一哭!往年间我还见婶婶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蒙侧]有此一番必当孝顺,必当收下,必得备用之情景,行文妙〔好〕看杀人,立意稀〔奚〕落杀人,看致〔至〕此不和〔知〕当哭当笑!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婶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蒙侧]逼真。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庚侧]像个婶了〔子〕口气。好看煞!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狠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也有识见。"[庚双]看官须知,凤姐所喜者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欢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事情管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蒙侧]的是阿凤行事心机笔意。"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到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因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又随口说了两句闲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蒙侧]一样叔婶,两般侍奉。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办嘴,还有引泉、扫花、挑芸、伴鹤四五个[蒙侧]好名色。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顽,[蒙侧]行云流(水),一字不空,真是空灵活跳。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替你哨探哨探去。"[庚侧]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到也细巧干净。那丫头一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蒙侧]是必然之理。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庚侧]二好字是遮饰半句[晌]来不到语。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出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庚侧]口气极像。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庚侧]一句礼当。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庚侧]这句是情孽上生。 [蒙侧]五百年风流孽冤。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说道:[庚侧]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回我们爷。"茗烟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庚侧]一连两个他字,怡红院中使得,否则有假矣。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蒙侧]业已种下爱根,俟后无计可拔。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紧。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过口里应着,他那么大工夫给你带信儿去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子,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到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到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庚侧]滑贼。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晴〔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那贾芸一迳回家。

[庚眉]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并没别个人,只有宝玉,二人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庚侧]清楚之至。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你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到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紧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到叫我们去,你等着作个巧宗儿。[蒙侧]难说小红无心白写〔自荐〕。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到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蒙侧]难说二字,全在此句上来。碧浪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递东递西的,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儿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庚侧]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二爷。"秋纹、碧浪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庚侧]可是暗透法。就知是昨儿外书房见的那个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蒙戚双]又是个林。小名红玉,[蒙戚双]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蒙戚双]妙文。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到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蒙戚双]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蒙戚双]争夺者同来一看。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灵牙利爪的,[庚侧]难说的原故在此。那里乂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庚侧]余前批不谬。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蒙戚双]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复去,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庚侧]隆〔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妚。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庚回末]《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

红玉在怡红院为诸妚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

[蒙戚回后]冷暖时,只自知,金刚卜氏浑闲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蒙戚回前]有缘的,推不开。知心的,死不改。总然是通灵神玉也遭尘败。梦里徘徊,醒后疑猜,时时底上心来。怕人窥破笑盈腮,独自无言偷打嗐,这的是前生造定今生债。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同伴小丫头子来会他打扫屋子地,提洗脸水等事。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谁知宝玉昨日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指名唤他上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甲侧]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若好还罢了,[甲侧]不知好字是如何讲?答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若不好起来,那时到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一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蒙双]八字写尽蠢鬟,是为衬红玉。亦如豪贵人家浓妆艳饰,插金带银的,衬宝钗、黛玉也。独不见昨日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粧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庚侧]文字有层次。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甲双]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的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浪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甲侧]此处方写出袭人来,是衬贴法。只得走来。袭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喷壶借来使使,我们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答应了,便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但凡高处,都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去。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甲侧]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至。

转眼过了一日,[庚双]必云转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不便去了。[甲侧]所谓一笔两用也。到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四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甲侧]用金刚咒引五鬼法。那贾环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烛,拿腔作势的抄写。[甲侧]小人乍得意者,齐来一玩。一时叫彩云到茶来,一时又叫玉玔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玔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云还和他合的来,[甲侧]暗中又伏一风月之隙。到了一钟茶递与他,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甲双]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虽云惺惺惜惺惺,但从业障而来,蠢妇配才郎,世间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犹多。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 [庚眉]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极当极!壬午孟夏雨窗,畸笏。二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日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甲侧]是大家子弟模样。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内。[甲侧]余几几失声哭出。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甲侧]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甲侧]慈母娇儿写尽矣。王夫人道:"我的儿,你今日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晴〔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二人正说,原来贾环都听见了,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厮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甲侧]已伏金钏回矣。 [甲墨眉]环儿种种行为,毫无大家规范,实实可恨之至。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晴〔睛〕,因而故意粧作失手,把那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漆黑,众人都唬一跳,连忙把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屋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给宝玉擦洗,一面又喝贾环。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甲侧]阿凤活现纸上。给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样荒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抬摆 - -

赵姨娘时常也该教道教道他才是。"[庚侧]为下文紧一步。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翻几次我都不理论,[甲侧]补出素日来。你们得了意了,这不亦发上来了。"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替宝玉来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炮出来,幸而眼晴〔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贾母明日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甲侧]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戚双]两笑坏极。"便说是自己烫的,[甲侧]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叹!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蒙戚双]坏极。总是调唆口吻,赵氏宁不觉乎? [庚眉]为五鬼法作耳,非泛文也。雨窗。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得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说回来,又偏生烫了脸,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着一脸药。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我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东西。[甲双]写宝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蒙双]写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可少,观者实实看不出。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甲双]将二人一并,真真写他二人之心,玲珑七窍。 [甲侧]二人纯用体贴工夫。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狠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会,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甲侧]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写来。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惜一回,又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老祖宗,老菩萨[甲侧]一叚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人家子弟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见如此说,便赶着问道:"这可有个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也容易,只是替他多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信女人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的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发心。像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着呢。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愿心大,[甲侧]贼婆先用大铺排试之。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三斤的,一斤二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舍不起这些的,就是四两半斤,少不得替他点一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甲眉]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涩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钱三百余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 [庚眉]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涩也。壬午夏雨窗,畸笏。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呢,多舍些不妨。若说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舍多了到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他的福。也不当家花拉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甲侧]贼盗婆,是自太君思忖上来,后用如此数语收之,使太君必心悦诚服愿行,贼婆,贼婆,废〔费〕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贾母道:"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来打趸关了去。"马道婆念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已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施舍。"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矌去了。

[庚侧]所谓狐群狗党是也,大族所在不免,看官着眼。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甲侧]痴妇痴妇!走到厨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说道:"这个你先拿去做个香烛供养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甲侧]有道婆作干娘者来看此句,"并不顾"三字怕弑人,千万件恶事皆从三字生出来,可怕可畏,可警可长存戒之。 [庚侧]并不顾三字写得怕杀人,细想千万件坏事,皆从此三字上作来。叹叹!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拽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几个纸铰的青脸红发的鬼祟,并两个纸人,[甲侧]如此现成,更可怕。 [庚侧]如此现成,想贼婆所害之人,岂止宝玉、阿凤二人哉,大家太君,夫人诚之慎。 [甲眉]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儿,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为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悔得来。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儿孙慎之戒之。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完,只见王夫人的丫嬛进来找道:"马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得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甲侧]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甲侧]妙妙!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 [庚侧]好好,妙妙!是番"笋根稚子无人见"句也。不觉信步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甲侧]恐冷落园亭花柳,故有是十数字也。 

[甲侧]纯用画家笔写。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走来。进门看时,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甲侧]闺中女儿乐事。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日怎么这样齐全?到像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庚侧]有照应。你往那去了?"黛玉笑道:"哦,可是到忘了。[甲侧]该云:我正看《会真记》呢。一笑。多谢你的茶叶。"凤姐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道:"论理可到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可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到轻,只是颜色不大狠好。"[庚眉]二宝答言,是补出诸艳俱领过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脾胃是怎样?"[甲侧]卿爱因味轻也,卿如何担得起味厚之物耶!宝玉道:"你果然爱吃,把我这个你拿了去吃罢。"凤姐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日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要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到求你,你到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甲侧]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叚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 [蒙侧]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移,故有常常此等点题语。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庚侧]我也要笑。黛玉便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庚侧]好赞。该他赞。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甲侧]此句还要候查。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了,你替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还是人物儿门弟配不上?[甲侧]大大一泻,好接后文。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儿还玷辱了谁呢?"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说:"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呢,走了到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们两个坐。独凤姐只和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姑娘奶奶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也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和你说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方和李纨等一同去了。

宝玉拉住黛玉的袖子,[庚侧]此刻好看之至。 

[甲侧]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说不出来。此时黛玉禁不住把脸红涨起来,才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庚眉]代〔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己卯冬夜。话未说完,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甲侧]自代〔黛〕玉看书起,分三叚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其令人宁不叫绝?将身一纵,离炕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处。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时,只见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合家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嬛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犹如乱麻一般。

正没个主见,[甲侧]写玉兄惊动若许多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忽见凤姐儿手持一把明晃晃刚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甲双]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簇腾腾大舍。众人亦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胖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甲侧]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伏〔仗〕写得出! [庚侧]写呆兄忙,是躲烦碎文字法,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知道贾珍等都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甲侧]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等一笔,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甲侧]忙到容针不能,以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 [甲双]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什么玉皇阁真人作法的,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的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的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甲侧]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望,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都不见效。他叔嫂二人越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甲侧]收拾得干净有着落。 [庚侧]收什的得体正大。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子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步不离,只围着干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甲侧]四字写尽政老矣。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甲侧]念书人自应如是语。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

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淌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事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心中欢喜趁愿。[甲侧]补明赵妪进怡红,为作法也。到了第四日早辰,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甲侧]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打发我去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去心肝一般。赵姨娘在傍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庚侧]断不可少此句。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裳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他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庚侧]大遂心人,必有是语。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甲双]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叚文字的。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还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傍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忙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甲侧]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之文。两口棺椁都作齐了,请贾政出去验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道:"是谁做了棺材?"一叠连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甲侧]不费丝毫勉强,轻轻收住数百言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全在此处。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看书人亦要知是看为本〔幸〕。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又听说道:"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倒,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甲侧]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是希罕,[甲侧]政老亦落幻中。便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甲双]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只见那和尚怎生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看那道人又是一个模样,但见: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言,[甲侧]避俗套法。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到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因,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庚侧]点题。谁知竟不灵验。"那僧笑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甲双]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观者着眼,方可读《石头记》。 [庚侧]棒喝之声。故此不灵验了。[甲侧]读书者观之。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庚侧]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听持诵否。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庚侧]正点题,大荒山手捧时语。 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已满大半了,若似弹指,[甲双]见此一句,令人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可羡你当时的那叚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甲侧]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甲侧]无百年的筵席。冤孽偿清好散场。[甲侧]三次煅炼,焉得不成佛作祖。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放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庚侧]是要紧语,是不可不写之套语。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便回头走了。[庚眉]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使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自守着,不许别人进来。直到晚间,他二人方渐渐醒来,[甲侧]能领持颂,故如此灵效。 [庚侧]肯听持诵,故有是灵。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甲侧]昊天罔极之恩,如何报得?哭杀幼而丧亲者。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气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了。李宫裁、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甲侧]针对得病时那一声。 [甲眉]通灵玉听懒〔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于〔干〕庄子反语录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主也。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庚侧]这一句作正意看,余皆雅谑,但此一谑抵颦儿半部之谑。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甲眉]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 

[庚眉]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于〔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日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那些贫嘴恶舌的人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庚回后]此回书因才干乖觉太露,引出事来,作者颇心,为〔世〕之乖觉人为鉴。

[甲回后]先写红玉数行,引接正文,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灯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萨,大光明普照菩萨引五鬼魇魔法,是一线贯成。

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疲〔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

此回本意是为禁三姑六婆进门之害,难以防范。

[蒙戚回后]欲深魔重复何疑,苦海冤河解者谁。结不休时冤日盛,井天甚小性难移。

第二十六回 蘅芜院设言传蜜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蒙戚回前] 一个是时才得传消息,一个是旧喜化作新歌。真真假假事堪疑,哭向花林月底。

话说宝玉养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原来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嬛也有在这里守着宝玉的。相见多日,彼此渐渐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着手帕子,像是自家前日失去的,欲又问他,又不好问他。可巧那和尚道士来过之后,照旧又用不着男人了,贾芸仍去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下又不安,欲问去,又怕人猜疑,正在犹疑不决,这日正在沉音之间,忽听窗外问道:[甲侧]岔开正文,却是为正文作引。 [庚侧]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红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听了,在窗眼内望外一看,便知是小丫头子佳蕙,因说道:"宝二爷没在家,你进来罢。"佳蕙听说跑进来,就坐在床上道:"我好造化!我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二爷叫人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去,[甲侧]交代井井有法。 [庚侧]前文有言。花大姐姐叫我送了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日用钱来,正分给丫头们呢,[甲侧]潇湘常事,出自别院婢口中,反觉新鲜。 

[庚眉]此等细事,是旧族大家闺中常情,今特为暴发钱奴写来作鉴,一笑。壬午夏,雨窗。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给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天,请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庚侧]是补写否?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甲侧]闲言中叙出代〔黛〕玉之弱,草蛇灰线。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得的?"[庚侧]如闻。佳蕙道:"你这么着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庚侧]从傍人眼中口中出,妙极!终久怎么样呢?"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到干净!"[甲侧]此句令人气噎,总在无可奈何上来。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庚侧]是补文否?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庚侧]是补写否?叫把跟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庚侧]是补写否?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们这几个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也不算在里头。[庚侧]道着心病。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得十个分子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庚侧]却论公论,方见袭卿身分。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 - - 没个不散的筵席,[甲侧]此时写出此等言语,令人堕泪。谁混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谁还认得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打动了佳蕙,[庚侧]不但佳蕙,批书人亦泪下矣。由不得眼晴〔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二爷还说[庚侧]还是补文。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到像有几万年的熬头。"[甲双]却是小女儿口中无味之谈,实是写宝玉不如一妚婢。 [甲眉]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 [甲眉]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庚墨眉]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甲侧]文字又一顿。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到是谁的?也不等说完就跑。外头谁蒸下馒首等着你 - - 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甲侧]又是不合式□□言,擢心语。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庚侧]活龙活现之文。 [庚侧] 如画。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庚侧] 何如?都是秃了尖的,因说道:"前儿一支新笔[庚侧]是补文否。 

[庚侧]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庚侧]总是画境。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庚侧]还是补文?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庚侧]袭人身分。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笔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便自己走出房来,[庚侧]曲折再四,方逼出正文来。出了怡红院,一迳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甲侧]奇文。真令人不得机关。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么从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甲侧]囫囵不解语。那个种树的什么芸哥儿雨哥儿的,[甲侧]奇文神文。这会子逼了我叫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甲侧]更不解。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着他去叫了?"[庚侧]是遂心语。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甲侧]妙的是老妪口气。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的,[甲侧]更不解。就回不进来才是。"[甲双]是私心语,神妙。李嬷嬷道:"他又不呆,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着他进来,不然回来叫他一个乱磞,可使不的。"[甲双]总是私心语,要直问又不敢,只用这等语,漫漫套出,有神理。李嬷嬷道:"我有那么大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领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棍一迳去了。红玉便站着出神,[甲双]总是不言神情,另出花样。且不去取笔。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见是小丫头坠儿。[甲双]坠儿者,赘□也。人生天地间,已是赘疣,况又生许多冤情□债。叹! [庚双]坠儿者,赘也。人生天地间,已是赘疣,又生许多冤情孽债。叹! [蒙双]坠儿者,赘也。人生天地间,已是赘疣,又生许多冤情孽债,是可为之叹叹况。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庚侧]等的是这句话。说着,一迳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甲双]妙。不说红玉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到三字,可知红玉有私心矣。若说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则文字死板,亦且棱角过露,非写女儿之笔也。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粧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甲双]看官至此,须掩卷细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点红字处,可与此处想如何。一扭身进蘅芜院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令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的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写的是"怡红快绿"四个大字。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甲双]伤哉,转眼便红稀绿瘦矣。叹叹!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甲侧]是文若僧繇点晴〔睛〕之龙,破璧〔壁〕飞矣,焉得不拍案叫绝。"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候你两三个月。"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甲侧]器皿叠叠。 

[庚侧]不能细览之文。文章闪灼,[甲侧]陈设垒垒。 [庚侧]不得细玩之文。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甲侧]武夷九曲之文。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的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甲侧]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全〔余〕何幸也。一笑!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庚侧]小叔身叚。贾芸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贾芸便在地下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自从那个月见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无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到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甲侧]不论〔伦〕不理,迎合字样,口气逼肖,可笑,可叹! [庚侧]谁一家子。可发一大笑。说着只见有个丫嬛到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晴〔睛〕却瞅那丫头。[甲侧]前写不敢正眼,今又如此写,是用茶来,有心人故留此神,于接茶时站起,方不突然。 [庚侧]此句是认人,非前溜红玉之文。细条身材,容长脸面,穿着桃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子。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甲侧]《水浒》文法。用的恰当,是芸哥眼中也。原来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他却把有名人口都记了一半。[蒙戚双]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庚侧]何如?可知前批非谬。今见他到了茶来,宝玉又在傍边坐着,便连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到起茶来。我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到罢了。"[甲双]总写贾芸乖觉,一丝不乱。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了,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甲侧]红玉何以使得?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甲双]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 

[庚双]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此批被作者偏〔骗〕过了。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子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甲双]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候〔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袴口角。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坠儿送他出去。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的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问他:"几岁了?名子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当上?你在宝二爷房内几年了?[甲侧]渐渐入港。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二爷房里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可叫小红么?"坠儿道:"他到叫小红。爷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到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到问了我好几遍,我又没看见他的手帕子,我有那们大工夫管这些事?他如今儿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庚侧]传字正文,此处方露。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时便拣了一条手帕,便知是在园内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向坠儿要,便知是红玉的了,心中却甚喜。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已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答应,接了手帕子,送出了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甲双]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门〔间〕色耳。 [蒙戚双]至此一顿,狡猾之甚。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若觉闷的慌,出去矌矌。"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道:"快起来罢!"[甲侧]不答的妙。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烦的。"[庚侧]玉兄最得意之文,起笔却如此写。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心里越觉烦腻了。"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他,愰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又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是的跑了来,宝玉不解是何意,[甲侧]余亦不解。正是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下来,[甲侧]前文。 [庚侧]此等文可是人能意料的。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庚侧]答的何其唐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所以来演习演习骑射。"[甲侧]奇文奇语,默思之,方意会为玉兄毫无一正事,只知安富尊荣而写。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候才不演习呢!"说着顺着脚,竟来到一个院门前,[庚侧]像无意。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甲双]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举目望门上一看,[甲侧]无一丝心迹,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话来。 

[庚侧]原无意。只见匾上写"潇湘馆"三个字。[庚侧]三字如此出,足见真出无意。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只见一缕幽香,[甲侧]写得出,写得出。从碧纱窗内暗暗的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甲双]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甲侧]用情忘情,神化之文。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林黛玉在床上伸懒腰。[甲侧]有神理,真真画出! 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粧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都上前来,[甲侧]一丝不漏,且避若干咬蜡之文。笑着说道:"爷先请回去,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起来了,笑道:"谁睡觉呢!"[蒙戚双]妙极,可知黛玉是怕宝玉去也。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睡着了呢。"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髩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的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来着?"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二爷到底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的是。"说着,到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甲侧]真正无意忘情。 [庚侧]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 [庚眉]方才见芸哥所拿之书,一定见是《西厢》,不然如何忘情至此?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黛玉撂下脸来,[甲侧]我也要恼。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见他如此,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说,嘴上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罢,老爷叫你。"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一个焦雷是的,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甲侧]不止玉兄一惊,即阿颦亦不免一唬,作者只顾写收拾二玉之文,忘却颦儿也。想作者亦似宝玉道《西厢》之句,忘情而出也。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叫我是为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正自胡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甲侧]如此戏弄,非呆兄无人,欲释二玉,非此戏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过,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 

[庚侧]非呆兄行不出此等戏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写来酷肖。笑道:"要不说姨爹叫你,你那里出来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庚侧]酷肖。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使不得?"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叫我就完了。"[甲侧]写粗豪无心人毕肖。 [庚侧]真真乱话。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茗烟道:"反叛 的,还跪着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两叚粉脆的鲜藕,[庚侧]如见如闻。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的一尾新鲜活跳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煄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我母亲,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爹、姨娘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甲侧]呆兄亦有此语,批书人至此,诵往生咒至恒河沙数也。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甲侧]此语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亦真心语也。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日何如?"说着就来到他书房中,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方吃了茶,薛蟠即命:"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庚侧]又一个写法。摆来半天方才停当,于是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到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庚侧]毕真酷肖。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甲侧]谁说得出。经过者方说得出。叹叹!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算是我的心。"薛蟠笑道:"你题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日看见人家一卷春宫,[庚侧]啊!呆兄所见之画也。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庚黄画的。[甲侧]奇文,奇文!真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个字罢,[甲眉]闲事顺笔,骂死不学之纨袴。叹叹! [庚眉]闲事顺笔,将骂死不学之纨袴。壬午雨窗。畸笏。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不好意思,[庚侧]实心人。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话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庚侧]如见如闻。已经进来了,[甲侧]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庚侧]如见其人于纸上。也不出门了,在家中高乐。"宝玉、薛蟠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冯紫英答道:"家父到也托庇康健,[庚眉]紫英豪侠小三叚〔小一〕叚,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着,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忌了,再不沤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被兔虎捎了一翅膀。"[庚侧]如何看〔着〕想,新奇字样。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去的,前日初六才回来。"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会席,没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无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甲侧]似又伏一大事样,英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庚侧]余文再述。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日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庚侧]如闻如见。你我这些年,那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庚侧]写豪爽人如此。众人听说,方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遂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甲侧]令人快活煞。 [庚侧]爽快人如此,令人羡煞。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咱晚才请我们?[庚侧]实心人如此,丝毫形迹俱无,令人痛快煞。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说着竟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甲侧]收拾得好。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甲侧]生员切己之事,时刻难忘。不知是祸是福,[庚侧]下文伏线。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来,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日我哥哥到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他,叫他留着送人请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甲侧]暗对呆兄言宝玉配吃语。不配吃那个。"说着丫嬛到了茶来,说闲话儿。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未回,心中也替他忧虑,[甲侧]本是切己事。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甲侧]呆兄比〔此〕席,的是合和筵也。一笑。 

[庚侧]这席东道,是和事酒不是?心中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一步步行来,只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甲侧]《石头记》是最好看处此等章法。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庚侧]避难法。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叩门。谁知晴雯和碧浪正办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报怨说:"有事没事[甲侧]犯宝钗如此写法。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也不得睡觉!"[甲侧]指明人则暗写。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甲侧]犯代〔黛〕玉如此写明。便说道:"都睡下了,[甲侧]不知人则明写。明日再来罢!"黛玉素知丫头们情性,彼此顽耍惯了的,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甲侧]想代〔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的喉咙嚷着,是我林代〔黛〕玉叫门方可。又想若开了门,如何有后面许多好字样,好文章。看官者意为是否?"是我,还不开呢!"晴雯偏又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与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虽说是舅母家同自己家一样,[甲侧]寄食者着眼,况颦儿何等人乎!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倚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要如此认真淘气,也觉无趣。"想到此间,便滚下泪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了一听竟是宝钗、宝玉二人,黛玉心中亦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是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竟恼我到这个田地,你今日不叫我进去,难道明日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甲侧]可怜杀,可疼杀,余亦泪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甲侧]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原〕来〔是〕哭止〔出〕的。一笑!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来?且看下回。[甲双]每阅此本,掩卷者十有八九,不忍下阅看完,想作者此时,泪下如豆矣。

[甲回后]此回乃颦儿正文,故借小红许多曲折琐琐之笔作引。

怡红院见贾芸,宝玉心内似有如无,贾芸眼中应接不暇。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纯化工夫之笔。

二玉这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收拾二玉文字,写颦儿无非哭玉再哭恸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软求慢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险语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以惊心意再作下文。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晴雯迁怒,系常事耳,写于钗、颦二卿身上,与踢袭人打平儿之文,令人于何处设想着笔。

黛玉望怡红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来。

[蒙戚回后]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又忽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蒙戚回前]《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宝钗出来。待要上去问问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他,一时沤起气来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庚侧]四字闪煞颦儿也。自觉无味,方转身回自己房内来,无情无绪的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性情,无事闷坐,不自愁眉,便自泪眼,[庚侧]画美人之秘诀。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自叹的。[庚侧]补写,却是避繁文法。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如此,[甲侧]补潇湘馆常文也。把这个样儿看惯了,都不理论,所以也没人去问,[庚侧]所谓久病床前少孝子是也。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黛玉倚着床上的栏杆,两手抱膝,眼晴〔睛〕含泪,[甲侧]画美人秘诀。 [庚侧]前批得画美人秘诀,今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甲侧]木是旃檀,泥是金沙方可。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庚侧]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然闺中更兴这个风俗,所以次日大观园中之人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执事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中绣带飘飘,花枝招展,[甲侧]数句大观园景,倍胜省亲一回,在一园人俱得闲闲寻乐上看,被〔彼〕时只有元春一人闲耳。 

[庚侧]数句抵省亲一回文字,反觉闲闲有趣有味的领略。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甲侧]桃杏燕莺是这样用法。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及李纨、凤姐等[庚眉]写凤姐随大众一笔,不见红玉一叚,则认为泛文矣,何一丝不滴若此。畸笏。并大姐、香菱与众丫嬛们在园内顽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众人,便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请了安,[庚侧]一人不漏。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迤逶来至潇湘馆。[甲侧]安插一处,好写一处,正一张口难说两家话也。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想了想:"宝玉与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庚侧]道尽二玉连日事。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时自己也跟随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恐黛玉嫌疑,罢了,到是回去的妙。"[甲侧]道尽代〔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出色的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下来顽耍,[庚侧]可是一味知书识理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将欲过河,引的宝钗蹑手蹑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总不曾扑着。[庚侧]若玉兄在必有许多张罗。宝钗也无心扑了,[庚侧]原是无可无不可。刚欲回来,只听得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便心中犯疑。[甲侧]无闲纸闲笔之文如此。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槛,盖在池中水上,向东是门,三面皆是刁镂隔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南廊上听见说话,便心中犯疑,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道:[庚眉]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说道:"我找了来给你,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了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么?"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我们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话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了,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庚侧]岂敢。 [庚眉]这是自难自法,好极好极!不如把槅子开了,[庚侧]贼起飞志不假。便是有人见咱们也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闲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宝钗在外面听见这些话,心中越发吃惊,[甲侧]四字写宝钗守身如此。 

[庚眉]惯用险笔如此。壬午夏,雨窗。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邪盗之人,心机都不错![庚侧]道尽矣。这一开了槅子,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他素习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见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正想着,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放重脚步,[庚侧]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庚眉]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那亭内的红玉和坠儿刚一推窗,只见宝钗如此说着又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去了?"[庚侧]像极,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顽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到先看见我了,他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庚侧]像极,是极。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庚侧]像极。抽身就走,[庚侧]是极。口内说道:"一定又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下子。"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庚侧]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谁知红玉听见宝钗说的话,便信以为真,[甲侧]宝钗身分。 [庚侧]宝钗身分,实有这一句的。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说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庚侧]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甲侧]二句系代〔黛〕玉身分。坠儿道:"便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庚侧]勉强话。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到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可怎么样呢?"

二人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笑问:"奶奶使唤我作什么事?"凤姐打谅了一打谅,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说道:"我的丫头今日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奴才就是了。"[甲侧]操必胜之权〔券〕,红儿机括志量,自知能应阿凤使令意。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庚侧]反如此问。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庚侧]问那小姐为此。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老二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来问我替你说。[甲侧]嗳哟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无能为者,前文打谅生的干净俏丽四字合而观之,小红则活现于纸上矣。 

[庚侧]夸赞语也。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棹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才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庚侧]一件。再里头屋里床上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庚侧]二件。红玉听了,徹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上了,因见司棋从小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庚侧]小点缀,一笑!便赶上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庚侧]妙极!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呢。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庚侧]又一折。绮霞、碧浪、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庚侧]必有此数句,方引出称心得意之语来。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庚侧]再不用本院人见小红此差,只几分遂心。就在外头闲矌罢!"红玉道:"昨日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隔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碧浪道:[甲侧]岔一人问,俱是不受用意。"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是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矌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矌了没矌?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来。"[甲侧]非小红夸耀,系尔等逼出来的,离怡红意已定矣。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庚侧]得意称心如意,在此一举荷包。方不言语了。[甲侧]众女儿何苦自讨之。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不得,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个样儿了。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呢!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庚侧]虽是醋语,却与下无痕。才算得呢!"一面说着走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儿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甲侧]交代不在盘架下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才家的来取,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庚侧]两件完了。又道:"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甲侧]可知前红玉云,就把那按奶奶的主意,主意是欲俭,但恐累赘耳,故阿凤有是问,彼能细答。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叫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甲侧]又一门。五奶奶前日打发人来说,'舅太太带了信来,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甲侧]又一门。若有了,奶奶打发人,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来。明日有人去,[甲侧]又一门。就顺路给那边舅太太带了去。'"话未说完,李氏道:[甲侧]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 [庚侧]又一润色。"嗳哟哟, 

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是的。[庚侧]写〔骂〕死假斯文。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人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粧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庚侧]贬杀,骂杀!说了几遭才好些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甲侧]红玉听见了么。方才两遭儿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甲侧]红玉此刻心内想,可惜晴雯等不在傍。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庚侧]不假。红玉听了,扑嗤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里头都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日抬举你了。"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错认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庚侧]所以说比你大的大的。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庚侧]晴雯说过。李宫裁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儿。"[甲侧]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凤姐听了十分岔意,因说道:"哦,[甲侧]传神。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一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到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甲侧]用得是阿风〔凤〕口角。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了?"红玉道:"十七了。"又问:"叫什么名字?"[甲侧]真真不知名,可叹!红玉道:"原叫红玉来,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得狠了!得了玉的济似的,[庚侧]又一下针。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他妈说,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的人,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的答应着,他饶不挑,到把他的女孩儿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可是你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得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日我和老二说,[甲侧]有悌弟之心。叫他再要人,叫这个丫头跟我去。可不知他本人愿意不愿意?"[甲侧]总是追写红玉十分心事。 [庚眉]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已〕也。己卯冬夜。 [庚眉]此系未见抄后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甲侧]好答,可知两处俱是主儿。 [庚侧]有话,好答。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天下的事[甲侧]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 [庚侧]千愿意万愿意之言。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庚侧]截得真好。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也回怡红院去,[庚侧]好,接得更好。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日可告了我不曾?[甲侧]明知无是事,不得不作开设。叫我悬了一夜心。"[庚侧]并不为告悬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庚侧]到像不曾听见的。 

[甲侧]不见宝玉,阿颦断无此一叚闲言,总在欲言不言难禁之意,了却情情之正文也。"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卷起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说着就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甲侧]毕真不错。那更知道晚间这一叚公案?还打躬作揖的。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是我昨日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庚侧]毕真不错。一面想着,又犹不得从后面追了来。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舞鹤,[庚侧]二玉文字岂是容易写的?故有此载〔截〕。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见宝玉来了,探春笑道:"二哥哥身上好![甲侧]横云栽〔截〕岭,好极,妙极!二玉文原不易写,《石头记》得力处在兹。整整三天没见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日还在大嫂跟前问你呢。"探春道:"二哥哥,你这里来,[庚侧]是移一处语。我和你说句话。"宝玉听了,便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问道:"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来没有?"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道:"昨日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甲侧]老爷叫宝玉再无喜事,故园中合宅皆知。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甲侧]非谎也,避繁也。 [庚侧]怕文繁。并没叫。"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庚眉]若无此一岔,二玉和合,则成嚼腊文字,《石头记》得力处正此。丁亥夏,畸笏叟。明儿矌去的时候,或是好字,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几样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大庙的矌,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缎吃食了。"探春道:"谁要这些作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簋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子,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多好。我喜欢的什么是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是的。"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蒙侧]不知物力艰难,公子口气也。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子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真而不作的,[甲侧]是论物,是论人?看官着眼。这些东西多多的带些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来了,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老爷,[蒙侧]补遗法。就问是谁做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说是前日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怎么着,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东西!'我还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道,'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了不得,正紧环兄弟[庚侧]指环哥。 

鞋塌拉袜塌拉的,[甲侧]何至如此?写妒妇信口逗。没人看的见,且做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放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上!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管着我不成!这也是他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一概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是他忒昏聩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甲侧]开一步,妙妙!就是我上回给你那钱,替我带了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说没钱怎么苦怎么难,[庚眉]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趱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到不给环儿使?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庚侧] 截得好!"说完了?来罢,显见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林黛玉,[甲侧]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便知他躲了自己别处去了,待要找他去,又想一想,索性迟两日,[甲侧]作书人调侃耶。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生了气,也不来收拾这花了。待我送了去,明日再问他。"[甲侧]至埋香冢方不牵强,好情理。说着,只见宝钗约他们到外头去,[甲侧]收拾得干净。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甲侧]怕人笑说。 便把花兜了起来,登山涉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到花墓,[庚侧]新鲜!只听山坡那边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甲侧]奇文异文,俱出《石头记》上,且念出,愈奇文!宝玉想道:"不知那房的丫头[甲侧]岔开线络,活泼之至。受了委曲,跑到这里来哭。"便煞住脚,听他哭道:[甲侧]诗词歌赋,如此章法写于书上者乎。 [庚侧]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 [甲眉]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 [庚眉]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无是且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帘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花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庚眉]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先生想身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

宝玉不觉痴倒。要知端底,再看下回。

[甲回眉尾]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

[甲回后]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致生趣耳。

池边戏彩蝶,偶而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

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理〔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俭法,重作轻抹法,虚稿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写《葬花吟》?

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

[蒙戚回后]幸逢知己无回避,密语隔窗怕有人。总是关心浑不了,叮咛嘱咐为轻春。

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蒙戚回前]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蒙回前]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着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瓣儿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听到"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我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于无可寻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既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已![甲眉]不言炼句炼字,词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追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颦儿不知己,则实无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点金成钱〔铁〕之人。笨甚,笨甚!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庚侧]百转千回矣。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可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叚悲感。[甲侧]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甲侧]二句作禅语参。 [甲眉]一大篇《葬花吟》,却如此收拾。真好机思笔伏〔仗〕,令人焉得不叫绝称奇。

那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甲侧]岂敢,岂敢。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甲侧]情情不忍道出的字来。 

[蒙侧]情情。长叹一声,[蒙侧]不忍也。自己抽身便走了。这里宝玉痛哭了一回,忽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去落花,下山寻归旧路,[甲侧]折得好,誓不写开门见山文字。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庚侧]哄人字眼。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已后撂开手。"[甲侧]非此三字,难留莲步,玉兄之机变如此。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今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若是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了,[甲侧]相离尚远,用此句补空,好近阿颦。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庚侧]走的是。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甲侧]自言自语,真是一句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问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甲侧]以下乃答言,非一句话也。那不是我陪着顽笑?[甲侧]我阿颦之恼,玉兄实摸头不着,不得不将自幼之苦心实事一诉,方可明心以白今日之故,勿作闲文看。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了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的收着,等姑娘吃。一棹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的,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头,才见得比人好。[庚侧]要紧语。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庚侧]反派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到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庚侧]心事。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甲侧]用此瞒看官也,瞒颦儿也,心动阿颦在此数句也,一节颇似说闻,玉兄口中却是衷肠话。 [庚眉]一节颇似说辞,在兄口中却是衷肠之语。己卯冬夜。到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得有冤没处诉!"说着不觉滴下泪来。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说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甲侧]玉兄泪非容易有的。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庚侧]有是语。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到是或教道我,戒我下次,[庚侧]可怜语。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庚侧]实难为情。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庚侧]真是有事。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庚侧]又瞒看官及批书人。还得你伸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甲侧]情情本来面目也。 [庚侧]情情衷肠。"你既这么说,昨日为什么我去了,[庚侧]正文该问。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咤意道:"这话从那里说起?[庚侧]实实不知。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甲侧] 急了。 [庚侧] 真急了。林黛玉啐道:[庚侧] 

如闻。"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庚侧]不用兄言,彼已亲睹。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恶气,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是了。"[庚侧]玉兄口气毕真。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庚侧]不快活之称。也该教训教训。[庚侧]照样的妙!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日宝姑娘来,[庚侧]也还一句,的是心坎上人。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甲侧]至此心事全无矣。说着便抿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甲侧]收拾得干净。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庚侧]是新换了的口气。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庚侧]何如?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甲侧]引下文。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子,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那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甲侧]奇文奇语。宝玉扎手笑道:[甲侧]慈母前放肆了。"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就有了菩萨散了。"[甲侧]宝玉因代〔黛〕玉事完,一心无挂碍,故不知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庚眉]此写玉兄亦是释却心中一夜半日要事,故大大一拽。己卯冬夜。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甲侧]慧心人自应知之。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到不糊涂,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甲侧]是语甚对,余幼时可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王夫人道:"扯你娘的燥!又欠你老子搥你了。"宝玉笑道:[庚侧]伏线。"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搥我的。"[甲侧]此语耳[亦]不假。 [庚眉]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丁亥夏,畸笏叟。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子,明日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道:"当真的呢!我这方子比别个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庚侧]只闻名。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六足龟,大何首乌,[庚侧]听也不曾听过。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庚侧]还有奇的。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二爷一块儿去。"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那丫头道:"吃不吃等他一块儿去,老太太问,让他说去。"黛玉道:"你就等着,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炕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去,由他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紧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荡,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庚侧]后文方知。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什么?[甲侧]冷眼人自然了了。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他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便吃了茶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站着蹬着门槛子拿着耳挖子剔牙,[庚侧]也才吃了饭,是阿凤身叚。看着小子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正好!进来进来,[庚侧]如闻。替我写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怎么个写法?"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庚侧]有是语,有是事。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合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甲侧]字眼。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狠,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甲侧]红玉接杯到茶,自纱屉内至回廊下再见。此处如此写来,可知玉兄除颦儿外,俱是行云流水,又了却怡红一孽冤。一叹!凤姐因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庚侧]又了却怡红孽冤,一叹!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甲侧]忙极!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甲侧]非也,林妹妹叫我。一笑!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了饭。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到多吃了一碗饭。"[甲侧]安慰祖母之心也。因问:"林妹妹在那里呢?"[甲侧]何如?余言不谬。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湾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庚侧]句。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道:"那块紬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甲侧]有意无意,暗合针对,无怪。 [庚侧]有意无意,暗合针对,无怪玉兄纳闷。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就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甲眉]连重二次前言,是颦、宝气味暗合,认作有小人过言也。 

[庚眉]连重多遍前言,是颦、玉气味相仿,无非偶然暗合相符。勿认作有过言小人也。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那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到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 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听了,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说,忙徹身出来。林黛玉向外说道:[甲侧]仍丢不下,叹叹!"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甲侧]何苦来,余不忍听。

宝玉出至外面,只见茗烟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那茗烟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甲侧]此门请出玉兄来,故信步又至书房,文人弄笔虚点赘也。只见出来个老婆子,茗烟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道:"你娘的![庚侧]活现活跳。到好,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甲侧]与夜间叫人对看。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茗烟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迳往东边二门上来。可巧门上小厮正在甬路底下踢球,茗烟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茗烟。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一迳来到冯紫英门口,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那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日所请幸与不幸之事,叫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道:"你们令表兄弟到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有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甲眉]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形儿,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儿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 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甲侧]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甲侧]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 

[庚眉]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儿,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甲侧]爽人爽语。"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庚侧]岂敢。云儿便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回来我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到喝十大海,下去给人斟酒不成?"[庚侧]有理。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可治,只得坐了,听宝玉先说。宝玉便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都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来,才是该罚呢。"于是拿琵琶弹。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尊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住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领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下该冯紫英,听冯紫英说道是: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甲侧]紫英口中,应当如是。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领了门杯,便拈起一片鸡肉,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该云儿了。云儿便说道是: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甲侧]道着了。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

女儿愁,妈妈打骂几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大海。"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说了。"云儿又道: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笙管弄弦索。

说完,唱道是: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一爬爬在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甲侧] 关妙!

唱毕,领了门杯,便拈起一个桃来,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下该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言语了。冯紫英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晴〔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咳嗽了两声,又说道:[甲侧]受过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

女儿悲,嫁了个大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甲眉]此叚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湾腰,说道:"你说的狠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瞪眼,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斟酒。[甲侧]不愁,一笑。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意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

女儿乐,一根 往里戳。[甲侧]有前韵句,故有是句。

众人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什么曲儿?"薛蟠又唱道:"两个苍蝇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就叫哼哼韵儿。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甲侧]何常〔尝〕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到别耽误了人家。"于是蒋玉菡便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甲侧]佳谶也。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千姣,恰便似,活神仙离九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领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到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幅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甲侧] 真巧。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甲侧]瞒至〔过〕众人。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

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到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甲侧] 奇谈。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便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道:"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甲侧]用云儿细说,的是章法。 

宝玉并不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爷来着,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狠是。我已知道了,何必等我。"袭人又道:"昨儿贵妃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将昨日娘娘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因问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个么?"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柄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只多着一柄如意。你同宝姑娘的一样。[甲侧]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到不同我的一样,到是宝姑娘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来的。老太太说,叫你明日一五更,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淌。"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什么。"紫绡答应了,便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边请安去,只见黛玉在前面,宝玉赶上去道:"我得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将昨日所恼宝玉的心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们没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之人!"[甲侧]自道本是绛珠草也。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不觉心中动了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们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狠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你问着我呢?那要是我,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粧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

薛宝钗因往日[甲侧]宝钗往王夫人处去,故宝玉先在贾母处。一丝不乱。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甲侧]此处表明,以后二宝文章宜换眼看。 

[甲眉]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好文字。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绵缠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退不下来。宝玉在傍边看着雪白的一叚酥臂,不觉的动了羡慕之心,暗暗的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的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甲侧]太白所谓清水出芙蓉。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甲侧]忘情,非呆也。宝钗退下串子来递与他,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到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儿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来,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不防正打在眼上,只见嗳哟一声,再看下回分明。

[甲回后]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棋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

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

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茜香罗暗系于袭人腰中,系伏线之文。

[蒙戚回后]世间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应声。盟誓已成了,莫迟 今生。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蒙戚回前]清虚观贾母、凤姐,原意大适意大快乐,偏写出多少小不适意事来。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

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林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磞在眼晴〔睛〕上,到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晴〔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都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狠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展展的看。"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赶情好!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楼上,你们在两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向宝钗道:"你也去矌矌,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矌。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遂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子里告诉:"有要矌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去。"这句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的,听了这话,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待去,他也万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欢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首车轿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一样。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独坐一乘八人大亮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一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着凤姐去的是金钏儿、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丫头们另是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再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车。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蹦断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家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将至庙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傍请安。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坊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侄上来迎接。

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先下了轿,忙要上来搀时,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各处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内。凤姐儿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围遮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贾母听了忙问道:"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儿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是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惯了,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可怜见的,倘或一时唬着了他,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贾母命贾珍拉起他来,叫他不要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痛的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着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三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个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几个领了下去。贾珍站在阶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只听底下站的小厮们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扣着帽绊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说到:"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你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么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扣着钮子,从钟楼里面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没热,他到乘凉去了!"喝命家下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那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拖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芹、贾萍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贾璜、贾琼等也都忙带了帽子,一个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贾珍又问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回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要马,一面报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们:"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厮去,又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淌,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了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们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我要不给你,又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到忘了,还在神前镇着呢,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子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儿笑道:"你手里拿来也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可唬我们一跳呢!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到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头,下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到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到也健朗,只是外头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天,气味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脏气味到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作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都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断不收的。"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平常,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到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罕,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到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退出。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贾母在正楼上坐了,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嬛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在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说:"《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到在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伸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傍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自己将玉带上,用手翻弄,一件一件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騏驎,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湘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住在我们家,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粧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也有这件东西,便将騏驎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揣着,心里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晴〔睛〕飘人,只见众人到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不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到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矌矌。"一句话没说完,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

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母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供茶食之类的东西送礼来。凤姐儿听见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哟!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闲矌矌,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的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事,我们不过闲矌矌,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回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儿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惊动了人家,今儿乐得还去矌矌。那贾母只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听见,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已后再不见张老道了,别人也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了,也不在话下。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他们事。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紧事来告诉,也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袭人急的报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袭人叫告诉去的,也报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语,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在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有口难分,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的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答彩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道:"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儿反不往他们家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得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此心中也十分后悔。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报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业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你两个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生不咽这口气。"自己报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头,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澘然泪下。虽不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的姊妹办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还骂小子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子们的心肠,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紧下个气儿,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宝玉听了,不知依也不依,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一片哭声,总因情重。金玉无言,何可为证。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蒙回前]指扇敲双玉,是写宝钗金蝉脱壳。银钗画蔷字,是写痴女梦中说梦。脚踢袭人,是断无是理,竟有是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时值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女,到像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末丑那一个脚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钗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一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便早又不忍弃他相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用簪子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横,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作成了一两句,一时心里恐忘,故在地下画着,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大心事,才这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搁得住还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伏中阴晴不定,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刷刷的一阵落下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不是雨?他这个身子如何搁得住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见,到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上俊秀,二则花叶繁密,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有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顽笑,被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丹顶鹤、花 、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叩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的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作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水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湾腰拍手道:"你这么大雨里跑什么?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耽待你们得了已,一点儿也不怕,越性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抬头见是袭人,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疼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儿是头一遭生气打人,不想就偏生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扶侍他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刚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原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已早去了。

袭人只觉肋上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椀大一块,自己到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梦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不安稳。忽夜间闻得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可口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到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到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转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里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爱众不常,多情不寿。风月情怀,醉人如酒。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戚回前]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

话说袭人见自己吐了鲜血在地,心里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总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到报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到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你明儿打发小子问一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宝玉也不得梳洗,穿衣出来,便往王济仁家来,亲至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名子,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吊的首饰,金愰愰的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史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配的又大又好。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地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了?"史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了,说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同走。"

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一时进房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便向怀内摸掏了半天,嗳哟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登时黄了脸,就要起身去找。史湘云听了,方知是他的失落了,便笑问道:"你多咱又有个金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是多咱晚丢了,我也糊涂了。史湘云笑道:幸而是个顽意儿,如今还是这样慌张。说着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可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可不是他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蒙回前]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截,读之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话:"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蒙侧]原本烦俗。史湘云一边摆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蒙侧]我也不知宝玉是雅是俗,请诸同类一拟。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学些世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赃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蒙侧]此际不同湘云一语,湘云也实难出一语。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教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到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蒙侧]袭人善解忿〔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来反到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蒙侧]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鲜。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若他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觉双]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要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因小物而随终身。今忽见宝玉又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总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蒙侧]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蒙侧]关心情致。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有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晴〔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蒙侧]娇羞熊〔态〕。宝玉笑道:"说着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到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己后悔起来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了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蒙侧]痴情熊〔态〕。宝玉瞅了他半天,方说了"你放心"三个字。[蒙侧]连我今日看之,也不懂是何等文章。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到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蒙侧]第二层。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蒙侧]真疼,真爱,真怜,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蒙侧]何等神佛开慧眼,照见众生业障,为现此锦诱〔绣〕文章,说此上乘功德法。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一时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蒙侧]下笔时用走,文之大力,孟贲不若也。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妹妹,且略站站,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觉双]儿女之情毕露,至此极矣。

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去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上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唬得魂飞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人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扭身忙忙的跑了。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此时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滚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房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了下来,在家里哭天泪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才刚打水的在那东南角下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只管乱救,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落下泪来。[蒙侧]又一哭法。宝钗听说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蒙侧]又一哭法。宝钗便不敢提这事,只得一傍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子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子里来,可看见你宝兄弟么?"[蒙侧]世人多是凡事欲瞒人,偏不意中将要着鬪〔逗〕露。理之所无,而事则多有,何也?宝钗道:"才到看见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那去了!"王夫人点头,半晌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一下,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贪顽,失脚吊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矌矌,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总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蒙侧]善劝人,大见解。惜乎不知其情,虽精(金)美玉之言,不中奈何。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劳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了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裳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他岂不多心忌讳呢!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到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傍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数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蒙侧]云龙现影法,可爱煞人。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已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唤上他母亲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伊母亲磕头谢了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归造化功。

袭人、湘云、黛玉、宝钗等之爱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见,而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行文如绘,真是现身说法,岂三家村老学究之可能梦见者?不禁炷香再拜。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蒙戚回前]富贵公子,侯王应袭,容易在红粉场中作罪。风流情性,诗赋文词,偏只为莺花路间留滞。笑嘻嘻,哭啼啼,总是一般情事。

话说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就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五内俱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他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方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傍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嗐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蒙侧]真有此情,真有此理。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到生了三分气。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稍个信,偏生没一个人来,连茗烟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嬷嬷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叫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事的,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蒙侧]写老妓〔婆〕子爱说无要紧的说〔话〕,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游荡优娼,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蒙侧]了结得灵活。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倒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那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恨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来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弑父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是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蒙侧]为天下慈母一哭。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到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个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蒙侧]父母之心,昊天罔极,贾政、王夫人易地则皆然。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索性要他死了,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衔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蒙戚双]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 [蒙侧]使人读之,声哽咽而泪雨下。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开汗巾一看,由肫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了,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蒙侧]慈母如画。别人还可,惟有李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见,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只得跟了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下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共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蒙侧]天下作父兄者教子弟时,亦当留意。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回去,还在这里作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蒙侧]遣之有法。贾政听说,方退了出去。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曲,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叉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蒙侧]各自有各自一番作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茗烟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棋官,同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茗烟道:"那棋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习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九分。然后回身进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人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抬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扶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严酷其刑以教子,不情中十分用情。牵连不断以思婢,有恩处一等无恩。严父慈母,一般爱子。亲优溺婢,总是乖淫。蒙头花柳,谁解春光,跳出樊笼,一场笑话。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蒙戚回前]两条素帕,一片真心。三首新诗,万行珠泪。袭卿高见动夫人,薛家兄妹空争气。自古道情是苦根苗,慧性灵心的回头须早。

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命挑出尝试,果然异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林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便设一法儿,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借书去,袭人只得去了。宝玉便悄命晴雯来[蒙戚双]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持也。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看看他作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几句话儿,也像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样搭搧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听说,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作什么呢,[蒙侧]送的是手帕,晾的是手帕,妙文。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 黑,并未点灯,林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问道:"你作什么来了?"晴雯道:"二爷叫我给姑娘送手帕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道:"作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道:"这手帕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了,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忖了半日,方大醒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思量,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逸:"宝玉的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手帕子来,若不领会深意,单看了这手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私相传递,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七情六欲,将五内沸然炙起。林黛玉犹不觉得,尚有余意缠绵,便急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教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澘,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有无。

[戚回后]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能成旷世希有之事业。宝玉意中诸多辐辏,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凡人作臣,作子,出入家庭廊庙,能推此心此志,何患忠孝之不全,事业之不立耶。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俏结梅花络

[戚回前]情因相爱反相伤,何事人多不揣量。黛玉徘徊还自苦,莲羮甘受使儿狂。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迳去了。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定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晴〔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嬛媳妇人等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叹气,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珠泪满面。

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些了,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蒙侧]闺中相怜之情,令人羡慕之至。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林黛玉,方觉有些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同紫鹃回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檐上的莺哥儿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到唬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搧了我一头的灰。"那莺哥儿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林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笑道:"添了食水不曾?"那莺哥儿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蒙侧]哭成的句字,到今日听了,竟作一场笑话。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姑娘素日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命紫鹃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檐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莺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沤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老太太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姨妈到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我烦他的莺儿来打上那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么?"宝钗听见,回头笑道:"怎么不得闲,一会儿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住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你叫他来给你兄弟作几根,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啕气。"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摘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得脚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小丫头子们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同众婆子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伏侍,你在那边坐下,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答应了出去,便命人往贾母那边去告诉。那边的婆娘忙望里传,丫头们忙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见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奈烦,不吃饭了。那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在手巾里拿出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娘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儿放了四双,上面放上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儿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蒙侧]家庭之间,亦复如此。替宝玉拣菜。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傍边,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那里送去。凤姐儿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放心,我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蒙侧]大家气象。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了宝玉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这么磞的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蒙侧]两人不一样写,真是各进〔尽〕其文于后。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蒙侧]宝卿之婢,自应与众不同。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到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先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不好意思,[蒙侧]能事者。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倒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雇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上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他,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蒙侧]何等幽〔涵〕度。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这样苦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哄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蒙侧]金钏儿如若有知,敢〔当〕何等感激。因使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欲,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悦,自己到不好意思了,脸上方有了三分喜色。[蒙侧]我看到此处,也着实不过意。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汤端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待了,你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拃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了这般,忍不住便起身说道:"淌下罢,那世里造了业的,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晴〔睛〕看的上。"[蒙侧]偏于此间写此不情之态,以表白多情之苦。一面说,一面"哧"的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回来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些。"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好吃。"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蒙侧]写尽多情人无限委屈〔曲〕柔肠。玉钏儿不给,一面又叫人来打发他吃饭。丫头们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求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

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顾他,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妇人来走动,然宝玉素昔是最厌勇蠢妇人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秋芳。[己双]痴想。 

[蒙侧]大抵诸色非情不生,非情不合,情之表见于爱,爱众则心无定象,心不定则诸幻丛生,诸魔蜂起,则汲汲乎流于无情。此宝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敏过人,那傅试倚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一二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母亲密,也自有一叚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了,也就不合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晴〔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着,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到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的众丫嬛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到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蒙侧]多情人每于苦恼时不自觉,反说彼家苦恼,爱之至、惜之深之故也。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你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相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到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也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是的,他反告诉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儿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遢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蒙侧]如人饮水,冷煖自知,其中深意味,岂能持告君?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己双]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也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根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蒙侧]富家子弟,每多有如是语,只不自觉耳。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的理,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根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颜色?"莺儿道:"松花配桃红的。"宝玉笑道:"这才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才好。"莺儿道:"葱绿柳黄我是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打一条桃红的,再打一条柳绿的。"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镫、象眼块儿、方胜儿、连环儿、梅花儿、柳叶儿。"宝玉道:"前儿你给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的就好。"一面说,一面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们说:"姑娘们的饭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蒙侧]人情物理,一丝不乱。莺儿一面接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紧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到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原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合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蒙侧]是有心,是无心?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好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姣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又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你细细的告诉我。"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蒙侧]闺房闲话,着实幽韵。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个什么?"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到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到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是不好的,大红的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了,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连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

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人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玉笑道:"给你的,你就去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到叫我不好意思了。"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蒙侧]宝玉〔钗〕之慧性灵心。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刻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嬛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答道:"若走得了,必定请大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那果子拿一半与林姑娘送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听得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此回是以情说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宝玉千屈万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爱河之深无底,何可泛滥,一溺其中,非死不止。且泛爱者不专,新旧叠增,岂能尽了。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于无情之地,究其立意,倏忽千里而自不觉,诚可悲夫。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己回前]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慎哉。

[蒙戚回前]造物何尝作主张,任人禀受福修长。划蔷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已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嬛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道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吊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谏词,原为道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闺阁中亦有此风也,真真有负天地毓秀钟灵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蒙侧]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紧话了。

且说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个家人常来效敬他些东西,[蒙侧]为当涂人一笑。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他自己到生了疑。这日又见人来效敬他东西,至晚间无人时,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的。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儿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到是你提醒了我。看这起人也太不识足,钱也赚彀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这几家的钱轻意也花不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蒙侧]确见高论,而其心思则不可问矣。任事者戒之。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趁空方回王夫人。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日,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蒙侧]能事得意之人如画。"这里过堂风到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已后,到要干几庄克薄事了。报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的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做他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才扣了丫头的钱,就报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什么阿物儿,[蒙侧]的真活现。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就要洗澡,便各自散去。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闲谈,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雅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房内,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傍,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拂尘。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蒙侧]闲情闲景,随便拈来,便是佳文佳话。我到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的,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兜,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蒙侧]妙形景。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带,所以特特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的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总盖不严些儿,也就不妨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了,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着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蒙侧]随便写来,有神有理,生出下文多少故事。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做起来。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傍作针线,傍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况,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也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蒙侧]触眼偏生碍,多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刚做了一两个花瓣儿,忽见宝玉在梦里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蒙侧]情〔请〕问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猜猜。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磞见林姑娘同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顽话,有什么正紧说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顽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头伺候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儿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与王夫人叩头去,且不必见贾母去,到把袭人不好意思的,只得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蒙侧]夜深人静时,不减长生殿风味。何等告法,何等听法?人生不遇此等景况,实辜负此一生。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淌,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生分的话唬我。[己双]唬字妙!尔果系明决,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从今已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到别这么说,从此已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蒙侧]自古及今,大凡大英雄、大豪杰、忠臣孝子,至其真极,不过一死。呜呼哀哉!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不来,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蒙侧]这样误〔悟〕了,才是真误〔悟〕。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的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者,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磞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要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我。"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了头,吃盅茶就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起什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们,待他家去,又恐他受气,因此到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往外送,[戚双]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到是史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嘱咐道:"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些,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戚回前]海棠名诗社,林史傲秋闺。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

[己回前]美人用别号,亦新奇花样。且韵且雅,呼去觉满口生香。起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

[蒙戚回前]此回才放笔写诗、写词、作札,看他诗复诗、词复词、札又札,总不相犯。

湘云,诗客也。前回写之,其今才起社后。用不寂不离闲人数语数折,仍归社中,何巧活之笔如此。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却说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横矌荡,直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值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付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可好些了,你偏来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了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写道是:

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光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 痌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忽思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者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银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云而来,妹则扫花以待。特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到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说着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里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口等着呢,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儿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己双]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己双]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儿跪书。[蒙戚双]一笑。 [觉双]接连二启,字句因人而施,诚作者之妙。

宝玉看了笑问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把花儿送到我房里去就是了。"说着,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庚双]却因芸之一字夫,已将诸艳请来,省却多少闲文,不然必云如何请,如何来,则必至有犯宝玉,终成重复之文矣。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道:"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不敢。"迎春笑道:"你不敢谁敢呢?"[蒙戚双]必得如此,方是妙文。 

[己双]若也如宝玉说兴头说〔话〕,则不是代〔黛〕玉矣。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紧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推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己双]这是正紧大事已妙,且曰平章更妙,的是宝玉口角。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己双]妙,宝钗自有主见,真不诬也。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就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己双]看他又是一篇文字,分叙单传之法也。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己双]看他写代〔黛〕玉,真可人也!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到雅。[蒙戚双]未起诗社,先起别号。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己双]最妙一个花样。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 。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到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你们不知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那些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己双]妙极,趣极,所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看因一谑,便勾出一笑号来,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样。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忙问:"是什么?"[己双]妙文。迎春、惜春故不能答言,然不便撕之不序,故插他二人问,试思近日诸豪宴集,雄语伟辩之时,座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谈,然偏好问,亦真可厌之事也。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了,不知你们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己双]必有是问。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恰当的狠。"[己双]真恰当,形容的尽。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己双]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首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己双]赧言〔颜〕如闻,不知大时又有何营生。探春道:"你的号多的狠,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己双]更妙!若只管挨次一个一个乱起,则成何文字,另一花样。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到是随你们混叫去罢。"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己双]假斯文、守钱虏,来看这句。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于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彀,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的多了,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彀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动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须得先做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的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到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己双]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了题目。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到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耳。若都等见了才作,如今也没有这些诗了。"[己双]真诗人语。迎春道:"就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探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却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着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待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嬛们嘲笑。[蒙戚双]看他单写黛玉。迎春又命丫嬛炷了一支梦酣香。原来这梦酣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己双]好香。耑能撰此新奇字样。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向黛玉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了!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了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己双]理岂不公。你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是: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韵)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画掩门,[己双]宝钗诗全是自写身分,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 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己双]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

淡极始知花更艳,[己双]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一鸟不鸣山更幽也。愁多焉得玉无痕。[己双]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省手。

欲偿白帝凭清洁,[己双]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分。 [蒙戚双]看他讽刺林,收到自己身上。是何等身分!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己双]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还添泪一痕。[己双]妙在终不忘代〔黛〕玉。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远笛送黄昏。[己双]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代〔黛〕玉,故手〔平〕妥不警也。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的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己双]且不说花,且说看花的人,起的突然别致。碾冰为土玉为盆。[己双]极妙,料定他自与别人不同。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是: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己双]虚敲傍比,真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己双]看他终结到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气。逸才仙品,固让颦儿。温雅沉着,终是宝钗。今日之作,宝玉自应居末。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极公。"[己双]话内细思,则似有不服先评之意。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的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呼作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己双]一路总不大写薛、林兴头,可见他二人并不着意于此。不写薛、林,正是大手笔。独他二人长于诗,必使他二人为之,则板腐矣。全是错综法。

且说袭人[己双]忽然写到袭人,真令人不解。看他如何终此诗社之文。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们便将宝玉前一番原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了,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们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头差使的。姑娘们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磞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己双]宋,送也。随事生文,妙!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妈妈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己双]妙!两样鲜果子。又揭开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子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叫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己双]妙,隐这一件公案,余想袭人必要玛瑙碟子盛去,何必骄奢轻发如是耶。固有此一案,则无怪矣。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哝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话。"袭人因问秋纹道:"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么?"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管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带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妈去了,不在话下。

一时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到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是顽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做不得主。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姑娘说道生受,与花姑娘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大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他急的了不得。"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说道:"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接去罢。"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立逼着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

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的,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欢喜,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纸笔录出,[己双]可见起〔越〕是好文字,不管怎样就有了。越用工夫,越讲究笔墨,终成涂雅。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己双]更奇。想前四律已将形容尽矣,一首犹恐重犯,不知二首又从何处着笔。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到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定要重了我们的。"一面说一面看诗,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神仙昨日降都门,[己双]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种得蓝田玉一盆。[己双]好。盆字押得更稳,总不落彼三套。 [蒙戚双]押得稳。


自是孀娥偏耐冷,[己双]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己双]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己双]真好。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蒙双]更好。人为题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庚双]二首真可压卷。〇诗是好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末压卷。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起这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戚双]却于此刻,方写宝钗。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个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彀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们听见了,越发报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彀。难道为这个家去要去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夕话提醒了湘云,到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了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好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园子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到是多心待我了。我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像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己双]必得如此叮咛,阿呆兄方记得。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脚?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而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到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紧。"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到也合景,只是前人做的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狠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想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定。"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手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问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是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言将题目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子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奈那难人。"湘云道:"这话狠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是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到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钗两不暇。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韵

[己回前]题曰菊花诗螃蟹咏,偏自太君前阿凤若许诙谐中不失体。鸳鸯平儿宠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乐。写来似难入题,却轻轻用弄水、戏鱼、看花等游玩事,及王夫人云"这里风大"一句收住。入题并无纤毫牵强。此重作轻抹法也。妙极!好看煞。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到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己双]若在世俗小家则云,你是客,在我们舍下怎么反扰你的,一何可笑。至午间,贾母果然带了王夫人、凤姐儿,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蒙戚双]必如此问方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己双]必是王夫人如此答方好。凤姐儿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厂亮。看着水,眼也清亮。"[庚双]智者乐水,岂其然乎。贾母听了,说:"这话狠是。"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了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了桂花蕋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了一会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己双]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挤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了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己双]写壶非写壶,正写黛玉。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己双]妙杯!非写杯,正写黛玉。拣字有神理,盖黛玉不善饮,此任兴也。丫嬛看见,知他要饮酒,忙走上来要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己双]伤哉,作者犹记矮薆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过一只杯,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赘一个蘅字。[蒙戚双]妙极,韵极!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潇字。[己双]这两个妙题,料定黛卿必喜。岂让他人作去哉!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起来看了道:"竟没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己双]近之不读书暴发户偏爱起一别号,一笑。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么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完,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的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

忆菊 蘅芜君[己双]真用此号,妙极!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茶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迳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运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愁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髩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山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一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一句也敌的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自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髩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髩','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自知'这几句罢了。"[己双]总写宝玉不及,妙极!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放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己双]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极!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己双]且莫看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的到的?众人看道:

食螯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己双]看他这一说。 [蒙戚双]可有这一说。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了,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蒙戚双]不脱自己身分。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因笑道:"我作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狠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去。"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个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再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都说:"这是食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作什么,下回分解。

[戚回后]请看此回中,闺中儿女能作此等豪情韵事,且笔下各能自尽其性情,毫无乖舛。作者之锦心绣口,无庸赘渎,其用意之深,将奖劝之勤,读此文者亦不得轻忽。戒之。

第三十九回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 痴情子实意觅踪迹

[蒙戚回前]只为贫寒不拣行,富家趋入且逢迎。岂知着意无名利,便是三才最上乘。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头里没有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湘云道:"有,多着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拉着他笑道:"偏要你坐。"说着便拉他在身傍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知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去了,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奶奶说使唤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叫你少喝一盅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怎么样?"说着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的我怪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驼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送盔甲。有了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宝钗笑道:"这到是真话。我们没事儿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到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到不倚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面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个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你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不是这个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道:"先时赔了我们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李纨道:"你到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不是也有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个好的守得住,我到底有个膀臂了。"说着滴下泪来。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到好。"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蒙戚双]妙极,连宝玉一并算入姊妹队中了。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嬛在那里搥腿,凤姐站在底下正说笑。[己双]奇奇怪怪文章,在刘姥姥眼中,以为阿凤至尊至贵,普天下人都该站着说,阿凤独坐才是,如何今见阿凤独站哉?真妙文字。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庚双]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贾母亦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蒙双]仍字妙,盖有上文故也,不知教训者来看此句。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己双]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去〔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贾母道:"眼晴〔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一个。"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到想鱼肉吃呢,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会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么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贾母一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命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命给刘姥姥换上。[己双]一叚夗央〔鸳鸯〕身分、权势、心机。〇写贾母也。 [蒙戚双]鸳鸯身分写出来了。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

[戚回后]此回第一写势利之好财,第二写穷苦趋势之求财。且文章不得雷同,先既有诗社,而今不得不用套坡公听鬼之遗事,以振其余响。即此以点染宝玉之痴。其文真如环转,无端倪可指。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蒙戚回前]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如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别拘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狠是!"忙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己双]是八月尽。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到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彀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蹦了牙子。"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至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命小子们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然后归坐。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己双]妙,若只管写薛姨妈来则吃饭,则成何文理?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嬛在傍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嬛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厢金的快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那里犟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子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当地,一个丫嬛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言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出来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淌倒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湾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搥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指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厢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有毒,俺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近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到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到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了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到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装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道:"想必还得一回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答应了。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原来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傍边挂着小钟。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钟子要击,丫嬛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东首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到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因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道:"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到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曠了,咱们也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生怕赃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紧坐一会子船,喝酒去。"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

一齐出来,去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恍,忙把篙递与驾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嬛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曠,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已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

[戚回后]写贫贱辈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此故作者以警贫贱,而富室贵豪,亦当于其间着意。

脂砚斋评石头记 下 清 曹雪芹 著 清 脂砚斋 评 上海三联书店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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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中所出现的如上方框同原版纸书。

目录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拢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语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毒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创制春灯谜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母爱语慰痴颦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情赃 判冤决狱平儿情权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柘榴裙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第六十七回 馈土物颦卿思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第七十七回 俏丫嬛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肠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返回总目录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拢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庚回前]此回拢翠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杯,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人袭〔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袴公子可不慎哉!

[蒙戚回前]任呼牛马从来乐,随分清高方可安。自古世情难意拟,淡妆浓抹有千般。立松轩。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便失手掉了地下也打不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那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到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使的木碗子,不过诓我多 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点子也无妨。"[庚双]为登厕伏脉。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答应,刚才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到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那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么些个。"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可不敢,好姑奶奶,竟饶了我罢。"[蒙侧]挟炎的苦恼。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都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使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等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贾母道:"慢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拣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胙拣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拣些茄胙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罢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你再喂我些,让我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拣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蕈、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到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凤姐笑道:"还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亏他怎么作了。"鸳鸯笑道:"酒吃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蒙侧]好,充懂得的来看。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沉,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拢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的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在这里坐坐罢。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与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到了茶来。那妙玉便把宝钗与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来,宝玉便悄悄的随后跟了去。只见那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我们吃梯己呢!"三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婆子收了上面的茶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赃不要了。又见那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耳,杯上镌着" 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 "。妙玉斟了一 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这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八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个大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 ?"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遭塌。[庚双]茶下遭塌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蒙侧]妙手,层层叠起,竟能以他人所画之天王作纵〔踨〕神矣。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宝钗走了出来。宝玉也随出来,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赃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只是我可不亲自给他,[蒙侧]更奇,世上我也见过此等人。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蒙侧]人若亡〔忘〕形,最喜此等言语。越发连你都赃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蒙侧]偏于无可写处深入一层。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了那杯出来,递与贾母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竹椅小轿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嬛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嬛婆子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搥着腿,吩咐人道:"老太太那边醒了,你们就来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于是众人方散出来,宝玉、湘云等看着丫嬛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到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曠,[蒙侧]又另是一番气象。众人也都跟着取笑。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吊在茅厕坑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婆子去了,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度其道路:"定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磞头,还有小丫头子们看见。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彀他绕会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着,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看屋子的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齁声如雷,忙进来,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慌的忙赶上来,将他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开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我失错了,并没弄赃了床。"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蒙侧]这方是袭人的平素,笔至此不得不屈,再增支派则累矣。你只说你醉了,在外头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蒙侧]总是恰好便住。你随我出来。"刘姥姥满口答应,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又与他两碗茶吃,刘姥姥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位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笑道:"这个是宝二爷的卧房。"那刘姥姥唬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头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下回分解。

[蒙回后]刘姥姥之憨从利,妙玉尼之怪图名,宝玉之奇,黛玉之妖,亦自敛迹。是何等画工,能将他人之天王,作我卫护之踪神。文技至此,可为至美!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语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庚回前]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蒙戚回前]谁谓诗书解误人,豪华相尚失天真。见得古人原立意,不正心身总莫论。

话说贾母一时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身上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等去吃饭,他姊妹们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蒙侧]何等妙,文心故意唐突。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忙开了李纨的粧奁,拿了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到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受不得。也没别的,我只保佑着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蒙侧]收结转折处处情趣。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邱壑的如何成得?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水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既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要添,该减要减,该藏要藏,该露要露。这一起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到成了一章笑话儿了!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到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狠,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个月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好叫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几个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就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的皱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染,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块重绢,叫相公给矾了出来,叫他照着这园样删削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桉,铺上毡子好画。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治一分才好。"惜春道:"我何从有这些画器,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 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挑笔四枝,二号挑笔四枝,三号挑笔四枝。大染四枝,中染四枝,小染四枝。大南蟹爪十枝,小蟹爪十枝。须眉十枝。大着色廿枝,小着色廿枝。开面十枝,柳条廿枝。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张,大赤飞金二百张。青金二百张,鱼子金二百张。广匀胶四两,净矾二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彀使了。再要顶细绢罗四个,粗罗二个,掸笔四枝,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大小沙锅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直地纱一丈,生姜四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就炸的。"众人都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粧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了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说你的是什么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轻重。作姐姐的教道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要和他顽的,忽听他又拉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连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替他拢上去。宝玉在傍看着,只觉更好看,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叫他替他抿去。[蒙侧]又一点,作者可称无漏子。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没有的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闲话了一回,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无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了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事,下回分解。

[蒙回后]摸写富贵,至于家人、女子,无不妆颜,论诗书、讲画法,皆尽其妙。而其中隐语,惊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诚佛菩萨之用心,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渺忽之。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蒙戚回前]了与不了在心头,迷却原来难自由。如有如无谁解得,相生相灭第传流。

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说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了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才是呢!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说没人不放心,就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头一件老太太和太太也放了心,第二件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那方才受祭的明灵也不安稳。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庚双]亦知这个大,妙极!我才出来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天不进城。这一完了心愿,赶着去,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庚双]这是大通的意见,世人不及的去处。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提紧着些。"[庚双]看他偏不写凤姐那样热闹,却写这般清冷,真世人意料不到这一篇文字也。

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衣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宝玉听说,一迳往花厅上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庚双]总是千奇百怪的文字。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回来,都反了。"[庚双]是平常言语,却是无限文章,无限情理,看至后文,再细思此言,则可知矣。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庚双]无限情理。宝玉忙进厅内,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与凤姐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偏都听他的话,往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里去了,可吃了什么没有,唬着了没有。[庚双]奇文毕肖。宝玉只应说:"北静王的一位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人,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了恨,今见来了,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饭,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哄他。袭人早过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攒金办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

写办事不独熙凤,写多情不漏亡人,情之所钟,必让若辈。此所谓情情者也。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蒙戚回前]云雨谁家院,飘来花自奇。莺莺燕燕斗芳菲,枝枝因风滴玉露,正春时。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姊妹们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薛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狠,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跪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尽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棹席面赏给那没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随意吃嗑,不必拘礼。王、邢二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姊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听说,忙也进来笑道:"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就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你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嗑一口。"凤姐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自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庚双]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凤姐见推不过,只得嗑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敬酒,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嗑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也难推脱,只得嗑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酒,凤姐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嗑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呢!往常到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到拿起主子款调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嗑,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嗑就是了。"说:"拿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嗑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

宝钗等歇息了一会子,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到没说的,只是那个淫妇,他又偏拿我凑趣儿,我们糊涂爷到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便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在傍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到像与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人来了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粧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随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 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彀打颊腮了。"平儿依言粉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庚双]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〇写宝玉最善闺阁中事,诸如胭粉等类,不写成别致文章,则宝玉不成宝玉矣。然要写又不便特为此费一番笔墨,故思及借人发端。然借人又无人,若袭人辈则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拣一日细写,似觉无味。若宝钗等又系姊妹,更不便来细搜袭人之妆奁,况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思右想,须得一个又甚亲,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袭人等极亲,又和袭人等不大常处,又得袭人辈之美,又不得袭人辈之修饰一人来,方可发端,故思及平儿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细写绛芸闺中之什物也。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见满屋内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了。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到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可怎么样?"贾琏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美人似的,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赃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那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人,你还是大家子的公子,活打嘴了!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甚施脂粉,黄黄的脸儿,[庚双]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个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了老太太的喜欢。"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是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要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意,叫你降伏就是了。"贾琏听说,爬起来便向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贾琏、凤姐两个安慰他。贾琏见了平儿,越发图不得了,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儿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下揖去。贾母笑了,凤姐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傍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头,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哭了。[庚双]妇人女子之情毕有〔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剑生悲,况阿凤与平儿哉。所谓此书真是哭成的。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三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头。

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至房中,凤姐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望我死你也帮着呢?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一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庚双]辖治丈夫,此是首计,懦夫来看此句。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庚双]妙!不敢自说没不是,只论多少,懦夫来者〔看〕。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给你跪下才罢?太占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无言可对,嗤的一声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是无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庚双]到也有气性,只是又是情累可怜!贾琏、凤姐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庚双]写阿凤如此。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凤姐笑道:"[庚双]偏于此处写阿凤笑,怀〔一个,坏〕哉阿凤。这到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赫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赫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到问他个以尸讹诈呢!"[庚双]写阿凤如此。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因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心下明白,便出去等着。贾琏道:"等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迳出来,和林之孝商议,命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总要复办,亦不敢办,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庚双]大敝小敝,无一不到。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庚双]为天下夫妻一哭。不在话下。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内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醉了,你别 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正说着,只听人回说:"奶奶姑娘们都进来了。"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富贵少年多好色,那如宝玉会风流。阎王夜叉谁曾说,死到临头身不由。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蒙戚回前]富贵荣华春暖,梦破黄粮愁晚。金玉作楼台,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不远。

这里黛玉嗑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霡霡,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重,兼着那雨滴竹稍,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霡霡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欲要安寝,丫嬛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了?[庚双]一句。吃了药没有?[庚双]两句。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庚双]三句。一面说,一面摘笠脱蓑,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黛玉看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 撒花裤子,底下是描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到干!"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庚双]妙极之文。使代〔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宝玉却不留心,[庚双]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着〔留〕心,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了也无益。"黛玉道:"我也好了些,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日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番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庚双]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嬛皆有,随便皆可遣使,今宝玉独云婆子而不云丫嬛者,心内已度定丫嬛之为人,一言一事,无论大小,是方无错谬者也。一何可笑。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起来,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道:"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毬灯拿了下来,命点上一枝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打了也有限的,怎么又忽然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去,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头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头,一迳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快,夜又长了,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了光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庚双]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趁出后文之冷落。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个头,到外面接了钱,打着伞去了。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宝玉与我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稍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睡了。暂且无话,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请看赖大,则知贵家奴婢身分。而本主毫不以为过分,习惯自然,故是有之。见者当自度是否可也。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戚回前]裹脚与缠头,欲觅终身伴。顾影自为怜,静住深深院。好事不称心,恶语将人慢。誓死守香闺,远却杨花片。

[庚回前]此回亦有本而笔,非泛泛之笔也。只看他题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着,暂且无话。如今且说凤姐,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了戴了,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的人都遣出去,悄向凤姐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量。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作房里的人,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到是平常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凤姐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磞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肯?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嗑酒。太太听这话,狠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回避不及,反到拿草棍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如今老爷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儿子、侄儿、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五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养白了,又作了官的大儿子,要了作房里的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没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到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的,那性子,劝不成先和我恼了。"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 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为贾赦浪费,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说,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也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的,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就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说的给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得知道。"邢夫人见他这般说,复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若老太太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燥,我细细告诉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要去难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作,到愿意作奴才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凤姐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包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到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笼子鹌鹑来,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的晚饭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了,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到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来,过去作什么的,到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房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着作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邢夫人笑道:"作什么呢?我瞧瞧!你揸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便进来,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边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班。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到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咤意,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作什么?"邢夫人使了个眼色,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又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无有个可靠的人,[庚双]说得得体。我正想开口一句不知如何说,如此则妙极是极,如闻如见。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两日,又鬼吊猴的,因此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子儿的女儿收了,又没有好的,不是模样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收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的心高志大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燥,便又说道:"这有什么燥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样,便又说道:"你这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然真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到愿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一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一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作去,错过了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包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言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燥,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等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房中来。凤姐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凤姐道:"太太叫来这屋里商量,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燥,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曠曠去,估量着去了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戚回后]鸳鸯女从热闹中别具一副肠胃,不轻许人一事,是宦途中药石仙方。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毒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戚回前]不是同人,且莫浪作知心语,似假如真,事事应难许,着紧温存,白雪阳春曲,谁堪比,船上要离,未解奸侠起。

谁知贾珍等在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怕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庚双]亦如秦法自误。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一带苇坑傍边,薛蟠的马拴在树上。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泥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了九分。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想要你招驸马去,你就蹦在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只得命人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来,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赴席去,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去了。贾蓉仍往赖家来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被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室将养,推病不见人。且说贾母等回来,各自回房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瞧薛蟠时,见脸上身上虽有疮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醉后反脸,亦是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哥、琏二哥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到显的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到罢了。"薛蟠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怕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庚回后]题曰柳湘莲走他乡,必谓写湘莲如何走,今却不写,反细写阿呆兄之游艺了心,却湘莲之分内走者,而不细写其走,反写阿呆不应走而写其走,文牵岐〔歧〕路,令人不识者如此。

至情小妹回申〔中〕,方写湘莲文字,真神化之笔。

[戚回后]自斗牌一节,写贵家长上之尊重,卑幼之侍奉。遭打一节,写薛蟠之呆,湘莲之豪,薛母、宝钗之言,无不逼真。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戚蒙回前]心地聪明性自灵,喜同雅品讲诗经,姣柔倍觉可怜形。皓齿朱唇真袅袅,痴情专意更娉娉,宜人鲜语小星星。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我到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必真的。有似无理的,想了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一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到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字方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到像有个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到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既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呢。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那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依依'两字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到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们,我不过羡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后,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有人知道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告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就作他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了诗回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律,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庚双]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庚双]如闻如见。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作法你别怕燥,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来。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长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看了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咤意。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皱眉一回,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呆了半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生人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勾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只见香菱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呢。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这也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客余犹可隔帘看。

宝玉看了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上一个色字,到还使得。你看句句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上起,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仍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闲步,挖心搜胆,耳不傍听,目不他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的答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妹妹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香坞中。

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儿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既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顽笑了一回。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了?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会同姊妹们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神诚聚,日间不能作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罢,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了又找黛玉来。刚至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庚双]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膉〔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一扇之微,而害人如此其毒,藏之者故自无味,构求者更觉可笑。多少没天理处,全不自觉。可见好爱之端,断不可生,求古董于古坟,争盆景而荡产,势所必至。可不慎诸!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庚回前]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

[戚回前]此回原为起社,而起社却在下回。然起社之地、起社之人、起社之景、起社之题、起社之酒肴,色色皆备,真令人跃然起舞。

话说宝钗命香菱拿了诗来,至潇湘馆中,见众人正说笑他,香菱便上来笑道:"你们看这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蒙侧]说死了心不学,方是才人语不惊人死不骵〔休〕本怀。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簔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要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蒙侧]听了不信,方是才人虚心。香菱可爱。料着他们是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子并几个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们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合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迳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合他妹子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如何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内,只见乌压压的一地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家亲戚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同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蒙侧]宝琴许配梅门,于叙事内先逗一笔,后方不突(然)。实此等法脉,识者着眼。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蒙侧]灯花二语,何等扯淡,何等包括有趣。着俗笔则语喇喇〔刺刺〕而不休矣。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妹子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蒙侧]黛玉先喜后悲,不悲非情,不喜又非情。作(下似有缺文)。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似宝姐姐同胞一样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如今你们瞧瞧去,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瞧了一遍,回来 的笑向袭人道:"你快去睄睄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到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了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怎么样,连他姐姐并所有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咤意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睄好的去,我真要睄睄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道:"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也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自然心里没有诗兴,况且湘云又没来,颦儿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合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宝姐姐的妹妹不算,他一定是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家住,咱们央告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欢喜道:"到底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欢喜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蒙侧]观宝玉"倒底是你"数语,胸中纯是一团活泼泼天机。说着,兄妹二人一齐往贾母处来。

且说贾母见了薛宝琴,甚是欢喜,便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因此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合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曠曠再家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凤姐筹算得园中姐妹多,情性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岫烟有些不遂意之事,[蒙侧]凤姐一番筹算,总为与自己无干。奸雄每每如此。我爱之,我恶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一样,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敁敠,[蒙侧]先叙岫烟,次叙李纨,又叙李纹、李绮,亦何精致可玩。 [庚双]音颠夺,心内忖度也。岫烟的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并他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邢夫人到不大理论了。

贾母合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轻年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这里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任大员,[蒙侧]史鼎〔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算〔莫〕被他混过。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定要合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黛玉回房歇息。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也曾恼过,这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了。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又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的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随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已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宫裁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是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裳,并无有遮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大貂鼠的风领围着。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粧出一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旧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彩绣龙窄褃,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粧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庚双]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脂砚斋评。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孩儿更俏丽些。"湘云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遇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狠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日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彀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比芦雪广好,我已竟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彀了,送到我这里来 - - "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 - -

"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彀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里踌躇起来, 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屜,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工夫,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来,盥潄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簔,带了金籐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广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住了脚,细细的赏玩一回。方欲走时,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原来是李纨打发了去请凤姐的人。宝玉来至芦雪广,只见了丫嬛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迳。

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迳,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嬛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走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只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带着观音兜,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媍人,打着青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遂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屋里梳头更衣,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饭时,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儿忙说:"还有呢!"方罢了。史湘云悄合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中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合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广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定要生出多少事故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呢!"[庚双]联诗极雅之事,偏于雅前写出小儿啖膻茹血极腌臜的事来。为锦心绣口作配。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合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了,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李纨等忙出来看,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去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要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说着,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凤姐打发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不能常空,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齐了,你们还没吃彀?"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赃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却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觉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大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听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庚双]大约此话不独代〔黛〕玉,观书者亦如此。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我们这会子腥羶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你的不好了,那肉给你掏出来。就把这雪压芦苇揌上些,以完此劫。"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你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才是。"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到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戚回后]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从雉肉、鹿肉、鹌鹑肉上以煊染之,点成异样笔墨,较之雪吟雪赋诸作,更觉幽秀。

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创制春灯谜

[蒙戚回前]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出色写宝琴者,全为与宝玉提亲作引也。金针暗度,不可不知。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第一却是李纨。[庚]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脱落处而不脱落,文章岐〔歧〕路如此。凤姐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可别笑话,我只有了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政事去罢!"凤姐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晚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发,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李婶合平儿又吃了两杯酒,各自去了。这里李纨写上:

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苏侧]琴志唐皇。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限,[苏侧]钗全寓意。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站起来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

翦翦舞随腰。煮芋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

湘云笑道:

"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到耽搁了我。"只听宝琴联道:

林斧不开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迳遥。花缘经冷聚,

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联道:

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下茶杯,忙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

林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

寂寞封台榭,

湘云也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渐沸,

湘云见这样,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的湾腰,又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云喊道:

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的握着胸口,也高声嚷道:

锦罽煖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

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

宝琴也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顾不得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韵全用了,我才伏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了。"众人笑道:"到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又收了一句:

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彀了彀了。虽没作完了韵,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到不好。"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拢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便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的狠,你且吃一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杯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酒,冐雪而去。李纨命人好生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一面命丫嬛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儿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作去。"[庚双]想此刻宝玉已到庵中矣。黛玉笑道:"这话狠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彀,莫若拣那联的少的人作红梅。"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又且是客,琴儿合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了,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庚双]想此刻二玉已会,不知肯见赐否?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作'红'字,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依。"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是何题?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 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嬛忙已接过插入瓶中。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赏玩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又递过一杯酒来,众丫嬛上来接了蓑笠弹雪。各人房中丫嬛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吃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好姐姐妹妹,让我自己用韵罢。"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二尺来高,傍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岐,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庚双]一萹《红梅赋》。各各称赏。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出。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  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粧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  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谩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  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粧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生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一回,又指末一首说更好。宝玉见他年纪最小,才更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有到有了,才一看见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一想。"湘云听说,便拿了一枝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了。"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罇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

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隔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嬛跑进来回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样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嬛,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合凤丫头来了,大雪地里,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跴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顽笑吃嗑,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骨牌,忽然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领了一口,便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到罢了,撕一点子腿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作何事来着?"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顽。"众人答应了,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火,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的"度月"两字。来至当中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煖香坞"三个字。[庚双]看他又写出一处。从起至末一笔一部之文也,有千万笔成一部之文也,有一二笔成一部之文也。有如试才一回起若都说完,以后则索然无味,故留此几处以为后文之点染也。此方活泼不板,眼目屡新。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庚双]各处皆如此,非独因煖香二字方有此景,戏注于此,以博一笑耳。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儿画的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绒羯褂笑 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耍的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欢喜,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理孝敬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庚双]这四个字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问小丫头子们,他们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火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会子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着出了夹道的东门。一看四面,粉粧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嬛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到了拢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竟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到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儿要合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听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快,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的。"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了。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就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合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粧心里不快,就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合凤姐到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好极了。这正合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燥!"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合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合姨妈要银子,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年庚八字并家内的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到多,跟着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曠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曠半年,所以天下十停,到走了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疾。"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不止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已知凤姐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日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了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一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到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是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看着他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又道:"绮儿的是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都说:"这个意思却深。"黛玉道:"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这妙的狠,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着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这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却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儿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的着。你的诗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打一物。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

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到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诗词之俏丽,灯谜之隐秀不待言。须看他极整齐,极参差,愈忙迫,愈安闲。一波一折,路转峰回,一落一起,山断云连。各人局度,各人情性都现。至李纨主坛,而起句却在凤姐。李纨主坛,而结句却在最少之李绮。另是一样弄奇。

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蒙戚回前]文有一语写出大景者,如园中不见一女子句,俨然大家规模。疑是姑娘一语,又俨然庸医口角,新医行径。笔大如椽。

话说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诗,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

赤壁尘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雄在内游。

交趾怀古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噪,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的,后二首都无考据,我们也不懂,不如另作两首为是。"[庚双]如何?必得宝钗此驳,方是好文。后文若直另作,亦必无趣。若不另作,又有何法省之。看他下文如何。黛玉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庚双]好极,非代〔黛〕玉不可。脂砚。这两首虽于史鉴无考据,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道:"这话正是。"[庚双]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为〔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虽无考据,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弄出这个古迹来,以愚人的。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到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那爱敬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识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庚双]此为三染无痕也。妙极!天花〔衣〕无缝之文。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凤姐,命他酌量去办理。凤姐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拿着,包袱也要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嫫嫫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嫫嫫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轮流管上宿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嫫嫫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来回凤姐:"袭人之母病已挺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粧奁。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粧,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粧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都在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

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煖阁内外边。至三更已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叫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傍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 红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到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 了一 ,向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顽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去。将出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到不为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儿,到反说袭人才去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至亮处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到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这里渥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到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白站站,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大火盆上铜罩揭开,拿灰铲重将热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来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剔了灯,方才睡下。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无枳实、麻黄等药,到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两比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虎狼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的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偏你比他,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燥的,才拿他混比呢。"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出来,[庚双]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煎去,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丹,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遣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正值凤姐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了,又冷,不如以后就叫大嫂子带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长煖活了再来回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到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里后门里头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鲜东西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麅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庚双]朔字又妙,朔作韶,北音也。用比〔此〕音,奇想奇想。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要知端的 - -

[蒙回后]此回再从猜谜着色,便与前回末犯重,且又是一幅即景联诗图矣,成何趣味。就灯谜中生一番讥评,别有清思,逈非凡艳。

[蒙戚回后]阁起灯谜,接入袭人了,却不就袭人一面写照,作者大有苦心。盖袭人不盛饰,则非大家威仪,如盛饰,又岂有其母临危,而盛饰者乎?在凤姐一面,于衣服、车马、仆从、房屋、铺盖等物一一点检,色色亲嘱,既得掌家人体统,而袭人之俊俏风神毕现。

[蒙回后]文有数千言写一琐事者,如一吃茶,偏能于未吃以前,既吃以后,细细描写。如一拿银,偏能于开柜时生无数波折,平〔秤〕银时生无数波折,心细如发。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戚回前]写黛玉弱症的是弱症,写晴雯时症的是时症。写湘云性快的是快性,写晴雯性傲的是傲性。彼何人斯,而具肖物手段如此。

贾母道:"正是这话,上次我要说,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添出这些事,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疼这些小孙子小孙女儿,就不顾你们这当家的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坐,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便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儿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像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道:"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好。"凤姐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是人都说,太伶俐聪明了怕活不长,是人都说得,是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聪明伶俐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二百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天,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世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似的,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药,夜间虽有些汗,不大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些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与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庚双]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不好。"晴雯听说,忙拿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 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庚双]写得出。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你和二姐姐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找寻一点儿。"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头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上这个,到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到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告诉说,二爷明日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多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庚双]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黛玉道:"昨儿夜里好,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为姨娘想着,怪冷的天,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时,晴雯吃了药,此夜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因说:"这必定是香炉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老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答应,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人,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到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灯来细瞧了一回。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作的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螯螯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要不作,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挨着,便命麝月只帮着纫线。晴雯先拿了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狠像,若补上也不狠显。"宝玉道:"这就狠好,那里又找哦啰斯国的裁缝去?"[庚双]妙谈。晴雯先将里子打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然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织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回。宝玉在傍,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叫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得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庚双]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法,避讳也。也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 毛来。麝月道:"这就狠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下回分解。

[戚回后]此回前幅以药香花香联络为章法,后幅以西洋鼻烟、西洋依弗哪药、西洋画儿、西洋诗、西洋哦啰斯国雀金裘联络为章法,极穿插映带之妙。

写宝玉写不尽,却于仆从上描写一番,于管家见时描写一番,于园工诸人上描写一番。园中马是慢慢行,出门后又是一阵烟,大家气象,公子局度如画。

中一段写黛玉与宝玉满怀愁绪,有口难言,说不出一种凄凉,真是吴道子画顶上圆光。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蒙回前]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元宵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乃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正堂匾对,字字古艳。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贾蓉为槛边传蔬人,用贾芷等为仪门传蔬人,体贴入细。噫,文心至此,脉绝血枯矣,谁是知音者!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歇下。没一顿饭时,天已亮了,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的脉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到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到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道:"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道:"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推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就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坠儿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的告诉了一遍。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

只因此时李纨亦因时气感冐,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庚双]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庚双]来的也有理,去的也有情。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又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的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了上去。尤氏等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进来。"丫嬛答应去了。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办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恩,下则是托祖宗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真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手内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才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了,又分在光禄寺去关了,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都那是想我,这又到年下来,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赏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过荣府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布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顺便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客的日子拟定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到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一个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来,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手,向贾蓉手内看,那红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到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 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风干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杏桃松仁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玉田胭脂米二石、[庚双]在园杂字曾有此说。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果一车,外卖粱食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便命带他进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走的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小,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狠,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天,是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说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彀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到有两个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谁知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来,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用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以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二年到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庚双]是庄头口中语气。脂砚。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万岁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总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的东西。总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彀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净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人老实,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 - - 外头体面里头苦。"[庚双]新鲜趣语。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庚双]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谬。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下供祖宗的来,将各样都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去。然后自己留下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第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散与他们。又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宗之物及与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道:"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小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每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道士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了,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到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坳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庚双]这一回文字断不可少。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像,你还敢来领东西?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你回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忽见人回说:"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答应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细说。

到了腊月二十九日,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板,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先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煖阁前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薛宝琴是初次进贾府宗祠,便细细留神打谅。原来宁府西边另有一个院宇,黑油漆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着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大字,傍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烝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四字。傍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 -

[蒙回后]叙元宵一宴,却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渲染,几榻坐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前半整饬,后半疏落,浓淡相间。宗祠在宁府,开宴在荣府,分叙不犯手。是作者胸有成竹处。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庚回前]首回揳〔楔〕子内云,古今小说千部共成一套云云,犹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写,是劝后来胸中无机轴之诸君子,不可动笔作书。凤姐乃太君之要紧陪堂,今题斑衣戏彩,是作者酬我阿凤之劳,特贬贾珍、琏辈之无能耳。

[蒙戚回前]积德于今到子孙,都中旺族首吾门。可怜立业英雄辈,遗脉谁知祖父恩。

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的笑话,便悄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鼓。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吃过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子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侄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的,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起身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的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便再无别话,都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一个人扛着一个房子大的炮竹往城外头放去,引了上万的人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火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的人抱怨卖炮的捍的不结实,怎么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笑道:"这本人是个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说完的,问他:"先那一个怎么样了?也该说完了。"凤姐将桌子一拍,说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大笑起来。凤姐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散了罢!"尤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林黛玉气禀虚弱,不禁礋礟之声,贾母便搂在怀中,薛姨妈便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还怕这个!"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在怀中,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别害怕,你这会子撒娇儿了,听见放炮 ,吃了蜜蜂儿屎的似的,今儿又轻狂起来了。"凤姐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炮 。方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的满台的钱取乐。又上汤时,贾母说:"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秔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到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已命人撤去残席,内外另设上各种精致小果。大家随便吃了些,用过嗽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娘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等众人散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王夫人、邢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亦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所以到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曠曠。闲言不提。当下元宵已过,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读此回者凡三变。不善读者徒赞其如何演戏,如何行令,如何挂花灯,如何放爆竹,目眩耳聋,应接不暇。少解读者赞坐次有伦,巡酒有度,从演戏渡至女先儿,从女先渡至凤姐,从凤姐渡至行令,从行令渡至放花爆,脱卸下来,井然秩然,不乱。会读者须另具卓识,单着眼史太君一夕话,将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齐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块垒〕,画一幅行乐图,铸一面菱花镜,为全部总评。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蒙戚回前]此回接上文,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

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粧,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

话说刚将年事忙过,凤姐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个人能有多少精血,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个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志,心力使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见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时难痊,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的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骤难卸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就斗牌吃酒,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的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告诉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中,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宜。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 仁谕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好搪塞。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前便懈怠了许多。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庚双]这是小姐身分耳,阿凤未出阁想亦如此。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当权时到更谨慎了些。因此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戚回后]噫。事亦难矣哉。探春以姑娘之尊,以贾母之爱,以王夫人之付托,以凤姐之未谢事暂代数月,而奸奴蜂起,内外欺侮,锱铢小事,突动风波,不亦难乎?以凤姐之聪明,以凤姐之才力,以凤姐之权术,以凤姐之贵宠,以凤姐之日夜焦劳,百般弥缝,犹不免骑虎难下,为移祸东吴之计,不亦难乎?况聪明才力不及凤姐,权术贵宠不及凤姐,焦劳弥缝不及凤姐,又无贾母之爱,姑娘之尊,太太之付托,而欲左支右吾,撑前达后,不更难乎。士方有志作一番事业,每读至此,不禁为之投书以起,三复流连而欲泣也。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

[蒙戚回前]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齐谐》莫能载也。

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道:"我说是白走一淌,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了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家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麦之类,虽是顽意儿,不必认真,耕锄之事,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色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并那篱笆上的蔷薇花、月季花、宝相、金银藤等类的没要紧的花草,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这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姑娘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这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我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合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道的,不用咱们,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的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己双]宝钗此等非与凤姐一样,此是随时俯仰,彼则逸才逾蹈也。探春笑道:"虽如此说,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己双]这是探春敏智过人处。此讽亦不可少。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作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好的狠呢。"[己双]夹写大观园中多少儿女家常闲景,此亦补前文之不足也。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公同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来。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各色宁 十二匹、上用宫 十二匹、上用 缎十二匹、上用纱十二匹、上用各色 绫四十匹。李纨也看过,便说道:"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去回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道:"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儿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要紧。"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那四个女人都上四十往上年纪,穿带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迟。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先令奴才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好。"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今年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了人家没有?"四人回道:"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竟不自尊自贵,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念书了没有?"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的齐整,老太太狠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敢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们那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说道:"因老太太当做宝贝一般,他又生得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笑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狠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到似曾有了一个的,只是十来年没进京,都记不真了。"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嬛答应了一声,走进来。贾母笑道:"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忙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的孩子们最养的娇嫩,除了面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儿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比我们的却好些。"贾母忙问:"怎么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话未说完,李纨等忍不住笑了,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的。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紧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紧礼数,也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疼可爱,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由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事。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还都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安毕,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来,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回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戚回后]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宝钗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赠以"识"字。"敏"与"识"合,何事不济?叙园圃事极板重,却极活泼,营心孔方,带以图记,劳形案牍,不费讴吟,高人焉肯以书香混于铜臭也哉?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母爱语慰痴颦

[戚回前]作者发无量愿,欲演出真情种,性地圆光,遍示三千,遂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画一幅《大慈大悲》图。

话说宝玉听说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的形影,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子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进来瞧他,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时,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好。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腮颊在那里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己双]画出宝玉来,却又不画阿颦,何等笔力。雪雁疑惑道:[己双]偏不从鹃写,却写一雁,更奇是仍归写鹃。"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己双]写妍憨女儿之心,何等新巧。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招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总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来了,快打他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已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一句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见了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叫拿下来。袭人便拿下来,宝玉伸手便接过来,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傍。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略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并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到笑了。

一时按方煎了药服下去,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处去。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嬷嬷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关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又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和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见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不提。

此时却说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起先那样,他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话,你就认了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总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了亲?定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捞什子,你们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讴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拿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的见,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又忙笑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合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了,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

忽有人来回:"环爷、兰哥儿来看。"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粧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傍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又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服侍贾母。夜间入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到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长大在一处,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还不歇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到不是白嚼蛆,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共歹,那时虽也完事,怕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当作丫头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最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个丫头今儿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罢,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己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已早备下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至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怕遭塌了人家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曾娶亲,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而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是知道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图。"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自己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欢喜,命女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的谦辞。邢夫人即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了一件,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总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贾珍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都忙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从没两亲家争里争面的。你如今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俭,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到还容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一个婆婆,大姑和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蝌、岫二人前此途中皆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比先未免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到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是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账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呢?"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看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了。"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到是外头常出去走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拣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一张死了无用的,不知那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了,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拣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他那起子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如何?"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去,明儿也接他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忙掩了口不提此事。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戚回前]用清明烧纸,徐徐引入园内烧纸,较之前文用燕窝隔回照应,别有草蛇灰线之趣,令人不觉。前文一接,怪蛇出水。此文一引,春云吐岫。

当下宁、荣二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有差使。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那现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的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的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又见各官宦家凡有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师父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到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件丑事。粧神弄鬼的这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费方妥当。倘若不叫上他的父母来,只怕有混账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尤氏又遣人告诉了凤姐,[己双]看他任意鄙俚诙谐之中,必有一个礼字还清,足见是大家形景。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到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与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与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放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指,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知事的,愁着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指纺绩女工诸务来。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侍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里,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不消细述,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嬛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礼者多,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欺侵。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皮。"宝玉听了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听名姓,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狠狠走来拉藕官,口内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己双]如何,必是含怨之人。又拉上宝玉,画出小人得意来。宝玉忙道:"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又正添了畏惧,忽听了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狠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说,亦发狠起来,便湾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这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只管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藕官听了,越发得了主意,反到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了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去了。

这里宝玉又问他:"到底为谁烧纸?我想来,若为父母兄弟,你们早外头烧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派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屋里的蕊官,并没第三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笑道:"我也不必和你面说,你只背地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佯常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己双]连观书者亦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亦发瘦到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己双]好,若只管病亦不好。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微谈了一谈,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由,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话,不好叫他。恐人又盘问,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心偏:"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便成恼,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人,一入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么挑六的,咸屄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吵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一个的连句安静话也不说了。"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是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道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己双]自来经语未遭如是用也。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了,反倒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这如何怪的他?"因又向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已后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我要照管他那里照看不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头油并些鸡子、香 、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许吵闹了。干娘亦发羞恼,便说芳官:"没良心,花辩我克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了,你不给他好的洗,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燥,还有脸打他?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办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唬他几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起来,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妈来吵,你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才好。宝玉这两日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到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了,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宝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锉磨,天长地久,如何是好?"[己双]画出宝玉来。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撒花夹裤,厂着裤腿,[己双]四字奇想,写得纸上,跳出一个女优来。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了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用粧,就是活现的,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玉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到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粧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们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子了。"晴雯道:"那捞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盖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己双]画出病人。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几日没见荤腥,馋的就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己双]画。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獃憨獃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子。"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帏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作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隔子内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子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子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气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只当是顽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拣收出去了。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潄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便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粧头疼,说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你就在屋里作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说着都去了。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痴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作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作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来活去,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而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好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官问何事,宝玉道:"已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已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却不知只以诚信为主,即值怆惶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为祭,便是神鬼,皆是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供一钟茶,有新水便供一 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于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已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饭,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戚回后]道理彻上彻下,提笔左潆右拂,浩浩千万言不绝,又恐后人溺词失旨,特自注一句以结穴,曰诚曰信。杏子林对禽惜花一席话,仿佛茂叔庭草不除襟怀。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戚回前]山无起伏,便是顽山。水无潆洄,便是死水。此文于前回叙过事,字字应,于后回未叙事,语语伏,是上下关节。至铸鼎象物手段,则在下回施展。

话说宝玉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边来都见过,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等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交与跟随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嬛,十个老婆子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与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发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人领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道先至下处,铺设安插等候。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嬛等,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各将上房门关了,自领丫嬛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之妻进来,带领十来个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们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苑中土润苔青,原来是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无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方去,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一同出了蘅芜院,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的翠叶满布,将花放上。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顽。"说着,来至潇湘馆中。黛玉也正晨粧,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笑说:"我编了送姑娘顽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顽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回,便命紫鹃挂在那里。莺儿见过,又问候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与莺儿。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曠曠,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来瞧我,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与藕官二人正说的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紫鹃听如此,便也说道:"这话到是,他这里淘的也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一块洋巾包了,交与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淌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来,一迳顺着柳堤走来。

一语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的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做隐身符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顽儿,你只顾顽,老人家就认真了。"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迈昏愦,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以老卖老,拿起拐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和我强嘴呢!你妈恨的牙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合我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顽话,你老认真就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顽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去拉住笑道:"我才是顽话,你老人家打他,我岂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见这般蠢话,便堵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顽话,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说着便坐下,仍是编柳篮子。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作什么呢?"这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伏了,在那里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娘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头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孩子顽的,他也领着人遭塌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随他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打不得你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 里吊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汗。"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 !"莺儿忙道:"那是我们编的,你可别指桑骂槐的。"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嬛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怨气。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打他,恐自己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飞往前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苔滑倒,引的莺儿等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遭遢了花儿,雷也是要烘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妈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虽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的,便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他,看他怎样。"一面使个眼色与春燕,春燕会意,便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都闹出来了。"麝月向那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一行将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了,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了?"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的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姐姐叫了来。"那小丫头便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你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是那个,平姑娘来了也评评理,没有个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呢!"说话之间,只见那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什么事,我告诉了他。他说,有这样事?且撵他出去,告诉与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如此说,自不肯出去,便又泪流满面,央求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个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伏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交过。我这一出去,又要去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袭人见他如此,早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景,谁和他去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吩咐,我已后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又央春燕道:"原是我为打你起的,究竟没打成你,如今反受了罪了,你也替我说说。"宝玉听如此可怜,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闹。那婆子一一的谢过了,下去。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事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我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天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呢!"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苏堤柳暖,阆苑春浓,兼之晨妆初罢,疏雨梧桐,正可借软草以慰佳人,采奇花以寄公子。不意莺嗔燕怒,逗起波涛。婆子长舌,丫嬛碎语,群相聚讼,又是一样烘云托月法。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戚回前]前回叙蔷薇硝戛然便住,至此回方接过蔷薇案,接笔转出玫瑰露,引起茯苓霜,又戛然便住,著笔如苍鹰搏兔,青狮戏毬,不肯下一死爪,绝世妙文。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来也可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嬛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们奶奶病了,他又成了个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妈,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听听,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壁走着,一壁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常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来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该来紧着问我。"春燕笑道:"妈,你若是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庚双]补前文不足处。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作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当下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春燕便和他妈一迳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陪罪等语。莺儿忙让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贾环连日也便粧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的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脸比外头的银硝强,你且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他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渣儿来问你不成?便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贾环听了,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快休管,横竖与你无干,乘着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说你一句,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到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这会子被那起崽子耍弄,就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没有本事,我也替你羞。"贾环听了,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挨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与毛丫头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只这一句话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起来,这屋里越发有活头儿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粉,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顽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量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儿才知道,这等算什么!连昨儿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这烧纸到不忌讳了?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掌不起来,但凡掌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两件事抓着礼,扎个筏子,我在傍帮着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亦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我不知道,你却细细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迳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听见黛玉在那屋里,便往那里去了。芳官正与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等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撒来,手指芳官骂道:"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还比你贵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是主子,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便着急哭道:"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子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上来便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挨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的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便撞在他怀内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外面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脸,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便也拥将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来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管好说,这没理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了!"芳官直挺挺的淌在地下,哭的死过去。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

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叹气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句话要请姨娘去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尤氏、李纨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议。"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事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起浑账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心里有十二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夕话说的赵姨娘闭口,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的奴才调停,作弄出来个呆人替他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寻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已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我们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也应了,他总没话。今儿我与我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谁知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嬛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皆待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蝉姐儿出去叫小么儿们买糕去。蝉姐说:"我才扫了一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别人去买罢。"翠墨笑道:"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了。蝉姐儿听了,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他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阶砌上说闲话儿,他老娘亦在内。蝉姐儿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之话告诉与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诉冤。蝉姐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防着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下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了,今儿怎遣你来告诉怎一句要紧的话?你不嫌赃,进来俇俇儿不是?"芳官才进来,忽见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盘糕来,芳官便戏道:"谁家的热糕,我先尝一尝。"蝉姐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欢吃,我这里才买的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顿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芳官便拿着那糕问到蝉儿脸上说:"谁希罕吃你的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道:"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儿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众媳妇都说:"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对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

当下蝉姐也不敢十分说,一面咕哝着去了。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不曾?"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道:"可不都吃了,他爱吃的什么是的,又不好再问你要。"芳官道:"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作五儿。[庚双]五月之柳,春色可知。因素弱多病,故没得差。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嬛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他到那里去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亦待他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与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见事多,尚未说得。

前言少述,且说芳官当下回至怡红院中回复宝玉,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他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院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便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芳官便携了瓶与他送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畸角子上一带地方儿曠了一会,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说:"快拿镟子烫滚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这些,连瓶都给你们罢!"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他:"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俇俇。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边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边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他曠呢!只怕俇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嗳哟哟,我的姑娘,我们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到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柳家的说道:"我这里占着手,五丫头送送。"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到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儿的,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挨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找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去磞?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到难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那里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来了,头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庚双]为母。二则我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庚双]二为家中。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二人别过,芳官自去不提。

单表五儿回来与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金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是动热,竟把这个倒些于人,也是个大情。"五儿问:"送谁?"他娘道:"你舅舅的儿子昨日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如今我倒半 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 去,将剩的连瓶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到又是一场事了。"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该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说着一迳去了。

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外甥子正躺着,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剩的半 用纸覆着,放在桌上。可巧又有几个小厮同他外甥素日相好的走来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名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他父母说了,要他为妻。也曾托媒人再三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他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院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柳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恨,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也来同人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到难为姑妈记挂。"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头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子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与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一粤东的官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这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弄出这怪俊的白霜儿来。说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第二用牛奶子,万不得已用滚水也好。我们想着,正宜外甥女儿吃。原是上半日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的,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着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使,有要没紧跑些什么?况且这两日风闻得里头家宅反乱的,倘或沾带了,到值多了。姑娘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到了角门前,只见一个小么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两三次叫人传你呢!我们三四个人都找你老去了,还没来,你老人家却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到疑心起来。"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戚回后]以硝出粉是正笔,以霜陪露是衬笔。前必用茉莉粉才能构起争端,后不用茯苓霜亦必败露马脚。须知有此一衬,文势方不迳直,方不寂寞,宝光四映,奇彩缤纷。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情赃 判冤决狱平儿情权

[戚回前]数回用蝉脱体,络绎写来,读者几不辨何自起何自结,浩浩无涯。须看他争端起自环哥,却起自彩云,争端结自宝玉,却亦结自彩云。首尾收束精严,六花长蛇阵也,识者着眼。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杩子盖似的几根毛挦下来,还不开,让我进去呢。"这小厮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还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昨日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见了。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 声浪嗓喊起来说,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到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说,抢白了他一顿。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么不和他们要,到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没有飞着到有。"小厮笑道:"嗳哟哟,没有就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更呼唤着的日子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柳氏听了笑道:"你这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纤,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纤不成?我虽然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正说着,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道:"小猴儿们,快放你柳婶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柳家的听了,不顾和小厮们说话,忙推门进去,笑道:"不用忙,我来了。"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俱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一面问众人:"五丫头那去了?"众人都说:"茶房里找他们姐妹们去了?"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

一面说着,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子急急赶到厨房。只见许多人正吃饭,见他进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慌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那小孩子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哝了一会,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嗑了一碗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且喜无人盘问,一迳到了怡红院门首,不好进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远远的望着。有一 茶时,可巧小燕出来,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个,至跟前方看真切,因问作什么。五儿笑道:"你叫出芳官来,我和他说句话。"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管找他作什么?方才使了他往前头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话告诉我,等我告诉他,恐怕你也等不得,只怕关园门了。"五儿便将茯苓霜递与了小燕,又说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补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转烦你递与他就是了。说毕,作辞回来。正走蓼溆一带,忽见迎头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我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五儿陪笑说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说道:"这话岔了,方才我见你妈出去,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诉我说你在里头呢?竟出去让我关门,是何主意?可知你扯谎。"五儿听了,没话回答,只说:"原是我妈一早教我去的,我忘了,挨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只怕我妈错当我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得。"林之孝家的听见辞遁色虚,又因近日玉玔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丫头对赖没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并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这事,便说道:"林奶奶到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象样,咕咕唧唧,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又道:"正是,昨儿玉玔姐姐说,太太耳房的柜子开了,少了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玔姐姐要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到看见一个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那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搜。五儿急的便说:"原是宝二爷屋里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赃证,我自呈报,凭你主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入了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前来回李纨、探春。

平儿便命人叫了他两个来,说道:"不妨,贼已有了。"玉玔儿先问:"贼在那里?"平儿说:"在二奶奶屋里呢!问他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知不是他偷了,可怜他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他认一半。我待要说出来,但只是这作贼的又是我和他好的一个姐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样,若从此已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委曲好人。"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屈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儿也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屈了好人,我心里也不忍。姐姐竟带我回二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事。"众人听了这话,都咤意他竟这样有肝胆。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景人,如今也不用你应,只说是我悄悄偷的,唬你们顽。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为什么你应?死活我该去受。"平儿、袭人忙道:"不是这样说,你一应了,未免又要叨登出赵姨奶奶来了,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又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何等干净。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奈到太太到家,那怕连屋子给了人,我们就没了干系了。"彩云听了一听,低头一想,方依允了。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他两个并芳官往前边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他说系芳官所赠。五儿感谢不尽。

平儿带他们来至自己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候多时。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们,一并回明奶奶。他到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平儿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园里角门上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们不大认识。高高孤拐,大大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玔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婶子却是这边人。"平儿听了方想起,笑道:"你早说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这两个业障要什么的,偏这两个业障讴他顽,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他两个不堤防,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这两个业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来的东西我睄睄,一件也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等。他们各自私情往来,也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

说毕,抽身进了卧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凤姐一遍。凤姐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带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追求这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他们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管叫一日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没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误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可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在这屋里操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吊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到罢了。"一夕话说的凤姐到笑了,说道:"凭你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神爽了些,没的淘神。"平儿笑道:"这不是正经!"说毕转身出来,一一发放。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赵姨痛儿,弄得羞愧满面。柳家惜女,几至鞭楚随身。可知养子种孙,自有大体,莫学那溺爱禽犊。柳家婆煮糕烹茶,何等殷勤,未得些儿便宜。秦家婆偷仓盗库,百般赔垫,反伤无数钱财。可知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原有乐处。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柘榴裙

[戚回前]众姊妹一番赠贶,诸僧尼一番祷祝,确是宝玉生辰,园中行礼,不亢不卑,席上设筵,不丰不啬,确是宝玉分地。

探春围棋理事,气象严厉;香菱斗草善谑,姿态俊逸;湘云喜饮酒,何等疏爽;黛玉怕吃茶,何等妩媚;晴雯刺芳官,语极尖利;袭人给裙子,意极醇良,字字曲到。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他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再不必提起,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紧。"说毕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将柳家的带回园中,回了李纨、探春。二人皆说知道了,能可无事狠好。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得了这个空子攒了来,只兴头了半天,在厨房内正乱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账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估不到的,好歹大家照应些。"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子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到要折变了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可使,只得罢了。

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被玉玔儿吵出,生恐查出来,每日捏一把汗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说宝玉应了,从此无事,赵姨娘方把心放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疑心了,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来,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希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替你应?你既然告诉他,如今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彩云见他如此,急得赌身发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说毕,摔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粗心业障!"气的彩云哭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的真。让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过来了。"说着便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包起来,乘人不在,便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在彼暗哭。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男女先儿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双鞋袜、一套衣服、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处减一等,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头玩器。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细述。姊妹中皆随便,或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应景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带出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五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礼毕,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祀祖先堂两处,行礼毕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薛姨妈再三拉着,然后又遇见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所长的房中到过,后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皆不磕头。歇一时,贾环、贾兰等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道:"走乏了。"便歪在床上。

方吃了半 茶,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了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笑着走来说:"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袭人等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了进去,不能见我,我又打发人进去让姐姐的。"平儿笑道:"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让我,我那里当得起,所以特赶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当不起。"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坐,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宝玉也忙还跪,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道:"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福不迭。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分礼来,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房里去。"丫头答应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探春笑道:"到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样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的。"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到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这也是才知道。"平儿笑道:"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分,可吵闹什么!可不悄悄的过去?今儿他又偏吵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行礼去罢。"探春笑道:"不敢惊动,只是今儿到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里才过的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狠是。"

探春便吩咐丫头,"去告诉他奶奶,就说我们大家说了,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好歹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了。"众人都笑了。探春因说道:"可巧今儿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一应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揽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到好。"众人都说是好极。探春一面遣人去问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儿是平姑娘的华诞。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下又凑了钱,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只管拣新鲜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账,我那里领钱去。"柳家的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说着便向平儿磕下头去,忙的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

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与黛玉。因天气和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与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治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宝琴过来,与薛蝌行礼把 毕,宝钗因嘱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竟可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宝玉忙又告过罪,方同他姊妹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东西,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迂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超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总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除不知道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叨登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事来,他心里已有稿了,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已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说着,来至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作耍,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因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厂厅内。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

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赏与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刚进了园,就有几个小丫嬛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都笑说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四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妈说:"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到觉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淌淌去到好。我又吃不下什么东西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到便宜。"尤氏等执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到是让妈在厅上歪着自在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到自在了。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因大家送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小丫头子们铺了锦褥并靠背引枕之物,又嘱咐:"好生给姨太太搥,要茶要水的别误了,回来送了东西姨太太吃不了,就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出去。"小丫头们都答应了,探春等方回来。

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玔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与薛姨妈去。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中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黛玉道:"依我说,拿过笔砚来,将各色令名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即命拿了一付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探春便命平儿拣,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拈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时,上写着"射覆"二字。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了。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到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个。"说着又叫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湘云笑道:"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了湘云一钟。探春道:"我也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我宣,只听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盆来,从琴妹妹掷起,挨下掷去,对了点的二人射覆。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皆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方掷了个三。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射。"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听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哄的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快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射了一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的狠。"探春笑道:"添一个字,两射一覆,也不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覆着他是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覆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覆着,用"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划起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划拳,叮叮 ,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一时湘云嬴了宝玉,鸳鸯嬴了尤氏,袭人嬴了平儿,三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古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笑说:"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唠叨,到也有些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嗑一钟,我替你说。"宝玉真个嗑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说的大家都笑了,说:"这一串子到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令完,鸳鸯、袭人等皆说的是一句俗语,却都带一个寿字的,不能多赘。大家轮流乱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射了一个瓢字,岫烟便覆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泙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听他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子肉咬一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翠螺、莺儿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到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到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窃盗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划拳岔开了。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便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有,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恰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记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就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颠,十分热闹。

顽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见了湘云,只当他外头自便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响,使人各处去找他。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生恐有正事呼唤,二则这些丫头们俱年轻,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恣意顽耍,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并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顽笑,将酒作个引子,妈妈你别耽心。"李纨、尤氏都也笑道说:"你们也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叫姑娘们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顽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顽一回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杯酒,若不吃东西,怕受伤。"探春笑道:"妈妈们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因回头命取点心来。两傍丫嬛们答应了,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或是姨太太那边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给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笑回道:"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来。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到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嗑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櫈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櫈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哝哝说道:

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得梅稍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櫈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漫启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姣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随着众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 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与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在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厅,只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蹦头有声。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两眼瞅着棋盘,一支手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侍候的人,嘴狠不好,是我听了,问着他,他说的,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头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们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毕仍又下棋。这里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出去不提。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到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到也一步儿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思想,替你们算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住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一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道:"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彀了。"说着,先拿起来嗑了一口,剩了半杯递与黛玉手内。袭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勾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道:"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说道:"快不要睡觉,咱们外头去,一会儿好吃饭的。"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叫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 

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竟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梗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彀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说着果见柳家的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醃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穰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他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一块醃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到觉比往常之味又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彀再要些来。"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彀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傍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留下给我妈吃。晚上要是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嗑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嗑,只是每日不好意思,趁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已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你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到是正经。"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到茶,自己收了家火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姊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出来,宝玉问道:"你们作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彀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角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到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作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大家说着,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顽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说:"我还有美人蕉。"这一个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畔的牡丹叶。"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姊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来没听见说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父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汗 的胡说了。"豆官见他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身将他一压,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帮我拧他这诌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豆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傍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了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赃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到有一枝并蒂莲。"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莲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方低头一瞧,便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柘榴红绫最不禁染。"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塌这一百条,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赃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塌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这顿说又不轻。"香菱听了这话,都磞心坎上,反到喜欢起来,因笑道:"就是这话了。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合这一样,若有一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赃。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作了一条和这个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他们倘或听见了到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不妨,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万叫他亲来自送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家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更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乱想,[己双]又下此四字。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告诉了他原故。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素相交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他还站在那里等着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足的淘出个故事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道:"多谢姐姐了,谁知是那起促狭鬼使黑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赃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袭人道:"你到大方的好。"香菱忙又万福道谢。袭人拿了赃裙便走,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莲,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莲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住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作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又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洗手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写寻闹是贾母不在家景况,写设筵亦是贾母不在家景况。如此说来,如彼说来,真有笔歌墨舞之乐。看湘云醉卧青石,满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姝抱云笙月鼓而簇拥太真者。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蒙戚回前]此书写世人之富贵子弟易流邪鄙,其作长上者有不能稽查之处,如宝玉之夜宴,始见之文雅韵致,细思之,何事生端又基于此。更能写贾蓉之恶赖无耻,亦世家之必有者。读者当以三人行必有我师之说为念,方能领会作者之用意也,戒之!

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沤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座,且忙着宽卸衣裳。[庚双]凡吃酒从未先如此者。此独怡红风俗。故王夫人云:"他行事总是与世人两样的。"知子莫过母也。一时正粧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儿,身上皆去裙短袄。宝玉只穿件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袷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己双]余亦此时太热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时思此热,果然一梦矣。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绫子斗的水田小袷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袷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厢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到像一对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菜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的,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合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请去,只怕宝林二位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去了。

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到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好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饮聚赌,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又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到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贯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者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贯。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狠,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狠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义,闲为仙人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眼看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掷了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那上面是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强死强活灌了几口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九点出来,便该李纨掣。李纨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是诗,云: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兴与衰。"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子。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掷了个九点。数该麝月掣,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是一枝荼 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 花事了。注云:在席者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一掷,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旧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枝,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也伸手取了一枝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杯。坐中同庚者陪一杯,同辰者陪一杯,同姓者陪一杯。众人笑道:"这一面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杯。"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嗑了,我们好嗑。"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苏]奇文,不接宝钗而接黛玉。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已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即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笼。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杯斟了几杯,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杯酒了,便猜拳嬴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潄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道:"好姐姐,心跳的狠。"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狠,恐他闹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一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柔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燥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上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位使不的。"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晚。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的吃的把燥都丢了,三不知的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狗,才合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迟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底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了,直跳了起来,[己双]帖文亦蹈俗套之卧〔例〕。忙问:"这是谁接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到来说:"昨儿妙玉并无亲身,只打发个妈妈来送,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迳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巍巍的[苏]四个俗字写出一个活跳美人,转觉别出〔书〕中,若干莲步香尘、纤腰玉体字样无味之甚。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叱意道:"他为人孤高,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作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住,就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了。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巧,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出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是要问林妹妹去,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谅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然连他都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赞这文是庄子的好,故或又称是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拢翠庵来。

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薫沐谨拜"几个字,亲自拿了到拢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 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粧。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后面当分大顶,又说:"冬天必须貂鼠卧兔儿带,脚上虎头 云五彩小绒鞋,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厢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便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合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己双]用芳官一骂有趣。咱们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狠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鸾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已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剃短发,好便于面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然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唤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鬼灵,故曰豆官。园中人也有唤他作阿豆的,也有唤他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别改,唤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苏]榆阴中者,余荫也,兹既感灵,今故怀亲。所谓不失忠孝之大纲也。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嬛们去服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子。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者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作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换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番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尤氏、李纨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己双]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戏,故写不及探春等人也。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罢,别替我们闹乱子,到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吊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刚好好的,并无病疾,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满了,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粧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老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道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皴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然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落。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外头之事暂托与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 、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己双]原为放心而来,终是放心而去,妙甚!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因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耑,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 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随下格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归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钦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驰而回,半路中又见贾 、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 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 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子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一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观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来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得不了一声,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姨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二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庚双]妙极之顽,天下有是之顽亦有趣甚。此语余亦亲闻者,非编有也。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赃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彀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赃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不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到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如今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狠会说乱语嚼舌头的猴儿嵬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尤二姐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戚回后]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淫荡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被人不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二人之形景天渊而终归于邪,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苏回前]此一回紧接贾敬灵柩进城,原当铺叙宁府丧仪之盛。但上回秦氏病故,凤姐理丧,已描写殆尽,若仍极力写去,不过加倍热闹而已。故书中于迎灵送殡极忙乱处,却只闲闲数笔带过,忽插入钗、玉评诗,琏、尤赠佩一叚闲雅风流文字来,正所谓急脉缓受也。

题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岂额。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炫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而观者,何啻万数也。也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正室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等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傍借草枕苫,恨若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内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行祭之日,亦拃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傍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悄无人声,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咭溜咕噜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

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嬴瓜子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顽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这结子,没功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们道,你们顽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的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顽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因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日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作。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了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说我们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到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习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他急来通禀,若无甚要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迳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大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莫非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那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作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什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啊词啊。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得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了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 [蒙戚双]子之切,小 也。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是点香呢,姑娘素日屋里除摆新鲜花儿木瓜佛手之类,又不大喜熏香,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说是为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的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细想,心内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妈的忌日?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季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食时之义也未可定。但我此时走去,见林妹妹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是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致使其过悲,而哀痛稍伸,亦不至抑郁致病。"

想毕,遂出了园门,一迳到凤姐处来。正有许多执事婆娘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去。那里的人多,你那里禁的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到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办嘴,连赌博偷盗之事已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相帮办理,他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有好叫他知道的,也有对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拃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过凤姐,一直往园中走来。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日可大好些了?气色到竟比先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道:"妹妹脸上现有哭泣之状,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说到这里,觉得往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与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重,每每说话间造次,得罪了黛玉,致彼哭泣。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黛玉,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今见如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习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谅他二人不知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来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来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因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适才将作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到没有什么,只嫌他是不是写了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了?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作的呢?倘或传扬开去,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红次之,其余诗词之类,不过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到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傍一同细看。只见写道是: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邻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西施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绿珠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红拂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名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蒙戚双]《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宝钗亦说道:"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各能俱出己见,不袭前人。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内给贾母、王夫人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鼓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仍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远路适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王夫人等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振天,却是贾赦、贾政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政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赦政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政在傍苦劝,方略略的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的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身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甚好,亦不曾去。其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尤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嬛、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时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亦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意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彀说成了,我买两个绝好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提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到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

原来贾珍、贾琏素日亲密,又是弟兄,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头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二姐亦含笑让坐,贾琏便靠东边板壁坐了,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寒温毕,贾琏笑问道:"亲家太太同三妹妹那去了,怎么不见?"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边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头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便睨视二姐一笑,二姐亦低了头,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手巾摆弄,便搭讪着往腰内摸了一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了带来了,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到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将欲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嬛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巾上,趁丫嬛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粧看不见,仍坐了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头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看一看手巾,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于是大家归坐,叙了些闲话。

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日因要还人,珍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到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又命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将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爹,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到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笑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的了,等我撕他那嘴!"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些不可耍钱吃酒等语,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彼拿去。一面去见他父亲,给贾母去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了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竟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作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头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作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强,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一想,笑道:"其实到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合你老娘商量,叫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作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作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粧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和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时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亦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又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三人商议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姨置买粧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多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去时服侍。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

却说张华之祖原当皇庄,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与银十两,两家退亲不提了。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娶二姐过门。下回便见。

正是:

只为同枝贪色欲,致教连理起戈矛。

[蒙回后]五首新诗何所居,颦儿应自日欷歔。柔肠一叚千般结,岂是寻常望雁鱼。

五百年风流债,一见了偏作怪。你贪我爱自难休,天巧姻缘浑无奈。父母者子女间,莫失教训说前缘。防微之处休弛谢,严厉才能真爱怜。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蒙回前]笔笔叙二姐温柔和顺高凤姐十倍,言语行事胜凤姐五分,堪为贾琏二房,所以深著凤姐不念宗祀血食,为贾宅第一罪人。

纲目书法。文有双管齐下法,此文是也。事在宁府,却把凤姐之奸酸刻薄,平儿之任侠直鲠,李纨之号菩萨,探春之号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时齐现,是何等妙文。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到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也称了心。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见了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要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销。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作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到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回避。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忘八,你囔丧那黄汤罢!囊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 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这鲍二原是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彀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嬛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儿。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叩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狠乏了。"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他丈母不吃,自回房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伏侍。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宿一休的。"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杯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的,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紧的人,我痛把他妈一肏。"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便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姐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那妇人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嬛、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的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

那尤三姐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到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到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以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投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也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太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紧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的,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戚回后]房内兄弟聚麀 ,棚内两马相闹,小厮与家母饮酒,小姨与姐夫同床。可见有是主必有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马。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蒙回前]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有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三姐项上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尽情文字。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到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到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己双]好极之文,将茗烟等已全写出,可谓一击两鸣法,不写之写也。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己双]拍案叫绝。此处方问,是何文情!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紧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到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又说,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己双]情语,情文至语。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到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赃,恐怕气味薫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我吃赃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了头磕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到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却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也回去了。

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粧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定礼,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历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是只要一个绝色,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己双]可巧。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作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己双]极奇之文,极趣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己双]忽用湘莲提东府之事,骂及宝玉,可是人想得到的。所谓一人不曾放过。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到似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

主意已定,便迳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咤意。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礼。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返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何方去了。当下唬的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毕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傍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浸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回便见。

[戚回后]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

鸳鸯剑能斩鸳鸯,鸳鸯人能破鸳鸯,岂有此理?鸳鸯剑梦里不会杀奸妇,鸳鸯人白日偏要助淫夫,焉有此情?真天地间不测的怪事。

第六十七回 馈土物颦卿思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

话说尤三姐自戕之后,尤老娘以及尤二姐、尤氏并贾珍、贾蓉、贾琏等闻之,俱各不胜悲伤,自不必说。忙着人治买棺木盛殓送往埋葬。却说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迷性不悟,尚有痴情眷恋,被道人数句偈言打破迷关,竟自削发出家,跟随道士飘然而去,不知何往,后事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甚喜悦,正自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治屋,办妆奁,择吉日,迎娶过门等事,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见薛姨妈告知尤三姐自戕与湘莲出家的信息,心甚叹惜,正自猜疑是为甚么原故,时值宝钗从园子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尤三姐,他不是已经许定了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的,这也狠好,不知为什么尤三姐自刎了,湘莲也出了家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妈所为的是因有救哥哥的一段好处,故谆谆感叹。如果他二人齐齐全全的,妈自然该替他料理,如今死的死了,出家的出了家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损了自己的身子。到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许多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来回几个月,妈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不然到叫他们轻看了无礼似的。"

母女正说之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未干,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可知道柳大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在园子里听见大家议论,正在这里才和你妹子说这件公案呢。"薛蟠说:"这事奇不奇?"薛姨妈说:"可是,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聪明的人怎么就一时糊涂,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他前世必是有夙缘的有根基的人,所以才容易听得进这些度他的话去。想你们相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也该各处找一找才是。靠那跛足道士,疯疯颠颠的能往那里去?左不过是在这房前左右的庙里寺里躲藏着罢咧。"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去,连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人人都说不曾看见。我因如此急的没法,惟有望着西北上大哭了一场回来了。"说着眼眶儿又红上来了。薛姨妈说:"你既找寻了没有,把你待朋友的心也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呢?你也不必太过虑了,一则张罗张罗买卖,二则你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到是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里没人手儿,竟是笨雀儿先飞,省得临期丢三忘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子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作买卖去的伙计们也该设桌酒席请请他们,酬酬劳乏才是。他们固然是咱们家约请的吃工食劳金的人,到底也算是客,又陪着你走了一二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惊怕沉重。"薛蟠闻听,说:"妈说的狠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来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头晕,又为柳大哥的亲事又忙了这几日,反到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到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就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子请请罢。"薛姨妈说:"由你办去罢。"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环哥儿物件,忙忙接下,心中甚喜,满口夸奖:"人人都说宝姑娘会行事,狠大方,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家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搭拉嘴子他都想到,实在的可敬。若是林姑娘也罢么,也没人给他送东西带什么来,即或有人带了来,他只是拣着那有势力有体面的人头儿跟前才送去,那里还轮的到我们娘儿们身上呢?可见人会行事,真真露着各别另样的好。"赵姨娘因环哥儿得了东西,深为得意,不住的托在掌上摆弄,瞧看一回,想宝钗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卖好儿。自己叠叠歇歇的拿着那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一旁说道:"这是宝姑娘才给环哥的,他哥哥带来的,他年轻轻的人,想的周到,我还给了送东西的小丫头二百钱。听见说姨太太也给太太送来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你们瞧瞧这一个门里头,这就是两分儿,能多少呢,怪不得老太太同太太都夸他疼他,果然招人爱。"说着,将抱的东西递过去与王夫人瞧。谁知王夫人头也没抬,手也没伸,只口内说了声:"好,给环哥顽罢咧。"并无正眼看一看。赵姨娘因招了一鼻子灰,满肚气恼,无精打彩的回至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说了许多劳儿三巴儿四不着要的一套闲话。也无人问他,他却自己咕哆着嘴,一边子坐着。可见赵姨娘为人小器糊涂,饶得了东西,反说许多令人不入耳生厌的闲话,也怨不得探春生气,看不起他。

闲话休提,且说宝钗送东西的丫头回来说:"也有道谢的,也有赏赐的,独有给巧姐儿送的那一分儿仍旧拿回来了。"宝钗一见,不知何意,便问:"为什么这一分没送去呢?还是送了去没收呢?"莺儿说:"我方才给环哥儿送东西去的时候,见琏二奶奶往老太太房里去了,我想琏二奶奶不在家,知道交给谁呢,所以没有去送。"宝钗说:"你也太糊涂了,二奶奶不在家,难道平儿、丰儿也不在家不成?你只管交给他们收下,等二奶奶回来自有他们告诉就是了,必定要你当面交给才算么?"莺儿听了,复又拿着东西,出了园子,往凤姐处去,在路上走着便对拿东西的老婆子说:"早知道一就事送了去不完了,省的又走这一淌。"老婆子说:"闲着也是白闲着,借此出来俇俇也好,只是姑娘你今日来回各处走了好些路儿,想是不惯,乏了。咱们送了这个,可就完了,一打总儿再歇着。"二人说着话,到了凤姐处送了东西,回来见宝钗,问道:"你见了琏二奶奶没有?"莺儿说:"我没见。"宝钗说:"想是二奶奶还没回来么?"丫头说:"回是回来了,因丰儿对我说,二奶奶自老太太屋里回房来,不像往日欢天喜地的,一脸的怒气,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说话,也不叫人听见,连我都撵出来了,你不必见,等我替你回一声儿就是了。因此便着丰儿拿进去回了,出来说,二奶奶说给你们姑娘道生受,赏了我们一吊钱,就回来了。"宝钗听了,自己纳闷,也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生气,这也不表。

且说袭人见宝玉便问:"你怎么不俇就回来了?你原说约着林姑娘两个同到宝姑娘处道谢去,可去了没有?"宝玉说:"你别问,我原说是要会林姑娘同去的,谁知到了他家,他在房里守着东西哭呢。我也知道林姑娘的那些原故的,又不好直问他,又不好说他,只不知道,搭讪着说别的宽解了一会子才好了,然后方拉了他到了宝姐姐那里道了谢,说了一会子闲话方散了。我又送他到家,才回来了。"袭人说:"你看送林姑娘的东西,比送我们的多些少些,还是一样呢?"宝玉说:"比送我们的多着一两倍呢。"袭人说:"这才是明白人,会行事。宝姑娘他想别的姐妹等都有亲的热的跟着,有人送东西,况且他们两个不但是亲戚,还是干姐妹,难道你不知道林姑娘去年曾认过薛姨太太作干妈的?论理多给他些也是该的。"宝玉笑说:"你就是会评事的一个公道老儿。"说着话儿便叫小丫头取了拐枕来,要在床上歪着。袭人说:"你不出去了,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宝玉便问:"什么话?"袭人说:"素日琏二奶奶待我狠好,你是知道的,他自从病了一大场之后,如今又好了,我早就想着要到那里看看去,只因琏二爷在家不方便,始终总没有去。闻说琏二爷不在家,你今日又不往那里去,而且初秋天气不冷不热,一则看二奶奶尽个礼,省得日后见了受他的数落,二则借此俇一俇。你同他们看着家,我去去就来。"晴雯说:"这却是该的,难得这个巧空儿。"宝玉说:"我方才说,为他议论宝姑娘,夸他是个公道人,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个周到人了。"袭人笑道:"好小爷,你也不用夸我,你只在家同他们好生顽,好歹别睡觉,睡出病来,又是我担沉重。"宝玉说:"我知道了,你只管去罢。"

言毕,袭人随到自己房里换了两件新鲜衣服,拿着把镜儿照着抿了抿头,匀了匀脸上脂粉,步出下房。复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话,便出了怡红院,来至沁芳桥上立住,往四下里观看那园中景致。时值秋令,秋蝉鸣于树,草虫鸣于野,见这石榴花也开败了,荷叶也将残上来了,到是芙蓉近着河边,都发了红铺铺的咕嘟子,衬着碧绿的叶儿,到令人可爱。一壁厢下了桥不远,迎见李纨房里使唤的丫头素云跟着个老婆子,手里捧着个洋漆盒儿走来,袭人便问:"往那里去,送的是什么东西?"素云说:"这是我们奶奶给三姑娘送去的菱角鸡豆。"袭人说:"这个东西还是咱们园子里河内采的,还是外头买来的呢?"素云说:"这是我们房里使唤的刘妈妈,他告假瞧亲戚去带来的,孝敬奶奶。因三姑娘在我们那里坐着看见了,我们奶奶叫人剥了让他吃,他说才嗑了热茶了,不吃,一会儿再吃罢,故此给三姑娘送了家去。"言毕,各自分路走了。

袭人远远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一个人拿着掸子在那里动手动脚的,因迎着日光看不真切。至离的不远,那祝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道:"姑娘今日怎么得工夫出来闲俇,往那里去?"袭人说:"我那里还得工夫来俇,我往琏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这里做什么?"那祝老婆子说:"我在这里赶蚂蜂呢。今年三伏里雨水少,不知怎么果木树上长虫子,把果子吃的巴拉眼睛的吊了好些下来,可惜了的白掷了。就是这葡萄,刚成了珠儿,怪好看的,那蚂蜂、蜜蜂儿满满的围着,都咬破了。这还罢了,喜鹊、雀儿他也来吃这个葡萄,还有一个毛病儿,无论雀儿、虫儿,一嘟噜上只咬破三五个,那破的水淌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这些雀儿、蚂蜂可恶着呢,故此我在这里赶。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了许多上来了。"袭人说:"你就是不住手儿赶,也赶不了这许多,你刚这里赶,那里又来了。到是告诉买办说,叫他多多的作些冷布口袋来,一嘟噜一嘟噜的套上,免得翎禽草虫蹧蹋,而且又透风,握不坏。"婆子笑道:"到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袭人说:"如今这园子里这些果品,有好些种儿,到是那样先熟的快些?"祝老婆子说:"如今才入七月的门,果子都是才红上来,要是好吃,想来还得月尽头儿才熟透了呢,姑娘不信,我摘一个给姑娘尝尝。"袭人正色说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一则没有供佛,二则主子们尚然没有吃,咱们如何先吃得呢?你是这府里的陈人,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晓得么?"老婆子忙笑道:"姑娘说的有理,我因为姑娘问我,我白这样说。"口内说,心里想说道:"勾了,我方才幸亏是在这里赶蚂蜂,若是顺着手儿摘一个尝尝,叫他们看见,还了得么。"袭人说:"我方才告诉你要口袋的话,你就回一回二奶奶,叫管事的做去罢。"

言毕,遂一直出了园子门,就到凤姐这里来了。正是凤姐与平儿议论贾琏之事,因见袭人他是轻意不来之人,又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便连忙止住话语,勉强带笑说道:"贵人从那阵风儿刮了我们这个贱地来了?"袭人笑说:"我就知道奶奶见了我是必有麻犯我一顿的,有什么呢?但是奶奶欠安,本心垫着要过来请请安,头一件琏二爷在家不便,二则奶奶在病中又怕嫌烦,故未敢来。想奶奶素日疼爱我的那个分儿上,自必是体谅我,再不肯恼我的。"凤姐笑道:"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就靠着你一个儿照看,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垫着我,常问,我听见就狠欢喜的什么似的,今日见了你,我还要给你道谢呢,我还舍得麻犯你吗?我的姑娘。"袭人说:"我的奶奶,若是这样说,就是真疼我了。"凤姐拉了袭人的手,让他坐下,袭人那里肯坐,让之再三,方才挨炕沿脚踏上坐了。平儿忙自己端了茶来,袭人说:"你叫小人们端罢,劳动姑娘,我到不安。"

平儿见凤姐淌着,方退出。偏有不懂眼的几个回事的人来,都被丰儿撵出去了,又有贾母处着玛瑙来问:"二奶奶为什么不吃饭?老太太不放心,着我来瞧瞧。"凤姐因是贾母处打发人来,随勉强起来说:"我白日有些头疼,并没别的病,请老太太放心,我已经淌了一淌儿,好了。"言毕,打发人去后,却自己一个将前事从头至尾细细的盘算多时,得了个一计害三贤的狠主意,自己暗想须得如此如此方妥。主意已定,也不告诉平儿,反外面作出嘻笑自在无事的光景,并不露出恼恨妒嫉之意。于是叫丫头传了来旺来,吩咐令他明日传唤匠役人等,收拾东厢房,裱糊陈设等语。平儿与众人皆不知为何缘故。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戚回前]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猾,惟此为最。今读《石头记》又见凤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刚,占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斫伤元气不少。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獭狗扶不上墙去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彀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作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磞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折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磞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到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蒙回后]人谓闹宁府一节极凶猛,赚二姐一节极和霭。吾谓闹宁府情有可恕,赚二姐法不容诛。闹宁府声声是泪,赚二姐字字皆锋。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蒙戚回前]写凤姐写不尽,却从上下左右写。写秋桐极淫邪,正写凤姐极淫邪。写平儿极义气,正写凤姐极不义气。写使女欺压二姐,正写凤姐欺压二姐。写下人感戴二姐,正写下人不感戴凤姐。史公用意,非念死书子之所知。

话说尤二姐听了凤姐之言,感谢不尽,只得跟了他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的,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方是大礼。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一有了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说着,大家先来至贾母房中,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到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傍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带上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狠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挪到厢房住居。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嬛名唤秋桐者,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合家中人,回来见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也心中暗暗的纳罕。

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祀,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合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贾珍命他好生收心治家等语,二人口内答应,也说些大理套话,不必烦叙。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狠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了个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一人,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他?张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凤姐既粧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与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一时撞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到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又暗恨秋桐,难以出口。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耽心,虽都不便多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到还都悯恤他。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又并未露出一点坏形来。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嬛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年迈昏瞆,贪多嚼不烂,没的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么儿们嘲戏的,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磞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作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凤姐在屋里,只粧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屋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 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到好意待他,他到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欢喜。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的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看他这般,与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思,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妹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泣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泣说:"你只放心,我请明人来医治于你。出去即刻请医生。"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去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号叫君荣,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

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个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他这样。"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冲的。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总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到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了凤姐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到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到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恨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带齐整,上炕淌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辰,丫嬛、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且自去梳洗。凤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迂了,墙倒众人推。"丫嬛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带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唬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竞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

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说:"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了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嬛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作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 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嬛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衣服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幅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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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回后]凤姐初念在张华领出二姐,转念又恐仍为外宅,转念即欲杀张华为斩草除根计,一时写来,觉满腔都是荆棘,浑身都是爪牙。安得借鸳鸯剑,手刃其首,以寒千古奸妇之胆。

看三姐梦中相叙一段,真有孝子悌弟、义士忠臣之概,我不禁泪流一斗,湿地三尺。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戚回前]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

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粧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几个大丫头配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花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到好笑。忽有李纨打发了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到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问:"那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和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恰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庚双]起时是后有名,此是先有名。宝玉听着,点头说:"狠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纸上写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粧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泪,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逈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说着,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总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吃饭毕,又陪入园中来各处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仪,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去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凤姐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抑,只得回房去另粧粧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总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才好。"说话时,大家安下。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问,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就吩咐他:"已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顽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工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粧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琴二人皆亦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工课,亦足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工。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塌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妬。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到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起来。"

于是大家拈阄,宝钗便拈得了《临江仙》,宝琴拈得了《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庚双]重建,故又写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嗳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可有了?"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李纨等笑道:"这算输了。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众人看时,[庚双]却是先看作完的,总是又变一格也。上面却只半首,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也却好作,何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负,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到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是: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紧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说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是《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我们且赏鉴,自然是好的。"因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要忙,这定要重重罚他,下次为例。"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

丫嬛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嬛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稍上了。"众丫嬛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绳。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忙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

[蒙戚回后]文于雪天联诗篇,一样机轴,两样笔墨。前文以联句起,以灯谜结,以作画为中间横风吹断,此文以填词起,以风筝结,以写字为中间横风吹断,是一样机轴。前文叙联句详,此文叙填词略,是两样笔墨。前文之叙作画略,此文叙写字详,是两样笔墨。前文叙灯谜,叙猜灯谜。此文叙风筝,叙放风筝,是一样机轴。前文叙七律在联句后,此文叙古歌在填词前,是两样笔墨。前文叙黛玉替宝玉写诗,此文叙宝玉替探春续词,是一样机轴。前文赋诗后有一首诗,此文填词前有一首词,是两样笔墨。噫,参伍其变,错综其数,此固难为粗心者道也。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蒙戚回前]叙贾母开寿筵,与宁府祭宗祀是一样手笔,俱为五凤裁诏体。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之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因今岁八月初二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与贾珍、贾琏等商议定了,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府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各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千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茄揇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二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素有往来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所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闲了再瞧。"

正乱着,只见凤姐打发人来请尤氏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吃罢。"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是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他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嬛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到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姨娘因笑道:"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搬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经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来如此,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爬爬的传进你来,明明的戏弄你,顽耍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了,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哭啼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个单放了他妈,又只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这一个小丫头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

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耽耽。这费婆子常依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么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这边的人也不和他较量。如今听见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庚双]细致之甚。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并没什么不是,不过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调唆了咱们二奶奶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我那亲家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说声,饶他这一次罢。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说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紧太太到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总是铁心铜胆的人,妇人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中人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穿便衣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探、惜姊妹等围绕。因贾之母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子女,大小共一二十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搥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坐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人媳妇,然后是各房的丫嬛,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子里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的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到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鳖的脸紫涨起来,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庚双]又写笑,妙!凡风〔凤〕直〔真〕怒处必曰笑,凌凌不错。"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道:"我原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理。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开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肯使人知觉。偏又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咤意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脸,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庚双]好,一提甄事。〇盖直〔真〕事欲显,假事将尽。一架大围屏十二扇,是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样别动,好生放着,我要给人的。"凤姐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面上只管细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睛肿肿的,所以我岔意。"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的一阵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父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的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

且说鸳鸯一迳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拴。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庚双]是月初旬,起更时也。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巡微草处,行至一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庚双]是八月,随笔点景。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庚双]是月下所(见)之像,故不写至容儿〔貌〕也。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小解,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顽,[庚双]此见是女儿们常事,观书者白〔自〕亦为如此。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的,只管顽不彀。"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庚双]更奇。不知后为何事?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了。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紫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庚双]是聪敏女儿,妙!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庚双]是姣贵女儿,笔笔皆到。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庚双]妙!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庚双]如见其面,如问〔闻〕其声。司棋又回头悄说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人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说道:"我在这里有事,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只得松了手,让他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叙一番灯火未息,门户未关。叙一番赵姨失体,费婆鳖气。叙一番林家托大,周家献勤。叙一番凤姐灰心,鸳鸯传信。非为本文渲染,全为下文引逗。良工苦心,可为惨淡经营。

司棋事后从鸳鸯误吓得来,是善周全处,方与鸳鸯前后行景不至矛盾,一何精细如此。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戚回前]此回似着意似不着意,似接续似不接续,在画师为浓淡相间,在墨客为骨肉停匀,在乐工为笙歌间作,在文坛为养局,为别调。前后文气,至此一歇。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傍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时常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直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下里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总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唬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听,说:"我要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遢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丝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灵牌,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的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夕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了。"司棋在枕边点头不绝。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

一语未了,小丫头子跑进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要出来,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口,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体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说巧的狠,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换了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淌,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上,曾有一个外路来的和尚,孝敬了一个臈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账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的人也回过我多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天,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了,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到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他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潗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潗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前日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的红白大事,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可怎样呢?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用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到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气。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又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这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勾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旧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几天就送过来。"[庚双]可谓蜜〔密〕处不用针。凤姐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都一齐送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是这样还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子来。"旺儿媳妇会意,说:"我才到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银子。"平儿答应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珠子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庚双]是太监眼中看,心中评。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节。[庚双]过下伏脉。那小太监便告辞,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万银子财就好了。"一面说话,一面平儿服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打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的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咱们脱得干净,宁可疏远着他们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里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一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 了,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人家,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是一件好事,又滋生出些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礼,太太想的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谁去呢?你闲着,就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答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的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条的好了,何苦来白遭塌他。"贾琏道:"他小子原会吃酒,不成人?"林之孝道:"岂止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凤姐晚间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那彩霞之母满心总不愿意,今见凤姐亲自合他说,何等体面,[庚双]今时人因图此现在体面,误了多少女儿。此正是回今时女儿一笑。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承出来。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道:"我原要说的,打听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听说,便说道:"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和他娘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你既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心中越发懊恼。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作成,终身为患,不免心中急燥。遂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庚双]霞大小,奇奇怪怪之文,更觉有趣。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的。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爬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每日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庚双]这是世人之情,亦是丈夫之情。迁延着不说,意思便丢开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庚双]这是使想不到之文,却是大家必有之事。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庚双]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之情。细思一部书,总不写贾老则不然文,若不如此写,则又非贾老。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难道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是谁给的?"赵姨娘方欲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蒙回后]夏雨冬风,常不解其何自来,何自去。鸳鸯与司棋相哭,发誓,事已瓦释冰消,及平地风波一起,措手不及,亦不解何自来,何自去。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蒙回前]贾母一夕话,隐隐照起全文,便可一直叙去。接笔却置贼不论,转出赌钱。接笔又置赌钱不论,转出奸证。接笔又置奸证不论,转出讨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势如怒蛇出穴,蜿蜒不就捕。

话说赵姨娘正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两句,自己带领丫嬛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了,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才睡下了,丫嬛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嬛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庚双]奇。从未见此婢也。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庚双]又是补出前文矣,非只张〔此〕一回也。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这里宝玉听了这话,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策,只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不舛错,便有他事,也不相干,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自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有背诵的,不过《学》、《庸》、两《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是夹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下《孟》就有一大半不能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庚双]妙!宝玉读书原系从问 中而有。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总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些竟未温得半篇。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堦。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题之中,有作得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信立言,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庚双]妙。写宝玉读书,非为功名也。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诘这个。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

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唬,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众男女们,命仔细访查,一一考问内外上夜男女人等。贾母闻知宝玉被唬,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人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李纨及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儿,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大输嬴。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凤姐姐又病着,所以无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盗贼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了,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固比素常稍减,[庚双]看他渐次写来,从不作一年易安之笔,况阿风〔凤〕之文哉?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拿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治罪。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中传齐人,一一盘问。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到不是道家玄术,到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你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理。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几时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到还罢了。如今这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折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制我并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治。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合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个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了,只见又有一人进来。正不知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一篇奸盗淫邪文字,反以《四子书》、《五经》、《公羊》、《谷梁》秦汉诸作起,以《太上感应篇》结,彼何心哉。他深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美如玉等语,误尽天下苍生,而大奸大盗皆从此出,故特作此一起结,为五阴浊世顶门一声棒喝也。眼空似箕,笔大如椽,何得以寻行数墨绳之。

探春处处出头,人谓其能,吾谓其苦。迎春处处藏舌,人谓其怯,吾谓其超。探春运符咒,固足役鬼驱神。迎春说因果,更可降狼伏虎。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蒙回前]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叙明,暗用山石伏线。七十三回用绣春囊在山石上一逗便住。至此回可直叙去,又用无数曲折,渐渐逼来,及至司棋,忽然顿住,结到入画。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字,令我拜服。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庚双]前文己卯之伏线。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一闻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

平儿便出来查办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了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取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日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到是他惦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他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到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病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庚双]历了世人到此作此想,但悔不及矣,可伤可叹!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前儿那一千两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道:"那日并无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回子,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子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庚双]奇奇,从何处转至素日成,真如常山之蛇。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众丫头们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凤姐详情说道:"他们必不敢多说,到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别又讨无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狠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你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没缝儿还要下蛆,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紧女儿,带累了他受曲,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原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的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姣儿,和谁要去?因此只粧不知道。[庚双]奇文神文,岂世人余相〔想〕得出者。前文云一想〔箱〕子若私是拿出,贾母其睡梦中之人矣。盖此等事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系一写往是〔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笔,究经不记不神也。〇鸳鸯借物一回于此便结乐。总闹了出来,究竟他也无碍。"凤姐道:"理虽如此,只是你我知道的,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叱意,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

王夫人听了这一夕话,大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话激你。但如今这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儿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来,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庚双]犹云可怜,妙人〔文〕!在别人视之,今古无比,移若在荣府论,实不能比先矣。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姣生惯养,是何等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庚双]所谓贯子〔惯于〕海者难为水,俗子谓王夫人不知足,是不可矣,又谓作太过,真 姑鸠觉〔蟪蛄鸠莺〕之见也。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余者总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穷不至此。我虽无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太委曲了他们。已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到使得。你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庚双]又伏一笔。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戡查,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走来,方才正是他送了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庚双]大书看下人犹如此,可知待刑〔邢〕夫人矣。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庚双]小人外是内罪〔非〕,委皆如此。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你也进园来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嬛们不大抽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见王夫人委托他,正撞在心坎上,连忙应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到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是个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姣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道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 ,大不成个体统。"[庚双]活画晴雯出来,可知已前知晴雯必应遭妒者,可怜可伤竟死矣。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矌去,有一个水蛇腰,[庚双]妙,妙!好腰。削肩膀,[庚双]妙,妙!好肩。俗云水蛇要〔腰〕,则游曲小也。又云美人无肩,又曰前或皆之美之刑〔形〕也。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出不同也。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庚双]更好,刑〔形〕容尽矣。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狠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的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到狠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到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又出来了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的话,叫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你即刻快来。你不许合他说什么。"丫头子答应着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庚双]音神之至,所谓魂早离会矣,将死之兆也。〇若俗笔必云十分妆饰,金〔今〕云不自在,想无挂心之罢〔态〕,更不入王夫人之眼也。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

素日这些丫嬛皆知王夫人最恶粧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无十分粧饰,自为无碍。[庚双]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也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见觉。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 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熳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子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庚双]深罪聪明,到应〔底〕不错一笔。见问宝玉,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这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我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粧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渥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我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到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时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总有千百样的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管交给奴才们。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到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狠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房内抄拣起,不过抄拣出些多余攒下爉烛、灯油等物。[庚双]毕真。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边王善保家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拣,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拣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 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了东西,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细的翻着看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往别处去。"说着,一迳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拣,只抄拣咱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断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凤姐笑道:"我也这样说。"[庚双]写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嬛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拣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付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付束带上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从小儿和他们在一处混了这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紧。"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也算不清。要问这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庚双]一处一样。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嬛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轻,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怎么,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庚双]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付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庚双]妙极事〔是〕极,盖入画本系宁府之人也。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是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到是传送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庚双]这是自己反不依的,各得自然之理,各有自然之妙。凤姐道:"我看他素日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合这些丫头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了,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与周瑞家的暂拿着,明日对明再议。

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处来。迎春已经睡着了,丫嬛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嬛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庚双]玄妙奇诡,出人意外。凤姐到要看看王善保家的可藏私不藏私,遂留神看他搜拣。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袜并一双缎鞋来。[庚双]险极!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一总递与凤姐看。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账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庚双]纸就好。余为司其〔棋〕心动。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相见,到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庚双]名字便妙。

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庚双]要〔恶〕毒之至!别人并不识字。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已是心里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姥姥,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免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他外孙女儿,又气又燥。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问着他道:"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善保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庚双]刻毒之至!向周瑞家的道:"这到也好,不用你们老娘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个好女婿来,大家到省心。"[庚双]刻毒之至!按凤姐虽系刻毒,然亦不应在下人前为不寻〔驯〕次等人前不得不如是也。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他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心,到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己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软弱,头又发晕,遂掌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出,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且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一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礼。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到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勾了,不管你们去。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妈妈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到说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探花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更有不能了悟的更多。"尤氏笑道:"你到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见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日。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到忍了这半日,你到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敢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到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到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迳往前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蒙戚回后]诸院皆宴息,独探春秉烛以待,大有堤防,的是干才,须另席款待。

凤姐喜事,忽作打破虚空之语。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炼达之操。世态何常,知人其难。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蒙回前]贾珍居长,不能承先起后,丕振家风。兄弟问柳寻花,父子呼么喝六,贾氏宗风,其坠地矣,安得不发先灵一叹!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

缺中秋诗俟雪芹

□□□ 开夜宴 发悲音

□□□ 赏中秋 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事,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庚双]前只有探春一语,过至此回,又用尤氏略为陪点,且轻轻谈〔淡〕染出甄家事故,此画家来落墨之法也。

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个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有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到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尤氏仍出神无语。跟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粧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赃,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赃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嬛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湾腰捧着。银儿笑道:"一个个没权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益!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的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勾使的了。"[庚双]按尤氏犯七出之条,不过只是过于从夫四字,此世间妇人之常情耳。其心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风〔凤〕之上。时用之名〔明〕犯七出之人从公一论,可之〔知〕贾宅中暗犯七出之人亦不少。似明犯者反可宥恐〔恕〕,其什〔饰〕已非而扬人恶者,阴味〔昧〕僻谲之流,实不能客〔容〕于世者也。〇此为打草惊蛇法,实写形〔邢〕夫人也。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昨夜之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勾使了?"尤氏道:"你到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人报:"宝姑娘来了。"李纨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忽然一个人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姑娘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天黑夜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搀环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台基上了。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已外,众嬷嬷打起帘子,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见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看不见。也不知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带家下众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得便。今儿到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庚双]妙,先画嬴家。又兼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庚双]妙,人〔又〕画输家。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玩曠朗,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际,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便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袴。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志不在此,再过一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亦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更是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都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子上打么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粧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账,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账完了,算来,除番过来,到反嬴了,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结了账等吃饭,打么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顾,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嬴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浮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狠是,狠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陪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庚双]吊〔调〕侃骂死世人不是骂。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说话,说的到是的。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掌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又斟上一碗来。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得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认不得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账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故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勾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庚双]众恶之,必察也。今邢夫人一人,贾母先恶之,恐贾母心偏,亦可解之。若贾琏、阿凤之怨恕,儿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女子不识大而知小,亦可解之。今又忽用乃弟一怨,吾不知将又何如矣!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打么番的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评评理。"邢德全见问,便把两个娈童不理输的,只赶嬴的话说了一遍。这一个年少的就夸道:"这样说,原可恼的,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并没有输丢了 ,怎么就不理他了?"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唚嚼毛了。再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唚出些什么来呢!"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粧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就往佩凤屋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到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果。"尤氏道:"我到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同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到不知是谁。"说话时,贾蓉之妻也梳粧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纪。就在汇芳园中丛绿堂上,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亦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化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庚双]余亦悚然疑畏。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庚双]奇绝神想,余更为之悚惧矣。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合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妇女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照旧锁上。[庚双]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几人先人虽远,然气远〔运〕相关,必有之利〔理〕也。非宁府高祖独有感应也。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了,不但样式好,弓也长了一个力。"贾母道:"这也勾了,且别贪力,仔细弩伤。"贾珍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昨儿你送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作了来孝敬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眷,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忙着到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子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 ,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至主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厂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桌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到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庚双]未饮先感人丁,总是将散之兆。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座,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庚双]不犯前几次饮酒。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庚双]奇妙,偏在政老手中,竟能使政老一谑,真大文章矣。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暗暗我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到要听是何笑话。[庚双]余也要细听。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愿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这样话,所以才笑。[庚双]是极,摹神之至。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脚臭,只是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庚双]这方是贾政之谑,亦善谑矣。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又击鼓,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连一个笑话也不能,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庚双]实写旧日往事。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快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磞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作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已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坐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能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可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 ,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胃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耑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拾取纸笔立挥一绝与贾政。[庚双]偏立贾政戏谑,已是异文,而贾环作诗,贾〔实〕奇中又奇之奇文也,总在人意料之外。竟有人曰:贾环如何又有好诗,似前言不搭后文矣。盖不可向说问,贾环亦荣公子正脉,虽少年顽劣,见今〔古〕故小儿之常情年〔耳〕,读书岂无长进之理哉。况贾政之教是弟子目〔自〕己,大觉疏忽矣。若是贾环连一平仄也不知,岂荣府是寻常膏梁〔粱〕不知诗书之家哉。然后之贾玉之一种情思,正非有益子总〔之聪〕明,不得谓比诸人皆妙者也。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的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等都笑了。贾赦乃要诗瞧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不失咱们侯门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已后就这样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庚双]便又轻轻抹去也。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们娘儿们多坐一回,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敬了贾母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的。

[戚回后]下回有一篇极清雅文字,下幅有半篇极整齐文字,故先叙抢快摸牌,沉湎冒色为反振,有骏马下坡,鸷鸟将翔之势。

看聚赌一叚,宛然宵小群居终日图。看赏月一叚,又宛然望族序齿燕毛录。说火则热,而说冰则寒,文心固无所不可。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戚回前]此回着笔最难。不叙中秋夜宴则漏,叙夜宴又与上元相犯。不叙诸人酬和则俗,叙酬和又与起社相犯。诸人在贾政前吟诗,诸人各自为一席又非礼。既叙夜宴,再叙酬和,不漏不俗,更不相犯。云行月移,水流花放,别有机括,深宜玩索。

话说贾赦、贾政等散去不题。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庚双]不想这次中秋,反写得十分凄楚。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随性都请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有些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大家团圆,又不便请他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的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彀了。"说毕,刚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说道:"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狠是,我到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辗眼已是二年多了,[庚双]不是弄〔算〕贾敬,却是弄〔算〕赦死斯〔期〕也。可是我到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索性别去,陪着我罢。你叫蓉儿媳妇他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相赏听。约两 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瓤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带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凄凉寂历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庚双]转身妙!画出对月听笛如痴如呆,不觉尊长在上之形景来。又命换煖酒,且住了笛。

尤氏笑道:"我也学了一个笑话,说与老祖宗解解闷。"贾母免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到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庚双]总写出凄凉无兴景况来。尤氏方住了,忙合王夫人轻轻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庚双]活画。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夜,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到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箸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是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路,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庚双]妙!又出一个。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庚双]更妙!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茶钟那里去了,你们到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去吃的, 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顽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和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舡吃酒到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称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随心,他也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就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得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了!"[庚双]以立未不怡然得享自然之乐者矣。书中若干女子从生〔主〕及婢,未有必各有所觉,各有所试,各有所长者,皆未如宝宝〔玉〕无可关切筹画,可叹!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正说间,只听笛音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庚双]妙。正是吹笛之时,分〔勿〕认作人〔又〕一处之笛也。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湘云笑道:"这到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压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到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个纸笔记。"湘云道:"不妨,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 '有些意思,这到要对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黛玉道:"对的比我的却好。只是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你的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你了,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金萱罢?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方才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只得联道: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黛玉笑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道:"这时候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黛玉笑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彀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这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湾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的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苏双]写得出。试思若非亲历其妙境者,如何模〔摹〕写得如此。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庚双]写得出。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唬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到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道:"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故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楚奇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到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到唬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咤意,[庚双]原可咤意,余亦咤意。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丧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拢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嬛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扣门之声,小嬛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耍我们好找,一个园子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是这里了。"

妙玉忙命小丫嬛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己却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若不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改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锁金 ,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岐熟焉忘迳,泉知不问源。

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中秋夜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已快天明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嬛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粧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

谁知湘云有择息之病,虽在枕上,只白睡不着。黛玉又是一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黛玉因问道:"你怎么还不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息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也睡不着?"黛玉叹道:[庚双]一笑一叹,只二字便写出平日之行景。"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足。"不知下文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诗词清远闲旷,自是慧业才人,何须赘评?须看他众人联句填词时,各人性情,各人意见,叙来恰肖其人。二人联诗时,一番讥评,一番叹赏,叙来更得其神。再看漏永吟残,忽开一洞天福地,字字出人意表。

只一品笛,疑有疑无,若近若远,有无限逸致。

第七十七回 俏丫嬛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蒙戚回前]司棋一事,前文着实写来,此却随笔收去。晴雯一事,前文不过带叙,此却竭力发挥。前文借晴雯一衬,文不寂寞。此实借司棋一引,文愈曲折。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命人取时,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燥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末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自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不等,遂称了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命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得辨的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记号上来。[庚双]此等(皆)家常细是〔事〕,岂事揣拿得此〈皆〉者。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一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了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到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到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说给周瑞家的:"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作两三段,厢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辅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到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淌明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好的歹的不知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到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识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庚双]调侃语。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捡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定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粧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粧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是咱们多事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了。'岂不反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倘一时不到,岂不到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到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嬛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亦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到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姑娘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念想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婶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紧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从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随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是节间有碍,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盛,[庚双]暗伏一叚"更比",觉烟迷雾罩之中更有无限溪山矣。乃从袭人起,已至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合宝玉一日生日的?"本人不敢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也有几分水色。视其行止,聪明皆露于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燥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什么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哭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来。"王夫人冷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罢。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回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捡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人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傍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教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庚双]一叚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来。王夫人从来未理家务,岂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漫阔〔浸润〕之潜〔谮〕,原非一日矣。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太不近乎情理。况此亦此〔是〕余旧日目睹亲〔问〕,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旧〔臼〕相对。想遭冷落之大族〔儿〕子见此,谁〔虽〕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点〔默〕契于心者焉。此一叚不独批此,真从妙脸〔抄捡〕大观园及贾母对月兴尽生悲,皆可附者也。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

暂且说不到后文。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捡搜捡,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恨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紧人来。还有一说,他总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我是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也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了,也没见我怎样,此一理也。[庚双]宝玉至终一着全作如是想,所以此〔始〕于情终于语〔悟〕者,既能络〔终〕于悟而止,则情不得滥漫,而涉于淫佚之事矣。一人前事,一人了法,皆非弃竹而复悯笋之意。如今且说现在的,到是把他的东西,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已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早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现成的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点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回。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到还不忘旧,[庚双]口〔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无〉晴雯为聪明风流可〔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庚双]趣极,量器宽红〔宏〕如此用,真扫地矣。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重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面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庚双]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缘,皆自一体也。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到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性警,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庚双]一句是〔足〕矣。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鼾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壶内倒了半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庚双]笑字好极,有文章,盖恐冷落袭人也。"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睡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反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告诉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房里还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飞,快飞!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钮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促人来舀水洗面,促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拣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作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觅死活,只要剪了头发作尼姑。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就依他们作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两日,至今未回,听得此信,爬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容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连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到不要阻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之谈,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甚繁,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的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到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蒙回后]看晴雯与宝玉永绝一段,的是消魂文字。看宝玉几番呆论,真是至诚种子。看宝玉给晴雯斟茶,又真是阿公子。前文叙袭人奔丧时,宝玉夜来吃茶先呼袭人,此又夜来吃茶先呼晴雯。字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语语婴儿恋母,稚鸟寻巢。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蒙戚回前]文有宾主不可误。此文以《芙蓉诔》为主,以《姽婳词》为宾,以宝玉古歌为主,以贾兰、贾环诗绝为宾。文有宾中宾不可误。以清客作序为宾,以宝玉出游作诗为宾中宾。由虚入实,可歌可咏。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到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带了两个小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庚双]看他用智之处。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已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粧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住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到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道:"一夜是叫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傍边那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了?"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那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可就多待些工夫。[庚双]好,奇之至!又捉〔从〕来皆说闰〔阎〕王注定三便〔更〕死,谁人留至五更之语,今忽借此小女儿一篇无稽之谈,反成无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调侃,骂尽世熊〔态〕,岂非之至文章耶。寄语观者至此一浮一大白者,已后不必看书也。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到都对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还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此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人必有一番事业作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带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还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

说话之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涓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习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失误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总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的各各亦皆如此。亦贾门之数,虽皆深精学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宝玉亦不过如此,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庚双]妙!世事皆不可无足厌,只又〔有〕读书二字,是万不可足厌的,父母之心可不甚哉。近只〔日〕父母只怕儿子不能名利,岂不可叹乎。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庚双]妙!篇〔偏〕写出钝熊〔态〕来。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到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怎么。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势。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上,不好了,我搥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念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姣难举。

众人更拍手叫妙,道:"亦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姣而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纵任其勇悍,怎如男子。"[庚双]贾老在坐,故不便出浊物二字。妙甚,细甚!不待见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姣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你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

贾政道:"又一叚,底下怎么?"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魂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复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徬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嬛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回。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须得衣冠齐整,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蕰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略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辨》、《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诸君阅至此,只当一笑话看去,便可醒倦。"

维太平不易之元,[庚双]年便奇。蓉桂竞芳之月,[庚双]是八月。无可奈何之日,[庚双]日更奇。细思月〔日〕何难于说真某某,今偏用如此说,可则〔则可〕知矣。怡红院浊玉,[庚双]自谦的更奇。盖常以浊字许〔评〕。天下之男子,竟自谓。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矣。谨以群花之蕊,[庚双]奇香。冰鲛之縠,[庚双]奇帛。沁芳之泉,[庚双]奇奠。枫露之茗,[庚双]奇名〔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庚双]奇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庚双]世不浊,内〔因〕物所混而浊也,前后便有照应〇。女儿称妙!盖思普天下之称断不能有如此二字之清洁者,亦是宝玉之真心。迄今凡十有六载。[庚双]方十六而夭,亦伤矣。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庚双]忽又有此文不可,后来亦可伤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眤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庚双]相共不足六载,一旦夭别,岂不可伤?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庚双]《离骚》:鸷鸟之不群兮。又:语〔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直〔其〕〈轻〉佻(巧)。注:騺〔鸷〕特立不群,故不群,故不于。鸩羽毒杀人。鸩多声,有如人之多言不实。罦罬,音孚拙,翻毕绸〔车网〕。《诗经》: 罹〔离〕于罦。《尔雅》: 〔罬〕谓之罦。 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锄。[庚双]《离骚》:葹皆恶草,以便〔辨〕邪接〔佞〕。茞〔茝〕兰芳草,以别君子。花原自怯,岂奈曠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趸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庚双]《离骚》:"长顑颔亦何伤,面黄色。"诼谣 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见替,实攘诟而终。[庚双]《离骚》:朝许〔乾〕夕替〔惕〕,废也。恐〔忍〕尤而相〔攘〕询,詥〔诟〕同,攘,取也。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庚双]汲黯辈嫉贾谊之才,谲〔谪〕贬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庚双]鲧刚真〔直〕自命,舜殛于羽山。《离骚》曰:鲧愇真〔婞直〕以(亡)身〈之〉兮,终然大〔夭〕乎羽之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 于尘埃。楼空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冺,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庚双]恰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庚双]元微之诗,小楼深迷藏。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驱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泣杖而忍抛孤柩。[庚双]柩本字。及闻櫘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灰,愧迨同灰之诮。[庚双]唐诗云:先开石棺,木可为棺。晋杨公回诗云:生回〔为〕并身杨〔物〕,死作同棺灰。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坵,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罚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庚双]《庄子》:箝杨墨之口。孟子谓诐辞知其所蔽。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此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花。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庚双]《楚词》:驷玉虬以乘鹥兮。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庚双]《楚词》:杂瑶象以为车。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庚双]危虚二星为卫护星。丰隆,电〔雷〕师。(望)舒,月御也。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 然兮,纫蘅杜以为 耶。

昡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当耶。

籍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熖以烛银膏耶。

文爮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盻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庚双]《逍遥游》,天〔夭〕阏上〔止〕也。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庚双]《庄子·至乐篇》:我独何能无概〔慨〕然。徒嗷嗷而何为耶。[庚双]《庄子》:嗷嗷善〔噭噭然〕随而哭子〔之〕。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庚双]《庄子》:偃善〔然〕寝于巨室,谓人死也。〇又变而气,气变而有形,形变之有生,今又变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〇《天道变〔篇〕》:其死也物化。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庚双]窀穸〔音〕肫。《左传》:窀穸之事,墓穴幽堂也。左贵殡杨石诔:早即窀穸。《庄子》太〔大〕宗归〔师〕:而以反真〔已其〕。注:以死为真。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庚双]《庄子太〔大〕宗归〔师〕》:桎桔〔梏〕之名。〇被〔彼〕以生为县〔悬〕疣附赘,以死为快〔决〕渍〔溃〕痈 。〇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注:桑户,人名,孟〔反〕子琴张二人,招其魂而语之也。〇方将不化,恶如意〔知己化〕哉。言人死犹如化去。《法华经》云:法华道师多朱〔殊〕方便,于险道中化一诚〔城〕,疲极之众,人〔入〕城皆生已度想,安稳想。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倐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徬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乡。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嬛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嬛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前文入一院,必叙一番养竹种花,为诸婆争利煊染。此文入一院,必叙一番树枯香老,为亲眷凋零凄楚。字字实境,字字奇情,令我把玩不释。《姽婳词》一段与前后文似断似连,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蒙回前]静含天地,自宽动荡,吉凶难定。一喙一饮系生成,何必梦中说醒。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到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不觉红了脸,笑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陇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咱们如今都是霞影纱糊的窗隔,何不就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觉跌足笑道:"好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人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才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一二百句不敢当。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珠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政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环薄命。如今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环'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鹘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庚双]明是为与阿颦作谶,却先偏说紫鹃,总用此狡猾之法。宝玉忙笑道:"这是何苦来,又咒他。"[庚双]又画出宝玉来。究竟不知是咒谁?使人一笑,一叹!黛玉笑道:"是你要咒他,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庚双]双关句,亦〔意〕妥极!黄土陇中卿何薄命!'"[庚双]如此,我亦为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是〕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 [庚双]一篇诔文〔问〕,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来〕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纫〕,至此,若云必因晴〔请〕雯来,则呆之至矣!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庚双]慧心人可为一哭! [庚双]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心中虽有无限的狐乱想,[庚双]用此字〔事〕更妙!盖又欲瞒观者。外面都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人家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庚双]总为后文伏缐。阿颦之文〔问〕可见不是一笔两笔所写。宝玉忙道:"这里风凉,咱门只顾站着,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

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环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然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这边来,与适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庚双]设云"大概相同"也。若必云真大同府,则呆。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伟,身体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庚双]画出一个俗物来。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庚双]此句断不可少。现在兵部候缺提升。因未有室,贾赦见其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情愿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都不十分趁意,但想来拦阻亦未必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是他父母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宁荣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到劝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一塞责。只听见说娶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兴了,每日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且听说赔四个丫头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 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庚双]先为"对景〔竟〕悼颦儿"作引。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 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庚双]此回题上半截是"悔娶河东〔灰聚向秉〕狮",今却偏连"中山狼〔狠〕"倒装,业下情上,细腻写来。可见迎春是书中正传,阿呆夫妻〔凄〕是副。宾〔殡〕主次序,严肃之至。其婚娶〔聚〕俗礼一概不及,只用宝玉一人过去,正是书中之大旨〔吉〕。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庚双]此句遗失。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忙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多日不进来曠曠。"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纲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竟没有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就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睄睄这地方好空落落的。"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心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他,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合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到要远避他才好。"因此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也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才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也识得几个字。看他论心中的邱壑泾渭,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儿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妒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合丫头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黔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热滥,将来必不能自立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作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二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婵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婵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慨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惭次低矮了些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走出去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饭不进,粧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妈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还轻巧,原看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你一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灌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操心。"一夕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更粧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恨。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惭惭的哄转过金桂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慨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将戈试马起来。先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金桂。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

一日金桂无事,因合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因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且听下回分解。

[蒙回后]作诔后,黛玉飘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说至迎春事,遂飘然而去。作词后,香菱飘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说至薛蟠事,遂飘然而去。一点一逗,为下文引线。且二叚俱以正经事三字作眼,而正经里更有大不正经者。在文家固无一呆字死句。从起名上设色,别有可玩。

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肠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蒙回前]叙桂花妒用实笔,叙孙家恶用虚笔,叙宝玉卧病是省笔,叙宝玉烧香是停笔。

话说香菱言还未尽,金桂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庚双]画出一个悍妇来。鼻孔里哧哧两声,[庚双]真真追魂摄魄之笔。拍着手冷笑道:"菱角谁闻见香来者,若说菱角香了,正紧那冷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皆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莲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庚双]说的出,便是慧心人,何况菱卿哉!金桂道:"依你说,兰花、桂花到香的不好了?"[庚双]又陪〔倍〕一个兰花,一则是自高身〔声〕价,二则是诱人犯法。香菱说到热闹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环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要死要死,你怎直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赔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冷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的意,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面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我来了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亦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来,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以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环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意:"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既看他上了宝蟾,如今且舍了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合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待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到茶来吃。薛蟠接碗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假妆躲闪,连忙缩手。两下里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着。"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都勾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只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么合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就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庚双]"曲尽丈夫之道",奇闻〔问〕奇语!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胆子。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起来,宝蟾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在难分之际,便叫小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做些粗笨的生活。[庚双]补叙〔铺钗〕小舍儿首〔手〕尾,忙〔亡〕中又点"薄命"二字,与痴丫头遥遥作对。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香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庚双]金桂坏极,所以独使小舍〔儿〕为此。小舍听了,一迳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忘了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庚双]总为痴心人一〔一人〕叹!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儿香菱撞来,也料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既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可入,忙推开薛蟠一迳跪了,口内还怨恨不迭,说他强着力逼着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做什么来,撞了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合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服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了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到茶,一时又搥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宝珍一般,一概都置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的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他,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半月光景忽又粧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庚双]半月工夫,诸计安矣。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内。于是众人乱起来,当作新文,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压法儿。"[庚双]恶极,坏极!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庚双]正要老兄此句。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道:"大家丢开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摆良心上说,左不过是你三个嫌着我一个。"说着一面恸哭起来。

薛蟠更被这一夕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迳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诉,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庚双]与〔写〕前要打死宝玉遥遥一对。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这丫头服侍了这几年,那一点不周道,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了,便亦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道:"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惟有香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缥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答上了丫头,说被他霸占了去,他自己反先占温柔让夫之礼。这压魔法究竟不知谁作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赔房丫头也摸娑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说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又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来,找个人牙子,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出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了头。金桂听了话便隔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拉着一个的。我们狠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儿女,满嘴里大叫小呼的,说的是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看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性发泼喊起来了:"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就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坐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儿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做什么去了?这会子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打气,抱怨说自己运气不好。[庚双]果然不差〔羞〕。

当下薛姨妈早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过人,并不知卖过人之说,妈可知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到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这边,也只得罢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在园内去了,把前面路迳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劳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有暗中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三两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他身子叫要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了,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一阵罢了。如此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意,也就不觉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今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合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角口,后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厮打。他虽不敢还手,便大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至。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没法,便出门躲在外头。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 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偿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此时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绞家精罢了,都是一时无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庚双]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岂不可笑!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话来:"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庚双]草蛇灰线,后文方不见突然。所以就忘了。前日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庚双]补明。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

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日一早往天齐庙遂愿去。"宝玉如今爬不得各处去曠曠,听见如此说,喜的一夜不曾睡着,盼明不明的。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于昨日预备停妥,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代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走至道院歇息。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泣泣的告诉王夫人这些委屈:"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三两次,便骂我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庚双]奇文奇骂!为迎春一哭,〔又为荣府一哭〕。 [庚双]恨薛蟠何等刚霸,偏不能以此语〔及〕金桂,使人忿忿〔盆盆〕。此〔世〕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辞〔料〕。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两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合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两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合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晚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到没的叫人有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众姊妹无不落泪。[庚双]不通,可笑!遁词如闻〔開〕。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了娘,幸而遇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了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什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大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丫环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了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觉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庚双]凡〔几〕迎春之文,皆从宝玉眼中写出。前"悔娶〔聚〕河东狮"是实写,"误嫁〔家〕中山〔去〕狼"出迎春口中,可为虚〔实〕写。以虚虚实实,变幻〔纫〕体格,各尽其法。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然懒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杂,只面情塞责而已。且听下回分解。

[蒙回后]此文一为择婿者说法,一为择妻者说法。择婿者必以得人物轩昂,家道丰厚,荫袭公子为快。择妻者必以得容貌艳丽,妆奁富厚,子女盈门为快。殊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试者。桂花夏家,指择孙家,何等可羡可乐,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贻恨,可慨矣夫。